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全本金瓶梅   》 第六十一回 西門慶乘醉燒陰戶 李瓶兒帶病宴重陽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張批:夫下一回瓶兒方死,此回宴重陽,乃不起之信也。然先陪寫一燒陰戶,且夾寫一金蓮之淫,是未寫瓶兒之死機,先已寫西門之死機也。何則?西門死時,自王六兒傢來,以及潘六兒繼之方死,今自王六兒傢來,潘六人繼之,已明明前後對照,豈非死機已伏?故於伏西門死機之時,即夾寫春梅發動之機。蓋春梅別茂,而西門已冷落於夕陽衰草矣。何以見春梅發動之機?日以申二姐見之。蓋春梅, 固龐二姐也。二姐者,二為少陰,六為老陰,明對六兒而名之也。然鬱二姐者,鬱結其氣於蓮開之時也。今西門冷落已來,瓶罄花殘,其久鬱之二姐,已將伸其志矣。故用入申二姐後文駡之,正所以一吐從前之鬱。夫至春梅之氣盡吐,將又別換一番韶華,而去日之春光,能不盡付東流乎?故西門亦隨之而死,蓮、杏亦因之而散也。然插此意於瓶兒末死之先,真是竜門再世。
  欲寫瓶兒之病,不能暢其筆意,則用寫醫至再至三,其講病源,論藥方,一時匆匆景象,則瓶兒之病不言而自見。若入俗手,一篇如何病重,的的剝剝,到底寫不出也。
  寫算命起數,固見忙迫光景,又為冰鑒、卜龜作照也。
  瓶兒本是花瓶,止為西門是生藥鋪中人,遂成藥瓶。而因之竹山亦以藥投之,今又聚鬍、趙、何、任諸人之藥入內,宜乎喪身黃土,不能與諸花作緣也。故以諸醫人相亂成趣。】
  
  詞曰:蛩聲泣露驚秋枕,淚濕鴛鴦錦。獨臥玉肌涼,殘更與恨長。陰風
  翻翠幌,雨澀燈花暗。畢竟不成眠,鴉啼金井寒。
  ——右調《菩薩蠻》
  話說一日,韓道國鋪中回傢,睡到半夜,他老婆王六兒與他商議道:“你我被他照顧,掙了恁些錢,也該擺席酒兒請他來坐坐。況他又丟了孩兒,衹當與他釋悶,他能吃多少!彼此好看。就是後生小郎看着,到明日南邊去,也知財主和你我親厚,【張夾批:直照揚州鬍秀酒後一鬧。】比別人不同。”韓道國道:“我心裏也是這等說。明日初五日是月忌,不好。到初六日,安排酒席,叫兩個唱的,具個柬帖,等我親自到宅內,請老爹散悶坐坐。我晚夕便往鋪子裏睡去。”王六兒道:“平白又叫甚麽唱的?衹怕他酒後要來這屋裏坐坐,不方便。隔壁樂三嫂傢,常走的一個女兒申二姐,年紀小小的,且會唱,他又是瞽目的,請將他來唱唱罷。要打發他過去還容易。”韓道國道:“你說的是。”【張夾批:四字乃忘八一生聲口。】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韓道國走到鋪子裏,央及溫秀纔寫了個請柬兒,親見西門慶,聲喏畢,說道:“明日,小人傢裏治了一杯水酒,無事請老爹貴步下臨,散悶坐一日。”因把請柬遞上去。西門慶看了,說道:“你如何又費此心。我明日倒沒事,衙門中回傢就去。”韓道國作辭出門。到次早,拿銀子叫後生鬍秀買嗄飯菜蔬,一面叫廚子整理,又拿轎子接了申二姐來,王六兒同丫鬟伺候下好茶好水,單等西門慶來到。等到午後,衹見琴童兒先送了一壇葡萄酒來,然後西門慶坐着涼轎,玳安、王經跟隨,到門首下轎,頭戴忠靖冠,身穿青水緯羅直身,粉頭皂靴。韓道國迎接入內,見畢禮數,說道:“又多謝老爹賜將酒來。”正面獨獨安放一張交椅,西門慶坐下。
  不一時,王六兒打扮出來,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回後邊看茶去了。須臾,王經拿出茶來,韓道國先取一盞,舉的高高的奉與西門慶,然後自取一盞,旁邊相陪。吃畢,王經接了茶盞下去,韓道國便開言說道:“小人承老爹莫大之恩,一嚮在外,傢中小媳婦承老爹看顧,【張夾批:明說矣。】【綉像眉批:照顧着那一件不說,不說妙。西門慶何以語辭。】王經又蒙擡舉,叫在宅中答應,感恩不淺。前日哥兒沒了,雖然小人在那裏,媳婦兒因感了些風寒,不曾往宅裏吊問的,恐怕老爹惱。今日,一者請老爹解解悶,二者就恕俺兩口兒罪。”西門慶道:“無事又教你兩口兒費心。”說着,衹見王六兒也在旁邊坐下。因嚮韓道國道:“你和老爹說了不?”道國道:“我還不曾說哩。”西門慶問道:“是甚麽?”王六兒道:“他今日要內邊請兩位姐兒來伏侍老爹,我恐怕不方便,【張夾批:有何不便。】故不去請。隔壁樂傢常走的一個女兒,叫做申二姐,諸般大小時樣麯兒,連數落都會唱。我前日在宅裏,見那一位鬱大姐唱的也中中的,還不如這申二姐唱的好。教我今日請了他來,唱與爹聽。未知你老人傢心下何如?若好,到明日叫了宅裏去,唱與他娘每聽。”西門慶道:“既是有女兒,亦發好了。你請出來我看看。”不一時,韓道國叫玳安上來:“替老爹寬去衣服。”一面安放桌席,鬍秀拿果菜案酒上來。王六兒把酒打開,燙熱了,在旁執壺,道國把盞,與西門慶安席坐下,然後纔叫出申二姐來。西門慶睜眼觀看,見他高髻雲鬟,插着幾枝稀稀花翠,淡淡釵梳,緑襖紅裙,顯一對金蓮[走喬][走喬];桃腮粉臉,抽兩道細細春山。望上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西門慶便道:“請起。你今青春多少?”申二姐道:“小的二十一歲了。”又問:“你記得多少唱?”申二姐道:“大小也記百十套麯子。”西門慶令韓道國旁邊安下個坐兒與他坐。
