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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唐三藏路阻火焰山 孫行者一調芭蕉扇
吳承恩 Wu Chengen
【李本總批:羅剎女遺焰,至今尚在。或問:“在何處?”曰:“遍地都是。衹是男子不動火,他自然滅熄了。”這婦人遍能煞火,所以和尚衹得求他。】
【澹漪子曰:此心猿再放而再歸也。前者之歸,有蓮花洞之毒魔;今者之歸,有火焰山之烈焰。蓮花洞有芭蕉扇,火焰山亦有芭蕉扇。然彼處之扇能生火,而此處之扇能滅火。生火者,避之足矣;滅火者,必求之而後得。而此扇又必不可求,而又必不得不求,則一調、二調、三調之勞苦,其能免乎?火於五行之中,最為燥酷飛騰之物,惟水可以勝之,而亦有時乎不能勝,如火雲洞紅孩之往事可為殷鑒。按篇中靈吉菩薩雲:“此扇為昆侖靈寶,乃太陰之精葉,故能滅火。”非太陰之潤澤有過於水也,水有形而太陰無形也。學道者亦和合陰陽,調停水火而已。吾身中自有羅剎女,豈必遠求之翠雲山也哉?
火於世間為大利大害之物,於吾身亦為大利大害之物,往往易生而難滅。故必千方百計,攝取太陰真氣臨之,而後收既成之功,所以至再至三也。嘗怪小說演義,不問何事,動輒以三為斷,幾成稗官陋格。若此處之芭蕉扇,一調而受欺,勢不得不再;再調而被賺,勢不得不三。豈若《三國》、《水滸》劉玄德之顧茅廬、宋公明之打祝莊,皆可以三可以不三者,必欲三之而後已耶?】
若幹種性本來同,海納無窮。千思萬慮終成妄,般般色色和融。有日功完行滿,圓明法性高隆。【李本旁批: 說出。】休教差別走西東,緊鎖牢(革竜 )。收來安放丹爐內,煉得金烏一樣紅。朗朗輝輝嬌豔,任教出入乘竜。
話表三藏遵菩薩教旨,收了行者,與八戒、沙僧剪斷二心,鎖(革竜)猿馬,【李本旁批: 着眼。】同心戮力,趕奔西天。說不盡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歷過了夏月炎天,卻又值三秋霜景。【證道本夾批: 秋。】但見那:
薄雲斷絶西風緊,鶴鳴遠岫霜林錦。光景正蒼涼,山長水更長。徵鴻來北塞,玄鳥歸南陌。客路怯孤單,衲衣容易寒。
師徒四衆,進前行處,漸覺熱氣蒸人。三藏勒馬道:“如今正是秋天,卻怎返有熱氣?”八戒道:“原來不知。西方路上有個斯哈哩國,乃日落之處,俗呼為‘天盡頭’。若到申酉時,國王差人上城,擂鼓吹角,混雜海沸之嚴。日乃太陽真火,落於西海之間,如火淬水,接聲滾沸;若無鼓角之聲混耳,即振殺城中小兒。此地熱氣蒸人,想必到日落之處也。”【證道本夾批: 此呆如此多見多聞,可稱博物君子。】大聖聽說,忍不住笑道:“呆子莫亂談!若論斯哈哩國,正好早哩。似師父朝三暮二的,這等擔閣,就從小至老,老了又小,老小三生,也還不到。”八戒道:“哥啊,據你說,不是日落之處,為何這等酷熱?”沙僧道:“想是天時不正,秋行夏令故也。”他三個正都爭講,衹見那路旁有座莊院,乃是紅瓦蓋的房捨,紅磚砌的垣墻,紅油門扇,紅漆板榻,一片都是紅的。【證道本夾批: 火焰山自火焰耳,此莊捨一片紅何為?我所不解。】三藏下馬道:“悟空,你去那人傢問個消息,看那炎熱之故何也。”
大聖收了金箍棒,整肅衣裳,扭捏作個斯文氣象,綽下大路,徑至門前觀看。那門裏忽然走出一個老者,但見他:
穿一領黃不黃、紅不紅的葛布深衣;戴一頂青不青、皂不皂的篾絲涼帽。手中拄一根彎不彎、直不直、暴節竹杖;足下踏一雙新不新、舊不舊、 掰靸(革翁)鞋。面似紅銅,須如白練。兩道壽眉遮碧眼,一張咍口露金牙。
那老者猛擡頭,看見行者,吃了一驚,拄着竹杖,喝道:“你是那裏來的怪人?在我這門首何幹?”行者答禮道:“老施主,休怕我。我不是甚麽怪人。貧僧是東土大唐欽差上西方求經者。師徒四人,適至寶方,見天氣蒸熱,一則不解其故,二來不地知名,特拜問指教一二。”那老者卻纔放心,笑雲:“長老勿罪。我老漢一時眼花,不識尊顔。”行者道:“不敢。”老者又問:“令師在那條路上?”行者道:“那南首大路上立的不是!”老者教:“請來,請來。”行者歡喜,把手一招,三藏即同八戒、沙僧,牽白馬,挑行李近前,都對老者作禮。
