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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百話 》
63.孟郊:詩三首
施蜇存 Shi Zhecun
自從陳子昂以《感遇》詩復興了漢魏風格的五言詩,唐詩中一嚮存在着一派古淡的傳統。開元、天寶年間,王維、孟浩然是陳子昂詩格的繼承者。接下去,元結選錄《篋中集》,其中所收的詩也都是古淡一派。大歷十才子的作品中,有不少王、孟的影響。五言古體詩,當然不必說,沒有人再作梁陳宮體,就是五言律詩,也好象沒有出現某些七言律詩那樣的穠豔之作。我們仿佛覺得,五言詩與七言詩,不但是句子長短的不同,也有風格的不同。七言詩可以寫得穠豔、流利、旋律快速,而五言詩,不管是古體還是律體,同樣都衹能寫得古淡、莊重、聲調緩慢。
王、孟雖然以風格相近齊名,但王維詩的古淡與孟浩然詩的古淡,畢竟還有不同。這是由於二人生活條件所决定的思想情緒的不同。王維是地主、宦門,生活富裕,無憂生之嘆。他過的是衝和閑適的生活,依仗他的高度的語文藝術,寫出了他那些古淡靜穆的五言詩。王維詩集裏極少七言詩,大概就因為七言詩體不適宜於表現他的思想情緒。孟浩然是個寒士,從襄陽到長安,周旋於達官貴人之門,寫了不少乞求提拔援助的詩,可是始終不得進士及第。儘管他人品高潔,表現得非常曠達,但內心裏是有痛苦的,不遇和貧睏的嘆息,在他的詩中經常可以聽到。他的詩也都是五言詩。
孟浩然死後四十年,出生了又一位姓孟的詩人:孟郊。孟郊非但和孟浩然同姓,他的詩也和孟浩然同一風格。我們可以說孟郊是孟浩然的繼承人,但他的詩比孟浩然的詩更為古淡清寒。孟郊,字東野;湖州武康人,父庭珍,官崑山尉,生三子,郊、酆、郢。郊隨父居洛陽,父早卒,郊奉母居,貧甚。刻苦吟詩,不趨時尚,隱居嵩山,稱為處士。認識了韓愈,韓愈極賞識他的詩。他和張籍,盧仝同為韓愈最契合的詩友。但是他應進士試,竟一再失敗,直到貞元十二年(公元七九六年),纔得及第,已四十六歲了。成進士後,在洛陽及江南住了四年,再到長安,應吏部選,得任溧陽尉。於是奉母就任溧陽。但是這個五十歲的縣尉,衹會終日吟詩飲酒,不會辦公事。縣令無奈,衹好另外找一個人代他辦公,稱為假尉,分掉他的一半俸祿。溧陽尉罷任之後,在洛陽閑居二年。河南尹鄭餘慶奏請他為水陸運從事。他娶於鄭氏,可能是鄭餘慶的族人,故鄭餘慶照顧了他,並且曾親自去拜見他的母親。但孟郊之得到鄭餘慶的照顧,主要還是由於韓愈的推薦。孟郊為溧陽尉即將去任的時候,韓愈曾寫了一首《薦士》詩給鄭餘慶,竭力贊揚孟郊的詩才與品德,希望鄭餘慶提拔孟郊。過了兩年,這首詩才見效。不久,孟郊因母親逝世,衹好丁憂居喪。五年以後,鄭餘慶為興元軍節度使,又奏請孟郊為參謀,於是孟郊帶了他的妻鄭氏同去興元。豈知走到閿鄉,忽然得了急病而死,這是元和九年八月乙亥日,享年六十四歲。十月一日,葬於洛陽城東先墓旁,韓愈為作墓志銘。張籍倡議私謚曰貞曜先生,故韓集中題《貞曜先生墓志》。
孟郊雖然博得一個進士及第,也總算做過一任縣尉,一任河南府水陸運從事,功名似乎比孟浩然好些,但他的經濟情況,恐怕遠不如孟浩然。他搬傢的時候有一首《藉車》詩云:“藉車載傢具,傢具少於車。”其貧窮可想而知。此外,孟浩然有兒子,孟郊生了三個兒子,都不幸早夭,韓愈在他失去第三個兒子時寫了一首《孟東野失子》詩安慰他,他自己也有《悼幼子》詩。此外,他還有《杏殤》詩九首,也是哭兒子的詩,其孤苦又可想而知。由此看來,孟郊的生活之艱苦與貧睏,更甚於孟浩然。因此,孟浩然詩的古淡出於胸襟的曠達,而孟郊詩的古淡是寒士的悲鳴。
