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五十九回 裏巷荒蕪蓬門驚枉駕 風塵落拓粉墨愧登場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卻說楊杏園將朱鸞笙的歷史,說了一遍,結果還是文不對題,他說自有一個原因。富傢駒便問原因安在?楊杏園道:“那是第一回的事,今天是第二回的事呢。”因就把兩個月前自己曾和朱鸞笙同過一回席的話說了一遍,富氏弟兄聽了,都嘆息了一會。
  原來那天晚上,朱鸞笙遇雨而歸,就抱頭痛哭了一頓,那個公寓裏掌櫃的,知道她是沒有藉着錢,也替她發愁。不過他看朱鸞笙是二十來歲的青春少婦,人物俊秀,一定要把她趕出公寓去,又有些不忍,加上她是大戶人傢一位少奶奶,也不敢輕待以非禮,又衹好容納她住了幾天。一天上午,天氣很好,趁着公寓裏的人都出門了,便踱到朱鸞笙屋子門口來,說道:“朱太太,你這款子怎麽樣,總得想個法子呀。”說着就踱了進來。朱鸞笙道:“自然我要想法子,不能一輩子住在這裏。”掌櫃的道:“我問你一句話,你還是要老顧着你那個身分呢,還可以模模糊糊的,找一條路子呢?”朱鸞笙被他問了這一句話,臉上就象喝醉了酒一般。勉強放出莊重的樣子,鎮靜着自己。說道:“你這話我不很明白。怎樣是模模糊糊的找條路子?”掌櫃的斜着眼睛望她,脖子一扭,說道:“得了,你不明白。”朱鸞笙看着這人嬉皮涎臉的樣子,早知道了,心想我隨便怎樣下三濫,不能為你這幾個錢欠帳來求你,便道:“你不用廢話,欠你的錢給錢。”掌櫃的被她這一句話一頂,也就無辭可對了。說道:“很好,衹要你能給錢,我們還說什麽呢。日子有這久了,我們不能老等,請你告訴我們一個日期。”朱鸞笙道:“給你一個日子就給你一個日子,準在一個禮拜裏頭給你,你看怎麽樣?”掌櫃料定她在這幾天之內,也沒有法子可想,便道:“就許你一個禮拜的日期。到了日子不給,再和你算賬。”說畢,一拍腿就走了。朱鸞笙雖然說了這個硬話,其實她一點把握沒有,關起房門來,將一個枕頭,擱在疊的被條上,便在床上橫躺下來慢慢想心事,心裏計劃着,要怎樣才能夠弄得一批錢。從前常常聽見人說,什麽女子經濟獨立,如今看起來,這倒是實話呢。自己在床上躺了一會,又坐了起來,兩手撐着下頦,臉朝着窗子外,呆呆的望着天,好象天上寫了字,替她想出了法子似的。望了一會子天覺得不舒服,復身又到床上去躺着。這樣爬起睡倒,鬧了半天,忽然止不住眼淚往外流,將枕頭哭濕了一片,就這樣過去了一天。到了晚上,睡在床上,格外的要想,由晚上一直想到大天亮,反而睡着了。
  次日起來,已是上午,對着鏡上散開頭髮來梳頭,衹見兩個眼眶子,已落下去一個圈圈,臉上憔停了許多。自己埋怨自己道:“我這不是發呆,這樣的想一陣子,錢就來了嗎?說到歸根,我還是應該早去找錢去,別挨到了日子沒有錢,給掌櫃的笑話。”這樣一想,實在保不住面子了,便寫了兩封信,給他兩個稍微知心女朋友。這兩個人,一個是趙姨太太,一個是錢少奶奶,都是常在一處看戲,一塊打小牌的人,信上原寫得很簡單,衹請她們來談談,所以都來了。錢少奶奶先來,見朱鸞笙這種樣子,知道請她來,不是好意,先就說了一番後悔的話,以為從前在外面胡闹鬍逛,都是錯了。為了這個事,和傢裏人大吵幾頓,幾乎脫了關係。現在我是明白了,也就遲了,銀錢不要提,那是十分不方便,一傢人也都把我當了眼中釘,處處看人傢的眼色,我有什麽法子呢,衹好忍受着罷了。我勸你還是忍住一口氣,回天津去罷。