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岩中花樹   》 第62節：1.沒有懸念的開場(2)      趙柏田 Zhao Baitian

　　作為一個生長於感時憂國的文人傳統下的詩人（張是二十三歲那年中的舉人第），張蒼水當然知道，國破傢亡之際，士人欲以文藝（“有韻之詞”）求知於後世是可笑的，但他同樣固執地認為，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論，比如像陶靖節、杜少陵他們寫下的有“志”有“情”的文字又當別論。而他，張蒼水，無論在道德上還是詩藝上，他都自認為算作陶杜傳人並不是一件太過傲慢的事。就像在境遇上他時常拿自己與宋亡後的文天祥作比，在詩歌寫作上他又自覺地把自己列入了陶杜一脈以詩言史的傳統譜係中。給人的感覺是，張的背後始終有一個強大的傳統支撐着，他自覺地尋找、校正着自己在這個傳統中的位置，而一旦坐實了這個位置，他就雖九死而無一悔。接下來我們會知道，他四十五歲的並不太長的生命就是以這樣的方式進入歷史並成為鮮活的中國傳統的一部分。
　　話題再回到《奇零草》上來。正如我們已經知道的，他平素所敬仰的陶淵明、杜甫是兩位生活在亂世、又被亂世成全了的詩人。尤其是後者，在顛簸的下半生飽受胃囊的收縮和政治熱望的撲空這雙重饑餓之苦，並在困苦中寫出了他不朽的詩史。陶生逢晉室之亂，杜在生命的壯年遭遇了天寶年間的安史之亂，而本文主人公張蒼水——出色的《奇零草》（當然還包括同樣出色的《冰槎集》和《采薇集》）的作者，生當十七世紀中葉天崩地解的亂世之秋，“嘆天步之未夷，慮河清之難俟”，其境其況，比之陶杜又若何！這種道德與詩藝上的自信和文化上的傲慢，使他在手訂的詩集的末尾固執地題上了“永歷十六年”這一虛妄的年號（魯王失去監國名號後，遠在滇中的桂王朱由榔曾在張三十九歲那年遙授他兵部尚書兼大學士一職）。儘管事實上，歲在壬寅的1662年，已是八歲衝齡的愛新覺羅·玄燁即位的第二年亦即康熙元年了。
　　一個令人絶望的事實是，這依仗半壁江山海天之險的戰爭從一開始就是徒勞的。從清軍入關驅逐了大順農民軍，再到籠絡舊臣、安撫民心及至新朝體例上對漢文化的認同和歸依，越來越強烈的信號表明，歷史的河道已在這裏陡然轉身嚮着另一個方向奔流。而此時南明流亡君臣組織的一個個相互磨擦、內訌的小朝廷，就像寓言中的某種昆蟲想擋住一輛急馳的大車一樣不切實際。先是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弘光朝，不到一年因內訌而覆滅。再是明太祖的十世孫朱以海監國於浙江紹興。接着明太祖第九世孫唐王朱聿鍵在福州稱帝，建號“隆武”，其弟朱聿粵在廣州稱帝，建號“紹武”。隨後明神宗朱翊君之孫桂王朱由榔在兩廣總督丁魁楚等人擁立下先於肇慶稱監國，後逃至廣西梧州稱帝，建號“永歷”。一個朝代日薄西山之際，真是處處衰敗之象，那些朱氏子孫，也是一個比一個不濟。朱由崧腐化昏聵，城破後狼狽出逃，復被擒，首蒙包頭，油扇掩面，百姓夾路唾駡。唐王以王叔的身份對魯王下詔，兩部幹戈相爭，元氣大傷。朱聿粵部又與朱由榔部兵戎相見，落得個城破身死。永歷是晚明最後一個政權，但朱由榔生性柔弱，終非撥亂之才，順治的部隊打到哪裏，他就從哪裏逃跑，做了十六年皇帝，也逃了十六年，最後逃到緬甸，還是被抓。而此時江南殘軍、士子、庶民的一次次抵死相抗，從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再到浙東沿海近二十年的拉鋸式爭戰，除了給江南大地添上一座座新墳，給歷史留下點點斑駁的血痕外，從歷史的中長時段來看是破壞遠遠大於建設。說來可笑的是，1645年，年輕的張蒼水因奉迎魯王監國有功被賜進士身份加翰林院編修後，他接受的第一個政治任務就是前往福州，去調停唐王和魯王雙方的軍事磨擦。這是一次危險的出使，因為隆武皇帝和他的“皇侄”之間的衝突早已公開化。之前，唐王派了一個御史帶了許多銀兩去犒勞駐紮在錢塘江南岸的部隊，被不明身份的一夥人殺死；隨後，魯王派到福州的一個使臣也遭唐王的監禁並處死。張能夠在這紛亂的情勢中從福建全身而退，其過人的膽識和智慧給魯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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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自 序第2節：第一章 正德四年十一月，貴州·竜場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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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紹興(2)第14節：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紹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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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節：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紹興(12)第24節：第三章 嘉靖五年十二月，紹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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