韓愈是唐代散文的革新傢,在“文起八代之衰”的復古口號下,要求寫文章必須用自己的語言,而千萬不可用“陳言”。他的散文,在修辭造句各方面,都創造了新的路子。他的詩,也清淡得象散文一樣,使後世人說他是以文為詩,孟郊的詩之所以獲得韓愈的高度贊揚,就由於他們二人的藝術觀念及實踐走的是同一條路子。韓愈在《薦士》詩中贊揚孟郊是陳子昂、李白、杜甫以後的材力雄驁的詩人:
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勃興得李杜,萬類睏陵暴。
後來相繼生,亦各臻閫奧。
有窮者孟郊,受材實雄驁。
冥觀洞古今,象外逐幽好。
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
敷柔肆紆餘,奮猛捲海潦。
在《貞曜先生墓志》中,韓愈給孟郊的詩寫下了最後的評語:
及其為詩,劌目鉥心,刃迎縷解,鈎章棘句,掐擢胃腎,神施鬼設,間見層出。唯其大玩於詞,而與世抹殺。
這兩段評語,本身已不容易解釋,但它們的用字造句,已體現了韓、孟二人共同的創作方法。韓愈稱許孟郊的詩句是:“橫空盤硬語”,但是“妥帖”而有力。後來王安石就用這兩句來稱贊韓愈的作品。選用新的字眼,創造新的語詞,不顧四聲諧合,故意做生硬的句子,完全不用形象思維,以直說的方法表達自己幽憂的思想情感。有時推己及人,對被壓迫、被奴役的下層人民寄與同情,使他的許多作品有了積極的社會意義。
孟郊的詩,現在還有《孟東野詩集》十捲,三百多篇。從來選詩的人,對於他的詩,沒有一致的選錄標準,因此就沒有公認的代表作。許多選本裏都選了他的《遊子吟》:
慈母手中綫,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全唐詩》這首詩題下有一個小註:“自註,迎母溧上作。”說明此詩是孟郊任溧陽尉時迎接他母親而作。但看詩意卻不對頭。詩意分明是兒子出門旅遊,臨行時母親為他縫製衣服,兒子有感而作。看來這個註不很可信。第三、四句從來沒有註解,但如果不知道這裏隱藏着一種民間風俗,就不能解釋得正確。傢裏有人出遠門,母親或妻子為出門人做衣服,必須做得針腳細密,要不然,出門人的歸期就會延遲,在吳越鄉間,老輩人還知道這種習俗。“寸草心”是指兒子的一點孝心,“三春暉”是比喻母愛的溫暖。
這首詩,劉須溪評之為:“詩之尤不朽者。”(《評孟東野集》)賀黃公雲;“真是六經鼓吹,當與退之《拘幽操》同為全唐第一。”(《載酒園詩話又編》)這是從儒傢教忠教孝的觀點來評品其思想教育作用,若論詩的藝術,則此詩畢竟還淺,不能為孟郊的代表作。
現在我選講三首詩,代表他的三個方面,第一首是具有社會意義的:
長安早春
旭日朱樓光,東風不驚塵。
公子醉未起,美人爭探春。
探春不為桑,探春不為麥,
日日出西園,衹望花柳色,
乃知田傢春,不入五侯宅。
