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春夢   》 第六十二回 晷逼西山蹉跎傷墓 漿傾北斗宛轉回春      佚名 Yi Ming

  話說探春和薛寶琴、邢岫煙等商量,就藕香榭設席,替來兒洗塵。大傢都願湊份子,岫煙說:"那天我傢裏有事,隨便另改一天罷。"寶釵笑道:"這樣商議,衹怕平嫂子走了,這局還湊不上呢?大後兒是荷花生日,索性就定在那一天,就是傢裏有事的,抽空兒來一趟,也耽誤不了。"可巧那天大傢倒都有空,平兒頭一天到西山別墅去,順路把巧姐接了回來。探春又添請了尤氏婆媳和湘雲、惜春、蘭香分成兩桌。此時荷花正盛,藕香榭一帶開得密密層層,那藕香榭三面臨水,檐下俱有碧油綢的撐篷,垂着白綾飛沿,角上還懸着小金鈴。寶釵叫鶯兒、秋紋等將荷柄上挂起彩幡,係着絳縷,以表替花祝壽之意。廊子上又擺了二三十盆箭蘭,荷香蘭氣,一片氤氳。靠着欄桿擺的都是斑竹桌椅,大傢到齊了,散坐乘涼,說些閑話。探春道:"那回替平嫂子餞行,仿佛眼前的事。算起來也有好幾年了,日子真過得飛快。"湘雲道:"豈但快呢,寶姐姐都抱孫了,珠大嫂子眼看就要見重孫子,這不是後浪催前浪嗎?"平兒道:"你們都不顯老,寶二奶奶更少形,還是二十多歲的樣兒,到傢裏比外頭好。別的不用說,就是眼前這點樂,外衙門哪有呢?"尤氏笑道:"你是愛受那個罪,我就不要那排場,任他們怎麽說也說我不動。"平兒道:"我哪有大奶奶的福氣呢?若不是鸞姑娘、鳳姑娘在任上服侍大爺,您也放不下心罷?"寶釵道:"我們也好多日子沒有湊啦,倒是你回來了,大傢纔見見面,哪有從前熱鬧。"探春道:"從前傢裏有多少人,如今太虛幻境先分去了一半,在傢的又分了西山、海澱好幾下裏。幸虧兩位嫂子沒搬去,若都去當老太太,咱們回來可找誰呢?"寶琴道:"我倒來過好幾趟,怎麽李傢二妹妹總沒有來?"李紈道:"紋妹妹自從那回小月,一直多病,新近纔好。綺妹妹跟妹夫到兗州任上去了。"尤氏道:"他是幾時放的?"李紈道:"甄妹夫去年京察記名,四月裏放的。三妹妹臨走,還來過一趟呢。"一時間席上無話說,平兒道:"我見柳嫂子在西山呢,這是誰做的?"寶釵道:"這裏小廚房補了秦嫂子,我叫她試做的,你們嘗嘗如何?"平兒笑道:"就是那秦顯傢的嗎?那年她替了柳嫂子,白賠了許多應酬,衹做得半天,到底被她巴望到了。"寶釵道:"現在的小廚房,可不如從前了。說不定還許賠點嚼貸呢?"那邊席上,岫煙和巧姐、蘭香、鬍氏諸人也不斷地說笑,巧姐嚮鬍氏道:"蓉大嫂子,為什麽不把侄兒帶來?我很想瞧瞧他。"鬍氏道:"奶奶哪裏放心呢?白天怕熱着,晚上又怕涼着,帶來也是鬧得慌。"巧姐又道:"我回頭去看楨侄兒,又有兩個月沒見他,衹怕見我倒要認生了。他們說珠大媽要得重孫子,多半是小小大奶奶有喜信罷?"邢岫煙道:"一聽小小大奶奶怪可笑的,細想也衹好這麽稱呼,他們傢三輩大奶奶,可叫人怎麽分呢?"少時席散了,又看了一回荷花,大傢都貪這裏涼快,坐至掌燈後方散。蘭香陪寶釵至怡紅院,說起上頭要派侍郎、京堂各大員去祭告五嶽,衹怕賈蕙又要派上。昨兒有信回來,叫趕着檢理衣箱。