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紅樓夢新證   》 第九章脂硯齋批      周汝昌 Zhou Ruchang

  第一節脂批概況
  
  
  
  最早發現的脂批真本《紅樓夢》(衹有白文、沒有脂批的舊鈔本不屬本文範圍)有四:(一)“甲戌抄閱再評”本(大興劉銓福原藏,後來轉歸鬍適,鬍為此炮製了《考徵紅樓夢的新材料》一文,見《新月月刊》創刊號頁一一〇-一四〇)
  。(二)“己卯本”(陶心如先生藏,後歸北京圖書館,有少量脂批)。(三)“庚辰秋定本”(北京徐氏原藏,後歸燕京大學圖書館,鬍又作《跋乾隆庚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鈔本》一文)。(四)有正戚序本(德清戚蓼生原藏,後歸狄平子,由有正書局石印,一種大字本,一種小字本,據陶心如先生言,小字本即由大字剪貼縮印,或謂是“重繕上石”的實為誤說。)這四本之中,第(一)本文明說“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故其捲首亦即題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但第(三)已經每册註明為“脂硯齋凡四閱評過”的本子,卻也題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所以大概可以說乾隆時候的《石頭記》抄本,大都是題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今於行文時常提“脂本”,並不單指任何一本,而是這些真本的統稱,用以別於程刻本、坊肆流行的王刻本及其翻刻本或其他刻本。
  
  這些脂本,都各自保存下一部分評語;因為是脂本上的批,故此稱之為“脂批”,但“脂批”一詞很籠統;為了明白脂批的真象,不能不進而分析他的內容。鬍適在《新材料》一文中曾單“研究”戚本的批,他列表如下:
  
  第一回有評第二回無評
  
  第三回有評第四回無評
  
  第五回有評第六回無評
  
  第七回有評第八回無評
  
  第九回有評第十回無評
  
  第十一回無評
  
  第十二回至二十六回有評第二十七回至三十五回無評
  
  第三十六回至四十回有評
  
  並說“看這個區分,我們可以猜想當時鈔手有二人,先是每人分頭鈔一回,故甲鈔手專鈔奇數,便有評;乙鈔偶數,便無評;至十二回以下甲鈔手連鈔十五回,都有評;乙鈔手連鈔九回,都無評。”因為他“仔細研究戚本前四十回,斷定原底本是全有批評的,不過鈔手不止一個人,有人連評鈔下,有人躲懶便把評語刪了。”
  
  但我們如今細檢戚本,實際情形絶不同鬍適所列;乃如下表:
  
  第一回至第五回有評第六回無評
  
  第七回有評第八回無評
  
  第九回有評第十回無評
  
  第十一回無評
  
  第十二至二十六回有評第二十七回無評
  
  第二十八回有評第二十九至三十二回無評
  
  第三十三至四十回有評
  
  不獨甲鈔奇數、乙鈔偶數的整齊說法不盡然;我以庚辰本逐字校畢戚本,乃知凡戚本無批的地方,在庚辰本裏也沒有;而且戚本不但未曾抄漏一條批,如第十三回十四回中,反有五條是庚辰本所無的。可知鈔手躲懶的說法也是冤屈了人的了。
  
  註意以上僅就鬍適“研究前四十回”而言。四十回以後的戚本,衹有第六十四回裏有一條批,但庚辰本卻除了第五十九回、六十二回、六十八回、六十九回,四回之外,都有批。這是否戚本因“鈔手躲懶”而失去了,則不可知。鬍適說:“戚本四十回以下完全沒有評註。這一點使我疑心最初脂硯齋所據有(sic)評的原本至多也不過四十回。”這話又是在兩方面都錯了。現在合三脂本而計,則脂批之存量如下:
  
  第一回至第九回有評第十、十一回無評
  
  第十二回至二十八回有評第二十九回至三十二回無評
  
  第三十三回至五十八回有評第五十九回無評
  
  第六十、六十一回有評第六十二回無評
  
  第六十三回至六十六回有評第六十七回至六十九回無評
  
  第七十回至八十回有評
  
  八十回書中,衹有十一回沒有脂批;這其中,洋洋灑灑,千百條批語,短至一字,長為巨文;有的在正文之下,雙行夾寫;有的在正文之旁,行間附註;有的在書眉之上;有的在章回之前後:紛紜不一。這些是否皆出脂硯齋之手?如其不然,除他之外,又有幾人?為研究脂批真象,必須首先嘗試分疏一下。
  