這首詩通體字句平順,見不到“鈎章棘句”的特徵。“風不驚塵”即“風不揚塵”之意,衹有這個“驚”字是孟郊的煉字法。“探春”是唐人春遊的名詞,《開天遺事》雲:“都人士女每至正月半後,各乘車跨馬,供帳於園圃,為探春之宴。”詩人看到在晴和的早春天氣,城中美人都出郭作探春之遊。可是,這些從五侯第宅中出來的公子美人,他們所探的春,衹是花容柳色,而農民在這早春季候所關心的卻是桑麥的收成。因此,詩人發出感慨,嘆息田傢的春光不是五侯第宅中的春光。長安早春,是封建貴族和農民所共有同享的,但是他們對春天的認識卻如此之不同。作者衹用最後十個字,刻畫了封建貴族的不知稼穡之艱難。
其次,我再從《寒溪詩》幾首中選了最後一首:
溪風擺餘凍,溪景銜明春。
玉消花滴滴,虯解光鱗鱗。
懸步下清麯,消期濯芳津。
千裏冰裂處,一勺暖亦仁。
凝精互相洗,漪漣竟將新。
忽如劍瘡盡,初起百戰身。
《寒溪》詩八首,用許多奇特的描寫和比喻來賦詠大地回春、雪消冰解的溪水。這八首詩的作者意圖,不易捉摸,似乎是詩人的生活在艱難困苦了好久之後,獲得好轉,有春風解凍之感。這八首詩的用字、造句、構思,都可以見到孟郊的特徵。
第一、二句,溪風擺脫了餘寒,就是說溪上的風有暖意了。因此,溪上的景色顯露了明亮的春光。這個“擺”字和“銜”字,一般人都不敢用,也不願用的。第三、四句形容溪水解凍,“玉消”表現冰塊之白,融化時如玉之消,好象一滴滴的白花。“虯解”是形容整個冰溪如一條竜似地在融解,在陽光中閃亮着如一片片的竜鱗。第五、六句寫詩人在清溪麯處,把腳伸下去,想在春芳的溪水中冼洗。“懸步”這個語詞,也是詩人的新創,形容腳步象挂下去那樣。“消期”的“消”字有點費解,不知是不是可以讀作“稍”字。第七、八句說,在洗腳的時候,感到千裏長溪,衹有此處的冰已融裂,雖然衹有“一勺”那麽小的暖意,也可以覺得是大自然的仁心了。第九、十句是形容冰塊互相衝洗,溪水流動若新的漣漪,“凝精”指冰塊,“漣漪”是冰化成的溪流。最後兩句把整個冰凍的寒溪比之為遍體瘡痍的百戰之身。現在冰融水暖,好象劍瘡都已愈合消失,百戰之身重又獲得了新的生命,站起來了。
教坊小兒
十歲小小兒,能歌得聞天。
六十孤老人,能詩獨臨川。
去年西京寺,衆伶集講筵。
能嘶竹枝詞,供養繩床禪。
能詩不如歌,悵望三百篇。
這是我選的第三首,用它來代表孟郊的許多悲嘆生活遭際的愁苦詩。教坊是唐玄宗設置的宮廷音樂機構,這裏培養出許多歌童舞女。詩人看到一個十歲的歌童,因為歌唱得好,便受到皇帝的恩遇。聞天,就是為皇帝所知名。接下去就對照到自身:一個六十歲的孤老人,雖然以能詩著名,但卻不為皇帝所知,衹好獨對川流,象孔老夫子一樣嘆息年華如逝水般過去(臨川是用《論語》“子在川上”的典故)。去年在長安的大寺裏,曾經舉行過盛大的佛會,許多歌伶都集中在那裏賽歌。有人能唱“竹枝詞”,就可以端坐在繩床上享受供養,而我這個能吟詩的孤老人,卻不如那個能歌的後生小子,因此衹好惆悵地翻看《詩經》,慨嘆詩道凌夷。這裏反映出一個情況:“竹枝詞”是劉禹錫在巴鄂之間采訪得來的民歌,經他寫成詩體傳誦一時。看孟郊這首詩,可知當時“竹枝詞”已大為流行,能唱“竹枝詞”的歌伶,極受歡迎。孟郊另有一首《自惜》詩,前四句云:“傾盡眼中力,抄詩過與人。自悲風雅老,恐被巴竹嗔。”也表示了他感到自己的詩已為陳舊的風雅,不如新流行的巴州“竹枝詞”之為世俗所愛唱。
以上三首詩,大致可以代表孟郊的幾種風格。這些風格,在思想內容方面,是他的孤苦貧寒的生活的表現,在藝術創作手法上,是他的孤僻、高潔、不諧俗的性格的表現。而他的獨特的性格,也正是他的生活造成的。此外,韓愈的影響,恐怕也是醖釀成孟郊詩格的外來因素。
