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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紅樓夢新證 》
第二節脂硯何人
周汝昌 Zhou Ruchang
脂硯齋的批《紅樓夢》,不用說,和清初金人瑞批《水滸》、毛宗崗批《三國》、張竹坡批《金瓶梅》、陳士斌等批《西遊記》這一風氣是有其直接關聯的;不過,脂硯齋究竟與金、毛、張、陳一流人有所不同。金、毛等人,衹是普通讀者,就讀者的“眼界”發表意見;而脂硯齋則不然,他和小說創作過程有極密切的關係,我們大概說一下:
一、脂硯齋不是和小說兩不沾惹得人物,他的批不是小說正文以外的贅物,而是被作者本人看作小說的附加部分。甲戌本第一回說:
空空道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絶……;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由此可見,脂硯與金人瑞等人不同,他是經過作者本人承認而且寫入正文的批者。
二、由上引文可見,脂硯齋决定保留或改換書名字,這是相當重要的事情。可以想像:施耐庵是决不會讓金人瑞(假如二人同時的話)去决定他的小說用不用“水滸傳”三字為名、或不用“水滸傳”而用其他名字的。
三、脂硯齋决定刪削甚麽正文。如第十三回回末一批說: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傢後事二件,嫡〔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又一條說:
此回衹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
可見作者創作,他卻參加了决定性的意見,把十四五頁長的一回書,刪剩了十頁。
四、脂硯齋作全書的“凡例”,和章回前後的總評。由甲戌、庚辰、戚本三本對看,有些回前回後的總評,是三本共通的,都用墨筆,地位一致。(至於戚本所獨有的回前後總評,當然也不無出於脂硯之手的這一可能性。此點容另論。參看《附錄編》論戚本一文)。但其中又有幾條在庚辰本上是寫作眉批的,並且有的末尾有“己卯鼕夜”和“丁亥夏畸笏叟”字樣的,可見這些總評,也就是脂硯的手筆。普通本子第一回開頭一段:
此書開捲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
在甲戌本上是回前總評,後來誤入正文的,但這一大段就接聯“凡例”的文字直連作一氣寫,口氣內容都一樣;又如“凡例”有雲:
……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係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細搜檢去,上中下女子,豈止十二人哉;若雲其中自有十二個,則又未嘗指明白係某某極至……
這都不是作者自己的語氣,應該亦即脂硯齋一人手筆。
五、脂硯齋鈔錄、校定文字。甲戌本說“脂硯齋抄閱再評”,庚辰本也說:“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都是脂硯抄錄、校定文字的說明。
六、脂硯齋掌握全書殘缺及未定情況,提示作者進行彌補或决定。庚辰本七十五回前曾記:“缺中秋詩,俟雪芹。”“俟雪芹”當然就是要他補起來的意思。十七回前有一條記道:“此回宜分二回方妥”,此皆脂硯參加意見的明證。
七、脂硯齋替書中難懂的典故(如《芙蓉誄》),諧音隱義的廋語(如每一人名地名的解釋),重要名物的涵意,與文字情節有關的用意和匠心,都作註釋和說明(雜見以後所引各條)。這也說明他的批不是普通讀者的“眼界”和泛泛的議論,確實具有“小說正文的附加部分”的性質。
八、脂硯齋不時表明“有深意存焉”,“深意他人不解”,“唯批書人知之”,“衹瞞不過批書者”,“又要瞞過看官”這一類的意思,而其所謂別人不懂的、被瞞的含意何在,又不明說,這說明衹有他和作者自己明白其中的原故。又根據最後一例看,他是批者,也稱讀者為“看官”,顯見他不是以讀者自居,而是與作者站在一起、面嚮“看官”講話的。
