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來茯苓霜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此回同下回就平兒所說三四日內出了八九件事中補敘兩三件,因與趙姨、探春、平兒、司棋、彩雲等俱有幹係,是以摘出補寫。此外與園內上房無幹者略而不敘,是文章剪裁法。
  趙姨之愚惡,夏婆之挑唆及芳官等之縱放,若非探春鎮以正靜,幾至不可收拾。而趙姨之蓄恨,芳官等之禍胎,已不可解矣.
  探春查誰人挑唆必不可少,但若竟查出來,便難處分。隨手抹煞,省卻無數枝節。又偏有翠墨告知小蟾,小蟾轉告夏婆一層以為積怨地步,用筆最細。
  寫芳官之無知恃寵,真畫出小孩氣象。
  玫瑰露柳傢若不送給伊侄,則茯苓霜亦無由而得;茯苓霜五兒若不送給芳官,則玫瑰瓶亦無由搜出,真是禍福互相依伏。
  六十回當與六十一回並作一氣看,纔事事俱有根由。】
  
  
  
  
  【張新之:
  此第六十回也,書之上半至此完結,下半從此生發。曰粉,曰硝,曰露,曰霜,篇中已評出矣。
  其間“替去”“引出”四字尤重,乃暑往寒來,財色大交關處。書中財色並演,而究重在“色”字。為寶、黛掌姻緣簿而終不成,則為黛叫不平而已。故此篇中藉趙姨一人為報復。芳、藕、蕊、葵,無非梨香院中人,則無非寶釵,駡之打之,殊為痛快。而探之堅忍刻薄,緻所自出,放情毀辱,剝人自剝,即報復中“財”字亦到。】
  
  
  
  【姚燮:
  差輕人多,則人浮於事矣。寶玉房中尚如此,閤府可知矣。
  賈府之婢,與平、襲、鴛、紫可列者,晴雯也。柳五兒酷肖睛雯,以此類之非過。
  此回仍是癸醜年春時事。】
  
  
  
  
  話說襲人因問平兒,何事這樣忙亂。平兒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說來也好笑,等幾日告訴你,如今沒頭緒呢,且也不得閑兒。”一語未了,衹見李紈的丫鬟來了,說:“平姐姐可在這裏,奶奶等你,你怎麽不去了?”平兒忙轉身出來,口內笑說:“來了,來了。”襲人等笑道:“他奶奶病了,他又成了香餑餑了,都搶不到手。”【東觀閣側批:
  兄語不新。】【姚燮側批:妙語清新。】平兒去了不提。
  寶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媽去,到寶姑娘房裏給鶯兒幾句好話聽聽,也不可白得罪了他。”春燕答應了,和他媽出去。寶玉又隔窗說道:“不可當着寶姑娘說,仔細反叫鶯兒受教導。”【東觀閣側批:
  周到至此。】【姚燮眉批:寶哥哥體貼入細真能處處到傢。】
  娘兒兩個應了出來,一壁走着,一面說閑話兒。春燕因嚮他娘道:“我素日勸你老人傢再不信,何苦鬧出沒趣來纔罷。”他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罷,俗語道:‘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東觀閣側批:
  忽然大悟。】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該來支問着我。”春燕笑道:“媽,你若安分守己,在這屋裏長久了,自有許多的好處。我且告訴你句話:寶玉常說,將來這屋裏的人,無論傢裏外頭的,一應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呢。你衹說這一件可好不好?”【東觀閣(姚燮
  )側批:可好不好,語令人思之。】【姚燮側批:
  可好不語令其自思也。】他娘聽說,喜的忙問:“這話果真?”春燕道:“誰可扯這謊作什麽?”婆子聽了,便念佛不絶。【東觀閣(姚燮