寶釵道:"夏天出去,衹當逛逛山,倒也有趣。衹是路上太熱了,得多帶些暑藥,自己用不着也好施人。"又說了一會兒話,蘭香因惦記楨哥兒,便回房去。寶釵也有些乏了,先在小榻上歪着。鶯兒過來道:"姑娘起得太早了,還是早點歇着罷。"寶釵起來即令她服侍卸妝,收拾就寢,剛要睡着,忽聽黛玉叫聲姐姐。說道:"老太太叫我請你,有要緊的事呢。"寶釵忙問:"何事?"黛玉道:"還是為的老爺,老太太急得不得了,咱們就走罷,有什麽話到那裏再說。"寶釵不覺隨着她們出了府門,一路走得甚快,如同騰雲駕霧似的。寶釵道:"妹妹,你走慢點,就是急事也不在這一會兒。"黛玉笑道:"你也是服過丹的,怎還不及我呢?"一時寶釵想起平兒的話,又道:"我答應帶平嫂子來的,你這一趕碌,就把她忘了,怎麽對得住她?"黛玉道:"走了這麽一截路,難道還折回去不成?衹可下回再說罷。"又走不多時,便到了赤霞宮,黛玉帶了寶釵直往賈母處。見賈母歪在炕上,珊瑚在一旁捶腿,寶玉、迎春都坐在炕前面的一排椅子上,鳳姐衹站在地下,陪賈母說話。先看見了她們,便笑道:"你們去得快,來得也不慢,比咱們西府裏到東府一趟還要方便。"黛玉道:"老太太那麽着急,還不趕緊着回來麽?我到傢裏就沒有歇腳。"寶釵道:"老太太叫我有什麽事?咱們先說正經的罷。"賈母皺着眉頭道:"寶玉帶回去的丹藥,你老爺到底吃了沒有?"寶釵道:"我和三妹妹勸了兩回,太太更說過多次,老爺就是不肯吃,那丹藥還擱着呢?"賈母嘆道:"這麽老了,還叫我操心,真是沒法子。昨兒地府來信,說你老爺陽祿快滿了。寶玉他早就知道,着急得了不得,這孩子也有點心思,說老爺最孝順,老太太帶話去,一定肯聽的。我本想親自去一趟,他們又不放心,衹可找你來,傳我的話給你太太,叫她勸老爺趕緊吃了罷,再遲就來不及了!"鳳姐道:"老太太要用話打動老爺,還得說重點纔好。"賈母道:"你簡直告訴你老爺,他往常都聽我的話,若是他還想孝順我,再聽我這一句,我决不會給他當上的。"寶釵連聲答應,賈母又道:"我這回不多留你了,你們三個人傢去說說話,明天一大早就回去罷。"寶釵道:"此刻還早呢。"於是大傢又說些閑話,鳳姐問:"河南有無來信?"寶釵道:"你們平兒跟着璉二哥回來了,她和我約下,再來的時候帶她來見見奶奶。我剛纔慌慌忙忙地趕了來,到半路上纔想起。已經來不及了。"鳳姐忙道:"他們怎麽回來了?別被上司參了罷?"寶釵道:"你是從前看着老爺和大老爺被人參怕了,如今不是那樣傢運,璉二哥是升了知府,來京引見的,還忘了給你道喜呢。"黛玉道:"鳳姐姐,我倒替你不服氣,你辛辛苦苦撐了那些年,璉二哥有了好日子,倒讓平兒享現成的福。"鳳姐眼圈一紅道:"那也是各人的命。"寶釵道:"她和平兒還有什麽計較?那平兒也衹當替她護印,至今見了我們還是奶奶長奶奶短的,始終沒改了稱呼。"迎春道:"你們都有指望的,不象我這樣苦命。"說着眼淚汪汪,強自忍住。黛玉道:"二姐姐你也別傷心,你寶兄弟說的,總有一天叫你出這口悶氣。"賈母聽他們提起寶玉,便問道:"寶玉呢?"黛玉道:"他早已傢去了。"賈母道:"你和寶丫頭也傢去歇歇罷,別叫他等着心急。"鳳姐一笑,便推釵、黛二人道:"你們快去罷,也是時候了。"