由以上八條,大致可見脂硯齋的身份;他在追悼曹雪芹的一條批裏說: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付〔即副字俗體,批中例甚多;原誤鈔作何〕本,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
由這種口氣看,也足見脂硯齋是隱然以部分作者自居,而往往與作者並列的。我們如果說《紅樓夢》的創作事業,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脂硯齋的勞動,這話也許不為過份。
那麽,這位重要的脂硯齋是誰呢?為了幫助我們研究《紅樓夢》,不能不對他加以註意。我們也嘗試摸索一下。
劉銓福跋甲戌本,曾說過:
脂硯與雪芹同時人,目擊種種事,故批筆不從臆度。
他註意脂硯其人,不過一切都是想當然而云然,他也無法知道脂硯是什麽人。脂硯與雪芹的關係,那般密切,又豈止“同時人”而已呢?最早提到脂硯齋的,還要算“思元齋”(裕瑞,著《棗窗閑筆》)。他說:
曾見抄本,捲額本本有其叔脂研齋之批語,引其當年事甚確;易其名曰《紅樓夢》。
裕瑞生得不晚,可是《棗窗閑筆》是部很晚的書,作年雖不可考,但書內評及七種《續紅樓夢》和《鏡花緣》,可知已是嘉、道年代的東西,離雪芹生時卻很遠了。作者論高本後四十回之為續書,推崇雪芹原作,斥高氏續貂以及後來“續夢”之流的惡劣,極為淋漓透徹,眼光犀利,實是紅樓夢考證辯誣之第一人。但可惜他提到關於雪芹傢事的掌故,不免望風捕影,不盡靠得住!單就此處所引數語而言,其中即有錯誤:脂硯齋本是恢復“石頭記”一名的人,他卻說是由脂硯而易名紅樓,其謬可知。他說曾見鈔本帶脂硯齋的批。這該不假。但他衹知“捲額”眉批是脂批,而不知道句下雙行夾註更是脂批。他說脂硯是雪芹的叔叔,其立說之因,大約在於他所說的:8]
聞其所謂寶玉者,尚係指其叔輩某人,非自己寫照也。
他既然相信了這個傳“聞”,又見脂硯與“寶玉”同口氣同輩數,故此纔說脂硯也是雪芹的叔輩。他這個“聞”本身也不過是“自傳說”的一種變相(可稱之為“叔傳說”),小小轉換,本質無殊,因此思元齋的推論說脂硯是“其叔”也不過是附會之談。
其次,便是鬍適的“考證”。他據了甲戌本上的脂批,看出:“脂硯齋是同雪芹很親近的,同雪芹弟兄都很相熟。”
因說:“可見評者脂硯齋是曹雪芹很親的族人……他大概是雪芹的嫡堂弟兄或從堂弟兄。也許是曹顒或曹頎的兒子。鬆齋似是他的表字,脂硯齋是他的別號。”及至他看到了“庚辰本”的“脂批”以後,乃又說:
現在我看了此本,我相信脂硯齋即是那位愛吃胭脂的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脂硯”衹是那塊愛吃胭脂的頑石,其為作者托名,本無可疑。
可是我們拿三個真本的“脂批”對勘,便知道滿不是那麽回事。最有力的證據是上面纔引過的“甲戌本”上第一回的一條眉批,是“甲午八月”的“淚筆”,前面提到雪芹已逝,後來又說: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
這明明是脂硯的話,他指明“一芹一脂”,又說“餘二人”,這個餘二人,也就是一芹一脂,芹已死,脂在悼亡傷逝而已。怎麽還能說脂即芹呢?
因為這一個批裏語氣的非比尋常,加上上面八條所列的情形,不能不叫我們疑心:脂硯既然絶不會就是雪芹,則應為何等樣人,才能與雪芹有了這樣不即不離,似一似二的微妙的關係?難道鬍適第一次所猜的堂兄弟,倒猜中了麽?我們可以也按照那種“理路”和辦法去找這個假想可能的堂兄弟。此人鳳姐點戲,他曾執筆,已見上節所引二批;又如第三十八回作《菊花詩·螃蟹詠》,湘雲請客時,寶玉特要合歡花浸的酒。此處“庚辰本”雙行夾註云:
傷哉!作者猶記矮(幽頁)〔按音拗,大頭深目之貌,此處當指船頭或房室形狀〕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可見他也參與此事。又如第六十三回寶玉作壽夜宴,芳官滿口嚷熱,一雙行批雲:
餘亦此時太熱了,恨不得一冷。既冷時思此熱,果然一夢矣。
此明係用冷熱字雙關今昔盛衰;則此人亦曾在此會中了。但這幾回書裏,全是女眷大聚會,實在找不出一個“堂兄弟”來。假使真有這麽一個堂兄弟,縱然他能參與特別的宴會,可是寶玉的私生活,總不會是在一起共度而知其委麯的了,然而第十九回中一眉批說:
軒〔按指絳蕓軒〕中隱事也。
第二十回一行間批:
雖謔語亦少露怡紅細事。
第二十一回寫寶玉就了湘雲洗臉水衹洗兩把,旁批雲:
在怡紅何其費〔原誤廢〕事多多?