憑咱們一個娘兒們,要去的不能去,要做的不能做,哪裏撐得住這一口氣呢。朱鸞笙聽了這一派話,全是不入耳之言。既不好駁她的話,又不能不說出一段原由來,好問她借錢。便嘆了一口長氣,說道:“唉!你這話,我怎樣不知道。可是各人傢裏,有各人傢裏的一本賬,不能一個樣兒看的。清官難斷傢務事,我這話,對誰說呢。”說到這裏,停了一停,然後又笑了一笑,說道:“您是知道我的脾氣的,就是要這個面子,現在落到這般光景,朱傢就是要我回去,我哪有臉進他的門呢?”說着,又對錢少奶奶笑了一笑,接着道:“我現在想自己找個安身立命的法子,不要用去求人。可是,可是……可是還得請人幫一點小忙呢。”錢少奶奶道:“衹要可以幫忙的地方,我一定也是幫忙的。就怕力量小,幫不上忙呀。”朱鸞笙道:“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我就衹要籌個二三百元的款子,事情就好着手了。”錢少奶奶道:“早幾個月,這一點款子,憑我一個人,就能幫忙,現在可不行,我要籌這些款子,還沒有法湊起來呢。不過您既在睏難中,無論如何,我總要替你想點法子。”說時,將她手上提的錢口袋慢慢解開,伸手在裏面掏了半天,摸出一張五元的鈔票,含着笑容,交給朱鸞笙道:“這一點小款子,原拿不出手,你暫收着零花,過一兩天,我手邊下活動了些,再送一點子來。”朱鸞笙窮雖窮,這幾個錢,她還是不看在眼裏。便對錢少奶奶道:“我不過這樣說,不是馬上就要。現在我手上零花的錢還有,不等着使。蒙你的好意,我是很感激,讓你手邊下活動一些的時候,再給我設法子罷。”錢少奶奶看她不要,倒反有些難為情。一定讓朱鸞笙收下來是不好,收回錢口袋裏去也不好,衹得將鈔票拿在手心裏,對朱鸞笙道:“你嫌少嗎?”朱鸞笙道:“我的大姐,現在是什麽年頭兒,我還敢把五六塊錢,當作小錢看嗎。我是要等着求您的時候,再求您呢。因為怕是早到了手,我又散花了,不是怪可藉的嗎?”錢少奶奶料她一定不肯收的,衹得說道:“那也好,過一兩天,我再和你想法子。”又談了幾句,她就走了。朱鸞笙經過這一番教訓,知道嚮人借錢,是沒有希望的事了,又打消這一番計劃。
  第二天,趙姨太太來了,看見朱鸞笙行李蕭條,心中早就明白了一半,便問道:“你幾時搬到這裏來住的,怎樣我一點不知道?”朱鸞笙道:“趙太太,你看我這種情形,還不應該躲着一點嗎?”趙姨太太點點頭,說道:“您不用說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不知道,那就算了,現在我已經知道,無論如何,我得給您想點法子。”說時,將她手上提的錢口袋,慢慢解開,伸手在裏面一掏,就掏出一捲鈔票,數也沒有數,便交給朱鸞笙道:“這一點款子,我原拿不出手,你暫收下零花,慢慢的再想一個長久度命的法子。要不然的話,你就搬到我傢裏去住,諸事也方便些。”朱鸞笙手上接着鈔票一看,怕不有五六十元,不料心裏一動鼻子一聳,眼淚幾乎就要搶着滾出來。但是自己總要顧着體面,極力的忍住眼淚,對着趙姨太太道:“您這番好心,實在難得,我也不必說多謝了。不瞞您說,我就為欠多了這公寓的債,沒法子抽身。現在有了這些款子,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出去想法子了。”趙姨太太道:“您打算怎樣哩?”朱鸞笙道:“唉!我哪裏還有什麽打算,做到哪裏算到哪裏罷了。”趙姨太太道:“您總不能一點計劃都沒有呀!”