釵、黛二人趁此退下,同回留春院。走到抱廈,忽聽一聲道:"姑娘回來了!"寶釵笑道:"我在怡紅院時常不留神,就被它嚇一跳。又到這裏來嚇人了。"寶玉和睛、鵑、麝、釧諸人都在西屋裏,聽見話聲連忙迎出,和釵黛同進東屋,這個道:"奶奶這麽趕碌沒纍着呀?"那個道:"奶奶這回來得真快。"原來她們見了寶釵、黛玉,當面不便分別林奶奶、寶奶奶,衹都稱奶奶,聽不出是和誰說的。寶釵初到,未免各人敘談幾句,等她們退去,寶玉和寶釵、黛玉方得消消停停地談話。黛玉嚮寶玉道:"你是未卜先知的,老太太這回帶了話去,老爺肯聽不肯呢?"寶玉道:"據我看也是白說。"寶釵道:"老爺一生正直,壽終了也許成神,就是到了地府裏,跟祖爺爺、爺爺一塊兒住着,也沒什麽,衹不過成仙沒份罷了。"黛玉道:"你別看成仙容易,東府的機會,錯過了,究竟可惜。就算成了神,老爺那脾氣,連外官都怕做,還能當城隍麽?"寶玉道:"你們也不用發愁,到那個時候總有辦法的,不過多費點事。我想將來把老爺、太太也接到這裏住住,前天先打發潘又安去看那夢蝶山莊,畫個詳細圖樣,好照着樣兒蓋房子。"寶釵道:"你這法子也太笨了,老爺衹是喜愛野景,那別墅也是大傢酌量佈置的,何必照樣直抄呢?"寶玉道:"我的意思要叫老爺住在這裏,還如同在西山一樣,心裏自然是舒展的。"黛玉道:"老爺、太太若來了,姐姐也在這裏多住住,省得兩頭趕碌。若捨不得傢裏,時常傢去瞧瞧,也很方便的。"寶釵道:"我纍了這些年,塵世的事久已就厭煩了,即如那回蕙兒出去册封,我急得什麽似的,看你們逍遙自在,真教人羨慕。那時候便動了出世之想,如今蕙兒做到這個份兒,他夫婦也很和睦,又有了孫子,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可是又想來又不想來。"黛玉道:"姐姐這話怎麽說呢?咱們姐妹就同一個人一樣,難道姐妹還存什麽心麽?"寶釵要說又不肯說,好象很為難的樣子。黛玉又再三追問她。寶釵不得已方說道:"你們是玉皇敕賜的夫婦,我到這裏算什麽呢?"黛玉道:"這也難怪姐姐存心,此事全在我黛玉身上,决不能叫姐姐受一點委屈。姐姐放心罷!"寶玉道:"我想四妹妹和雲妹妹在傢裏孤零零的,也沒意思。況且史妹夫又在這裏,不如都跟了老爺、太太來,我也替三妹妹、四妹妹另蓋着房子呢。"黛玉道:"三妹妹還有事呢,一時來有了,你忙什麽?"寶玉道:"等房子蓋好了,也接她來住兩天,叫她知道有這個退步。"寶釵道:"若提另蓋房子,替珠大嫂子也蓋上一所,她願意在這裏住,或是願意在傢裏,聽她自己酌量,寧可她不來把房子空着,若單漏下她怎麽說呢?"寶玉道:"虧姐姐提醒,我幾乎忘了,一起叫他們估計去罷。"黛玉道:"姐姐來的時候可想着把秋紋、碧痕都帶來,別衹帶鶯兒一個。還有那定風珠,是他和警幻姐姐藉的,也想着帶回來,別忘了。"當下商量了大半夜,衹胡亂睡了一會兒,天已黎明。睛雯、紫娟將他們請起,寶釵衹把頭括攏了幾把,吃了半碗蓮粉粥,便同着睛雯回去。睛雯送她至怡紅院,陡然嚮她一推,忽似夢醒,此時曙光透到窗戶上,現出魚肚白的顔色,軒帷靜悄,不聞人聲,又找補了一小覺,醒來見海棠樹上已挂晨。連忙起來梳洗,隨即往稻香村尋李紈。將賈母囑咐的話,仔細述了一遍。李紈聽了,不免驚訝。道:"既老太太這麽着急,咱們早些出城,把這話去回太太罷!"一面匆匆更換衣服,吩咐預備車馬,便同嚮西山別墅而來。