  申二姐嚮前行畢禮,方纔坐下。先拿箏來唱了一套《秋香亭》,然後吃了湯飯,添換上來,又唱了一套《半萬賊兵》。落後酒闌上來,西門慶吩咐:“把箏拿過去,取琵琶與他,等他唱小詞兒我聽罷。”那申二姐一逕要施逞他能彈會唱。一面輕搖羅袖,款跨鮫綃,頓開喉音,把弦兒放得低低的,彈了個《四不應·山坡羊》。唱完了,韓道國教渾傢滿斟一盞,遞與西門慶。王六兒因說:“申二姐,你還有好《鎖南枝》,唱兩個與老爹聽。”那申二姐就改了調兒,唱《鎖南枝》道:初相會,可意人,年少青春,不上二旬。黑鬖鬖兩朵烏雲,紅馥馥一
  點朱唇,臉賽夭桃如嫩筍。若生在畫閣蘭堂,端的也有個夫人分。可惜在
  章臺,出落做下品。但能夠改嫁從良,勝強似棄舊迎新。
  初相會,可意嬌,月貌花容,風塵中最少。瘦腰肢一捻堪描,俏心腸
  百事難學,恨衹恨和他相逢不早。常則怨席上樽前,淺斟低唱相偎抱。一
  覷一個真,一看一個飽。雖然是半霎歡娛,權且將悶解愁消。
  西門慶聽了這兩個《鎖南枝》,正打着他初請了鄭月兒那一節事來,心中甚喜。【張夾批:明說出,又是一法。】王六兒滿滿的又斟上一盞,笑嘻嘻說道:“爹,你慢慢兒的飲,【綉像眉批:語緻(?)都娼。】申二姐這個纔是零頭兒,他還記的好些小令兒哩。到明日閑了,拿轎子接了,唱與他娘每聽,管情比鬱大姐唱的高。”西門慶因說:“申二姐,我重陽那日,使人來接你,去不去?”申二姐道:“老爹說那裏話,但呼喚,怎敢違阻!”西門慶聽見他說話伶俐,心中大喜。
  不一時,交杯換盞之間,王六兒恐席間說話不方便,叫他唱了幾套,悄悄嚮韓道國說:“教小廝招弟兒,送過樂三嫂傢歇去罷。”臨去拜辭,西門慶嚮袖中掏出一包兒三錢銀子,賞他買弦。申二姐連忙嗑頭謝了。西門慶約下:“我初八日使人請你去。”王六兒道:“爹衹使王經來對我說,等我這裏教小廝請他去。”說畢,申二姐往隔壁去了。【張夾批:一個去。】韓道國與老婆說知,也就往鋪子裏睡去了。【張夾批:又一個去。】衹落下老婆在席上,【張夾批:此句有鬍秀在。】陪西門慶擲骰飲酒。吃了一回,兩個看看吃的涎將上來,西門慶推起身更衣,就走入婦人房裏,兩個頂門頑耍。王經便把燈燭拿出來,在前半間【張夾批:又一個去。】和玳安、琴童兒做一處飲酒。【張夾批:又安頓下兩個。】
  那後生鬍秀,在廚下偷吃了幾碗酒,【張夾批:方出鬍秀。】打發廚子去了,走在王六兒隔壁供養佛祖先堂內,地下鋪着一領席,就睡着了。睡了一覺起來,忽聽見婦人房裏聲喚,又見板壁縫裏透過燈亮來,衹道西門慶去了,韓道國在房中宿歇。暗暗用頭上簪子刺破板縫中糊的紙,往那邊張看。見那邊房中亮騰騰點着燈燭,【綉像眉批:前說使後生看着,至此照出作在針密如虱。】不想西門慶和老婆在屋裏正幹得好。伶伶俐俐看見,把老婆兩衹腿,卻是用腳帶吊在床頭上,西門慶上身止着一件綾襖兒,下身赤露,就在床沿上一來一往,一動一靜,
  搧打的連聲響亮,老婆口裏百般言語都叫將出來。【綉像眉批:道國與王經、玳安等拾收已過,此番光景卻幻出鬍秀以作波瀾。凌空駕奇,文心靈□如此。】良久,衹聽老婆說:“我的親達!你要燒淫婦,隨你心裏揀着那塊衹顧燒,淫婦不敢攔你。左右淫婦的身子屬了你,怕那些兒了!”西門慶道:“衹怕你傢裏的嗔是的。”老婆道:“那忘八七個頭八個膽,他敢嗔!他靠着那裏過日子哩?”【張夾批:一路寫來,確是王六兒,作潘六兒不得。】西門慶道:“你既一心在我身上,等這遭打發他和來保起身,亦發留他長遠在南邊,做個買手置貨罷。”【張夾批:必講生意,是大章法。】【綉像夾批:道國十分大雅,此着似乎不必。】老婆道:“等走過兩遭兒,卻教他去。省的閑着在傢做甚麽?他說倒在外邊走慣了,一心衹要外邊去。你若下顧他,可知好哩!等他回來,我房裏替他尋下一個,我也不要他,一心撲在你身上,隨你把我安插在那裏就是了。【綉像眉批:王六兒牢攏牽輓,技倆在金蓮之上。蓋金蓮地親故用強,六兒地遠故用柔,兩人心事異出,血□揆也。】我若說一句假,把淫婦不值錢身子就爛化了。”西門慶道:“我兒,你快休賭誓!”兩個一動一靜,都被鬍秀聽了個不亦樂乎。【張夾批:自“衹聽”至此,是一氣文字。】
  韓道國先在傢中不見鬍秀,衹說往鋪子裏睡去了。走到緞子鋪裏,問王顯、榮海,說他沒來。韓道國一面又走回傢,叫開門,前後尋鬍秀,那裏得來,衹見王經陪玳安、琴童三個在前邊吃酒。鬍秀聽見他的語音來傢,連忙倒在席上,又推睡了。不一時,韓道國點燈尋到佛堂地下,看見他鼻口內打鼾睡,【張夾批:鼻口一章打呼,假睡如畫。】用腳踢醒,駡道:“賊野狗死囚,還不起來!我衹說先往鋪子裏睡去,你原來在這裏挺得好覺兒。還不起來跟我去!”那鬍秀起來,推揉了揉眼,楞楞睜睜跟道國往鋪子裏去了。