朱鸞笙躊躇了一會子,說道:“象趙太太這樣待我,總算是個知心人,我還有什麽不能說的。不過我這是個傻主意,悶着心裏有好幾天了,我總怕不成,還不能說就是這樣做呢。”趙姨太太道:“什麽傻主意,您說出來我聽聽。”朱鸞笙紅着臉,忽然笑了一笑。說道:“這可是個笑話哩。我不是還能唱兩句戲嗎?我想靠着這個本事搭一個班子去唱唱看,若是唱出來了,也是一行事業,這輩子也就有飯吃了。就是一樣,真要做這一行,請客做行頭,還是先墊上一筆本錢哩。”趙姨太太道:“依說呢,這也不是做不得的事。可是幹這行,一定人傢瞧不起的。以後親戚朋友,都不來往了。你樂意嗎?”朱鸞笙冷笑了一笑,說道:“親戚?有親戚顧我,我也不會落得這一般光景。要說到朋友,老姐姐,不是當面奉承您的話,象您這樣的人,一千個裏頭,也挑不出一個啦。也是十有九個不來往了。反正是人傢瞧我不起,我敞開來不顧面子,也不過是這樣。”趙姨太太道:“朱府上能讓出臺嗎?”朱鸞笙道:“我們脫離關係了,各幹各的,他管得着嗎?”趙姨太太道:“這個樣子說,你是一定要做的了。”朱鸞笙道:“推車抵了壁,沒法兒辦啦。您想想,除了這個,我還有什麽好的法子嗎?”趙姨太太道:“要進這一行,也得人介紹,您有熟人嗎?”朱鸞笙道:“那倒是有的,從前給我說戲的那個王駝子,現在北京,他就和戲園子這一行人很熟,托他出來說,沒有不成的。”趙姨太太道:“製行頭要多少呢?”朱鸞笙道:“那可沒準兒,多的,整千整萬,也花的了。少呢,也要個三四百塊錢。真是沒奈何,籌不出來的話,二三百塊錢,那是少不了的。”趙姨太太道:“我現在不敢全辦的到,多少我還可以給您想法子,五天之內,您聽我的信兒。”朱鸞笙見她這樣說,便謝了又謝。又聲明無論多少錢,决不是憑着口說藉了,就算藉了,另外也得寫個藉字。趙姨太太倒謙遜了一陣,認為不必。
  自這日起,朱鸞笙就正式籌劃下海的辦法,把公寓裏的債還了,還剩了一些錢,在當鋪裏取出兩件衣服,便去找王駝子。這王駝子,住在天壇外面,一個小矮屋子裏,朱鸞笙找了半天,才能夠找到。那裏是亂石頭砌的半截矮墻,墻露着一個缺口,那就算大門,門裏小小一個院子,四五根木棍,絆着十來根爛繩子,繞着兩條倭瓜藤兒。那下面是個雞案,拉了滿地的雞屎,這邊一輛破洋車,衹剩一個車輪子,倒在一邊。橫七竪八,堆一些破缸破罐。洋車旁邊一隻泔水桶,一大片濕地,髒水漏成一條溝,直流到門口來。門邊下,恰又是個小茅坑。大毒日頭底下,曬着一股奇怪的臭味,一直往人腦子裏鑽。朱鸞笙要在往日,看見一點髒水,還要作一陣惡心,這種地方,眼睛也不看一看。這次無奈是解决生活問題,不能不進去。衹得吞下一口水,鼓着勇氣,問了一聲道:“這兒有人嗎?”就在這個當兒,上面矮屋裏,挑起了半截破竹簾子,伸出一個腦袋來。毛蓬蓬的披着頭髮,一張又黃又黑的臉,翻着兩衹麻眼珠子望人。朱鸞笙一看,卻是一個中年婦人,敞着半邊胸襟,站在那裏。她便答應道:“勞駕,這裏有個姓王的嗎?”那婦人道:“不錯,你是哪兒?”朱鸞笙見她這樣不會說話,又好氣,又好笑,便道:“這是王駝子傢裏不是?”一語未了,衹聽見有人,從裏面答應出來說道:“呵喲,這是朱傢少奶奶,請裏面坐,請裏面坐。”一面說着,一面就跑出來一個人。他穿了一條藍布短褲,赤了雙腳,踏着鞋子。上面露着脊梁,搭着一條灰黑色的毛絨手巾,正是王駝子。他看見朱鸞笙站在墻邊,忙說道:“這是想不到的事,您怎樣有工夫到這兒來。屋子裏髒得很,怎麽辦?”朱鸞笙一看這個樣子,不必要他往屋裏讓了,便將現在的住址告訴了他,說是有要緊的事商量,請你今天去一趟。