  其時曉氣正清,一路樹色山光,分外明爽。少時到了別墅,不及賞玩風景,即忙至王夫人處。王夫人一見她們,詫異道:"你們這麽早出來,有什麽事麽?"寶釵道:"也沒要緊事,衹老太太昨兒晚上叫我去,有幾句話帶給太太。"便將地府如何來信,賈母、寶玉如何着急,以及賈母再三諄諭,都告訴了王夫人。王夫人一聽,更為驚慌,說道:"我前兒還苦勸老爺,無奈總說不進去,也不知是什麽脾氣,你們等一會兒,替我做個證見,不然又要說我是瞎編的了。"李紈道:"這些事我從前也不大信,自從到過太虛幻境,纔知道古人所說神仙之事,確是有的。還有許多古人沒說到的呢。"正說着,賈權、楊氏都來見李紈。原來賈政睏賈權學問尚淺,命他跟隨身邊,親自補課,藉可稍慰岑寂。李紈命他們見過寶釵,又同至園中各處逛逛,那桃林中大桃已熟,賈權采幾個熟透的,奉與李紈、寶釵,各人都吃了兩個,帶露含汁,十分鮮美。又至當翠亭坐玩山景。直至將近晌午,方回王夫人上房。王夫人吩咐柳嫂子,替李紈、寶釵另備了飯菜,大傢吃罷,賈政坐了一會兒,正要往書房去歇中覺,王夫人道:"老爺且坐一坐,寶丫頭,你把老太太的話面回了罷。"寶釵道:"昨晚上老太太把我叫到太虛幻境,問老爺那丹藥吃了沒有?若是沒吃,千萬趁早吃了。老爺也到了這個年紀,人傢說老健春寒秋後熱,是靠不住的。萬一有什麽不舒服,再想吃這丹藥可就晚了。還說老爺嚮來孝順,肯聽老太太的話,千萬再聽這一句罷!老太太决不會給當上的。"賈政道:"這倒奇了,老太太有話吩示,為什麽不把我叫去?再不然親自給我托個夢,倒要繞那麽大個彎子,這就可信而不可信了。"空釵道:"實在是老太太親口吩咐我的,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老爺、太太面前造鬼話。老爺不要多疑。"賈政道:"前天你太太說了,我沒有理會,今天你們就來了,硬擡出老太太來,這不是串的扇面麽?"王夫人道:"這都是為你好,誰還耍那些手段?又牽扯上老太太,我們也沒有那種道理。"賈政衹是搖頭,一會兒便出去了。王夫人對李紈、寶釵道:"你們看,這叫我怎麽說呢?"李紈道:"老爺嚮來的脾氣,是越說越擰,也許自己會覺悟過來。"寶釵道:"寶二爺就料定老爺不肯聽的,他說不吃也不要緊,到那時候他還有辦法,我們衹可看他的了。"婆媳三人正在那裏發愁,衹見賈蕙進來,笑盈盈地嚮王夫人和李紈、寶釵道喜。說道:"今天有旨意,蘭大哥轉了兵部尚書了!"李紈道:"蘭兒從來沒管過兵,就是做了兩年的兵備道,也是個虛名兒,如何會調兵部呢?"賈蕙道:"凡事都是機會湊成的,前個月珍大爺上個封奏,條陳了四五件事,有一條是以文轄武,皇上就記在心裏,前幾天又有江西藩司來京陛見,上頭問起江西有無土匪?他奏道:"從前九江一帶有個匪首叫黃飛竜,非常猖獗。那時都御史賈蘭正做兵備道,督率防勇,把那股土匪打平了,從此地方上非常安靜。'