老者見三藏豐姿標緻,八戒、沙僧相貌奇稀,又驚又喜;衹得請入裏坐,教小的們看茶,一壁廂辦飯。三藏聞言,起身稱謝道:“敢問公公:貴處遇秋,何返炎熱?”老者道:“敝地喚做火焰山,無春無秋,四季皆熱。”三藏道:“火焰山卻在那邊?可阻西去之路?”老者道:“西方卻去不得。那山離此有六十裏遠,正是西方必由之路,卻有八百裏火焰,四周圍寸草不生。若過得山,就是銅腦蓋,鐵身軀,也要化成汁哩。”三藏聞言,大驚失色,不敢再問。
衹見門外一個少年男子,推一輛紅車兒,【證道本夾批: 此紅車又何為?】住在門旁,叫聲“賣糕!”大聖拔根毫毛,變個銅錢,問那人買糕。那人接了錢,不論好歹,揭開車兒上衣裹,熱氣騰騰,拿出一塊糕遞與行者。行者托在手中,好似火盆裏的灼炭,【證道本夾批: 此又何故?】煤爐內的紅釘。你看他左手倒在右手,右手換在左手,衹道:“熱,熱,熱!難吃,難吃!”那男子笑道:“怕熱,莫來這裏。這裏是這等熱。”行者道:“你這漢子,好不明理。常言道:‘不冷不熱,五穀不結。’他這等熱得很,你這糕粉,自何而來?”那人道:“若知糕粉米,敬求鐵扇仙。”行者道:“鐵扇仙怎的?”那人道:“鐵扇仙有柄‘芭蕉扇’。求得來,一扇息火,二扇生風,三扇下雨,我們就布種,及時收割,故得五穀養生;不然,誠寸草不能生也。”
行者聞言,急抽身走入裏面,將糕遞與三藏道:“師父放心,且莫隔年焦着,吃了糕,我與你說。”長老接糕在手,嚮本宅老者道:“公公請糕。”老者道:“我傢的茶飯未奉,敢吃你糕?”行者笑道:“老人傢,茶飯倒不必賜,我問你:鐵扇仙在那裏住?”老者道:“你問他怎的?”行者道:“適纔那賣糕人說,此仙有柄‘芭蕉扇’。求將來,一扇息火,二扇生風,三扇下雨,你這方布種收割,纔得五穀養生。我欲尋他討來扇息火焰山過去,且使這方依時收種,得安生也。”老者道:“固有此說;你們卻無禮物,恐那聖賢不肯來也。”三藏道:“他要甚禮物?”老者道:“我這裏人傢,十年拜求一度。四豬四羊,花紅表裏,異香時果,雞鵝美酒,沐浴虔誠,拜到那仙山,請他出洞,至此施為。”行者道:“那山坐落何處?喚甚地名?有幾多裏數?等我問他要扇子去。”老者道:“那山在西南方,名喚翠雲山。山中有一仙洞,名喚芭蕉洞。我這裏衆信人等去拜仙山,往回要走一月,計有一千四百五六十裏。”行者笑道:“不打緊,就去就來。”那老者道:“且住,吃些茶飯,辦些幹糧,須得兩人做伴。那路上沒有人傢,又多狼虎,非一日可到。莫當耍子。”行者笑道:“不用,不用,我去也!”說一聲,忽然不見。那老者慌張道:“爺爺呀!原來是騰雲駕霧的神人也!”
且不說這傢子供奉唐僧加倍。卻說那行者霎時徑到翠雲山,按住祥光,正自找尋洞口,忽然聞得丁丁之聲,乃是山林內一個樵夫伐木。行者即趨步至前,又聞得他道:
“雲際依依認舊林,斷崖荒草路難尋。
西山望見朝來雨,南澗歸時渡處深。”
行者近前作禮道:“樵哥,問訊了。”那樵子撇了柯斧,答禮道:“長老何往?”行者道:“敢問樵哥,這可是翠雲山?”樵子道:“正是。”行者道:“有個鐵扇仙的芭蕉洞,在何處?”樵子笑道:“這芭蕉洞雖有,卻無個鐵扇仙,衹有個鐵扇公主,又名羅剎女。”行者道:“人言他有一柄芭蕉扇,能熄得火焰山,敢是他麽?”樵子道:“正是,正是。這聖賢有這件寶貝,善能熄火,保護那方人傢,故此稱為鐵扇仙。我這裏人傢用不着他,衹知他叫做羅剎女,乃大力牛魔王妻也。”
行者聞言,大驚失色。心中暗想道:“又是冤傢了!當年伏了紅孩兒,說是這廝養的。前在那解陽山破兒洞遇他叔子,尚且不肯與水,要作報仇之意;今又遇他父母,怎生藉得這扇子耶?”樵子見行者沉思默慮,嗟嘆不已,便笑道:“長老,你出傢人,有何憂疑?這條小路兒嚮東去,不上五六裏,就是芭蕉洞,休得心焦。”行者道:“不瞞樵哥說,我是東土唐朝差往西天求經的唐僧大徒弟。前年在火雲洞,曾與羅剎之子紅孩兒有些言語,但恐羅剎懷仇不與,故生憂疑。”樵子道:“大丈夫鑒貌辨色,衹以求扇為名,莫認往時之溲話,管情藉得。”行者聞言,深深唱個大喏道:“謝樵哥教誨,我去也。”