王駝子道:“可以可以!今天就去。您請到屋裏歇一會兒。”朱鸞笙道:“我還有事,不必了,回頭再談罷。”說畢,便走了。王駝子以為朱鸞笙還如往日一樣的闊,又是介紹他去說戲,所以當天就找到朱鸞笙公寓裏來。朱鸞笙也怕他不能輕易相信,自己落得要去唱戲,便把自己脫離了家庭,生活睏難的話,對王駝子一一說了。然後就說,憑着自己會唱兩句戲,打算實行下海,請王駝子找個地方,好出臺。王駝子萬不料朱鸞笙有這樣一着,一時竟找不到相當的答復,躊躇了一會子,纔說道:“真是要唱戲,倒不愁沒地方去露。可是能拿多少錢,可沒準兒。憑着您朱府上少奶奶那個字號,總也能叫幾成坐。”朱鸞笙道:那可不行。我是和朱傢脫離了關係的,若是還挂朱傢的字號,他們傢裏是不會答應我的。我這要出臺,衹有隱姓埋名的幹。”王駝子笑道:“那可難了,別說就是您啦,多少學了五六年戲的,上臺吃的住吃不住,還沒有準兒哩,就憑您……”王駝子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朱鸞笙道:“我不姓朱,就不能唱戲嗎?”王駝子道:“能是能,可是什麽事情,都講究個字號兒,唱戲也是這樣。這字號一是有名,別提貨怎麽樣,就真有人說好愛買,若是不成個字號兒,哪怕貨是十足挺好,先沒有法引動人。您這初上臺,好象賣煙捲似的。創牌子,價錢得賤,貨又要好,能銷不能銷,還得碰運氣哩。”朱鸞笙聽了王駝子的話,一團高興,就冰消瓦解。問道:“依你看怎麽辦呢?”王駝子道:“現在我也不能說定,先讓我給您找找路子,找得了,再來回信。”朱鸞笙這時反沒了主意,衹好答應着。
  過了兩天,王駝子忽然高高興興的,走了來就對朱鸞笙道:“這真是您的好運氣,也許就這樣發財。現在長辛店的妙舞臺,派人到北京來邀角,講了好幾個,都沒有說妥,昨天我遇見他,說了有您這樣一個女票友,願意去客串幾天,問他歡迎不歡迎?他也是在旗的,很知道您府上的名聲,說是您若願意去,那就好極了。衹要您樂意的話,回頭我就帶他來。”朱鸞笙道:“你怎麽說我是票友呢?”王駝子道:“那沒關係,咱們外面說是客串,好讓人傢看得起咱們,其實和那邊承辦的人說好了,還是照股拿戲份。”朱鸞笙道:“那倒使得。不過聽你的口氣,我還是用着真名姓上臺,這個我還不敢。”王駝子道:“長辛店是個小地方,北京城裏的人,沒事誰到那裏去,您唱三年五載,恐怕也沒人知道呢。您要在北京唱的話,不上天橋,要想搭別個班子,戲碼設法往後挪,戲份是更別提。這要出京去,就是矮子隊裏出長子,準是您的大軸子,這就是個面子,將來唱紅了,上保定,上張傢口,哪兒不許您去。”朱鸞笙聽王駝子所說,倒也有理,便問一個月能拿多少錢?王駝子道:“少了您一定不去的。我和他去說說看,大概一兩百塊錢,那總有的。”這些錢,往日朱鸞笙是看得很平常的。現在慢說有一二百塊錢一月,就是一二十塊錢,也是好的。當時就依允了王駝子的辦法。王駝子又問朱鸞笙有行頭沒有?日子很急要全做,那是來不及了,衹有去買現成的一個法子,若是湊得出兩百塊錢來,六七成新的差不多很可以買一點了。朱鸞笙因為趙姨太太已經答應和她籌一筆款子,諒來一二百塊錢,總是有的。便道:“那我倒是早已想好法子了,總不會誤事的。”王駝子見她如此說,也就不必去追問,由她去辦。