因此上頭很誇奬蘭大哥,說他知兵,所以有這番升調。"王夫人道:"蘭小子這幾年在軍機很見長,因他筆下本快,臨事也有决斷。若在兵部,全是武邊的事,未必辦得好罷?"賈蕙道:"那兵部也全是紙片上的事,無非核議章程,審核保案,並沒什麽難辦的。就是兼眷神策府大臣,也衹挂個虛銜。有時幫着出出主意,還不抵軍機吃重。"寶釵道:"祭嶽的事派定了沒有?"賈蕙道:"單子是定了,還沒有發下來,聽說七月初纔走呢。還聽說江浙紳民籲請聖駕明春南巡,若果真準了,藉着隨扈回南逛逛,倒是難得的機會。"寶釵道:"從前南巡,我們薛傢接過兩回駕,用的錢像淌水一樣,如今不是從前的光景,誰傢還當得起這皇差呢?"賈蕙道:"上頭的意思,這回若南巡,一切用度都從內庫開支,不用民間一絲一毫,這真是古今少有的。"賈蕙又坐了一會兒,先走了。李紈要等賈蘭來此,問問情形,偏是那天有議政處會議,候至申末尚未見來,衹可同寶釵先回城去。
  眼前正是三伏天氣,探春喜園中涼爽,時常回來住住。巧姐也住在平兒處,和平兒常到園中,因此比往時較見熱鬧。那凹晶館、藕香榭、紫菱洲等處虛曠臨水,最宜納涼,寶釵每天歇過午覺,便和李紈、平兒、探春、惜春、湘雲、巧姐諸人,攜帶茶具及冰鎮瓜果,到那裏閉會清談。或倚檻觀荷,或繞欄垂釣,或探惜姐妹下棋,餘人觀局。或惜春作畫,寶釵撫琴。大傢聽聽看看,過三兩天也輪流往西山別墅問安。不久頒下旨意,派賈蕙致祭中嶽。賈蕙先請假五日,在傢料理行裝。寶釵、蘭香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假期屆滿,已是七月初旬,隨即請訓起程,賈蕙行後,緊接着賈蘭又欽差前往畿輔及魯豫等處閱兵,那閱兵大臣禮製崇,更須鑄發關防,奏調員弁。候各事辦妥,便也起節出都,與賈蕙行期相櫃距不及旬日。
  自蘭、蕙弟兄先後出差,賈政山居,更覺寂寞。卻喜精神尚健,每日衹觀書消遣。有時替賈權講講書,改改詩賦。有時帶着賈權,或一二小廝,往山中近處散悶。交了白露,賈政便有些咳嗽痰喘,初時以為傷風小恙,不曾服藥。王夫人卻因賈母之言暗自擔心,忙命人去請王太醫。那天王太醫從太醫院下來,正在北澱公所,聞知賈府傳請,便即打聽西山別墅的路徑,趕着坐車前來。王夫人命賈權陪他在外書房暫坐,一面告知賈政。賈政不悅道:"你們太小題大做,我這傷風咳嗽,養兩天就會好的,請的什麽大夫呢?"王夫人道:"既已請來了,給他看看,吃一兩劑藥,早點好了,不省心麽?"賈政無語,一時賈權陪王太醫進來,先嚮賈政請安。問知大概病情,然後初診脈。指下捉摸了許久,又看了舌苔,說道:"中堂貴恙是肺經不舒,又感受外邪,邪鬱於中,氣不宜達,所以發端。吃兩貼疏散之劑就好了。"王夫人叫小廝問:"大夫看着究竟要緊不要緊呢?"王太醫道:"依晚生看决不要緊,請老太太儘管放心。"當下支起眼鏡濡筆沉思,就開了一個方子是:
  蜜杷葉二錢,空沙參一錢,粉甘草五分,外加盆元散一錢為引