遂別了樵夫,徑至芭蕉洞口。但見那兩扇門緊閉牢關,洞外風光秀麗。好去處!正是那:
山以石為骨,石作土之精。煙霞含宿潤,苔蘚助新青。嵯峨勢聳欺蓬島,幽靜花香若海瀛。幾樹喬鬆棲野鶴,數株衰柳語山鶯。誠然是千年古跡,萬載仙蹤。碧梧鳴彩鳳,活水隱蒼竜。麯徑蓽蘿垂挂,石梯藤葛攀籠。猿嘯翠岩忻月上,鳥啼高樹喜晴空。兩林竹蔭涼如雨,一徑花濃沒綉絨。時見白雲來遠岫,略無定體漫隨風。
行者上前叫:“牛大哥,開門!開門!”呀的一聲,洞門開了,裏邊走出一個毛兒女,手中提着花籃,肩上擔着鋤子,真個是一身藍縷無妝飾,滿面精神有道心。【證道本夾批: 精緻幽妍,令人作劉阮天台之想。】行者上前迎着,合掌道:“女童,纍你轉報公主一聲。我本是取經的和尚,在西方路上,難過火焰山,特來拜藉芭蕉扇一用。”那毛女道:“你是那寺裏和尚?叫甚名字?我好與你通報。”行者道:“我是東土來的,叫做孫悟空和尚。”【證道本夾批: 何不假托名姓求乞?】
那毛女即便回身,轉於洞內,對羅剎跪下道:“奶奶,洞門外有個東土來的孫悟空和尚,要見奶奶,拜求芭蕉扇,過火焰山一用。”那羅剎聽見“孫悟空”三字,便以撮????入火,火上澆油;骨都都紅生臉上,惡狠狠怒發心頭。口中駡道:“這潑猴!今日來了!”【證道本夾批:望之久矣。】叫:“丫鬟,取披挂,拿兵器來!”隨即取了披挂,拿兩口青鋒寶劍,整束出來。行者在洞外閃過,偷看怎生打扮。衹見他:
頭裹團花手帕,身穿納錦雲袍。腰間雙束虎筋縧,微露綉裙偏綃。鳳嘴弓鞋三寸,竜須膝褲金銷。手提寶劍怒聲高,兇比月婆容貌。
那羅剎出門,高叫道:“孫悟空何在?”行者上前,躬身施禮道:“嫂嫂,老孫在此奉揖。”羅剎咄的一聲道:“誰是你的嫂嫂!那個要你奉揖!”行者道:“尊府牛魔王,當初曾與老孫結義,乃七兄弟之親。今聞公主是牛大哥令正,安得不以嫂嫂稱之!”羅剎道:“你這潑猴!既有兄弟之親,如何坑陷我子?”行者佯問道:“令郎是誰?”羅剎道:“我兒是號山枯鬆澗火雲洞聖嬰大王紅孩兒,被你傾了。我們正沒處尋你報仇,你今上門納命,我肯饒你!”行者滿臉陪笑道:“嫂嫂原來不察理,錯怪了老孫。你令郎因是捉了師父,要蒸要煮,幸虧了觀音菩薩收他去,救出我師。他如今現在菩薩處做善財童子,實受了菩薩正果,不生不滅,不垢不淨,與天地同壽,日月同庚。你倒不謝老孫保命之恩,返怪老孫,是何道理!”羅剎道:“你這個巧嘴的潑猴!我那兒雖不傷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幾時能見一面?”行者笑道:“嫂嫂要見令郎,有何難處?你且把扇子藉我,扇息了火,送我師父過去,我就到南海菩薩處請他來見你,就送扇子還你,有何不可!那時節,你看他可曾損傷一毫。如有些須之傷,你也怪得有理;如比舊時標緻,還當謝我。”羅剎道:“潑猴,少要饒舌!伸過頭來,等我砍上幾劍!若受得疼痛,就藉扇子與你;若忍耐不得,教你早見閻君!”行者叉手嚮前,笑道:“嫂嫂切莫多言。老孫伸着光頭,任尊意砍上多少,但沒氣力便罷。是必藉扇子用用。”【李本旁批: 猴。】那羅剎不容分說,雙手輪劍,照行者頭上乒乒乓乓,砍有十數下,這行者全不認真。羅剎害怕,回頭要走。行者道:“嫂嫂,那裏去?快藉我使使!”那羅剎道:“我的寶貝原不輕藉。”行者道:“既不肯藉,吃你老叔一棒!”
好猴王,一隻手扯住,一隻手去耳內掣出棒來,幌一幌,有碗來粗細。那羅剎掙脫手,舉劍來迎。行者隨又輪棒便打。兩個在翠雲山前,不論親情,卻衹講仇隙。這一場好殺:
裙釵本是修成怪,為子懷仇恨潑猴。
行者雖然生狠怒,因師路阻讓娥流。
先言拜藉芭蕉扇,不展驍雄耐性柔。
羅剎無知輪劍砍,猴王有意說親由。
女流怎與男兒鬥,【李本旁批: 卻不道男不與女敵。】到底男剛壓女流。
這個金箍鐵棒多兇猛,那個霜刃青鋒甚緊稠。
劈面打,照頭丟,恨苦相持不罷休。
左擋右遮施武藝,前迎後架騁奇謀。
卻纔鬥到沉酣處,不覺西方墜日頭。
羅剎忙將真扇了,一扇揮動鬼神愁!