  西門慶弄老婆,直弄夠有一個時辰,方纔了事。燒了王六兒心口裏並毴蓋子上、尾亭骨兒上共三處香。老婆起來穿了衣服,教丫頭打發舀水淨了手,重篩暖酒,再上佳餚,情話攀盤。【張眉批:鬍秀一節,甚覺無味,不知為愛姐臨清地也。何則?使非鬍秀此日看破,為道國杭州出醜,則太師府中出來,道國勢必投苗青矣。此等情節,皆作者經營苦心,方寫鬍秀一看破也。】又吃了幾鐘,方纔起身上馬,玳安、王經、琴童三個跟着。到傢中已有二更天氣,走到李瓶兒房中。李瓶兒睡在床上,見他吃的酣酣兒的進來,說道:“你今日在誰傢吃酒來?”西門慶道:“韓道國傢請我。見我丟了孩子,與我釋悶。他叫了個女先生申二姐來,年紀小小,好不會唱!又不說鬱大姐。等到明日重陽,使小廝拿轎子接他來傢,唱兩日你每聽,就與你解解悶。你緊心裏不好,休要衹顧思想他了。”說着,就要叫迎春來脫衣裳,和李瓶兒睡。李瓶兒道:“你沒的說!我下邊不住的長流,丫頭替我煎藥哩。你往別人屋裏睡去罷。你看着我成日好模樣兒罷了,衹有一口遊氣兒在這裏,又來纏我起來。”【綉像眉批:海棠着雨,楊柳經秋,冷緻凄情,可憐可愛。】西門慶道:“我的心肝!我心裏捨不的你。衹要和你睡,如之奈何?”李瓶兒瞟了他一眼,笑了笑兒:“誰信你那虛嘴掠舌的。我倒明日死了,你也捨不的我罷!”【張夾批:說死者,自分未必死也。不知出口成讖矣。】又道:“亦發等我好好兒,你再進來和我睡也不遲。”西門慶坐了一回,說道:“罷,罷。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兒那邊睡去罷。”李瓶兒道:“原來你去,省的屈着你那心腸兒
  。【綉像眉批:西門慶捨此則彼,微瓶兒則金蓮寵極矣。瓶兒蓋心知之而心傷之。“往潘六兒那邊去”一語,固瓶兒不忍聞而不欲聞者。......】他那裏正等的你火裏火發,你不去,卻忙惚兒來我這屋裏纏。”【張夾批:深深埋恨。】西門慶道:“你恁說,我又不去了。”李瓶兒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罷。”於是打發西門慶過去了。李瓶兒起來,坐在床上,迎春伺候他吃藥。拿起那藥來,止不住撲簌簌香腮邊滾下淚來,長吁了一口氣,方纔吃了那盞藥。【張夾批:子虛因氣何如?】正是:心中無限傷心事,付與黃鸝叫幾聲。
  不說李瓶兒吃藥睡了,單表西門慶到於潘金蓮房裏。金蓮纔叫春梅罩了燈上床睡下。忽見西門慶推開門進來【綉像眉批:意中事若出之意外,全在忽見二字寫出。】便道:“我兒,又早睡了?”金蓮道:“稀幸!那陣風兒颳你到我這屋裏來!”【張夾批:喜出望外。】因問:“你今日往誰傢吃酒去來?”西門慶道:“韓夥計打南邊來,見我沒了孩子,一者與我釋悶,二者照顧他外邊走了這遭,請我坐坐。”金蓮道:“他便在外邊,你在傢又照顧他老婆了。”【張夾批:剛寫王六兒,的是王六兒;接寫瓶兒,的是瓶兒;再接筆寫金蓮,又的是金蓮。絶不一點差錯,真是史筆。】西門慶道:“夥計傢,那裏有這道理?”婦人道:“夥計傢,有這個道理!齊腰拴着根綫兒,衹怕肏過界兒去了。你還搗鬼哄俺每哩,俺每知道的不耐煩了!你生日,賊淫婦他沒在這裏?你悄悄把李瓶兒壽字簪子,【張夾批:此處卻將試藥時所贈王六兒之簪補出,文字直千裏荊門,神鬼出沒之致。】黃貓黑尾偷與他,卻叫他戴了來施展。【綉像眉批:偏是他曉得,是固其性生天授也。】大娘、孟三兒,這一傢子那個沒看見?吃我問了一句,他把臉兒都紅了,他沒告訴你?今日又摸到那裏去,賊沒廉恥的貨,一個大摔瓜長淫婦,喬眉喬樣,描的那水
  髩長長的,搽的那嘴唇鮮紅的──倒象人傢那血毴。甚麽好老婆,一個大紫腔色黑淫婦,我不知你喜歡他那些兒!【綉像眉批:極其醜詆。】嗔道把忘八舅子也招惹將來,一早一晚教他好往回傳話兒。”西門慶堅執不認,笑道:“怪小奴才兒,單管衹鬍說,那裏有此勾當?今日他男子漢陪我坐,他又沒出來。”婦人道:“你拿這個話兒來哄我?誰不知他漢子是個明忘八,【綉像眉批:慧心所照,如見肺腑。】又放羊,又拾柴,一徑把老婆丟與你,圖你傢買賣做,要賺你的錢使。你這傻行貨子,衹好四十裏聽銃響罷了!”西門慶脫了衣裳,坐在床沿上,婦人探出手來,【張夾批:是睡下情景,一絲不亂。】把褲子扯開,摸見那話軟叮當的,托子還帶在上面,說道:“可又來,你臘鴨子煮到鍋裏──身子兒爛了,嘴頭兒還硬。見放着不語先生在這裏,【綉像夾批:好美號。】強盜和那淫婦怎麽弄聳,聳到這咱晚纔來傢?【張夾批:甚不憤他這咱晚。】弄的恁個樣兒,【張夾批:甚不忍他恁樣兒。】嘴頭兒還強哩!你賭個誓,我叫春梅舀一甌子涼水,你衹吃了,我就算你好膽子。論起來,????也是這般鹹,【張夾批:是,是。】醋也是這般酸,【張夾批:是、是。妙、妙。】禿子包網中──饒這一抿子兒也罷了。【綉像眉批:先設以必不可逃之數,隱隱說着自己,機鋒尖穎,比勘精詳,直可折獄。】若是信着你意兒,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罷。賊沒羞的貨,一個大眼裏火行貨子!你早是個漢子,若是個老婆,就養遍街,肏遍巷。”幾句說的西門慶睜睜的,衹是笑。【張夾批:一路開口一串鈴,是金蓮的話,作瓶兒不得,作玉樓、月娘、春梅亦不得。故妙。】