孟郊的詩,雖說上承陳子昂、王維、孟浩然的傳統,但他的詩已不能用“古淡”二字來評品。韓愈《薦士》詩中稱他為“酸寒溧陽尉”,劉叉《答孟東野》詩中也稱他為“酸寒孟夫子”,“酸寒”二字是概括他的生活和詩格的。與孟郊同時,有一個詩人,比孟郊小二十八歲,也為韓愈所賞識,這就是做過和尚的賈島。賈島的詩和孟郊同一風格,故蘇東坡並稱之為“郊寒島瘦”。此二人在唐詩史上以寒、瘦著名,清代曾有過一個愛詩的貴族,為孟郊、賈島二人合刻了一部詩集,即名為《寒瘦集》。
孟郊的詩,到了北宋時代,發生了兩種影響,一種是他的詩法,隨着韓愈的文藝理論,影響了宋詩,以黃庭堅為首的江西詩派,其間生澀的用字和拗硬的句法,都可以說是有孟郊、賈島的影響在內。一方面是孟郊的詩在北宋曾引起過新的評價,宋人對孟郊的詩,一般是肯定的,但同時不喜歡他的詩,以為是太枯槁無味。蘇東坡有二首《讀孟郊詩》,現在都引錄在這裏:
夜讀孟郊詩,細字如牛毛。
寒燈照昏花,佳處時一遭。
孤芳擢荒穢,苦語餘詩騷。
水清石鑿鑿,湍激不受篙。
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
又似煮蟛越,竟日嚼空螯。
要當鬥僧清,未足當韓豪。
人生如朝露,日夜火銷膏。
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
不如且置之,飲我玉卮醪。
我憎孟郊詩,復作孟郊語。
饑腸自鳴喚,空壁轉饑鼠。
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
有如黃河魚,出膏以自煮。
尚愛銅鬥歌,鄙俚頗近古。
桃弓射鴨罷,獨速短簑舞。
不恍踏船翻,踏浪不踏土。
吳姬霜雪白,赤腳浣白紵。
嫁與踏浪兒,不識離別苦。
歌君江湖麯,感我長羈旅。
兩首詩表現了蘇軾讀孟郊詩後的感想。在寒燈下讀小字的詩集,覺得時常發現“佳處”,仿佛從“荒穢”之中發現了“孤芳”,雖然都是些“苦語”,也還是詩騷之餘緒。這些詩,是一位饑寒詩人的呼喚,句句都是從肺腑中迸發出來,可是它們出來之後,卻使讀者也愁到肺腑。以上是蘇東坡給孟郊詩的評價。但是,他卻不愛讀這種詩,他以為讀這種詩,如食小魚,得不償勞。人生短促,何必使兩耳去聽這種寒蟲哀鳴的詩呢?於是,孟郊詩的佳處,又正是蘇東坡不愛讀孟郊詩的理由。但是,在第二首詩中,蘇東坡又說,儘管他憎厭孟郊的詩,自己卻也不免要做幾句孟郊式的詩,因為孟郊的詩,能觸動他的旅羈之感。
蘇東坡在這二首詩中,矛盾地表示了他對孟郊詩的感受,這也正代表了後世一般讀者的看法。宋人詩話中,常有論到孟郊的,大多肯定他的詩的風格,而不喜歡他的愁苦的音調。蘇東坡的弟弟蘇轍說:“唐人工於為詩,而陋於聞道。……郊耿介之士,雖天地之大,無以容其身,起居飲食有戚戚之憂,是以卒窮以死……甚矣,唐人之不聞道也。”(《詩病五事》)這就批評到孟郊的世界觀,以為他不善於安貧樂道。可是,如果孟郊能象宋代儒生那樣安貧樂道,也就不會留下這許多酸寒艱澀的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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