那羅剎女與行者相持到晚,見行者棒重,卻又解數周密,料鬥他不過,即便取出芭蕉扇,幌一幌,一扇陰風,把行者扇得無影無形,莫想收留得住。這羅剎得勝回歸。
那大聖飄飄蕩蕩,左沉不能落地,右墜不得存身。就如旋風翻敗葉,流水淌殘花。滾了一夜,【證道本夾批:】 滾得妙。此一夜光景,描畫不盡。直至天明,方纔落在一座山上,雙手抱住一塊峰石。定性良久,仔細觀看,卻纔認得是小須彌山。【證道本夾批: 天送來領定鳳丹也。】大聖長嘆一聲道:“好利害婦人!【李本旁批: 那個婦人不利害?】怎麽就把老孫送到這裏來了?我當年曾記得在此處,告求靈吉菩薩降黃風怪救我師父。那黃風嶺至此直南上有三千餘裏,今在西路轉來,乃東南方隅,不知有幾萬裏。等我下去問靈吉菩薩一個消息,好回舊路。”
正躊躇間,又聽得鐘聲響亮,急下山坡,徑至禪院。那門前道人認得行者的形容,即入裏面報道:“前年來請菩薩去降黃風怪的那個毛臉大聖又來了。”菩薩知是悟空,連忙下寶座相迎,入內施禮道:“恭喜!取經來耶?”悟空答道:“正好未到!早哩,早哩!”靈吉道:“既未曾得到雷音,何以回顧荒山?”【證道本夾批: 這纔是不知那陣風兒吹將來的。】行者道:“自上年蒙盛情降了黃風怪,一路上不知歷過多少苦楚。今到火焰山,不能前進,詢問土人,說有個鐵扇仙芭蕉扇,扇得火滅,老孫特去尋訪。原來那仙是牛魔王的妻,紅孩兒的母。他說我把他兒子做了觀音菩薩的童子,不得常見,跟我為仇,不肯藉扇,與我爭鬥。他見我的棒重難撐,遂將扇子把我一搧,搧得我悠悠蕩蕩,直至於此,方纔落住。故此輕造禪院,問個歸路。此處到火焰山,不知有多少裏數?”靈吉笑道:“那婦人喚名羅剎女,又叫做鐵扇公主。他的那芭蕉扇本是昆侖山後,自混沌開闢以來,天地産成的一個靈寶,乃太陽之精葉,故能滅火氣。假若搧着人,要飄八萬四千裏,方息陰風。我這山到火焰山,衹有五萬餘裏。此還是大聖有留雲之能,故止住了。若是凡人,正好不得住也。”【證道本夾批: 安得藉此扇,將唐僧嚮西一搧乎?】行者道:“利害!利害!我師父卻怎生得度那方?”靈吉道:“大聖放心,此一來,也是唐僧的緣法,合教大聖成功。”行者道:“怎見成功?”靈吉道:“我當年受如來教旨,賜我一粒‘定風丹’,一柄‘飛竜杖’。飛竜杖已降了風魔,這定風丹尚未曾見用,如今送了大聖,管教那廝搧你不動,你卻要了扇子,搧息火,卻不就立此功也?”行者低頭作禮,感謝不盡。那菩薩即於衣袖中取出一個錦袋兒,將那一粒定風丹與行者安在衣領裏邊,將針綫緊緊縫了。送行者出門道:“不及留款。往西北上去,就是羅剎的山場也。”
行者辭了靈吉,駕筋鬥雲,徑返翠雲山,頃刻而至。使鐵棒打着洞門叫道:“開門!開門!老孫來藉扇子使使哩!”慌得那門裏女童即忙來報:“奶奶,藉扇子的又來了!”羅剎聞言,心中悚懼道:“這潑猴真有本事!我的寶貝,搧着人,要去八萬四千裏,方能停止;他怎麽纔吹去就回來也?這番等我一連搧他兩三扇,教他找不着歸路!”急縱身,結束整齊,雙手提劍,走出門來道:“孫行者!你不怕我,又來尋死!”行者笑道:“嫂嫂勿得慳吝,【李本旁批: 猴。】是必藉我使使。保得唐僧過山,就送還你。我是個志誠有餘的君子,不是那藉物不還的小人。”【李本旁批: 藉物不還的聽之。】
羅剎又駡道:“潑猢猻!好沒道理,沒分曉!奪子之仇,尚未報得;藉扇之意,豈得如心!你不要走!吃我老娘一劍!”大聖公然不懼,使鐵棒劈手相迎。他兩個往往來來,戰經五七回合,羅剎女手軟難輪,孫行者身強善敵。他見事勢不諧,即取扇子,望行者搧了一扇,行者巍然不動。行者收了鐵棒,笑吟吟的道:“這番不比那番!任你怎麽搧來,老孫若動一動,就不算漢子!”那羅剎又搧兩搧。果然不動。羅剎慌了,急收寶貝,轉回走入洞裏,將門緊緊關上。
行者見他閉了門,卻就弄個手段,拆開衣領,把定風丹噙在口中,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蟭蟟蟲兒,從他門隙處鑽進。衹見羅剎叫道:“渴了!渴了!快拿茶來!”近侍女童,即將香茶一壺,沙沙的滿斟一碗,衝起茶沫漕漕。行者見了歡喜,嚶的一翅,飛在茶沫之下。那羅剎渴極,接過茶,兩三氣都喝了。行者已到他肚腹之內,現原身厲聲高叫道:“嫂嫂,藉扇子我使使!”羅剎大驚失色,叫:“小的們,關了前門否?”俱說:“關了。”他又說:“既關了門,孫行者如何在傢裏叫喚?”女童道:“在你身上叫哩。”羅剎道:“孫行者,你在那裏弄術哩?”行者道:“老孫一生不會弄術,都是些真手段,實本事,已在尊嫂尊腹之內耍子,已見其肺肝矣。【證道本夾批: 心猿居羅剎肺肝之中,未知金公木母可相安否?】我知你也饑渴了,我先送你個坐碗兒解渴!”卻就把腳往下一登。【李本旁批: 猴。】那羅剎小腹之中,疼痛難禁,坐於地下叫苦。行者道:“嫂嫂休得推辭,我再送你個點心充饑!”又把頭往上一頂。【李本旁批:坐碗、點心、巧甚。】那羅剎心痛難禁,衹在地上打滾,疼得他面黃唇白,衹叫“孫叔叔饒命!”