上的床來,叫春梅篩熱了燒酒,把金穿心盒兒內藥拈了一粒,放在口裏咽下去,仰臥在枕上,令婦人:“我兒,你下去替你達品,品起來是你造化。”那婦人一徑做喬張緻,便道:“好幹淨兒!你在那淫婦窟窿子裏鑽了來,教我替你咂,可不臢殺了我!”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單管鬍說白道的,那裏有此勾當?”婦人道:“那裏有此勾當?你指着肉身子賭個誓麽!”亂了一回,教西門慶下去使水,西門慶不肯下去,【綉像眉批:妙用。】婦人旋嚮袖子裏掏出個汗巾來,【綉像眉批:金蓮明知是從六兒個中來,不敢不咂;西門慶亦知金蓮知其從六兒個中來,而使之不敢不順。十分妙用,金蓮入其範圍矣。】將那話抹展了一回,方纔用朱唇裹沒。嗚咂半晌,咂弄的那話奢棱跳腦,暴怒起來,乃騎在婦人身上,縱麈柄自後插入牝中,兩手兜其股,蹲踞而擺之,肆行扇打,連聲響亮。燈光之下,窺玩其出入之勢,婦人倒伏在枕畔,舉股迎湊者久之。西門慶興猶不愜,將婦人仰臥朝上,那話上使了粉紅藥兒,頂入去,執其雙足,又舉腰沒棱露腦掀騰者將二三百度。婦人禁受不的,瞑目顫聲,沒口子叫:“達達,你這遭兒衹當將就我,不使上他也罷了。”西門慶口中呼叫道:“小淫婦兒,你怕我不怕?再敢無禮不敢?”婦人道:“我的達達,罷麽,你將就我些兒,我再不敢了!達達慢慢提,看提散了我的頭髮。”兩個顛鴛倒鳳,足狂了半夜,方纔體倦而寢。
  話休饒舌,又早到重陽令節。西門慶對吳月娘說:“韓夥計前日請我,一個唱的申二姐,生的人材又好,又會唱。我使小廝接他來,留他兩日,教他唱與你每聽。”又吩咐廚下收拾餚饌果酒,在花園大捲棚聚景堂內,安放大八仙桌,閤家宅眷,慶賞重陽。【張旁批:閤家一總,行見彫零矣。】不一時,王經轎子接的申二姐到了。入到後邊,與月娘衆人磕了頭。月娘見他年小,生的好模樣兒。問他套數,也會不多,諸般小麯兒倒記的有好些。一面打發他吃了茶食,先教在後邊唱了兩套,然後花園擺下酒席。那日,西門慶不曾往衙門中去,在傢看着栽了菊花。請了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並大姐,都在席上坐的。春梅、玉簫、迎春、蘭香在旁斟酒伏侍。申二姐先拿琵琶在旁彈唱。那李瓶兒在房中,因身上不方便,請了半日纔來。恰似風兒颳倒的一般,【張夾批:寫病,衹如此寫。】強打着精神陪西門慶坐,衆人讓他酒兒也不大吃。西門慶和月娘見他面帶憂容,眉頭不展,說道:“李大姐,你把心放開,教申二姐彈唱麯兒你聽。”玉樓道:“你說與他,教他唱甚麽麯兒,他好唱。”李瓶兒衹顧不說。正飲酒中間,忽見王經走來說道:“應二爹、常二叔來了。”西門慶道:“請你應二爹、常二叔在小捲棚內坐,我就來。”王經道:“常二叔教人拿了兩個盒子在外頭。”西門慶嚮月娘道:“此是他成了房子,買禮來謝我的意思。”月娘道:“少不的安排些甚麽管待他,怎好空了他去!你陪他坐去,我這裏吩咐看菜兒。”西門慶臨出來,又叫申二姐:“你唱個好麯兒,與你六娘聽。”【張夾批:寫出鐘愛。】一直往前邊去了。金蓮道:“也沒見這李大姐,隨你心裏說個甚麽麯兒,教申二姐唱就是了,辜負他爹的心!為你叫將他來,你又不言語。”催逼的李瓶兒急了,半日纔說出來:“你唱個‘紫陌紅塵’罷。”那申二姐道:“這個不打緊,我有。”於是取過箏來,頓開喉音,細細唱了一套。唱畢,吳月娘道:“李大姐,好甜酒兒,你吃上一鐘兒。”李瓶兒又不敢違阻,拿起鐘兒來咽了一口兒,又放下了。【張夾批:寫病衹如此寫。】坐不多時,下邊一陣熱熱的來,又往屋裏去了,不題。【張夾批:寫病衹如此寫。】
  且說西門慶到於小捲棚翡翠軒,衹見應伯爵與常峙節在鬆墻下正看菊花。原來鬆墻兩邊,擺放二十盆,都是七尺高,各樣有名的菊花,也有大紅袍、狀元紅、紫袍金帶、白粉西、黃粉西、滿天星、醉楊妃、玉牡丹、鵝毛菊、鴛鴦花之類。西門慶出來,二人嚮前作揖。常峙節即喚跟來人,把盒兒掇進來。西門慶一見便問:“又是甚麽?”伯爵道:“常二哥蒙哥厚情,成了房子,無可酬答,教他娘子製造了這螃蟹鮮並兩衹爐燒鴨兒,邀我來和哥坐坐。”西門慶道:“常二哥,你又費這個心做甚麽?你令正病纔好些,你又禁害他!”伯爵道:“我也是恁說。他說道別的東西兒來,恐怕哥不稀罕。”西門慶令左右打開盒兒觀看:四十個大螃蟹,都是剔剝淨了的,裏邊釀着肉,外用椒料薑蒜米兒團粉裹就,香油[
  火旁“蝶”],醬油醋造過,香噴噴,酥脆好食。又是兩大衹院中爐燒熟鴨。西門慶看了,即令春鴻、王經掇進去,吩咐拿五十文錢賞拿盒人,因嚮常峙節謝了。