及後與襲人二人因此吵嘴又復好如初時亦有一旁批:
結得一星渣汁全無,且合怡紅常事。
第二十四回也有眉上行間各一批:
四字漸露大丫頭素日,怡紅細事也。
怡紅細事俱用帶筆白描,是大章法也。--丁亥夏,畸笏叟。
試想若是堂兄弟,豈能知道“怡紅院”裏女兒的“細事”呢?綜合以上,得出一個解釋:衹有此人如果是一個女性,一切才能講得通。於是我便尋找還有無更像女子口氣的批。在第二十六回,果然有一條旁批說:
玉兄若見此批,必雲:“老貨!他處處不放鬆,可恨可恨!”回思將餘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餘何幸也!一笑。
請註意這條批的重要性:一、明言與釵、顰等相比,斷乎非女性不合;我們可以設疑:末尾既說明“一笑”,分明是開玩笑的註腳,何得固執?可是,如果是“堂兄弟”或是什麽“很親的”男性“族人”,竟會以愛人、妻子的關係相比,而且自居女性,這樣的“玩笑”,倒是不算不稀奇的事。二、且亦可知其人似即與釵、顰同等地位,而非次要的人物。又如同回,寶玉忘情而說出“多情小姐同鴛帳”,黛玉登時撂下臉來,旁批雲:
我也要惱。
凡此等處,如果不是與世俗惡劣貧嘴賤舌的批同流,那他原意就該是說:“我若彼時聽見這樣非禮的話,也一定得惱。”那也就又是個女子聲口。
像女子口氣的,也不止這一種玩笑式的批,十分嚴肅的語氣更多,再舉數例如下:
一、“甲戌本”第一回回前引語雲:
此書開捲第一回也。作者自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並使其泯滅也。……故曰‘風塵懷閨秀’”,乃是第一回提綱正義也。開捲即雲“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
此似即作者對一女子所言,而女子記之的口氣,隨後即有標題詩云: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則“紅袖”可以即是該女子。
二、“戚本”第六回前題詩云:
風流真假一般看,藉貸親疏觸眼酸。總是幻情無了處,銀燈挑盡淚漫漫。
曰“銀燈”挑盡,照常例,該是女子聲口。
三、“甲戌本”第五回寫到“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淨女兒之境?”眉批雲:
奇筆攄奇文。作書者視女兒珍貴之至。不知今時女兒可知?餘為作者癡心一哭--又為近之自棄自敗之女兒一恨!
又“幽微靈秀地”聯文之下,即批:
女兒之心,女兒之境。
我覺得這顯然都是女性感觸會心之語。此類尚有,不再備列。
四、“甲戌本”第二十六回寫到黛玉“越想越傷感,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墻角邊花蔭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旁批:
可憐殺!可疼殺!--餘亦淚下。
第二十七回《葬花吟》上眉批雲:
餘讀《葬花吟》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
……
凡此,都分明是女性體會女性的感情,不然便很可怪了。
“甲戌本”在第二回裏有一旁批:
先為寧榮諸人當頭一喝,卻是為餘一喝!