  甲戌本第二回有一眉批雲:
  
  餘批重出:餘閱此書,偶有所得,即筆錄之,非從首至尾閱過復從首加批者。故偶有復處。且諸公之批,自是諸公眼界,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
  
  這是脂硯自供,似乎當他作此批之時,已有“諸公”也作過些批,不止他一人的手筆。又如甲戌本第一回一眉批雲:
  
  
  
  開捲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窠〔原誤巢〕臼;閱其筆,則是《莊子》、《離騷》之亞。
  
  後面一行則雲:
  
  斯亦太過。
  
  第十四回寫風姐命彩明定造簿册等事,上有一眉批雲:
  
  
  
  寧府如此大傢,阿鳳如此身分,豈有使〔庚辰本誤作便〕貼身丫頭與傢裏男人答話交事之理呢?此作者忽略之處。
  
  庚辰本在此後則還有二條,說:
  
  彩明係未冠小童,阿鳳便於出入使令者,老兄並未前後看明是男是女,亂加批駁,可笑!⑴
  
  
  且明寫阿鳳不識字之故。--壬午春。
  
  依此二例看,似乎係先有一人之批,另一人又從之而駁難,都好象批者並非脂硯一人。眉批署名的共有四人:脂硯、梅溪、鬆齋、畸笏。或者脂齋所稱“諸公”者,即此一幹人了?但四人之中,除本主之外,署名“梅溪”的批,衹有一條。署名鬆齋的,也衹有一條--鬍適則以為有兩,但其另一條雲:“鬆齋雲好筆力,此方是文字佳處。”此種口氣可能是鬆齋第一身說話,但也可能是別人徵引或代記。批總之,除此三處外,再也不見有梅溪和鬆齋的名字,確定的分量既然如此有限,實在沒法作什麽詳細的討論。惟獨畸笏的批,署名的與不署名而有年月可考的達六七十條之多;還是這位先生與本主脂硯,頗值得仔細研究一下。
  
  脂批雖亂,但持三本對勘之下,便有頭緒可尋。甲戌本的批,搜得比較全,抄得也比較亂,地位也不盡嚴格,有時被移動,單看上去,很難分辨。戚本則衹有正文句下雙行夾註,並無眉批與行間批。可貴的是庚辰本,三者都有,而且墨色與地位分明,因此三本的批,都可參對出眉目來了。原來戚本所存的雙行夾註,在庚辰本也是雙行夾註,與正文同用墨寫,沒有一條例外。而庚辰本所有的眉批與行間批,都是另手由朱筆過錄;這些朱批,戚本上一條也沒有;甲戌本上卻或有或無⑵;凡是有的,地位是眉上抑行間,大體相符;不過因甲戌本雙行夾註批還是用的朱筆;又多未作夾註而寫在行旁(自第六回纔采用雙行夾註形式);而眉批行間批,又多省去年月署名,有些條寫在章回之前後,成了總評的模樣。以致頗費分疏。(鬍適在《新材料》文內所說甲戌本的總評,在戚本裏除數條之外,多被漏去。其實在庚辰本上那全是眉批,戚本原無甲戌、庚辰二本上的眉批,如何怨他漏去?)現在用庚辰本一為對勘,條理畢現。因此,我們得知,脂批共有兩種:一是隨文原鈔的雙行夾註,一是後來過錄的眉上行間朱批,二者是互不相擾的。此點在分疏脂批上極關重要。
  
  依我們初步統計,甲戌、庚辰二本所存的朱批分量及分佈情形如下:
  