  )側批: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當下來至蘅蕪苑,正值寶釵、黛玉、薛姨媽等吃飯。鶯兒自去泡茶,春燕便和他媽一徑到鶯兒前,陪笑說:“方纔言語冒撞了,姑娘莫嗔莫怪,特來陪罪”等語。鶯兒忙笑讓坐,又倒茶。他娘兒兩個說有事,便作辭回來。忽見蕊官趕出叫:“媽媽姐姐,略站一站。”一面走上來,遞了一個紙包給他們,說是薔薇硝,帶與芳官去檫臉。【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硝又是一篇波瀾。】【姚燮眉批:薔薇硝是一篇波瀾。】春燕笑道:“你們也太小氣了,還怕那裏沒這個與他,巴巴的你又弄一包給他去。”蕊官道:“他是他的,我送的是我的。好姐姐,千萬帶回去罷。”春燕衹得接了。娘兒兩個回來,正值賈環賈琮二人來問候寶玉,也纔進去。春燕便嚮他娘說:“衹我進去罷,你老不用去。”他娘聽了,自此便百依百隨的,不敢倔強了。【東觀閣側批:
  本人父母自便。】【姚燮側批:還可收留。】
  春燕進來,寶玉知道回覆,便先點頭。春燕知意,便不再說一語,略站了一站,便轉身出來,使眼色與芳官。芳官出來,春燕方悄悄的說與他蕊官之事,並與了他硝。寶玉並無與琮環可談之語,因笑問芳官手裏是什麽。芳官便忙遞與寶玉瞧,又說是擦春癬的薔薇硝。寶玉笑道:“虧他想得到。”賈環聽了,便伸着頭瞧了一瞧,又聞得一股清香,【東觀閣(姚燮
  )側批:又來多事。】便彎着腰嚮靴桶內掏出一張紙來托着,笑說:“好哥哥,給我一半兒。”寶玉衹得要與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贈,不肯與別人,連忙攔住,笑說道:“別動這個,我另拿些來。”寶玉會意,忙笑
  道:“且包上拿去。”【東觀閣(姚燮側批:因)溺愛生出是非。】
  芳官接了這個,自去收好,便從奩中去尋自己常使的。啓奩看時,盒內已空,心中疑惑,早間還剩了些,如何沒了?因問人時,都說不知。麝月便說:“這會子且忙着問這個,不過是這屋裏人一時短了。你不管拿些什麽給他們,他們那裏看得出來?【東觀閣側批:
  是非在此生出。】【姚燮眉批:芳官明知環兒可欺,豈料緣此招禍亦所料無臯矣。】快打發他們去了,咱們好吃飯。”芳官聽了,便將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來。賈環見了就伸手來接。芳官便忙嚮炕上一擲。【東觀閣側批:
  全是(姚燮側批:一派嬌養性)子。】賈環衹得嚮炕上拾了,揣在懷內,方作辭而去。
  原來賈政不在傢,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傢,賈環連日也便裝病逃學。如今得了硝,興興頭頭來找彩雲。正值彩雲和趙姨娘閑談,賈環嘻嘻嚮彩雲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臉。你常說,薔薇硝擦癬,比外頭的銀硝強。你且看看,可是這個?”彩雲打開一看,嗤的一聲笑了,說道:“你和誰要來的?”賈環便將方纔之事說了。彩雲笑道:“這是他們哄你這鄉老呢。這不是硝,這是茉莉粉。”賈環看了一看,果然比先前的帶些紅色,聞聞也是噴香,因笑道:“這也是好的,硝粉一樣,留着擦罷,自是比外頭買的高便好。”彩雲衹得收了。趙姨娘便說:“有好的給你!誰叫你要去了,怎怨他們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臉摔給他去,趁着這回子撞屍的撞屍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傢別心淨,也算是報仇。【東觀閣側批:
  一味胡闹另恭人睏。】【姚燮側批:一味胡闹,何苦!何苦!】莫不是兩個月之後,還找出這個碴兒來問你不成?便問你,你也有話說。寶玉是哥哥,不敢衝撞他罷了。難道他屋裏的貓兒狗兒,也不敢去問問不成!”賈環聽說,便低了頭。彩雲忙說:“這又何苦生事,不管怎樣,忍耐些罷了。”趙姨娘道:“你快休管,橫竪與你無幹。乘着抓住了理,駡給那些浪淫婦們一頓也是好的。”【東觀閣(姚燮