  琴童在旁掀簾,請入翡翠軒坐。伯爵衹顧誇奬不盡好菊花,問:“哥是那裏尋的?”西門慶道:“是管磚廠劉太監送的。這二十盆,就連盆都送與我了。”【張夾批:反重在盆,是市井人愛花。】伯爵道:“花到不打緊,這盆正是官窯雙箍鄧漿盆,都是用絹羅打,用腳跐過泥,纔燒造這個物兒,與蘇州鄧漿磚一個樣兒做法。如今那裏尋去!”誇了一回。【張夾批:衹誇盆,是市井幫閑。】西門慶喚茶來吃了,因問:“常二哥幾時搬過去?”伯爵道:“從兌了銀子三日就搬過去了。昨見好日子,買了些雜貨兒,門首把鋪兒也開了。就是常二嫂兄弟,替他在鋪裏看銀子兒。”西門慶道:“俺每幾時買些禮兒,休要人多了,再邀謝子純你三四位,我傢裏整理菜兒擡了去──休費煩常二哥一些東西──叫兩個妓者,咱每替他暖暖房,耍一日。”常峙節道:“小弟有心也要請哥坐坐,算計來不敢請。地方兒窄狹,衹怕褻瀆了哥。”西門慶道:“沒的扯淡,那裏又費你的事起來。如今使小廝請將謝子純來,和他說說。”即令琴童兒:“快請你謝爹去!”伯爵因問:“哥,你那日叫那兩個去?”西門慶笑道:“叫將鄭月兒和洪四兒去罷。”伯爵道:“哥,你是個人,你請他就不對我說聲,我怎的也知道了?比李挂兒風月如何?”西門慶道:“通色絲子女不可言!”伯爵道:“他怎的前日你生日時,那等不言語,扭扭的,也是個肉佞賊小淫婦兒。”西門慶道:“等我到幾時再去着,也攜帶你走走。你月娘會打的好雙陸,你和他打兩貼雙陸。”伯爵道:“等我去混那小淫婦兒,休要放了他!”西門慶道:“你這歪狗纔,不要惡識他便好。”正說着,謝希大到了,聲諾畢,坐下。西門慶道:“常二哥如此這般,新有了華居,瞞着俺每,已搬過去了。咱每人隨意出些分資,休要費煩他絲毫。我這裏整治停當,教小廝擡到他府上,我還叫兩個妓者,咱耍一日何如?”【張眉批:分明要寫下文瓶兒死後幾大篇文字,恐直直出落有痕,故虛寫一事,以預為襯疊,使看者擬看下即常二暖房,不知一過瓶兒死也。】謝希大道:“哥吩咐每人出多少分資,俺每都送到哥這裏來就是了。還有那幾位?”西門慶道:“再沒人,衹這三四個兒,每人二星銀子就夠了。”伯爵道:“十分人多了,他那裏沒地方兒。”
  正說着,衹見琴童來說:“吳大舅來了。”西門慶道:“請你大舅這裏來坐。”不一時,吳大舅進入軒內,先與三人作了揖,然後與西門慶敘禮坐下。小廝拿茶上來,同吃了茶,吳大舅起身說道:“請姐夫到後邊說句話兒。”西門慶連忙讓大舅到後邊月娘房裏。月娘還在捲棚內與衆姊妹吃酒聽唱,聽見說:“大舅來了,爹陪着在後邊說話哩。”一面走到上房,見大舅道了萬福,叫小玉遞上茶來。大舅嚮袖中取出十兩銀子遞與月娘,說道:“昨日府裏纔領了三錠銀子,姐夫且收了這十兩,餘者待後次再送來。”西門慶道:“大舅,你怎的這般計較?且使着,慌怎的!”大舅道:“我恐怕遲了姐夫的。”西門慶因問:“倉廒修理的也將完了?”大舅道:“還得一個月終完。”西門慶道:“工完之時,一定撫按有些奬勵。”大舅道:“今年考選軍政在邇,還望姐夫扶持,大巡上替我說說。”【張夾批:還十兩者為此。】西門慶道:“大舅之事,都在於我。”說畢話,月娘道:“請大舅前邊同坐罷。”大舅道:“我去罷,衹怕他三位來有甚麽話說。”西門慶道:“沒甚麽話。常二哥新近問我藉了幾兩銀子,買下了兩間房子,已搬過去了,今日買了些禮兒來謝我,節間留他每坐坐。大舅來的正好。”於是讓至前邊坐了。月娘連忙叫廚下打發萊兒上去。琴童與王經先安放八仙桌席端正,西門慶旋教開庫房,拿出一壇夏提刑傢送的菊花酒來。打開【張夾批:映前。】碧靛清,噴鼻香,未曾篩,先攙一瓶涼水,以去其蓼辣之性,然後貯於布甑內,篩出來醇厚好吃,又不說葡萄酒。【張夾批:金蓮將謝矣,衹覺自生子加官一回,直寫至清明節,俱是冷氣撲人。我最不耐讀西門既死以後,我更不耐讀西門未死以前。】叫王經用小金鐘兒斟一杯兒,先與吳大舅嘗了,然後,伯爵等每人都嘗訖,極口稱羨不已。須臾,大盤大碗擺將上來,衆人吃了一頓。然後纔拿上釀螃蟹並兩盤燒鴨子來,伯爵讓大舅吃。連謝希大也不知是甚麽做的,這般有味,酥脆好吃。西門慶道:“此是常二哥傢送我的。”大舅道:“我空癡長了五十二歲,並不知螃蟹這般造作,委的好吃!”伯爵又問道:“後邊嫂子都嘗了嘗兒不曾?”西門慶道:“房下每都有了。”伯爵道:“也難為我這常嫂子,真好手段兒!”常峙節笑道:“賤纍還恐整理的不堪口,教列位哥笑話。”
  吃畢螃蟹,左右上來斟酒,西門慶令春鴻和書童兩個,在旁一遞一個歌唱南麯。應伯爵忽聽大捲棚內彈箏歌唱之聲,便問道:“哥,今日李桂姐在這裏?不然,如何這等音樂之聲?”西門慶道:。“你再聽,看是不是?”伯爵道:“李桂姐不是,就是吳銀兒。”西門慶道:“你這花子單管衹瞎謅。倒是個女先生。”伯爵道:“不是鬱大姐?”西門慶道:“不是他,這個是申二姐。【張夾批:申者,伸也。鬱者,鬱也。讎仇得志,白虹空吐,所謂鬱也。眼見冰山,形消白日,前此悶鬱,一朝吐氣,能不謂之伸哉!】年小哩,好個人材,又會唱。”伯爵道:“真個這等好?哥怎的不牽出來俺每瞧瞧?就唱個兒俺每聽。”西門慶道:“今日你衆娘每大節間,叫他來賞重陽頑耍,偏你這狗纔耳朵尖,聽的見!”伯爵道:“我便是千裏眼,順風耳,隨他四十裏有蜜蜂兒叫,我也聽見了。”謝希大道:“你這花子,兩耳朵似竹簽兒也似,愁聽不見!”兩個又頑笑了一回,伯爵道:“哥,你好歹叫他出來,俺每見見兒,俺每不打緊,教他衹當唱個與老舅聽也罷了。休要就古執了。”西門慶吃他逼迫不過,一面使王經領申二姐出來唱與大舅聽。不一時,申二姐來,望上磕了頭起來,旁邊安放交床兒與他坐下。伯爵問申二姐:“青春多少?”申二姐回道:“屬牛的,二十一歲了。”又問:“會多少小唱?”申二姐道:“琵琶箏上套數小唱,也會百十來套。”伯爵道:“你會許多唱也夠了。”西門慶道:“申二姐,你拿琵琶唱小詞兒罷,省的勞動了你。說你會唱‘四夢八空’,【張夾批:夫一夢一空,已全空矣,況一夢兩空,天下安往非夢,亦安往非空?然而不夢亦不空,又不可不知。《金瓶》點題,每在麯名小令,日又一大章法。】你唱與大舅聽。”吩咐王經、書童兒,席間斟上酒。那申二姐款跨鮫綃,微開檀口,慢慢唱着,衆人飲酒不題。