是此人並不在寧榮之數,我想也許《石頭記》裏根本沒有運用這個藝術原型?但至四十八回一雙行夾批分明說:
……故“紅樓夢”也。餘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一大夢也。--脂硯齋。
她已明說了自己不但是夢中人(即書中人,夢字承上文書名,乃雙關語),而且也好像是特為了作此夢中人而作此一大夢--經此盛衰者。則此人明明又係書中一主要角色,尚有何疑?翻復思繹:與寶玉最好,是書中主角之一而又非榮寧本姓的女子有三:即釵、黛和史湘雲。按雪芹原書,黛早逝,釵雖嫁了寶玉也未白頭偕老,且她們二人的家庭背景和寶玉傢迥不相似。惟有湘雲傢世幾乎和賈傢完全無異,而獨她未早死,且按以上三次宴會而言,湘雲又恰巧都在,並無一次不合。因此我疑心這位脂硯,莫非即是書中之湘雲的藝術原型吧?於是我又按了這個猜想去檢尋“脂批”。
第二十五回寫王夫人撫弄寶玉,一雙行夾批雲:
普天下幼年喪母者齊來一哭!
入後寶玉病好,王夫人等如得珍寶,又有一旁批雲:
昊天罔極之恩,如何得報?哭煞幼而喪父母者!
又第三十三回一雙行夾批雲:
未喪母者來細玩,既喪母者來痛哭!
釵喪父而黛喪母,自幼兼喪父母而作孤兒的,衹有湘雲。我又翻回來找第五回的册子與麯文,在第六支麯子《樂中悲》內,一上來便說:“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此處一旁批雲:
意真辭切,過來人見之不免失聲!
按這支麯子末雲“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正是湘雲的事跡,於此恰有個“過來人”批評麯文辭意真切,竟欲失聲,可說相合得很。⑴
第七十三回寫媳婦們嚮邢夫人唆說探春,雙行批雲:
殺、殺、殺!此輩專生離異。餘因實受其蠱。今讀此文,直欲拔劍劈紙!
這裏是說奴才們,“受蠱”雲者,即因受其挑撥而遭到虐待之謂。註意邢夫人於探春乃是大娘。若是釵、黛,傢裏並無嬸子大娘輩,絶談不到受蠱一事。惟獨湘雲乃是無有父母跟隨嬸子大娘度日,而且書中明示其受叔嬸等委屈的。
第三十八回賈母因到藉香榭,而提起當年小時在娘傢的舊事,曾在枕霞閣與衆姊妹玩耍,失腳落水。此處雙行夾批雲:
看他忽用賈母數〔“戚本”無數字〕語,閑閑又補出此書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釵的一般。〔“戚本”至此止〕令人遙憶不能一見!餘則將欲補出〔原誤去,出字誤作去字,不止一處〕枕霞閣中十二釵來,豈〔原誤定,行草寫訛〕不又添一部新書?
枕霞閣原是賈母娘傢的舊事,也就是湘雲傢裏的舊事。試問若不是“賈母”自傢的人,誰有資格配補這部新書呢?
若承認這一點,然後有許多批語,以前不太註意的,便發生新的意義。例如,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時,纔一提到“金陵世勳史侯傢”,便批:
因湘雲故及之。
又提代善早世,太夫人尚在,便又批:
記真:湘雲祖姑史氏太君也。
第十三回中一提“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便批:
史小姐湘雲消息也。
似皆批者特為珍重之意,未出場時,先自標舉。又如,在“南京本”第二十回“一語未了,人報史大姑娘來了”句側獨有原筆所加的很大的字旁圈。這現象極為特別,也應有其含意。似乎可以合看。第二十六回寫黛玉叫門,偏遇晴雯賭氣,黛玉因又高聲說明是“我”,旁有批雲:
想黛玉高聲,亦不過你我平常說話一樣耳。況晴雯素昔浮躁多氣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須批書人唱大江東的喉嚨,嚷着:“是我林黛玉叫門!”方可。
若在俗本上惡劣批語之流,這又是耍貧嘴,十分可厭。既知“脂批”的特殊性質之後,便可以先不管它厭不厭,另換副眼光去玩味它,發現它的意義。這裏又拿黛玉相比,明為同屬女流之輩,聲音大小方能比較;後文說高唱大嚷,正複是個聲高口快的爽壯女子的語氣。我們一想湘雲是怎麽一個喜高談大論、“光風霽月”般的豪氣女郎時,便覺得這條批語正合他的手筆了。