  )側批:滿腔怨氣。】又指賈環道:“呸!你這下流沒剛性的,也衹好受這些毛崽子的氣!平白我說你一句兒,或無心中錯拿了一件東西給你,你倒會扭頭暴筋瞪着眼蹾摔娘。這會子被那起屄崽子耍弄也罷了。你明兒還想這些傢裏人怕你呢。你沒有屄本事,我也替你羞。”賈環聽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衹摔手說道:“你這麽會說,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鬧。倘或往學裏告去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兒調唆了我鬧去,鬧出了事來,【東觀閣(姚燮
  )側批:有其母必(有)其子。】我捱了打駡,你一般也低了頭。這會子又調唆我和毛丫頭們去鬧。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衹這一句話,便戳了他娘的肺,便喊說:“我腸子爬出來的,我再怕不成!這屋裏越發有得說了。”一面說,一面拿了那包子,便飛也似往園中去。彩雲死勸不住,衹得躲入別房。賈環便也躲出儀門,自去頑耍。
  趙姨娘直進園子,正是一頭火,頂頭正遇見藕官的幹娘夏婆子走來。見趙姨娘氣恨恨的走來,因問:“姨奶奶那去?”趙姨娘又說:“你瞧瞧,這屋裏連三日兩日進來的唱戲的小粉頭們,都三般兩樣掂人分兩放小菜碟兒了。若是別一個,我還不惱,若叫這些小娼婦捉弄了,還成個什麽!”夏婆子聽了,正中己懷,忙問因何。趙姨娘悉將芳官以粉作硝輕侮賈環之事說了。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日纔知道,這算什麽事。連昨日這個地方他們私自燒紙錢,寶玉還攔到頭裏。人傢還沒拿進個什麽兒來,就說使不得,不幹不淨的忌諱。這燒紙倒不忌諱?你老想一想,這屋裏除了太太,誰還大似你?你老自己撐不起來,但凡撐起來的,誰還不怕你老人傢?【東觀閣側批:
  夏婆挑唆。】【姚燮眉批:何苦挑唆。】如今我想,乘着這幾個小粉頭兒恰不是正頭貨,得罪了他們也有限的,快把這兩件事抓着理紥個筏子,我在旁作證據,你老把威風抖一抖,以後也好爭別的禮。便是奶奶姑娘們,也不好為那起小粉頭子說你老的。”趙姨娘聽了這話,益發有理,便說:“燒紙的事不知道,你卻細細的告訴我。”夏婆子便將前事一一的說了,又說:“你衹管說去。倘或鬧起,還有我們幫着你呢。”趙姨娘聽了越發得了意,仗着膽子便一徑到了怡紅院中。
  可巧寶玉聽見黛玉在那裏,便往那裏去了。芳官正與襲人等吃飯,見趙姨娘來了,便都起身笑讓:“姨奶奶吃飯,有什麽事這麽忙?”趙姨娘也不答話,走上來便將粉照着芳官臉上撒來,指着芳官駡道:“小淫婦!你是我銀子錢買來學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傢裏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的,【東觀閣(姚燮
  )側批:趙奶奶是第一等。】你都會看人下菜碟兒。寶玉要給東西,你攔在頭裏,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這個哄他,你衹當他不認得呢!好不好,他們是手足,都是一樣的主子,那裏有你小看他的!”芳官那裏禁得住這話,一行哭,一行說:“沒了硝我纔把這個給他的。若說沒了,又恐他不信,難道這不是好的?我便學戲,也沒往外頭去唱。我一個女孩兒傢,知道什麽是粉頭面頭的!姨奶奶犯不着來駡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傢買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呢!”【東觀閣(姚燮側批:
  尖利)語。】【姚燮眉批:
  芳官也真說得好,趙姨直自討其賤也。】襲人忙拉他說:“休鬍說!”趙姨娘氣的便上來打了兩個耳颳子。襲人等忙上來拉勸,說:“姨奶奶別和他小孩子一般見識,等我們說他。”芳官捱了兩下打,那裏肯依,便拾頭打滾,潑哭潑鬧起來。口內便說:“你打得起我麽?你照照那模樣兒再動手!我叫你打了去,我還活着!”【東觀閣(姚燮
  )側批:不成體統。】便撞在懷裏叫他打。衆人一面勸,一面拉他。晴雯悄拉襲人說:“別管他們,讓他們鬧去,看怎麽開交!如今亂為王了,什麽你也來打,我也來打,都這樣起來還了得呢!”