  一、甲戌本(現存一至八回、十三至十六回、二十五至二十八回)所獨有的共九百零一條(內第二回、第六回、第八回三回整個朱批全是獨有的)。
  
  二、庚辰本所獨有的(衹有十三至十六回、二十五至二十八回有朱批)共三百四十九條。
  
  三、甲戌、庚辰兩本共有的五百七十三條(內甲戌本部分,並不包括那些雖用朱筆而實際是戚本、庚辰本中墨筆雙行夾批的部分)。
  
  四、合計共一千八百二十三條--即戚本或庚辰本雙行夾批以外的眉上行間(在甲戌本亦有寫在回前回後者)朱批(不包括墨筆過錄的幾條)共有一千八百多條;如連雙行夾批統算一下,恐怕至少也有幾千數之多。
  
  內中有年月、署名的批共計一百零九條。要想說清楚這些年月、署名、或年月兼署名的情形,那就非列詳表不可:
  
  己卯
  
  二十回六條己卯鼕夜二十一回三條己卯鼕夜
  
  二十二回二條己卯鼕夜二十三回三條己卯鼕夜
  
  二十四回一條已卯鼕夜脂硯二十四回一條己卯鼕夜
  
  二十五回一條己卯鼕夜二十六回一條己卯鼕
  
  二十七回三條己卯鼕夜二十八回三條己卯鼕夜
  
  共二十四條
  
  壬午
  
  十二回一條壬午春畸笏十二回二條畸笏
  
  十三回一條壬午春十四回二條壬午春畸笏
  
  十四回一條壬午春十五回五條壬午季春
  
  十六回二條壬午季春十七回一條壬午季春畸笏
  
  十七回三條壬午春十七回二條畸笏
  
  十八回一條壬午季春畸笏十八回一條壬午季春
  
  十八回二條壬午春十八回二條畸笏
  
  十九回一條壬午春二十回一條壬午孟夏畸笏
  
  二十回一條壬午九月二十一回一條壬午九月畸笏
  
  二十一回二條壬午九月二十一回二條壬午孟夏
  
  二十一回二條畸笏二十二回一條壬午九月
  
  二十三回一條壬午九月二十三回一條壬午孟夏
  
  二十四回一條壬午孟夏二十五回一條壬午雨窗畸笏
  
  二十五回一條雨窗二十六回三條壬午夏雨窗
  
  二十七回一條壬午夏雨窗二十七回二條畸笏
  
  二十八回一條壬午孟夏二十八回二條壬午重陽日
  
  共五十一條
  
  乙酉
  
  二十五回一條乙酉鼕雪窗畸笏老人
  
  丁亥
  
  
  
  一回一條丁亥春十六回一條丁亥春畸笏
  
  十八回一條丁亥春十九回二條丁亥春畸笏
  
  二十回三條丁亥夏畸笏二十一回三條丁亥夏畸笏
  
  二十二回五條丁亥夏畸笏二十二回一條丁亥夏
  
  二十三回一條丁亥夏畸笏二十四回二條丁亥夏畸笏
  
  二十五回一條丁亥夏畸笏二十六回四條丁亥夏畸笏
  
  二十七回三條丁亥夏畸笏二十八回一條丁亥夏畸笏
  
  共二十九條
  
  
  
  另外則衹有十六回一條,署脂硯齋;十三回二條,一署梅溪,一署鬆齋,第一回一條,末署“甲午八月淚筆”。
  
  由上表看,己卯鼕夜的一次批,沒有一條是署畸笏的,而壬午、乙酉、丁亥三次的批,又沒有一條是署脂硯的;所以,我們如果說各為一人、一時所批,是有道理的,因而,衹有年月而無署名的,也可以推定是同時同人所批的,例如,二十五回有一條衹署“雨窗”二字,孤立地看,自然無法知道它是甚麽人在甚麽年月的“雨窗”批的,但如上表所示,那一條亦同係畸笏在壬午孟夏的“雨窗”所批,就很顯然了。
  
  至於雙行夾註的批,末尾很多署名“脂硯”、“脂研”、“脂硯齋”、“脂硯齋評”、“脂硯齋再筆”,還有一條僅署“再筆”的,其為“脂硯再筆”之省亦可無疑。這些署名,甲戌本與戚本裏一條也沒保留,全被刪去。最可笑的是戚本,他好象不明白這個署名是什麽玩藝兒,不但刪去,而且還添上別的字充數。例如庚辰本第十六回一夾批雲:
  