行者卻纔收了手腳道:“你纔認得叔叔麽?我看牛大哥情上,且饒你性命。快將扇子拿來我使使。”羅剎道:“叔叔,有扇!有扇!你出來拿了去!”行者道:“拿扇子我看了出來。”羅剎即叫女童拿一柄芭蕉扇,執在旁邊。行者探到喉嚨之上見了道:“嫂嫂,我既饒你性命,不在腰肋之下搠個窟窿出來,還自口出。【李本旁批: 若在下面出來,就是他的兒子了。】你把口張三張兒。”那羅剎果張開口。行者還作個蟭蟟蟲,先飛出來,丁在芭蕉扇上。那羅剎不知,連張三次,叫:“叔叔出來罷。”行者化原身,拿了扇子,叫道:“我在此間不是?謝藉了!謝藉了!”【李本旁批: 猴。】【證道本夾批: 如此藉法甚妙。任他神通法力,總不及一個蟭蟟。】拽開步,往前便走,小的們連忙開了門,放他出洞。
這大聖撥轉雲頭,徑回東路。霎時按落雲頭,立在紅磚壁下。八戒見了歡喜道:“師父,師兄來了!來了!”三藏即與本莊老者同沙僧出門接着,同至捨內。把芭蕉扇靠在旁邊道:“老官兒,可是這個扇子?”【李本旁批: 老官兒那裏認此扇?】老者道:“正是!正是!”唐僧喜道:“賢徒有莫大之功。求此寶貝,甚勞苦了。”行者道:“勞苦倒也不說。那鐵扇仙,你道是誰?那廝原來是牛魔王的妻,紅孩兒的母,名喚羅剎女,又喚鐵扇公主。我尋到洞外藉扇,他就與我講起仇隙,把我砍了幾劍。是我使棒嚇他,他就把扇子搧了我一下,飄飄蕩蕩,直颳到小須彌山。幸見靈吉菩薩,送了我一粒定風丹,指與歸路,復至翠雲山。又見羅剎女,羅剎女又使扇子,搧我不動,他就回洞。是老孫變作一個蟭蟟蟲,飛入洞去。那廝正討茶吃,是我又鑽在茶沫之下,到他肚裏,做起手腳。他疼痛難禁,不住口的叫我做叔叔饒命,情願將扇藉與我,我卻饒了他,拿將扇來。待過了火焰山,仍送還他。”三藏聞言,感謝不盡。師徒們俱拜辭老者。
一路西來,約行有四十裏遠近,漸漸酷熱蒸人。沙僧衹叫:“腳底烙得慌!”八戒又道:“爪子燙得痛!”馬比尋常又快。衹因地熱難停,十分難進。行者道:“師父且請下馬。兄弟們莫走。等我搧息了火,待風雨之後,地土冷些,再過山去。”行者果舉扇,徑至火邊,盡力一扇,那山上火光烘烘騰起;再一扇,更着百倍;又一扇,那火足有千丈之高,漸漸燒着身體。行者急回,已將兩股毫毛燒淨,徑跑至唐僧面前叫:“快回去,快回去!火來了,火來了!”【證道本夾批: 此一段自不可少。若一搧竟滅,不但文字無波瀾,且覺成功太易,火焰山曾不若黑水河矣。】
那師父爬上馬,與八戒、沙僧,復東來有二十餘裏,方纔歇下,道:“悟空,如何了呀!”行者丟下扇子道:“不停當!不停當!被那廝哄了!”三藏聽說,愁促眉尖,悶添心上,止不住兩淚交流,衹道:“怎生是好!”八戒道:“哥哥,你急急忙忙叫回去是怎麽說?”行者道:“我將扇子搧了一下,火光烘烘;第二扇,火氣愈盛;第三扇,火頭飛有千丈之高。若是跑得不快,把毫毛都燒盡矣!”八戒笑道:“你常說雷打不傷,火燒不損,如今何又怕火?”行者道:“你這呆子,全不知事!那時節用心防備,故此不傷;今日衹為搧息火光,不曾捻避火訣,又未使護身法,所以把兩股毫毛燒了。”沙僧道:“似這般火盛,無路通西,怎生是好?”八戒道:“衹揀無火處走便罷。”三藏道:“那方無火?”八戒道:“東方、南方、北方俱無火。”又問:“那方有經?”八戒道:“西方有經。”三藏道:“我衹欲往有經處去哩!”沙僧道:“有經處有火,無火處無經,【李本旁批: 着眼。】【證道本夾批: 妙語。O可見有經則有火,無火則無經,二者原相因而至。】誠是進退兩難!”