  外面跟着趙姨娘來的一幹的人聽見如此,心中各各稱願,都念佛說:“也有今日!”又有一幹懷怨的老婆子見打了芳官,也都稱願。
  當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處作耍,湘雲的大花面葵官,寶琴的豆官,兩個聞了此信,慌忙找着他兩個說:“芳官被人欺侮,咱們也沒趣,須得大傢破着大鬧一場,方爭過氣來。”四人終是小孩子心性,衹顧他們情分上義憤,便不顧別的,一齊跑入怡紅院中。豆官先便一頭,幾乎不曾將趙姨娘撞了一跌。那三個也便擁上來,放聲大哭,手撕頭撞,把個趙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襲人拉起這個,又跑了那個,口內衹說:“你們要死!有委麯衹好說,這沒理的事如何使得!”趙姨娘反沒了主意,衹好亂駡。【東觀閣(姚燮
  )側批:實不中用。】蕊官藕官兩個一邊一個,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後頭頂住。四人衹說:“你衹打死我們四個就罷!”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過去。
  正沒開交,誰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當下尤氏,李紈,探春三人帶着平兒與衆媳婦走來,將四個喝住。問起原故,趙姨娘便氣的瞪着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說個不清。尤李兩個不答言,衹喝禁他四人。探春便嘆氣說:“這是什麽大事,姨娘也太肯動氣了!我正有一句話要請姨娘商議,怪道丫頭說不知在那裏,原來在這裏生氣呢,快同我來。”尤氏李氏都笑說:“姨娘請到廳上來,咱們商量。”
  趙姨娘無法,衹得同他三人出來,口內猶說長說短。探春便說:“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些頑意兒,喜歡呢,和他說說笑笑,不喜歡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時也衹該叫了管傢媳婦們去說給他去責罰,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體統。你瞧周姨娘,怎不見人欺他,他也不尋人去。我勸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兒,別聽那些混帳人的調唆,沒的惹人笑話,自己呆,白給人作粗活。心裏有二十分的氣,也忍耐這幾天,等太太回來自然料理。”一席話說得趙姨娘閉口無言,衹得回房去了。【東觀閣(姚燮
  )側批:沒趣。】
  這裏探春氣的和尤氏李紈說:“這麽大年紀,行出來的事總不叫人敬伏。這是什麽意思,值得吵一吵,並不留體統,耳朵又軟,心裏又沒有計算。這又是那起沒臉面的奴才們的調停,作弄出個呆人替他們出氣。”【東觀閣(姚燮
  )側批:說出病根。】越想越氣,因命人查是誰調唆的。媳婦們衹得答應着,出來相視而笑,都說是“大海裏那裏尋針去?”衹得將趙姨娘的人並園中喚來盤詰,都說不知道。衆人沒法,衹得回探春:“一時難查,慢慢訪查,凡有口舌不妥的,一總來回了責罰。”