脂硯果真是湘雲麽?我們可以岔開話頭,溫一溫俞平伯先生的《紅樓夢辨》,他在所謂“舊時真本紅樓夢”一章裏先節引上海晶報所載《臞蝯筆記》裏的《紅樓佚話》:
《紅樓夢》八十回以後,皆經人竄易,世多知之。某筆記言,有人曾見舊時真本,後數十回文字,皆與今本絶異。榮寧籍沒以後,備極蕭條。寶釵已早卒。寶玉無以為傢,至淪為擊柝之役。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為婚。
可喜這一條“某筆記”,已被蔣瑞藻收在《小說考證》裏(捲七頁八十九),原是《續閱微草堂筆記》,原文雲:
《紅樓夢》一書膾炙人口,吾輩尤喜閱之。然自百回以後,脫枝失節,終非一人手筆。戴君誠夫曾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後,皆不與今同。榮寧籍沒後,皆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傢,至淪
(原作論)為擊柝之流;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為夫婦,故書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言也。聞吳潤生中丞傢尚藏
(原作臧)有其本,惜在京邸時未曾談及,俟再踏軟紅,定當叚而閱之,以擴所未見也。(按:俞書引文有數字出入,茲據《小說考證》第四版本)。
這條記載十分重要。“白首雙星”的回目,歷來無人懂,在此則獲得瞭解釋。現在值得考慮的問題有二:這個傳說是否靠得住?假使靠得住,有此本存在過,則究竟是雪芹的真本,還是他人續本?關於第一個問題,在《夢辨》本書裏就還有證據:
這某補本的存在,除掉《紅樓佚話》、《小說考證》所引外,還有一證,頡剛說:“介泉(潘傢洵君)曾看見一部下俗不堪的《紅樓續夢》一類的書,起頭便是湘雲乞丐。可見介泉所見一本,便是接某補本而作的。”(頁一九三)
這已非偶合。(關於寶、湘的事,參看第四節後所引資料)其次,他舉出姓戴的傳述人,和庋藏人姓吳的某巡撫(我起初以為此人即吳達善,兼署過湖南、甘肅巡撫,滿洲正紅旗人,字雨民,潤生可能是號;而且旗人可能與曹傢有些關係。但他卒於乾隆三十六年,紀昀作筆記小說是五十四年以後的事,吳數任總督,不應還呼作“中丞”,所以不合。此後則有吳應棻、吳紹詩、吳士功等巡撫,亦皆嫌早。惟有乾隆四十年任的吳虎炳(江蘇山陰人)和四十九年任的吳垣正(廣西通志作吳恆,山東海豐人)兩個廣西巡撫,比較相合),有本有據,不像是造謠,想他也還不至於這樣無聊。在今日看來,一個高鶚,在雪芹死後纔二十幾年,居然續了幾十回書,居然能保持悲劇收局,打破歷來團圓窠臼,已經是老鴉窩裏出鳳凰了。若說在高之前,竟然早已有一個續書的,而且也居然具此卓見,結成更慘敗徹底的悲劇場面,這事縱非絶對的不可能,但其難以令人想像也就顯然了。因為《筆記》所敘並不甚詳,要想從“脂批”裏去找事跡來對勘這個真本之真,本不容易,原因是“脂批”本意不在於預示所有的後來情事,我們現在藉以得知的零星片段,不過偶因必要而涉及,流露可窺罷了。因此我們也不能要求“脂批”內必該亦有湘雲乞丐、寶玉擊柝和重圓的提示。但,“轉眼乞丐人皆謗”是《好了歌》註解裏的話,人人知道。還有,“戚本”第十九回夾批有寶玉後來“寒鼕噎酸,雪夜圍破氈”的事,這與“淪為擊柝”和“乞丐”不就很像了麽?再加上前八十回內“白首雙星”的回目,蛛絲馬跡,不可謂無蹤跡可尋。在沒有硬證據反證這個“真本”是非真以前,我寧傾嚮相信它是真書這一面,至少也是接近雪芹原書情節的一部後補書。總之,湘雲歷經坎坷後來終與寶玉成婚,流傳甚久,非出無因。拿來與上面的推測對看,便覺大有意思了。
我且再引一下“甲戌本”的“脂批”,以作尋味之資。第一回“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一詩上有眉批雲: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餘嘗哭芹,淚亦待盡!