  
  
  補前文之未到,且並將香菱身分寫出。--脂研。
  
  戚本無“脂研”字樣,卻多出“來矣”兩字,以致末句變成“寫出來矣”,令人絶倒!其餘類此者有很多處,杜撰的字如“奈何”、“者也”、“如見”、“理”、“也”、“紙上”、“妙甚”、“確甚”等閑話,全是刪掉“脂硯”又接上文而續出來的!這不知是按察大人戚蓼生的短見,還是有正老闆狄楚青的高明?或竟是最早原鈔手的手筆,亦未可知。總之,這些全在雙行夾註批末,而並無一處是署其他名字的。綜合以上,可得一重要結論:
  
  一、凡庚辰本、戚本的雙行夾註批,皆係用墨筆與正文一氣鈔成者,該都出脂硯之手,也就是附於“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定本的原評。
  
  一、凡甲戌本、庚辰本的眉批行間批,除梅溪、鬆齋若幹條外(無法確定),不出脂硯,即出畸笏,乃是後來又加上去的評語,後來各本傳鈔過錄的。
  
  前文曾引一脂齋自供作批經過,說“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其下接雲:
  
  
  
  後每一閱,必有一語半言,重加批評於側。故又有於前後照應之說等批。
  
  註意這個“於側”。所謂“側”,正是針對原來已有行書句下雙行夾註批而言,因後來續批,無法夾寫,故加於側,便成了行問批與眉批了。
  
  但脂現白雲,“後甸一閱,”便有添加,看語氣絶非僅止一二次的續評。他究竟添了幾次?這個問題,極需要解答。今為本章便利,列一簡單年表如下:
  
  幹支乾隆朝年數《石頭記》情形
  
  辛未十六已成書(?)。雪芹年二十八。
  
  壬申十七脂硯初評(?)。
  
  癸酉十八
  
  甲戌十九“脂硯抄閱再評”,恢復《石頭記》之名稱,即“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之最初定本。
  
  乙亥二十
  
  丙子二十一脂硯三評校定。按庚辰本第七十五回前有單頁,上記雲:“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此本年又校定之證。前後參看,此為三評無疑。
  
  丁醜二十二
  
  戊寅二十三
  
  己卯二十四鼕夜脂硯批。(見前表)
  
  庚辰二十五脂硯四評秋月定本。陶心如先生見告:尚藏有己卯本殘書半部。我假想此己卯本或即近於庚辰本,蓋脂硯自去鼕始又有批語,至今秋為止,重為裝整,似當為一次事。
  
  辛巳二十六
  
  壬午二十七畸笏批(有年月可考者最多)
  
  癸未二十八除夕雪芹卒,年四十。
  
  甲申二十九
  
  乙酉三十畸笏批(有年月可考者衹一條)
  
  丙戌三十一
  
  丁亥三十二畸笏批(有年月可考者次多)
  
  戊子三十三
  
  己醜三十四戚蓼生舉進士。戚本當即此時前後。蓼生在北京赴試或做官時所得。⑶
  
  庚寅三十五
  
  辛卯三十六
  
  壬辰三十七
  
  4癸巳三十八
  
  甲午三十九甲戌本一眉批末署“甲午八月〔原鈔作日〕淚筆”。此為朱批可考之最晚年月。中有“一芹一脂”之語。
  
  由上表,可見自乾隆十六七年間,恐怕《石頭記》已有初評,直至乾隆三十九年止,共二十多年的光景,迤迤邐邐,每隔幾年,都不斷有批語加進去,纔成為現在脂批總量的樣子。脂硯自己曾交代得明白:“後每一閱,亦必有一語半言,重加批評於側”。應該註意:為什麽今檢脂本在“側”的脂硯批語,卻衹有己卯一鼕的二十餘條呢?每一批閱即添加一次,那些添加都在哪裏呢?同時奇怪的是:自己卯、庚辰以前,大批傢衹有一個脂硯;及至庚辰以後,到壬午,忽然又出來一個奇人畸笏,也作大批傢;而更奇的是:自從畸笏出現後,便再也不見脂硯署名了⑷,這都是怎麽回事呢?若說:安知未署年月的許多批不就是歷年的脂批呢?為甚麽不可以是恰巧獨己卯一年署了年月名字而其他歷年的批都未署呢?己卯、壬午、乙酉、丁亥、甲午等等諸年中,脂、畸為甚麽不可以同時各自作各自的批呢?為甚麽不可以是:恰巧己卯年脂署了名而畸未署、而壬午等年又恰巧畸署了名而脂又未署呢?--我覺得,那未免都太“恰巧”了,那樣解釋是不能令人滿意的。
  