  探春氣漸漸平服方罷。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說:“都是夏媽和我們素日不對,每每的造言生事。前兒賴藕官燒錢,幸虧是寶玉叫他燒的,寶玉自己應了,他纔沒話說。今兒我與姑娘送手帕去,看見他和姨奶奶在一處說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見了我纔走開了。”探春聽了,雖知情弊,亦料定他們皆是一黨,本皆淘氣異常,便衹答應,也不肯據此為實。
  誰知夏婆子的外孫女兒蟬姐兒便是探春處當役的,時常與房中丫鬟們買東西呼喚人,衆女孩兒都和他好。這日飯後,探春正上廳理事,翠墨在傢看屋子,因命蟬姐兒出去叫小幺兒買糕去。蟬兒便說:“我纔掃了個大園子,腰腿生疼的,你叫個別的人去罷。”翠墨笑說:“我又叫誰去?你趁早兒去,我告訴你一句好話,你到後門順路告訴你老娘防着些兒。”說着,便將艾官告他老娘話告訴了他。蟬姐聽了,忙接了錢道:“這個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訴去。”說着,便起身出來。至後門邊,衹見廚房內此刻手閑之時,都坐在階砌上說閑話呢,他老娘亦在內。蟬兒便命一個婆子出去買糕。他且一行駡,一行說,將方纔之話告訴與夏婆子。夏婆子聽了,又氣又怕,便欲去找艾官問他,又欲往探春前去訴冤。蟬兒忙攔住說:“你老人傢去怎麽說呢?這話怎得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說給你老防着就是了,那裏忙到這一時兒。”
  正說着,忽見芳官走來,扒着院門,笑嚮廚房中柳傢媳婦說道:“柳嫂子,寶二爺說了晚飯的素菜要一樣涼涼的酸酸的東西,衹別擱上香油弄膩了。”柳傢的笑道:“知道。今兒怎遣你來了告訴這麽一句要緊話。你不嫌髒,進來逛逛兒不是?”芳官纔進來,忽有一個婆子手裏托了一碟糕來。芳官便戲道:“誰買的熱糕?我先嘗一塊兒。”蟬兒一手接了道:“這是人傢買的,你們還稀罕這個。”柳傢的見了,忙笑道:“芳姑娘,你喜吃這個?我這裏有纔買下給你姐姐吃的,他不曾吃,還收在那裏,幹幹淨淨沒動呢。”說着,便拿了一碟出來,遞與芳官,又說:“你等我進去替你燉口好茶來。”一面進去,現通開火頓茶。芳官便拿了熱糕,問到蟬兒臉上說:“稀罕吃你那糕,這個不是糕不成?我不過說着頑罷了,你給我磕個頭,我也不吃。”說着,便將手內的糕一塊一塊的掰了,擲着打雀兒頑,口內笑說:“柳嫂子,你別心疼,我回來買二斤給你。”小蟬氣的怔怔的,瞅着冷笑道:“雷公老爺也有眼睛,怎不打這作孽的!他還氣我呢。我可拿什麽比你們,又有人進貢,又有人作幹奴才,溜你們好上好兒,幫襯着說句話兒。”衆媳婦都說:“姑娘們,罷呀,天天見了就咕唧。”有幾個伶透的,見了他們對了口,怕又生事,都拿起腳來各自走開了。當下蟬兒也不敢十分說他,一面咕嘟着去了。
  這裏柳傢的見人散了,忙出來和芳官說:“前兒那話兒說了不曾?”芳官道:“說了。等一二日再提這事。偏那趙不死的又和我鬧了一場。前兒那玫瑰露姐姐吃了不曾,他到底可好些?”柳傢的道:“可不都吃了。他愛的什麽似的,又不好問你再要的。”芳官道:“不值什麽,等我再要些來給他就是了。”
  原來這柳傢的有個女兒,今年纔十六歲,雖是廚役之女,卻生的人物與平、襲、紫、鴛皆類。因他排行第五,因叫他是五兒。因素有弱疾,故沒得差。【東觀閣側批:
  敘五兒不畧,亦是書中着意之人。】【姚燮眉批:
  為五兒大書特書,以平襲人四人擬之,作者特擡高一層寫之,其是書中要人也。】近因柳傢的見寶玉房中的丫鬟差輕人多,且又聞得寶玉將來都要放他們,故如今要送他到那裏應名兒。正無頭路,可巧這柳傢的是梨香院的差役,他最小意殷勤,伏侍得芳官一幹人比別的幹娘還好。芳官等亦待他們極好,如今便和芳官說了,央芳官去與寶玉說。寶玉雖是依允,衹是近日病着,又見事多,尚未說得。
  前言少述,且說當下芳官回至怡紅院中,回覆了寶玉。寶玉正在聽見趙姨娘廝吵,心中自是不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衹得等吵完了,打聽着探春勸了他去後方從蘅蕪苑回來,勸了芳官一陣,方大傢安妥。今見他回來,又說還要些玫瑰露與柳五兒吃去。寶玉忙道:“有的,我又不大吃,你都給他去罷。”說着命襲人取了出來,見瓶中亦不多,遂連瓶與了他。
  芳官便自攜了瓶與他去。正值柳傢的帶進他女兒來散悶,在那邊犄角子上一帶地方兒逛了一回,便回到廚房內,正吃茶歇腳兒。芳官拿了一個五寸來高的小玻璃瓶來,迎亮照看,裏面小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還道是寶玉吃的西洋葡萄酒。母女兩個忙說:“快拿旋子燙滾水,你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了這些,連瓶子都給你們罷。”五兒聽了,方知是玫瑰露,【東觀閣(姚燮
  )側批:玫瑰露正對薔薇硝。】忙接了,謝了又謝。芳官又問他“好些?”五兒道:“今兒精神些,進來逛逛。這後邊一帶,也沒什麽意思,不過見些大石頭大樹和房子後墻,正經好景緻也沒看見。”芳官道:“你為什麽不往前去?”柳傢的道:“我沒叫他往前去。姑娘們也不認得他,倘有不對眼的人看見了,又是一番口舌。明兒托你攜帶他有了房頭,怕沒有人帶着他逛呢,衹怕逛膩了的日子還有呢。”芳官聽了,笑道:“怕什麽,有我呢。”柳傢的忙道:“噯喲喲,我的姑娘,我們的頭皮兒薄,比不得你們。”說着,又倒了茶來。芳官那裏吃這茶,衹漱了一口就走了。柳傢的說道:“我這裏占着手,五丫頭送送。”
  五兒便送出來,因見無人,又拉着芳官說道:“我的話到底說了沒有?”芳官笑道:“難道哄你不成?我聽見屋裏正經還少兩個人的窩兒,並沒補上。一個是紅玉的,璉二奶奶要去還沒給人來,一個是墜兒的,也還沒補。如今要你一個也不算過分。皆因平兒每每的和襲人說,凡有動人動錢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更好。如今三姑娘正要拿人紥筏子呢,連他屋裏的事都駁了兩三件,如今正要尋我們屋裏的事沒尋着,何苦來往網裏碰去。倘或說些話駁了,那時老了,倒難回轉。不如等冷一冷,老太太、太太心閑了,憑是天大的事先和老的一說,沒有不成的。”五兒道:“雖如此說,我卻性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來了,一則給我媽爭口氣,也不枉養我一場,二則添上月錢,傢裏又從容些,三則我的心開一開,衹怕這病就好了。----便是請大夫吃藥,也省了傢裏的錢。”芳官道:“我都知道了,你衹放心。”二人別過,芳官自去不提。
  單表五兒回來,與他娘深謝芳官之情。他娘因說:“再不承望得了這些東西,雖然是個珍貴物兒,卻是吃多了也最動熱。竟把這個倒些送個人去,也是個大情。”五兒問:“送誰?”他娘道:“送你舅舅的兒子,昨日熱病,也想這些東西吃。【東觀閣側批:
  是非從此又生。】如今我倒半盞與他去。”五兒聽了,半日沒言語,隨他媽倒了半盞子去,將剩的連瓶便放在傢夥廚內。五兒冷笑道:“依我說,竟不給他也罷了。倘或有人盤問起來,倒又是一場事
