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62節:印子車的命運(1)      蕭乾 Xiao Qian

  可說呢,他這傲骨簡直是不治之癥,害得他成天像條孤魂。知道他根底的都說:禿劉本來不至於拉車的,倔小子,為了一碗炸醬面跟他爹吵翻了臉,大清早空着肚兒就挑兵去了,急得老太太出殯似地哭哇哭哇。老兩口子好麻煩些日子呢。他跟着軍隊今兒個漢口明兒個德州地混。在營裏,擦着擦着槍,同連裏的弟兄拌了句嘴,哧的一下,把鋥亮的刺刀嚮那傢夥懷裏杵去。人命嘞,他也明白這回可玩兒過火了,就連夜開小差兒逃了回來。到傢看見兄弟成了親。當着體面的兄弟媳婦怪拘束的,事兒又找不到,就打了這麽一輛印子車,加入了膠皮團。
  他這輛車是義和興幹果店給打的鋪保。誰也不知道這小子是怎樣聯絡的,反正一輛嶄新的黃漆電鍍車到他手裏了。瞧吧,他擦得比孩子吃奶還勤。趴下去,把嘴張得海口那麽大,用丹田掏出的熱氣把車哈得濕陰陰的,然後纔用幹布沒結沒完地揩。隨揩隨搖擺他那禿葫蘆,惹得熟人逗他笑:"禿劉別臭美,奶媽抱孩子,主子傢的。"禿劉抖一抖拭布說:"憑什麽不是我的?八塊錢一個月,我交進五個月啦。再有十三個月不就滿了嗎?"那多嘴的人一面走自己的路,一面嘟着:"纔五個月,纔五個月,人傢還有交了十一個月的呢,有一個月奔不上,車廠就他媽收回去了。我要有錢,就現錢買現貨。這麽一輛明明值一百來塊的車,硬他媽賣一百五,一個月奔不上還就吹臺。多冤哪,多冤哪!" 禿劉聽了抿嘴笑着。
  禿劉看不出什麽冤處。他捏大了拳頭,咚咚咚地往襢露的胸脯上捶。輓輓袖子,露出胳膊上那塊凸起如鐵球的腱肉說:"就憑這四根肉棒錘,和這輛車,我要置頃地呢!多交幾個錢算什麽,拉兩個有良心的座兒全有了。"
  禿劉兄弟劉二是個體面小夥了。娶媳婦足有兩年了,一點兒也沒變心。小媳婦也挺孝順,每月那份書記餉毫釐不爽地全交到老太太手裏。對於傢,他什麽怨言都沒有,就是不甘願自己被人稱作先生,親哥卻在冒火星的太陽底下拖了駡着"孫子,快點兒拉"的人跑。一想起這事,他連筆管兒都拿不穩了。他滿心想找到哥勸上一勸,但除了月底送趟錢來,平常就看不到他的影兒。跑到車廠找了兩回,把式說:"這小子十天半個月也不準在廠子裏宿一夜。"劉二轉轉眼珠一想,自己年紀比哥小兩歲,卻已經成了親;可憐光棍兒的哥,要是往娘兒們地方跑跑,也難怪他。可是,他想,總得打個長久主意。
  碰巧這天他在馬路旁遇到了禿劉。他正光着腿,蹲在柳樹下,把個腦袋鑽到半個西瓜裏狼狽地吃着。劉二低下頭去叫:"哥!哥!"作哥的吃得香着哪,叫了好一會纔擡起眼皮來,抹着濕成蝴蝶形的嘴岔,問:"你來幹麽?"兄弟到底懂得場面,知道街頭不是論傢務的地方,就說:"哥,你吃不吃冰激凌?我請你。"哥翻了翻眼皮說:"什麽他媽冰激凌?我就知道雪花酪。"知趣的兄弟忙隨和着說:"對,咱哥兒倆去吃一杯雪花酪去吧。"這麽說着,就一道走進了一傢茶點鋪。
  劉二說:"哥,你前回嫌那文明事兒你幹不來,我又給你找了個粗事兒--給個學校看門房。錢雖說衹有十二塊,也總比這麽滿街--"沒等話說完,禿劉的杯子就重重地頓在桌上了。"你又來鬍謅了。我告訴你,你別再來可憐我,給我玉皇我也不換呢。就衝這輛新車我也捨不得丟下呀。拉着人跑又低賤到哪兒去!什麽'牛馬',都是你們筆桿兒的吃飽了沒得幹,瞎編的。我要不把我自己當牛馬,誰敢叫我作牛馬?這年頭兒誰不是靠力氣吃飯!用手指頭比用腳鴨兒高得了多少?拿力氣換錢低賤什麽?我不信。告訴媽,別以為我苦。
  一天三斤洋白麵,一盒兒粉包煙,拉到哪兒就算傢--"說到傢,劉二記起那件心事來了。他自然不敢直說給哥提媳婦。
  他輕輕問了一聲:"哥,你不回傢,也不常在廠子,晚上歇在哪塊兒啊?"
  隨說,作兄弟的隨擔心思,生怕搔到哥的痛處,來個翻桌。但禿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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