師徒們正自鬍談亂講,衹聽得有人叫道:“大聖不須煩惱,且來吃些齋飯再議。”四衆回看時,見一老人,身披飄風氅,頭頂偃月冠,手持竜頭杖,足踏鐵靿靴,後帶着一個雕嘴魚腮鬼,鬼頭上頂着一個銅盆,盆內有些蒸餅糕糜,黃糧米飯,在於西路下躬身道:“我本是火焰山土地。知大聖保護聖僧,不能前進,特獻一齋。”行者道:“吃齋小可,這火光幾時滅得,讓我師父過去?”土地道:“要滅火光,須求羅剎女藉芭蕉扇。”行者去路旁拾起扇子道:“這不是?那火光越扇越着,何也?”土地看了,笑道:“此扇不是真的,被他哄了。”行者道:“如何方得真的?”那土地又控背躬身微微笑道:
“若還要藉真蕉扇,須是尋求大力王。”
畢竟不知大力王有甚緣故,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三回指出了性妙諦,已無剩義。然性之盡者,即命之至,使不於命根上着腳,則仍是佛門二乘之法,總非教外別傳之道。故此回緊接上回而言了命之旨。冠首一詞,極為顯明,學者細玩。
曰:“若幹種性本來同,海納無窮。”言蠢動含靈,俱有真性、物性、我性,總是一性,當海納包容,合而一之,不可謂我一性,物一性,而彼此不同也。曰:“千思萬慮終在妄,般般色色和融。”言千思萬慮,終成虛妄,須將諸般色相,一概和融,不得有些子放過也。曰:“有日功完行滿,圓明法性高隆。”言功以漸用,自勉強而歸自然,必三千功滿,八百行完,內外合道,方能圓明無虧,法性高隆也。曰;“休叫差別走西東,緊鎖牢籠。”言自東傢而求西傢,自西傢而回東傢,有一定之正路火候,不得爭差。須要緊鎖心猿,牢籠意馬,謹慎小心,綿綿用功也。曰:“收來安放丹爐內,煉得金烏一樣紅。朗朗輝輝嬌豔,任叫出人乘竜。”言先天大藥,須隨時采取,收歸我丹爐之內,用天然真火煅煉,剝盡群陰。如一輪紅日出現,朗朗輝輝嬌豔,圓陀陀,光灼灼,體變純陽,為金剛不壞之身;入水不溺,火火不焚;步日月無影,透金石無礙;隱顯莫測,出入自便;不為陰陽所拘,而乘竜變化,與天為徒矣。
“三藏收了行者,與八戒、沙僧剪斷二心,鎖籠猿馬,同心戮力,趕奔西行”,此緊鎖牢籠,收丹火爐,正當用火鍛煉成真之時。然煅煉成真,須要有剛有柔,陰陽相濟,方能見功。故曰:“歷過了夏月炎天,卻又值三秋霜景”也。夏月者,火旺之時,三秋者,風涼之時。過夏月而值三秋,陽極以陰接之.修丹之道。剛中有柔者亦如是。若衹知剛而不知柔,欲以一剛而了其道,是何異八戒以熱氣蒸人,而認為斯哈哩國,天盡頭乎?故大聖笑道:“若論斯哈哩國,正好早哩!似師父朝三暮二的,這等擔閣,就從小至老,老了又小,老小三生還不到。”三者木數,二者火數,朝三暮二,是木火用事,燥氣不息,便是為火焰山擋住,擔閣日程,如何到得道之盡頭處?“三生還不得到”,此實言也。“沙僧以為天時不正,秋行夏令”,獨剛不柔,陰陽不濟,有違時令,正在何處?
“火焰山”者,火性炎上,積而成山,則為無製之火,喻人所秉剛操之火性也。火性無製,遍歷諸辰,八卦生氣,俱為所灼。故有“八百裏火焰,四周圍寸草不止。若過得山。就是銅腦蓋,鐵身軀,也要化成汁哩!”然火性雖能為害,若得真陰濟之,則陰陽得類,火裏下種。生機不息,而萬寶無不告成焉。故曰:“若要糕粉米,敬求鐵扇仙。”
鐵扇仙者,《巽》卦之象,□卦爻圖略(上二陽爻,下一陰爻)為風,故為扇,《巽》上二陽屬金,鐵為金類,故為鐵扇。《巽》二陽一陰,陰伏陽下,陰氣為主,故又名鐵扇公主。《巽》為《坤》之長女,其勢足以進三陰,而包羅《坤》之全體,故又名羅剎女。《巽》之初陰,柔弱恬澹,故有翠雲山。《巽》為柔木,故有芭蕉洞。翠雲山在西南方者,西南為《坤》,純陰之地,為生《巽》之處。又為先天《巽》居之位。“芭蕉扇,一扇息火,_二扇生風,三扇下雨,及時布種、收穫,故得五穀養生。”三扇者,自《巽》至《坤》三陰也。火焰山,《乾》之三陽也,以三陰而配三陽,《乾》下《坤》上,地天相交而為《泰》,布種及時,收穫有日,養生之道在是。但真陰寶扇非可易求,必用“花紅表禮,豬羊鵝酒,沐浴虔誠,拜到仙山,方能請他出洞,到此施為”。古人所謂“凡俗欲求天上寶,用時須要世間財。若他少行多慳吝,千萬神仙不肯來”也。
何以牛魔王為羅剎女之夫?中屬醜,為《坤》土,統《巽》、《離》、《兌》中之三陰,為三陰之主,故為牛王,為羅剎女之夫。此土在先天,則為真為聖;在後天,則為假為魔。故又為牛魔王。《坤》土為魔,《巽》之真陰亦假;其魔尤大,此其所以不得不大驚世。“心中暗想,當年伏了紅孩兒,解陽山他叔子,尚且不肯與水,今遇他父母,怎生藉得扇子?”以見真陽為難措之物,而真陰亦非易得之寶。若無善財,而真陰不能遽為我用也。