  且說李瓶兒歸到房中,坐淨桶,下邊似尿的一般,衹顧流將起來,登時流的眼黑了。起來穿裙子,忽然一陣旋暈,嚮前一頭撞倒在地。饒是迎春在旁搊扶着,還把額角上磕傷了皮。和奶子
  搊到炕上,半日不省人事。慌了迎春,忙使綉春:“快對大娘說去!”綉春走到席上,報與月娘衆人。月娘撇了酒席,與衆姐妹慌忙走來看視。見迎春、奶子兩個搊扶着他坐在炕上,不省人事。便問:“他好好的進屋裏,端的怎麽來就不好了?”迎春揭開淨桶與月娘瞧,把月娘唬了一跳。說道:“他剛纔衹怕吃了酒,助趕的他血旺了,流了這些。”玉樓、金蓮都說:“他幾曾大吃酒來!”一面煎燈心薑湯灌他。半晌蘇醒過來,纔說出話兒來。月娘問:“李大姐,你怎的來?”李瓶兒道:“我不怎的。【張夾批:妙,逼真。】坐下桶子起來穿裙子,衹見眼兒前黑黑的一塊子,就不覺天旋地轉起來,由不的身子就倒了。”月娘便要使來安兒:“請你爹進來──對他說,教他請任醫官來看你。”【張夾批:是。】李瓶兒又嗔教請去:“休要大驚小怪,打攪了他吃酒。”【張夾批:亦是不知,皆是寫瓶兒病甚,一時諸人倉皇之態,為下文請醫算命等一影也。】【綉像眉批:瓶兒、月娘一對婆心。月娘可敬,瓶兒可憐。】月娘吩咐迎春:“打鋪教你娘睡罷。”月娘於是也就吃不成酒了,吩咐收拾了傢夥,都歸後邊去了。
  西門慶陪侍吳大舅衆人,至晚歸到後邊月娘房中。月娘告訴李瓶兒跌倒之事,西門慶慌走到前邊來看視。見李瓶兒睡在炕上,面色蠟查黃了,扯着西門慶衣袖哭泣。【張夾批:寫得出。】西門慶問其所以,李瓶兒道:“我到屋裏坐榪子,不知怎的,下邊衹顧似尿也一般流將起來,不覺眼前一塊黑黑的。起來穿裙子,天旋地轉,就跌倒了。”西門慶見他額上磕傷一道油皮,說道,“丫頭都在那裏,不看你,怎的跌傷了面貌?”李瓶兒道:“還虧大丫頭都在跟前,和奶子
  搊扶着我,不然,還不知跌的怎樣的。”西門慶道:“我明早請任醫官來看你。”當夜就在李瓶兒對面床上睡了一夜。【張夾批:病重第一日。】
  次日早晨,往衙門裏去,旋使琴童請任醫官去了。直到晌午纔來。西門慶先在大廳上陪吃了茶,使小廝說進去。李瓶兒房裏收拾幹淨,熏下香,然後請任醫官進房中。診畢脈,走出外邊廳上,對西門慶說:“老夫人脈息,比前番甚加沉重,七情傷肝,肺火太旺,以致木旺土虛,血熱妄行,【綉像眉批:此醫見理極明。】猶如山崩而不能節制。若所下的血紫者,猶可以調理;若鮮紅者,乃新血也。學生撮過藥來,若稍止,則可有望;不然,難為矣。”【張夾批:作商量近來常套也。】西門慶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減,學生必當重謝!”任醫官道:“是何言語!你我厚間,又是明用情分,學生無不盡心。”西門慶待畢茶,送出門,隨即具一匹杭絹、二兩白金,使琴童兒討將藥來,名曰“歸脾湯”,乘熱吃下去,其血越流之不止。西門慶越發慌了,【張夾批:一個醫生。】又請大街口鬍太醫來瞧。鬍太醫說是氣衝血管,熱入血室,亦取將藥來。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張夾批:又一個醫生。】
  月娘見前邊亂着請太醫,衹留申二姐住了一夜,與了他五錢銀子、一件雲絹比甲兒並花翠,裝了個盒於,就打發他坐轎子去了。【張夾批:閑細之甚。】花子由自從那日開張吃了酒去,【張夾批:偏照得到。】聽見李瓶兒不好,使了花大嫂,買了兩盒禮來看他。見他瘦的黃懨懨兒,不比往時,兩個在屋裏大哭了一回。【張夾批:為子虛哭纔是,故哭人亦有可殺之道。】【綉像夾批:亦是好人。】月娘後邊擺茶請他吃了。韓道國說:“東門外住的一個看婦人科的趙太醫,【張夾批:又是一個醫生。】指下明白,極看得好。前歲,小媳婦月經不通,是他看來。【張夾批:對財東說房下月經,妙絶。】【綉像眉批:此醫想善於打胎,與瓶兒固非對癥之劑。】老爹請他來看看六娘,管情就好哩。”西門慶聽了,就使琴童和王經兩個疊騎着頭口,【張夾批:琴童者,瓶兒人也,王經者,道國所薦也,故兩用之。】往門外請趙太醫去了。
  西門慶請了應伯爵來,和他商議道:“第六個房下,甚是不好的重,如之奈何?”伯爵失驚道:“這個嫂子貴恙說好些,怎的又不好起來?”西門慶道:“自從小兒沒了,着了憂戚,把病又發了。昨日重陽,我接了申二姐,與他散悶頑耍,他又沒好生吃酒,誰知走到屋中就暈起來,一交跌倒,把臉都磕破了。請任醫官來看,說脈息比前沉重。吃了藥,倒越發血盛了。”伯爵道:“你請鬍太醫來看,怎的說?”西門慶道:“鬍大醫說,是氣衝了血管,吃了他的,也不見動靜。【張夾批:又將兩醫一描。】今日韓夥計說,門外一個趙太醫,名喚趙竜崗,專科看婦女,我使小廝請去了。把我焦愁的了不的。生生為這孩子不好,白日黑夜思慮起這病來了。婦女人傢,又不知個回轉,勸着他,又不依你,叫我無法可處。”【綉像眉批:又失處此實難。】