  非。”【東觀閣(姚燮側批:
  即[]此一語,[可]見五兒聰明又正經),下一筆。】他娘道:“那裏怕起這些來,還了得了。我們辛辛苦苦的,裏頭賺些東西,也是應當的。難道是賊偷的不成?”【東觀閣側批:
  正恐不免。】說着,一徑去了。直至外邊他哥哥傢中,他侄子正躺着,一見了這個,他哥嫂侄男無不歡喜。現從井上取了涼水,和吃了一碗,心中一暢,頭目清涼。剩的半盞,用紙覆着,放在桌上。
  可巧又有傢中幾個小廝同他侄兒素日相好的,走來問侯他的病。內中有一小夥名喚錢槐者,乃係趙姨娘之內侄。【東觀閣(姚燮
  )側批:錢槐又生(出)是非出來。】他父母現在庫上管帳,他本身又派跟賈環上學。因他有些錢勢,尚未娶親,素日看上了柳傢的五兒標緻,和父母說了,欲娶他為妻。也曾央中保媒人再四求告。柳傢父母卻也情願,爭奈五兒執意不從,雖未明言,卻行止中已帶出,父母未敢應允。近日又想往園內去,越發將此事丟開,衹等三五年後放出來,自嚮外邊擇婿了。錢傢見他如此,也就罷了。怎奈錢槐不得五兒,心中又氣又愧,發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願。今也同人來瞧望柳侄,不期柳傢的在內。
  柳傢的忽見一群人來了,內中有錢槐,便推說不得閑,起身便走了。他哥嫂忙說:“姑媽怎麽不吃茶就走?倒難為姑媽記挂。”柳傢的因笑道:“衹怕裏面傳飯,再閑了出來瞧侄子罷。”他嫂子因嚮屜內取了一個紙包出來,拿在手內送了柳傢的出來,至墻角邊遞與柳傢的,又笑道:“這是你哥哥昨兒在門上該班兒,誰知這五日一班,竟偏冷淡,一個外財沒發。衹有昨兒有粵東的官兒來拜,送了上頭兩小簍子茯苓霜。【東觀閣側批:
  獲苓糕(姚燮側批:)映帶薔薇硝。】餘外給了門上人一簍作門禮,你哥哥分了這些。這地方千年鬆柏最多,所以單取了這茯苓的精液和了藥,不知怎麽弄出這怪俊的白霜兒來。說第一用人乳和着,每日早起吃一鐘,最補人的,【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下等人偏講補養。】第二用牛奶子,萬不得,滾白水也好。我們想着,正宜外甥女兒吃。原是上半日打發小丫頭子送了傢去的,他說鎖着門,連外甥女兒也進去了。本來我要瞧瞧他去,給他帶了去的,又想主子們不在傢,各處嚴緊,我又沒甚麽差使,有要沒緊跑些什麽。況且這兩日風聲,聞得裏頭傢反宅亂的,倘或沾帶了倒值多的。姑娘來的正好,親自帶去罷。”
  柳氏道了生受,作別回來。剛到了角門前,衹見一個小幺兒笑道:“你老人傢那裏去了?裏頭三次兩趟叫人傳呢,我們三四個人都找你老去了,還沒來。你老人傢卻從那裏來了?這條路又不是傢去的路,我倒疑心起來。”那柳傢的笑駡道:“好猴兒崽子,……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陳其泰:此回穿插瑣悉,頗費文心。
  自芳官諸人,一入大觀園後,紛紛多事,難將作矣。敘次有日中則昃,月盈則食之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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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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