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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 》 守望的距離 》
第62節:智慧的誕生3
周國平 Zhou Guoping
所謂智慧的痛苦,主要不是指智慧面對無知所感覺到的孤獨或所遭受到的迫害。在此種情形下,智慧毋寧說更多地感到一種屬於快樂性質的充實和驕傲。智慧的痛苦來自內在於它自身的矛盾。希臘哲人一再強調,智慧不是知識,不是博學。再博學的人,他所擁有的也衹是對於有限和暫時事物的知識。智慧卻是要把握無限和永恆,由於人本身的局限,這個目標永遠不可能真正達到。
大多數早期哲學家對於人認識世界的能力都持不信任態度。例如,恩培多剋勒說,人"當然無法越過人的感覺和精神",而哲學所追問的那個"全體是很難看見、聽見或者用精神掌握的"。德謨剋利特說:"實際上我們絲毫不知道什麽,因為真理隱藏在深淵中。"請註意,這兩位哲學家歷來被說成是堅定的唯物論者和可知論者。
說到對人自己的認識,情形就更糟。有人問泰利士,世上什麽事最難,他答:"認識你自己。"蘇格拉底把哲學的使命限定為"認識你自己",而他認識的結果卻是發現自己一無所知,於是得出結論:"人的智慧微乎其微,沒有價值",而認識到自己的智慧沒有價值,也就是人的最高智慧之所在了。
當蘇格拉底承認自己"一無所知"時,他所承認無知的並非政治、文學、技術等專門領域,而恰恰是他的本行--哲學,即對世界和人生的底藴的認識。其實,在這方面,人皆無知。但是,一般人無知而不自知其無知。對於他們,當然就不存在所謂智慧的痛苦。一個人要在哲學方面自知其無知,前提是他已經有了尋求世界和人生之根底的熱望。而他之所以有這尋根究底的熱望,必定對於人生之缺乏根底已經感到了強烈的不安。仔細分析起來,他又必定是在意識到人生缺陷的同時即已意識到此缺陷乃是不可剋服的根本性質的缺陷,否則他就不至於如此不安了。所以,智慧從覺醒之日起就包含着絶望。
以愛智慧為其本義的哲學,結果卻是否定智慧的價值,這真是哲學的莫大悲哀。然而,這個結果命中註定,在劫難逃。哲學所追問的那個一和全,絶對,終極,永恆,原是神的同義語,衹可從信仰中得到,不可憑人的思維能力求得。除了神學,形而上學如何可能?走在尋求本體之路上的哲學家,到頭來不是陷入懷疑主義,就是倒嚮神秘主義。在精神史上,蘇格拉底似乎衹是荷馬與基督之間的一個過渡人物。神話的直觀式信仰崩潰以後,遲早要建立宗教的理智式信仰,以求給人類生存提供一個整體的背景。智慧曾經在襁褓中沉睡而不知痛苦,覺醒之後又不得不靠催眠來麻痹痛苦,重新沉入漫漫長夜。到了近代,基督教信仰崩潰,智慧再度覺醒並發出痛苦的呼叫,可是人類還能造出什麽新式的信仰呢?
不過,儘管人的智慧有其局限,愛智慧並不因此就屬於徒勞。其實,智慧正是人超越自身局限的努力,唯憑此努力,局限纔顯現了出來。一個人的靈魂不安於有生有滅的肉身生活的限製,尋求超越的途徑,不管他的尋求有無結果,尋求本身已經使他和肉身生活保持了一個距離。這個距離便是他的自由,他的收穫。智慧的果實似乎是否定性的:理論上--"我知道我一無所知";實踐上--"我需要我一無所需"。然而,達到了這個境界,在謙虛和淡泊的哲人胸懷中,智慧的痛苦和快樂業已消融為一種和諧的寧靜了。
五
人們常說:希臘人尊敬智慧,正如印度人尊敬神聖,意大利人尊敬藝術,美國人尊敬商業一樣;希臘的英雄不是聖者、藝術傢、商人,而是哲學家。這話僅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的。例如,泰利士被尊為七賢之首,名望重於立法者梭倫,德謨剋利特高齡壽終,城邦為他舉行國葬。但是,我們還可找到更多相反的例子,證明希臘人迫害起哲學家來,其兇狠决不在別的民族之下。雅典人不僅處死了本邦僅有的兩位哲學家之一,偉大的蘇格拉底,而且先後判處來自外邦的阿那剋薩戈拉和亞裏士多德死刑,迫使他們逃亡,又將普羅塔戈拉驅逐出境,焚毀其全部著作。畢達哥拉斯和他的四十餘名弟子,除二人僥幸逃脫外,全部被剋羅托內城的市民捕殺。赫拉剋利特則差不多是餓死在愛非斯郊外的荒山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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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自序 | 第2節:未經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 | 第3節:幸福的悖論1 | 第4節:幸福的悖論2 | 第5節:幸福的悖論3 | 第6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1 | 第7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2 | 第8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3 | 第9節:自我二重奏1 | 第10節:自我二重奏2 | 第11節:自我二重奏3 | 第12節:失去的歲月1 | 第13節:失去的歲月2 | 第14節:探究存在之謎1 | 第15節:探究存在之謎2 | 第16節:永遠未完成 | 第17節:悲觀·執著·超脫1 | 第18節:悲觀·執著·超脫2 | 第19節:悲觀·執著·超脫3 | 第20節:有意義的徒勞1 | 第21節:有意義的徒勞2 | 第22節:有意義的徒勞3 | 第23節:有意義的徒勞4 | 第24節:有意義的徒勞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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