  我因此便疑心畸笏之人,恐怕還就是這位脂硯,不過是從庚辰以後,他又采用了這個新別號罷了。要想證明這一點,必須從兩方面下手:一、看能不能尋出正面證據來證明畸笏即是脂硯;二、看有沒有反面證據足證畸笏絶不可能是脂硯。
  
  我遍翻各批,覺得無論從文法、用字、題材、感慨、口氣哪一方面去分析畸、脂二人的批語,都實實找不出些微不相同的地方來。彼自稱“批書人”,此亦自稱“批書人”;此愛用特有的感嘆話結尾如“……,嘆嘆!”,彼亦用“嘆嘆!”。同是提二三十年前的舊事;同是說“作者經過,餘亦經過”之類的話;同是稱呼“阿鳳”“襲卿”“顰兒”“玉兄”一類的稱呼。難道畸笏和脂硯竟是同一個先生教出來的,恰巧又二人同輩數同身份、同與雪芹起坐不離的麽?
  
  回過來再尋正面的證據。這固然很難用 x 等於 y 的算學式的證法來證明畸笏亦即等於脂硯,但如以下諸例,也頗足耐人尋味:
  
  一、第十八回始出妙玉時,雙行夾註說:
  
  妙卿出現。至此細數十二釵:以賈傢四豔,再加薛林二冠,有六;添〔庚辰本作去〕秦可卿有七;熙〔庚辰本作再〕鳳有八;李紈有九;今又加妙玉,僅得十人矣。後有史湘雲與熙鳳之女巧姐兒者共十二人。雪芹題曰《金陵十二釵》,蓋本宗“紅樓夢十二麯”之義……(下提副及又副等)。
  
  
  
  而庚辰本此上有一眉批,說:
  
  前〔原作“樹”,因草體而寫(言爲),此類甚多,如“勝”誤為“務”。“壬午”誤為“王文”,“開門見山”誤為“詞幻見山”,皆是〕處引十二釵,總未的確,皆係漫擬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壬午季春,畸笏。
  
  二、第二十七回寫紅玉(即小紅)時,庚辰本有兩條眉批:
  
  
  
  姦邪婢豈是怡紅應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後篆兒,便是確〔原誤卻〕證。作者又不得可〔有誤〕也。--
  己卯鼕夜。
  
  此係未見抄後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雙行夾註與己卯鼕夜的批,前已說過,都是脂硯的,最為分明。以上二例恰好都是這位畸笏論及脂硯的批。但二文口氣,皆似前後自註說明,而並非二人彼此駁辯攻擊。讀者如其緻疑於我這說法,衹要回頭翻翻已引的“斯亦太過”與“老兄並未看明是男是女,亂加批駁,可笑!”兩處,那裏口氣是怎樣,這裏是怎樣,其分別便瞭然了。又如:
  
  三、第二十二回寶釵作生日,庚辰本有眉批雲:
  
  
  
  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聊聊〔寥〕矣。不怨夫!
  
  這應是脂硯自己感嘆。稍後,又有一批,說:
  
  
  
  前批知〔原誤書,亦草體之寫(言爲)甚明〕者聊聊;今丁亥夏,衹剩朽物一枚,寧不痛乎!
  