  又過了兩天,王駝子和她接洽得很有些頭緒,可是趙姨太太許的那筆款子,始終沒有送來。朱鸞笙實不能等了,便親自到趙宅去見趙姨太太。偏是事不湊巧,趙姨太太又病了。朱鸞笙便藉問病為由,一直到趙姨太太屋子裏來,坐在她床面前和她談話。先不過說了一些閑事,後來屋子裏沒有人了,趙姨太太便握着朱鸞笙的手,輕輕的問道:“你辦的事,現在怎麽樣了?快成功了嗎?”朱鸞笙道:“事是快辦好了。”說到這裏,眉毛一皺,又苦笑了一笑。趙姨太太將頭在枕頭上點了兩點,若有所悟,依舊握着朱鸞笙的手,搖了兩下,說道:“我對不住你,我所說的那個話,因為害了這場病,擱下來了。你等着要那個錢用嗎?”這句話,正問在朱鸞笙心坎上,便點了一點頭道:“不瞞你說,我並不知道你病了,正是為了這件事來的。現在……”趙姨太太道:“我的款子,並不在手邊,非我自己去拿,那是不成的,怎麽辦呢?有是有個法子,還可以想,不過我很不願那樣辦。”朱鸞笙笑道:“真是您有些為難,那就算了,您幫我的忙,還算小嗎?”趙姨太太道:“也不是什麽大為難。就是給我梳頭的那個老媽子,她手邊倒有幾百塊錢,出兩個利錢,叫她藉個十天半月,那是可以的。不過我不好嚮她開口。”朱鸞笙道:“那是自然,怎好叫您去和她借錢呢。說出來,她也不會信呀!這麽辦吧,您就老實說是我藉,請您作個保人。您看怎麽樣。”趙姨太太道:“對了,我也是這樣想。將來我的病好了,我就在銀行裏取出錢來,替你還她,這不就解决了嗎?”趙姨太太一面說,一面就叫人把那個梳頭的老媽袁媽叫來。趙姨太太告訴她說:“我原答應移挪兩百塊錢給這位朱少奶奶,現在我不能起床,要失信了。你有錢嗎?你若是拿得出來,就給你五分利,由我作保,準沒有錯。”袁媽笑了一笑,說道:“我哪裏有這些錢。”趙姨太太在枕頭上哼着說道:“不是和你說笑話,是真的。”袁媽道:“有可是有,可不在手邊,還得去拿呢。”趙姨太太道:“那倒不要緊,你今天去拿,或者今天晚上,或者明兒個早上,送到朱少奶奶公寓裏去就成了。”朱鸞笙見她這樣設想周到,很是感謝。和她客氣了幾句,告辭回公寓去。到了次日,那袁媽果然帶着二百塊錢,送到朱鸞笙公寓裏來。她的原意,以為朱鸞笙雖然借錢,空牌子一定還在,現在一看行李很是簡單,倒有些後悔起來。好在這錢是趙姨太太作保的,心想果然有什麽不穩的話,可以和趙姨太太去要錢,那我倒也不怕她。因這樣轉念一想,所以就把錢拿出來了。卻對朱鸞笙道:“朱少奶奶,您要不用了,請早點交還我,這錢是轉藉來的呢。”朱鸞笙說:“沒有錯,二十天之後,你到這裏來拿錢罷。”朱鸞笙這原是隨口說出來的一句話,在她心裏想,二十天之內,趙姨太太還不會替她還清嗎?袁媽見她說得很自然的樣子,也就信了。
  朱鸞笙把錢到了手,留下二十塊錢零用,其餘的便一把交給王駝子去辦行頭。恰好那邊妙舞臺的經理,也就和王駝子訂好了條件,一路來見朱鸞笙。那人穿一件寶藍夏布長衫,手上帶了一隻玉鐲子,又拿一把雕毛扇,竟是個二十年前的人物。看他樣子,不過五十來歲年紀,一張馬臉,卻是胖胖的,見人一笑,露着滿嘴的麻牙齒。腦袋上雖然沒留辮子,可是前半截剃頭,後半截蓄發,還是光復初年流行的鴨屁股式。朱鸞笙一想,就憑他這個樣子,能拿出整萬的本錢來開戲院子嗎?當時王駝子也怕朱鸞笙瞧不起,走來就和她吹上一起。說這位趙德三先生,本來也在政界上作點事,因為他府上在長辛店,所以在那裏蓋了一個園子。朱鸞笙雖然不能十分相信,但是看趙德三那種正正經經的神氣,又不是滑頭的樣子,也就和他實行開起談判來。說來說去,約定了五塊錢一出戲。唱一出,算一出。照一個月算起來,日夜合演,有三百塊錢一個月。就是演日不演夜,也有一百五十塊錢一個月。朱鸞笙算一算,除了開銷而外,總還能落下幾個錢,而且也免得流落在北京。