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致命的狂歡   》 流氓的意義:西門慶為何“萬歲”?(1)      石鐘揚 Dan Zhongyang

  以道德觀念衡之,作為流氓之最的西門慶,如文竜所言他是一個“勢力熏心,粗俗透骨,昏庸匪類,兇暴小人”,“直與狼豺相同,蛇蝎相似。強名之曰人,以其具人之形,而其心性非復人之心性,又安能言人之言,行人之行哉!”“致使朗朗乾坤,變作昏昏世界。”“西門慶不死,天地尚有日月乎?”“若再令其不死,日月亦為之無光,霹靂將為之大作”見劉輝《〈金瓶梅〉成書與版本研究》第256頁,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年6月版。按,下引文竜語皆見此書。。真感謝上蒼,或叫上帝,實則為自然辨證法遙控着人間的生態平衡,用一雙
  看不見的巨掌收拾了那些蕓蕓衆生無可奈何的惡人,讓他們不以其意志為轉移地退出了歷史舞臺。否則時至今日我們不還生活在秦始皇、或西門慶、或西太後、或誰誰誰的專製統治下麽?那該是多麽可怕的情景啊!
  以社會學觀念衡之,作為封建官僚的西門慶,誠如鄭振鐸所言,這個形象身上“赤裸裸的毫無忌憚地表現着中國社會的病態,表現着‘世紀末’的最荒唐的一個墮落的社會景象”。西門慶是根植在中國封建末世腐敗肌體上的一朵惡之花,透過這朵惡之花更能見出中國封建末世的腐敗。誠如鄭振鐸說:“表現真實的中國社會的形形色色者,捨《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說了”。同樣的,捨西門慶恐怕也找不到更重要的一個人物形象,能如此鮮活地反映中國封建末世的本質。對照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之中國社會,鄭氏無限感慨地說,(以西門慶為代表的)“這個充滿了罪惡的畸形的社會,雖然經過了好幾次的血潮的洗蕩,至今還是像陳年的肺病患者似的,在懨懨一息的掙紮着生存在那裏呢。”他禁不住喝問:“到底是中國社會演化得太遲鈍呢?還是《金瓶梅》的作者的描寫,太把這個民族性刻畫得入骨三分,洗滌不去?”鄭振鐸《談〈金瓶梅詞話〉》。鄭氏六十多年前,推出的偉大的問號和要求洗滌西門慶之類的社會污穢的呼喚,至今仍能驚世駭俗、發人深思。
  但是,作為“這一個”藝術典型形象的西門慶,卻是不朽的。還是看看文竜的一段精彩分析吧:
  《水滸》出,西門慶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門慶乃在人心中。《金瓶梅》盛行時,遂無人不有一西門慶在目中、意中焉。其為人不足道也,其事跡不足傳也,其名遂與日月同不朽。是何故乎?作《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為誰,而但知為西門慶作也。批《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為誰,而但知為西門慶批也。西門慶何幸,而得作者之形容,而得批者之唾駡。世界上恆河沙數之人,皆不知其誰,反不如西門慶之在人口中、目中、心意中。是西門慶未死之時便該死,既死之後轉不死,西門慶亦何幸哉!
  羅丹說:“醜也須創造”。蘭陵笑笑生以喜劇的形式創造了西門慶這一個醜的典型,讓他醜得那麽淋漓盡致,醜得那麽逼真傳神,醜得那麽入骨三分。在文以載道、教化至上的文化氛圍中,實則是“瞞與騙”的大澤中,難得有這麽個徹底的流氓形象作為一部長篇小說的主角。這在中國文學史上可能也是空前絶後的。在西門慶之前,中國小說史上雖也有醜角如曹操等,但沒有誰能像西門慶那樣醜得完全徹底,醜得那麽精美絶倫,以致不管是誰讀了,口中、目中、心意中就永遠抹不掉那醜惡的形象。
  以至孟超竟喊出了“西門慶‘萬歲’”的口號。他說:“一部《金瓶梅》所寫的大大小小的人物,在各種情事底下反映出的卑鄙無恥,荒淫悖亂,一切都是為了襯托西門慶而設的。西門慶是《金瓶梅》中的主幹,沒有西門慶不能集一切罪惡之大成,沒有西門慶看不到《金瓶梅》的全貌。然而,我們也不能說西門慶就是一個個人而存在着的,有了《金瓶梅》的社會,才能産生出這樣的一代‘活寶’。”他進而說:“秦始皇是多大的勢力,他想讓他的天下歷萬代而不斷,但哪知二世而亡!在論《金瓶梅》人物之後,我不想說別的,衹有冷呼一聲:‘西門慶萬歲!’、‘西門傢世,永固無疆’了!”孟超《金瓶梅人物》第167頁。
  蘭陵笑笑生以一個真正的喜劇藝術傢的勇氣和良知寫了醜,他既不是為醜而醜,也不是以醜寫醜,更不是以醜為美,而是以美的立場與角度出發去撕破醜、嘲弄醜、鞭撻醜。在《金瓶梅》的藝術世界裏,幾乎沒有一綫光明,一絲希望,一點理想,但蘭陵笑笑生本身就是美與光明的使者,他那如椽巨筆就是美與光明的象徵。因為作者是以美審醜,“通過升華去同它作鬥爭,即是在美學上戰勝它,從而把這個夢魘化為藝術珍品”。為了強化審醜的力量,蘭陵笑笑生唯恐他的藝術形象有不清晰的時候,因而在小說之首尾及行文中間特意設計了許多揚清激濁和因果報應的話頭。作為一個喜劇作傢,他不是在正面地告訴人們應該怎麽做,而是從側面告訴人們不應該怎麽做。正如欣欣子所云:《金瓶梅》“無非明人倫,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惡,知盛衰消長之機,取報應輪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終如脈絡貫通,如萬係迎風而不亂也,使觀者庶幾可以一哂而忘憂也”③④朱一玄《金瓶梅資料匯編》第176、414、559頁。(《〈金瓶梅詞話〉序》)。謝頤說:“今後看官睹西門慶等各色幻物,弄影行間,能不憐憫,能不畏懼乎?”③(《〈金瓶梅〉序》)。滿文譯本《〈金瓶梅〉序》說:“西門慶尋歡作樂莫逾五六年,其諂媚、鑽營、作惡之徒亦可為非二十年,而其惡行竟可致萬世鑒戒”。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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