  正說着,平安來報:“喬親傢爹來了。”【張夾批:寫得六親倉皇之甚,便是瓶兒寵眷益張。】西門慶一面讓進廳上,同伯爵敘禮坐下。喬大戶道:“聞得六親傢母有些不安,特來候問。”西門慶道:“便是。一嚮因小兒沒了,着了憂戚,身上原有些不調,又發起來了。蒙親傢挂念。”喬大戶道:“也曾請人來看不曾?”西門慶道:“常吃任後溪的藥,昨日又請大街鬍先生來看,吃藥越發轉盛。今日又請門外專看婦人科趙竜崗去了。”喬大戶道:“咱縣門前住的何老人,【張夾批:又是一個醫生。】大小方脈俱精。他兒子何歧軒,見今上了個冠帶醫士。【張夾批:又帶出一個冠帶醫生。】【綉像眉批:何傢積祖名醫。】親傢何不請他來看看親傢母?”西門慶道:“既是好,等趙竜崗來,來過再請他來看看。”喬大戶道:“親傢,依我愚見,不如先請了何老人來,再等趙竜崗來,叫他兩個細講一講,就論出病原來了。然後下藥,無有不效之理。”【張夾批:上文兩醫次弟接來,此處兩醫一總接去,章法不板。】西門慶道:“親傢說的是。”一面使玳安拿拜帖兒和喬通去請。
  那消半晌,何老人到來,與西門慶、喬大戶等作了揖,讓於上面坐下。【張夾批:反是老人先到,錯落之甚。】西門慶舉手道:“數年不見你老人傢,不覺越發蒼髯皓首。”喬大戶又問:“令郎先生肄業盛行?”何老人道:“他逐日縣中迎送,也不得閑,倒是老拙常出來看病。”伯爵道:“你老人傢高壽了,還這等健朗。”何老人道:“老拙今年癡長八十一歲。”【張夾批:老兒壽何長,瓶兒壽何短,是名何老人也。】敘畢話,看茶上來吃了,小廝說進去。須臾,請至房中,就床看李瓶兒脈息,旋
  搊扶起來,坐在炕上,形容瘦的十分狼狽了。但見他──
  面如金紙,體似銀條。看看減褪豐標,漸漸消磨精彩。隱隱耳虛聞磐
  響,昏昏眼暗覺螢飛。六脈細沉,一靈縹緲,喪門吊客已臨身,扁鵲盧醫
  難下手。
  何老人看了脈息,出到廳上,嚮西門慶、喬大戶說道:“這位娘子,乃是精衝了血管起,【綉像夾批:病從鬍僧藥起。】然後着了氣惱。氣與血相搏,則血如崩。【張夾批:方點病源。】不知當初起病之由是也不是?”西門慶道:“是便是,卻如何治療?”
  正論間,忽報:“琴童和王經請了趙先生來了。”何老人便問:“是何人?”
  西門慶道:“也是夥計舉來一醫者,你老人傢衹推不知,待他看了脈息,你老人傢和他講一講,好下藥。”不一時,趙大醫從外而入,西門慶與他敘禮畢,然後與衆人相見。何、喬二老居中,讓他在左,伯爵在右,西門慶主位相陪。吃了茶,趙太醫便問:“列位尊長貴姓?”喬大戶道:“俺二人一姓何,一姓喬。”伯爵道:“在下姓應。老先想就是趙竜崗先生了。”趙太醫答道:“竜崗是賤號。【綉像夾批:開口便妙。】在下以醫為業,傢祖見為太醫院院判,傢父見充汝府良醫,祖傳三輩,習學醫術。每日攻習王叔和、東垣勿聽子《藥性賦》、《黃帝素問》、《難經》、《活人書》、《丹溪纂要》、《丹溪心法》、《潔古老脈訣》、《加減十三方》、《千金奇效良方》、《壽域神方》、《海上方》,無書不讀。藥用胸中活法,脈明指下玄機。六氣四時,辨陰陽之標格;七表八裏,定關格之沉浮。風虛寒熱之癥候,一覽無餘;弦洪芤石之脈理,莫不通曉。小人拙口鈍吻,不能細陳。”何老人聽了,道:“敢問看病當以何者為先?”趙太醫道:“古人云,望聞問切,神聖功巧。學生先問病,後看脈,還要觀其氣色。就如子平兼五星一般,纔看得準,庶乎不差。”【張夾批:若止講病人,便令筆墨皆穢;止講醫人,卻又筆墨枯澀。看他用一搗鬼雜於其間,便令病傢真是忙亂,醫人真是嘈雜,一時情景如畫,非藉此駡岐黃流也。】【綉像夾批:引得不通,惟不通故妙。】何老人道:“既是如此,請先生進去看看。”西門慶即令琴童:“後邊說去,又請了趙先生來了。”
  不一時,西門慶陪他進入李瓶兒房中。那李瓶兒方纔睡下【綉像夾批:細。】安逸一回,又搊扶起來,靠着枕褥坐着。這趙太醫先診其左手,次診右手,便教:“老夫人擡起頭來,看看氣色。”那李瓶兒真個把頭兒揚起來。趙太醫教西門慶:“老爹,你問聲老夫人,我是誰?”【張夾批:當答之是搗鬼。】【綉像夾批:奇。】西門慶便教李瓶兒:“你看這位是誰?”那李瓶兒擡頭看了一眼,便低聲說道:“他敢是太醫?”趙先生道:“老爹,不妨事,還認的人哩。”【張夾批:認得卿,乃認得鬼,如何不妨事?豈藉卿以搗予虛乎?】西門慶道:“趙先生,你用心看,我重謝你。”一面看視了半日,說道:“老夫人此病,休怪我說,據看其面色,又診其脈息,非傷寒,衹為雜癥,不是産後,定然胎前。”【張夾批:近世秘訣。】西門慶道:“不是此疾。先生你再仔細診一診。”趙先生又沉吟了半晌道:“如此面色這等黃,多管是脾虛泄瀉,再不然定是經水不調。”西門慶道:“實說與先生,房下如此這般,下邊月水淋漓不止,所以身上都瘦弱了。有甚急方妙藥,我重重謝你。”趙先生道:“如何?我就說是經水不調。不打緊處,小人有藥。”【張夾批:近世秘訣。】