算計一定,也就答應了。因為彼此不是按月定包銀,趙德三衹留下三十塊錢,給朱鸞笙作為定錢,約好兩天後,一路到長辛店去。那王駝子就自己承攬了朱鸞笙的場面,由他拉鬍琴,薦了他把兄弟快手張做打鼓老,跟包的,也是王駝子代找,就把他的侄兒王得發,薦給朱鸞笙用,朱鸞笙本來不知道世道艱難,對於梨園規矩,越發是一竅不通。所以王駝子怎麽說,怎麽好。托王駝子買的行頭,也是由他一人報賬,價錢多少,自己也不知道。花了一百六七十塊錢。買了二十多件衣服,總也不算少。可是這些衣服,衹有兩三件六七成新的,其餘都很舊。有兩件水紅綢的古裝衫子,背脊上還有兩大塊黑跡,大概是頭髮拖的。朱鸞笙皺着眉,手裏拿着那幾件行頭,撥過來看看,又撥過去看看,說道:“這個樣子穿得出去嗎?先曉得這個樣子,不如少作兩件,還可以有一分很新的。”王駝子笑道:“您這還當着在傢裏玩兒票呢,可以花錢百十塊做一種行頭,那都不在乎,現在哪能夠那樣打比呢。”朱鸞笙道:“打比是不能打比,總要穿得出去纔好。”王駝子道:“沒事,那種小鄉鎮上,有這樣的衣服,穿給他看,他就看得很好了。”朱鸞笙見木已成舟,海也是沒法,衹得罷了。便和王駝子商量了一陣,就着行頭擇定了三出打泡戲。也是王駝子的主意,說是現在演《貴妃醉酒》,有不用鳳冠霞帔,改穿古裝的。這裏有兩件古裝,還算不壞,讓那裏人瞧個新鮮,第一天就是《醉酒》罷,朱鸞笙也覺得理由充足,决定第一天演《醉酒》。
  到了次日,和王駝子一班人,便到長辛店來了。這種地方,雖說離北京很近,並不是商埠,在朱鸞笙看去,自然很簡陋,偏是住的地方,又是一傢老客店。屋子極小,裏面一大半地方是土炕,上面鋪着一床蘆席,四周都花了邊了。土炕是靠着窗戶的,窗戶也不過人樣高,用些報紙糊着,紙都變成黃色了。那裏一塊玻璃也沒有,屋子裏陰沉沉地。靠墻擺了一張小桌子,什麽顔色已經看不出來了,上面有許多刀傷,和煙捲燒的痕跡。此外就一點什麽也沒有了。朱鸞笙仔細聞了一聞,覺得這屋裏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氣味。再看一看那蘆席,比北京城裏人傢的地席還不如,髒也就髒極了。她在公寓裏雖然受了幾個月的委屈,但是那公寓,還是上中等的。第一,屋子裏就裱糊得雪白。現在看看這裏,是生平所沒有看見,所沒想到的地方,早就是渾身不舒服。王駝子他們,也在前面一間屋子裏住了,引着許多亂七八糟的人,在那裏談話。一會子,那個妙舞臺經理趙德三也來了。說是朱老闆將來上臺,總得也要人配戲的,有幾個人得先介紹介紹。有一個唱小醜兒的鬍金寶,她在這裏多年了,也上了幾歲年紀。朱老闆見面的時候,倒要格外客氣些纔好。後臺那些人,都叫她大姨兒呢。他說這話,分明是告訴朱鸞笙不要姊妹相稱。他約好了,明天帶她到後臺去先看一看,便到前面王駝子屋裏去了。朱鸞笙一想,我也受過一半輩子榮華富貴,今天落到這般田地,還要叫大姨,去巴結一些不相幹的人,未免不值得。聽着前面屋裏,有談有笑,一個人坐在黑暗的屋子裏,好不寂寞,因此在這客店裏的第一夜,對着那一盞淡黃色的煤油燈,先就哭了一宿。