“行者徑至芭蕉洞口。見毛女”一段,分明寫出一個《巽》卦□卦爻圖略(上二陽爻,下一陰爻)來也。何以見之?行者徑至洞口,兩扇門未開,《乾》極而未交《坤》也“洞外風光秀麗,好個去處。”好者,陰陽相會;去者,陰陽兩離。言《乾》交於《坤》,正大往小來之時也。“行者叫:‘牛大哥開門。’洞開了。”《乾》交《坤》一陰生而成《巽》也。“走出一個毛女”,《巽》之一陰也;“手提花籃”,《巽》下一陰中虛也;“肩擔鋤子”,《巽》上二爻屬金也。
“真個是;一身藍縷無裝飾,滿面精神有道心。”真陰初現,無染無着,一團道氣、與物未交之象。當斯時也,以財寶精誠求之,而真陰垂手可得。否則,不知有禮之用,和為貴,恃一己之能,妄貪天寶,則必薄言往訴,逢彼之怒矣。故毛女通了姓名,“羅剎女聽見“孫悟空”三字,便是火上澆油,臉紅心怒。駡道:‘這猴今日來了。’拿兩口寶劍出來。”陰之為福最大,為禍亦最深,倘不能於受氣之初,善取其歡心,則空而不實,陽自陽,陰自陰,兩不相信,難以強留,必至變臉爭差,生機中帶殺機。古人謂“受氣吉,防成兇。”可不謹哉?
曰:“如何陷害我子”;曰:“我兒是聖嬰大王,被你傾了,我正沒處尋你,你今上門,我肯饒你?”夫子者,母之所欲愛,今不能順其所欲,而推空是取,是有傷於彼,而益於我,焉有此理?“行者說出善財在觀音菩薩處,實受正果。羅剎道:‘你這巧嘴潑猴,我那兒雖不傷命,再怎得到我跟前見一面。’”不知善捨法財,謬執一空為正果,是言語不通,不成眷屬,無以示同心而昭實信,雖有真寶,何能到手?
曰:“要見令郎,有何難處?你且把扇子藉我扇息了火,到南海請他來見你。”曰:“嫂嫂,不必多言,老孫伸着頭,任尊意砍上多少,是必藉扇子用用。”曰:“嫂嫂,那裏走,决藉扇子用用。”寫出無數着空妄想之狀,如見其人,始而以巧言取,既而以令色求,殊不知巧言令色,鮮矣仁,捨不得自己的,取不得他人的,空空何為乎?故曰:“我的寶貝,原不輕藉。”
噫!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功夫。然何以兩個交戰,羅剎女取出芭蕉扇,一扇陰風,把行者扇得無影無形,莫想收留住乎?蓋金丹之道,藥物有老嫩,火候有時刻,倘知之不詳,采之失當,過其時而藥物不真,則一陽來《姤》,其端甚微,其勢最烈。以陰消陽,自不能已,莫想收留得住,一陰而足以敵五陽 也。
“大聖飄飄蕩蕩,左沉不能落地,右墜不得存身。”陽為陰消,破奇為偶,自下而上,中虛而分左右,陽化為陽之象也。“如旋風翻敗葉,流水淌殘花,滾了一夜,直到天明,落在一座高山,雙手抱住一塊峰石。”此明示人以自《姤》□卦爻圖略而至《剝》□卦爻圖略也“落在一座高山上”,是《剝》之上卦為《艮》也;“雙手抱住一塊峰石”,《剝》之下五陰而上一陽之象。“定性良久,卻纔認得是小須彌山”,《剝》之上卦為《艮》,《艮》為山,為《乾》之少男,故曰小須彌山。“定性”者,一陽定於《剝》之上也。君子不憂《剝》而憂《姤》,《姤》則消陽,滋害莫過於此,故可憂;《剝》則漸有可復之機,故不憂。嘆道:“好利害婦人!怎麽把老孫吹送到這裏來了。”好者,姤也;婦人者,陰也。言《姤》之一陰鋒利毒害,不至於剝盡其陽而不止,把老孫送在這裏,《剝》極於上也。
“行者追憶當年靈吉降黃風怪故事,欲下去問個消息,好回舊路。”居今而思古,已有返本之機;自上而欲下,暗藏歸根之道。降黃風所以定假陰,回舊路所以進真陽,《剝》極而《復》之消息,正在於此。若幹這等處,能想起問消息,可謂知道中之法音,故“正躊躕間,而忽有鐘聲響亮”矣。
靈吉說出“芭蕉扇本是混沌開闢,天地産成的一個靈寶,乃太陰之精葉,故能滅火。假若扇着人,要飄八萬四千裏,方息陰風”者,言真陰本於先天,藏於後天。用之當,目後天而返先天,則能滅火而生聖;用之不當,以後天而破先天,則起陰風而傷人。是在真假之別耳。“要飄八萬四千裏方息”者,自地而至天,八萬四千裏,喻其自初爻而至上爻,六陽變六陰,《乾》變為《坤》之象。“須彌山至火焰山,衹有五萬餘裏”者,《剝》之五陰爻也。“還是大聖有留雲之能,止住了”者,留其上之一陽,而不使其《剝》盡、“碩果不食”,仙道也。“若是凡人,正好不得住”者,順其《姤》之盡《剝》而難以輓回,“小人剝廬”,人道也。