  寫完了,呈與賈政道:"晚生愚見如此,還請老中堂酌正。"賈政細看一遍,覺得甚妥,即交給小廝們飛馬抓去。王太醫又誇贊這園子結構很好,又問蘭大爺、蕙大爺幾時可以回京。賈政和他閑談了一陣。還親自送他出去。王太醫再三攔住道:"不敢,不敢。"乃命賈權代送,自己衹送至月亮門而回。是日賈政飲食起居同平常一樣,不料連服兩劑,咳嗽未減,痰喘更甚。又夾雜有些心痛,便覺得支持不住,衹在藤榻上歪着。王夫人又請王太醫復診,另換一方,仍不見效。飲食不進,日漸委頓。李紈、寶釵、探香、惜春都出城來看賈政,見病體漸重,衹可住下,幫着服侍。那上房東跨院尚的南北十間大房,王夫人命人收拾出來,給她們居住。賈赦友於情篤,每次從儀鸞司下班,必來看視。隨後賈璉知道賈政病重,也帶同平兒來視,在外書房住下。大傢都道:"這病王太醫决治不了,趕緊另請名醫方妥。"過一天尤氏來了,說起替鬍氏治病的杜禦醫,能治疑難之病。探春忙命令巡弁進城去請,偏又於一月以前回南去了。還是薛蝌薦一個儒醫,姓瀋號修海,是江蘇常州人,曾經治過理同公誥命的病,着有奇效。大傢聽了甚喜,又打發巡弁去請,從晌午盼望起,直到西正,那醫生纔到。賈璉陪他進來,李紈、寶釵等隔着紗帳,看那醫生,約有五十多歲,兩撇鬍子,夾瘦面龐,穿着二藍團花綢袍子,外加石青軟緞方褂,緩步入室。此時賈政歪在炕上神昏氣促,痰聲作吼,瀋修梅問道:"這位就是老中堂麽?"賈璉道:"正是傢叔。"瀋修梅聽了,忙即打恭,在炕前小杌上坐了。倒替診了左右兩脈,作低首閉目沉思之狀,良久方說道:"據晚生看,老中堂是老年本病,肝肺兩虧,氣分失運,所以發現咳嗽。兼之脘痛,這要從補氣調中纔是正辦。若照外感治去就愈引愈深了。"賈璉道:"足見先生高明,從前確是誤於疏表,此時改從調補,可能搬得回來。"瀋修梅道:"若是此病初起,就由晚生效勞,準可有十分把握。眼下病到如此,衹可盡力為之,大概五六分可望,吃一兩貼若能把心痛止住,那就大有可為了。"賈璉便請他至外面客廳開方,好一會兒纔拿了方子進來。大傢看是:
  中堂方:衰年積耗,肝肺兩竭,咳頻痰滯,牽作脘痛。六脈治細,左關尤甚。亟宜固本,以扶陽調中為主,方俟鈞裁。
  高麗參四錢 於潛術三錢
  生黃芪三錢 雲茯革二綫
  杭白芍三錢 當歸心一錢五分
  廣陳皮二錢 北沙參二錢
  粉甘草五分 竈心上一綫為引
  王夫人看了道:"他說的也很對,這方子,你們看怎麽樣?"李紈道:"老年人氣血總是虧的,這裏頭除了稍重一點,別的還沒什麽。"王夫人道:"那就叫他們趕緊抓去罷。"等到晚上,煎好服了,似乎痰喘輕些。次日便又重煎一劑,那知二劑服了,心痛更甚,神志漸至昏迷,大傢焦憂無策。寶釵忽然想起說道:"咱們索性把仙丹研碎,灌了下去,也許救得回來。"李紈道:"人傢都是吞服的,若研碎了,衹怕差些。還是你到太虛幻境去問一問罷。"
  正在說着,忽見焙茗帶笑過回來道:"二爺傢來了!"李紈道:"哪個二爺?是小蕙二爺嗎?怎麽沒到就折回來了?"焙茗道:"是我們寶二爺,大奶奶您看那走進來的不是二爺嗎?"李紈、寶釵從玻璃窗嚮外看去,果見寶玉穿着傢常衣服,仍舊冠金持玉,從垂花門走進。直至上屋,先見了王夫人,叫聲太太,便至賈政炕前。見賈政病態昏沉,不覺淚下。忙伸手至賈政口鼻間,試一試呼吸的氣,又按按心房及左右脈,回身嚮王夫人道:"老爺這病還不要緊,,太太不用着急。"