  次日下午,趙德三王駝子帶她同到妙舞臺後臺去。她在外面看這戲院子,就全是木頭板子架搭成功的,這一看,就有些不妙,纔到後面,推開一扇木壁門,裏面是小院子,一些大小女孩子,在那裏紛鬧,裏面就是後臺。朱鸞笙是票過一次戲的。後臺不幹淨,她也知道。這個後臺,就更糟了,香瓜皮,桃子核,和着鼻涕濃痰,鋪了滿地,那一大盆,衆人共用的洗臉水,正放在中間,遍地透濕。別的還罷了,不曉得哪裏來的一股汗臭氣昧,十分難聞。因為這個緣故,那逐臭的蒼蠅就成群結隊的在人叢中飛舞。那些後臺的人,見來了一個新臺柱,都不免用視綫註射在朱鸞笙一人身上。先是王駝子介紹她和後臺管事見面,隨後又把唱小醜的鬍金寶,唱者生的杜元洪,唱小生的柳碧仙,次第給朱鸞笙介紹了。朱鸞笙一看那些人,都帶着三分流像,先就不願意,那個小醜鬍金寶,有四十上下年紀,梳着一個小辮子髻,穿一件對襟水紅褂子,拿着一柄大芭蕉扇,趿着鞋,挺着胸,一招一招的走來走去。朱鸞笙到了這種地方,形單影衹,沒法子,也衹得敷衍各人幾句。別人還罷了,那鬍金寶口裏嘿嘿的一臉假笑,令人討厭極了。自己不願在後臺久待,馬上就走了。那些人見她一來就走,臉上的色氣又不好,大傢就笑着說,這個人大概本事不壞,你看她搭着多麽大的架子呀。鬍金寶道:“別忙,咱們明兒個臺上見。”大傢也就存着這個心事,到明日看她的戲怎麽樣。可是那趙德三為着賺錢起見,和朱鸞笙也就早鼓吹了一陣,雖然海報上沒有說出她的歷史,可是外邊早傳遍了,說是這個姓朱的,乃是一個製臺的少奶奶,和男伶中的德囗如一般,來頭非常的大,聽的人不在乎聽戲不聽戲,也就願意來看這個人,究竟是怎麽一個樣子。所以朱鸞笙登臺這一日,竟賣了一個滿座。至於她的本事,在她自己看,以為很好,人傢也不肯說一個不字。其實那時玩票,是把錢往外花的,不好也沒關係。而且都是票友,人才總不能象內行怎樣齊整,比起來,總可以對付。現在真上了臺,就不能當着好玩。朱鸞笙自己一想,也不敢十分認為有把握。所以到後臺化裝以前,就找着配戲的鬍金寶柳碧仙。對一對戲詞,鬍金寶說:“不用對吧?象這樣的戲,還錯得了嗎?”朱鸞笙也是大意,料着這高裴力士的說白,也不能弄出多大的錯,不對也就算了。出臺之時,她在門簾裏叫了一聲“擺駕”。那些為着看她而來的人,早就震天也似的一聲響,叫了一個門簾彩。及至門簾一掀開,楊貴妃一出臺,大傢一見,不是平常那種戲裝,梳着高髻穿的是水紅色的古裝,心裏還想着,她或者是很時髦的古裝青衣花衫,所以穿這種衣服,也就不甚為奇。後來朱鸞笙唱了一大段,不見有好處。她初穿古裝,做的身段,又不能合轍,臺底下就紛紛議論起來了。所幸她的扮像,還不失為秀麗,看戲的人,為了這點,原諒她沒有叫倒好。那配戲的鬍金寶,見她不過如此,卻憑着她小醜的地位,在臺上冷嘲熱諷。她藉着戲為題,對朱鸞笙說:“啓奏娘娘:金絲鯉魚看見娘娘穿了美麗的新古裝,朝見娘娘。”這“新古裝”三個字,正是譏諷行頭是舊的。後來高力士進酒,楊貴妃問什麽叫做同宵酒。她又說:“改良的年頭兒,這個酒是用新法子製造的。從前的規矩,同取消了,這就叫同銷酒。”臺下有些人,明瞭鬍金寶命意的,知道她是挖苦朱鸞笙,都說這傢夥真損。臺口上的人所說的話,朱鸞笙都聽見了。她對於這事,真是又羞又氣,雖然哭不出來,脖子都變成紫色了。她勉強把這出戲唱完,心都碎了。匆匆卸裝,回得客店去,往炕上一爬,兩衹手抱着頭,伏在枕頭上,痛哭了一頓。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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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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