菩薩將一顆定風丹,安在行者衣領裏面,將針綫緊緊縫了。”仍取《剝》卦,順而止之之象。有此順止之道,則不動不搖,宜其寶扇可得矣。何以行者到翠雲山,羅剎女駡道沒道理,而不肯藉乎?此有說焉。蓋定風丹,是我能止於陰氣順行之中,不為陰氣傷我之道,非我順其陰氣所欲而止之,使其陰氣順我之道也。僅能止於順,而不能順而止,便是沒道理之順,乃拂其彼之所欲,強彼遂我之所欲,真寶如何肯獻?故羅剎道;“陷子之仇,尚未報的;藉扇之意,豈能遂心?”夫遂心如意之道理,須先要正心誠意;正心誠意者,變化其假心假意之陰氣也。
“羅剎扇不動行者,急收寶貝,走入洞裏,將門緊緊關上。”此止其陰氣不上進,動歸於靜之時也。“行者見關上門,卻就拆開衣領,把定風丹噙在口中。”此《剝》卦□卦爻圖略上之一奇拆開,而化為偶,《坤》卦□卦爻圖略六陰之象也。“行者變作一個蟭蟟蟲兒,從他門隙裏鑽進。”此靜極而動,微陽潛於純陰之下,《復》卦□卦爻圖略之象也。《易傳》曰:“《復》,其見天地之心乎!”天地之心,非色非空,非有非無;不離乎身心,不着於身心;真空而含妙有,妙有而含真空。天地之心一復,陰中藏陽,黑中有白,幽隱不欺,邪氣難瞞,神而明之,已見其肺肝矣。
“曰:‘我先送你個坐碗地解渴。’卻把腳往下一蹬,那羅剎小腹之中,疼痛難禁。”“曰:‘我再送你個點心兒充饑。’又把頭往上一頂,那羅殺心痛難禁。”此等作為,是皆在心腹宥密中解散躁氣,切身痛苦處點化邪陽,乃從本性原身上,運用真手段實本事,非一切在身外有形有象處弄術者可比。有此真手段實本事,故能入羅剎之腹,出羅剎之口,出之入之,出入無疾,隨心變化,而陰氣不能侵傷矣,此提綱“一調芭蕉扇”之義。但《復》之為義,是復其真陽,調其假陰,非調其真陰也。假陰或可以勉強而製,真陰必還須自然而現,倘不辨真假,誤認假陰為真陰,未免欲求其真,反涉於假。以假陰而滅假陽,不但不能息火,而且適以助火。一扇而火光烘烘,二扇而更着百倍,三扇而火高千丈。惹火燒身,自取其禍,即是“迷復兇,有災眚”。曰:“不停當!不停當!”可謂不知真假者之明鑒。
“八戒欲轉無火處,三藏欲往有經處,沙僧以為有經處有火,無火處無經,誠是進退兩難。”俱寫不得真陰而躁火難息,真經難取之義。噫!欲知山上路,須問過來人。苟非遇明師說破真陰端的,鈎取法則。非可強猜而知。“正商議間,衹聽的有人叫道:‘大聖不須煩惱,且來吃些齋再議。”’是叫醒迷人,“作施巧偽為功力,須認他傢不死方”也。不死之方為何方?即鈎取真陰,陰陽相當,水火相濟之方也。
仙翁慈悲,恐人不知陰陽相當之妙,故藉土地演出《鹹》、《恆》二卦,微露天機以示之。《恆》卦……,《震》、《巽》合成。“老人身披飄風氅”,下《巽》也;“頭頂偃月冠”,上《震》也。“手執竜頭杖”,《震》為竜也;“足踏鐵靿靴”,《巽》之二陽底金也。《鹹》卦……《兌》、《艮》合成。“後帶着一個雕嘴魚腮鬼”,雕嘴者,上《兌》屬金,又為口也;魚腮者,下《艮》上一奇而下二偶也。“頭頂一個銅盆,《兌》金上開下合也;“黃粱米飯”,《兌》上爻屬土,土色黃也。《恆》之義,巽緩而動,剛中有柔,柔中有剛,剛柔相需,能以恆久於道,所謂“君子以立不易方”也。《鹹》之義,本止而悅,柔而藏剛,剛而用柔。剛柔得中,能以感化於人,所謂“君子以虛受人”也。立不易方,虛以受人,即順其所欲,漸次導之之功,以此而行,無物不能化,無物不可感。仙翁已將鈎取真陰,過火焰山之大法,明明道出,而人皆不識何哉?
噫!說時易,行時難,是在依有大力者,而後為之耳。“土地控背躬身,微微笑道;‘若還要藉真芭蕉,須是尋求大力王’。”吾不知一切學人,肯控背躬身否?若肯控背躬身,虛心求人,則大力王即在眼前、而芭蕉扇不難藉,火焰山不難過也。
詩曰:
陰陽匹配始成丹,水火不調道不完。
用六休叫為六用,剝中求復有餘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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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遊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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