又初提還淚一事時,也有眉批雲:
知眼淚還債,大都作者一人耳。餘亦知此意,但不能說得出。
淚債償乾,乃是寶、黛二人的關係,他人如何敢來比擬?惟有夫婦,或可亦有此情意,故云雪芹淚盡,她淚亦待盡。試問一般親戚“族人”“堂兄弟”,誰能說那種淚盡還債的話?而且“芹”之稱呼,單字成文,若非至近最親,又誰能用這樣親昵的稱呼法?不是妻子與丈夫的關係是什麽呢?於此,倘再重讀“甲午淚筆”一條,“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的話,更覺詞意口吻,俱非泛泛了。
第三回有“色如春曉之花”一句,下面夾批雲:
“少年色嫩不堅牢”以及“非夭即貧”之語,餘猶在心。今閱至此,放聲一哭!
這是脂硯痛哭雪芹之第三例。假使二人關係不極密切,當不至此。在第二十四回寫蕓兒和他舅舅說:“還虧是我呢!--要是別的,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有法呢!”此處旁批雲:
餘二人亦不曾有是氣?〔標點從吳恩裕先生說,定為反問對證語氣〕
此批之重要,應分兩方面說:第一,脂硯一人說話,而此處又提“餘二人”,與前如出一轍,其中又包括了作書的雪芹,乃是夫妻的自稱;第二,雪芹脂硯夫婦,後來落拓,傲骨棱棱,頗有感於世情冷暖,這一點在“劉姥姥一進榮國府”一回的標題詩和“脂批”裏可以得到很多參證。⑵
其實,此人既稱脂硯齋,當然是“用胭脂研汁寫字”的意思,單看此一齋名取義,已不難明白:以胭脂而和之於筆硯,分明是個女子的別號,這個可謂自然之極,合理之極。回頭再看看鬍適的說法“脂硯就是那塊愛吃胭脂的頑石”,不但說“脂硯”即為“愛吃胭脂”,覺得有些滑稽,即說硯臺便是那塊頑石,也極牽強。假使雪芹會給自己起上這麽一個意義的齋名,那他也很夠使人肉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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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⑴按第十支麯《聰明纍》末亦有批:“見得到,是極!過來人覩此,能不放聲一哭!”但此處所指在於“傢富人寧,終有個傢亡人散各奔騰……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等事。李煦傢之敗適亦如此,故亦可雲“過來人”,故不必執定此麯乃詠鳳姐,此“過來人”即非鳳姐不可,應綜合其他點合看,而不應孤立地看。
⑵第五回寫劉姥姥求告,標題詩云:“朝叩富兒門,富兒猶未足。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王夫人說:“他們今兒既來了,瞧瞧我們,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簡慢了他。”“甲戌本”旁批:“窮親戚來看是好意思,餘又自石頭記中見了;嘆嘆!”又旁批:“王夫人數語令餘幾□哭出!”後鳳姐說:“太太漸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旁批:“點不待上門就該有照應數語,此亦於《石頭記》再見話頭。”後雲:“怎好叫你空回去。”旁批:“也是《石頭記》再見了,嘆嘆!”下文寫劉姥姥心情,兩批:“可憐可嘆!”皆非無的放矢語可知。敦誠詩“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說得尤為明白。
请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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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資料來源】紅樓癡迷錄入。轉載自撫琴居論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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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紅樓夢新證⑴ | 寫在捲頭 | 第一章引論 | 第二節紅學一斑 | 第三節 重新認識紅樓夢 | 第四節 幾點理解 | 第二章 人物考 第一節 世係譜表 | 第二節 曹宜曹宣 | 第三節 過繼關係 | 第四節 幾門親戚 | 第三章 籍貫出身 | 第二節 遼陽俘虜 | 第四章 地點問題 | 第二節 院宇圖說 | 第三節 北京住宅 | 第四節 江寧織署 | 第五節 真州鹺院 | 第五章 雪芹生卒 | 第六章 紅樓紀歷 | 第七章 史事稽年 |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二] |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三] |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四] | 中期(康熙二年--康熙五十一年)[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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