一面又嚮寶釵道:"姐姐你親自去取一杯淨水來罷。"寶釵出去取水,這裏寶玉從懷中掏出錦匣,內有一粒金色的仙丹,如桐子大小,拿給王夫人看道:"這是元妃娘娘賞的奪命丹,是用北斗天漿煉成的,衹這一丸,老爺的病就好了。"少時寶釵將淨水取到,寶玉另要了一個幹淨杯子,一個小銀瓢,先就杯中註了四五瓢的水,隨即將奪命丹放入水中,念念有詞,看着那丹藥化在水中,那水變成了黃金顔色,寶玉親自擎至賈政面前,一瓢一瓢地慢慢灌下。到底仙丹有回天之力,約有一頓飯的工夫,賈政便已蘇醒。睜開眼瞧見寶玉,就說道:"玉兒,我深悔沒有吃你的藥。"歇一會兒,又說道:"玉兒,你怎麽能來的,我別是做夢罷?"寶玉道:"老爺不是做夢,是寶玉因為老爺欠安,趕着傢來的。"賈政道:"我不信你能夠回來,要末我也到了太虛幻境罷?"說着四下裏看看房子,又看看王夫人和李紈、寶釵、探春諸人,微笑道:"也不像太虛幻境,倒把我迷惑住了。"王夫人說:"老爺不用疑惑,是寶玉趕回來,用仙丹救你的。你看那灌藥用的杯子、勺子不還在那呢麽?"賈政心中這纔明白,拉着寶玉的手,叫聲:"玉兒。"不由得痛哭,寶玉也跟着哭了,王夫人和李紈、寶釵、探春等痛定思痛,也不禁酸淚迸落。大傢哭成了片。
  賈璉在書房裏聽見上房一片哭聲,以為賈政出了事了,連忙同平兒三步二步地跑進去。衹見賈政拉着寶玉的手,在那裏對哭。還以為看錯了人,仔細一瞧,果是寶玉,更為詫異。平兒忙上前將王夫人等勸住,賈璉也進前嚮賈政勸道:"老爺病好了,寶兄弟又回來,正該歡喜,怎麽倒傷心呢?"賈政止住哭,寶玉方向賈璉見禮道:"璉二哥這回來京,真巧得很,正趕上老爺欠安,蘭兒、蕙兒都出差去,全仗着你在這裏。"賈璉着:"老爺待我恩厚,這還不是應該的,我萬想不到在傢裏會和你見面。"寶玉尚要答言,李紈、探春、惜春等都上前與寶玉相見,這一句那一句,忙得答不過來。大傢見他談談笑笑形態如常,不露一毫仙跡,幾乎忘了他是出世的人。一會兒,賈政說餓,要東西吃。王夫人忙打發玉釧到廚房去吩咐,玉釧沒回來,賈政又要下地來坐。王夫人道:"老爺剛好了,別纍着,還是多養息養息罷。"李紈,探春等也紛紛勸阻,倒是寶玉說道:"老爺此時身子已同好人一樣,衹管下地來,不必要緊的。"於是寶玉、探春扶賈政在靠椅上坐下。賈政笑道:"我一嚮誤聽講學家的話,以為聖人不語怪,凡非常的事即是妖異。從寶玉生下來帶着那塊玉,我就心裏患。仙丹我不肯吃,也是為此。今天這一來纔知道從前所見大錯了,怪不得老太太說我呢。"寶玉跪下道:"寶玉種種不肖,小之不能先意承志,大之不能立身顯揚,想起來不可為子。不料此番還能夠回來服侍老爺,從前種種不肖之罪,老爺就饒了寶玉罷!"賈政將他拉起,又拉着他的手流淚不止。王夫人道:"寶玉別招你老爺傷心啦。"此時天色已晚,大傢擺上晚飯,寶釵替寶玉另預備了水果,王夫人又吩咐內書房給寶玉住,不知寶玉住下沒有,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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