  西門慶一面同他來到前廳,喬大戶、何老人問他甚麽病源,趙先生道:“依小人講,衹是經水淋漓。”何老人道:“當用何藥治之?”趙先生道:“我有一妙方,用着這幾味藥材,吃下去管情就好。聽我說:甘草甘遂與碙砂,黎蘆巴豆與芫花,薑汁調着生半夏,用烏頭杏仁天麻。
  這幾味兒齊加,蔥蜜和丸衹一撾,清晨用燒酒送下。”
  何老人聽了,便道:“這等藥恐怕太狠毒,吃不得。”趙先生道:“自古毒藥苦口利於病。怎麽吃不得?”西門慶見他滿口鬍說,因是韓夥計舉保來,不好囂他,稱二錢銀子,也不送,就打發他去了。因嚮喬大戶說:“此人原來不知甚麽。”何老人道:“老拙適纔不敢說,此人東門外有名的趙搗鬼,專一在街上賣杖搖鈴,哄過往之人,他那裏曉的甚脈息病源!”因說:“老夫人此疾,老拙到傢撮兩帖藥來,遇緣,若服畢經水少減,胸口稍開,就好用藥。衹怕下邊不止,就難為矣。”說畢,起身。
  西門慶封白金一兩,使玳安拿盒兒討將藥來,晚夕與李瓶兒吃了,並不見分毫動靜。【張夾批:第二日。】吳月娘道:“你也省可與他藥吃。他飲食先阻住了,肚腹中有甚麽兒,衹是拿藥淘碌他。【綉像眉批:此言若出自金蓮,吾便疑為妒心下石,出自月娘,當是聖人之心。】前者,那吳神仙算他三九上有血光之災,今年卻不整二十七歲了。你還使人尋這吳神仙去,【張夾批:神仙來,卻不依他。神仙去,卻又尋去。】叫替他打算算那祿馬數上如何。衹怕犯着甚麽星辰,替他禳保禳保。”西門慶聽了,旋差人拿帖兒往周守備府裏問去。那裏回說:“吳神仙雲遊之人,來去不定。但來,衹在城南土地廟下。今歲從四月裏,往武當山去了。要打數算命,真武廟外有個黃先生打的好數,【張夾批:未見黃真人,先有黃先生,妙。】一數衹要三錢銀子,不上人傢門。”西門慶隨即使陳敬濟拿三錢銀子,逕到北邊真武廟門首黃先生傢。門上貼着:“抄算先天易數,每命卦金三錢。”【綉像眉批:當(?)由匆忙混亂,一毫不能主持,當局人自是如是。】陳敬濟嚮前作揖,奉上卦金,說道:“有一命煩先生推算。”寫與他八字:女命,年二十七歲,正月十五日午時。這黃先生把算子一打,就說:“這個命,辛未年庚寅月辛卯日甲午時,理取印綏之格,藉四歲行運。四歲己未,十四歲戊午,二十四歲丁巳,三十四歲丙辰。今年流年丁酉,比肩用事,歲傷日幹,計都星照命,又犯喪門五鬼,災殺作炒。夫計都者,陰晦之星也。其象猶如亂絲而無頭,變異無常。大運逢之,多主暗昧之事,引惹疾病,主正、二、三、七、九月病災有損,小口兇殃,小人所算,口舌是非,主失財物。或是陰人大為不利。”【綉像眉批:囗真囗傢,並不多得。】抄畢數,敬濟拿來傢。西門慶正和應伯爵、溫秀纔坐的,見抄了數來,拿到後邊,解說與月娘聽。見命中多兇少吉,不覺──
  眉間搭上三黃鎖,腹內包藏一肚愁。
  
  
  【文禹門雲: 《金瓶梅》中,有燒香一事,不解是何心思,有何意味,豈亦割臂之類歟?殆亦淫之極而作此舉耳。
  王六兒之偷西門慶,任其為所欲為,彼蓋有所圖也。此貪財而彼好色,原非因情義起見。但細玩金蓮之語,王六兒之色,並非中上人材,在西門慶尤不當好之如此之甚。傢中有許多妖精,院內有多少狐狸,何竟棄膏梁而啖藜藿乎?然則西門慶非真好色者,不過淫而已。淫者無情,此必然之理也。
  西門慶何獨於瓶兒一往情深也?此則瓶兒實有以感動其心者:自入西門之傢,溫柔安靜,並無遽色疾言,財物不敢自私,即身骸亦不敢自愛,一任西門慶之所欲而為之,以至因此而得病,病而至於不可為。西門慶詎不知之?是瓶兒生因西門慶,死亦因西門慶,生生死死,始終一西門慶。設西門慶死在前,瓶兒亦必不活。夫豈李、孟、潘、孫、龐之所能比也,西門慶又安能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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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匯評全本金瓶梅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閑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 楊姑娘氣駡張四舅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 劉理星魘勝求財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墻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姦赴會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第十九回 草裏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閑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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