  
  
  這後一條乃是又隔多年到丁亥重批時,知者不但“寥寥”,簡直全然死淨了,衹剩得一枚“老朽”,所以為痛。但丁亥夏的批,既屬畸笏,而觀其與脂硯口氣如一,又曰“前批”者何耶?我以為這正是上文脂硯所說的“餘批重出,……故偶有復處……故又有於前後照應之說……”那個“重出”,那個“復處”,與所謂“前後照應”之例,故上例有“前處引……”雲雲,此處又有“前批……”雲雲;若不是一人的手筆與口氣,不但事實難以解釋,即脂硯的話也落空而難懂了。
  
  四、第二十三回寫黛玉葬花,庚辰本有二眉批:
  
  此圖欲畫之心久矣。誓不遇仙筆不寫,恐褻〔原誤襲〕我顰卿故也。--己卯鼕。
  
  丁亥春間偶識一浙省〔新〕發。其白描美人,真神品物,甚合餘意;奈彼因宦緣所纏,無暇,且不能久留都下,未幾南行矣。餘至今耿耿,悵然之至!恨與阿顰結一筆墨緣之難若此,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這又是一個畸笏批緊跟脂硯批而說一件事的例子。讀者試想,難道這真是兩個人,而這位畸笏死要學脂硯,因也要畫《葬花圖》而發偌大的感嘆麽?依我看,明明是發心已久,夙願難酬,幸遇良工,因緣又舛,故始有耿耿、悵然、緣難若此之嘆;這不是一人而前後呼應是什麽?
  
  我的看法是:從首至尾,屢次批閱的主要人物,原衹有一個脂硯,所謂“畸笏”這個怪號,是他從壬午年纔起的,自用了這個號,他便不再直署脂硯了。觀“後每一閱,亦必有一語半言重加批評於側”,可見此批為接近最後批的自註(絶不能是頂言),其所指原也就是統包己卯、壬午、丁亥、甲午這些次的批罷了。鬍適在跋庚辰本文內說:“所謂‘脂硯齋評本’:即是指那原有作者評註的底本,不是指那些有丁亥甲午評語的本子。”這話我看也是不對的。
  
  前文上來曾引過,甲戌本第二回一條脂批說:
  
  且諸公之批,自是諸公眼界;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
  
  
  
  並且那時以為所謂“諸公之批”,即指畸笏、鬆齋、梅溪等人的批。如今想來,事情末必就是如此:因為脂硯所謂“諸公”,實際並不是指另外作批的人,而是指所謂“看官”。原來脂批裏的文例,間接對讀者的稱呼是“觀者”“閱者”,直接的稱呼一是“看官”,另一就是“諸公”,例子很多,如第三回寫鳳姐初出,眉批說:
  
  試問諸公:從來小說中可有寫形追像至此者?
  
  
  
  0第十六回寫鳳姐嚮賈璉訴說理傢苦處,眉批說:
  
  此等文字作者盡力寫來,欲諸公認識阿鳳,好看後文,勿為泛泛看過。
  
  
  
  同回寫秦鍾臨死記念傢務,雙行批雲:
  
  
  
  扯淡之極!令人發一大笑!--餘謂諸公莫笑,且請再思。
  
  第二十回一條雙行批雲:
  
  襲卿能使顰卿一贊,愈見彼之為人矣。觀者諸公以為如何?
  
  餘者不能備舉,又有稱“觀書諸君子”一處,皆為明證。而且,假如以為“諸公之批”即指畸笏、梅溪、鬆齋三人的批,那麽三人的批應該即如脂硯所說“自有眼界”纔是,可是,象畸笏的批,我們已引了幾條,其“眼界”實與脂硯又有何異?鬆齋那條批是批秦氏托夢的議論,說:
  
  語語見道,字字傷心,讀此一段,幾不知此身為何物矣!--鬆齋。
  
  這與脂硯的“眼界”(參看以下各節所引)又有何不同?梅溪那一條則是批“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的,說:
  
  不必看完,見此二句,即欲墮淚!--梅溪。
  
  這與“此句令批書人哭死!”等“眼界”又有何不同?我以為正因此種“眼界”全同,適足以說明脂硯所謂“諸公之批”並不是指這些“鬆齋”“畸笏”等名字,而是指一般讀者。“批”字不必死看,意思是說:看官諸公的“批”(意見),是看官的,我卻有我的“眼界”。至於其眼界之所以不同,就又是脂硯說他並非普通一般讀者的意思。
  
  鬆齋究不知為何人。至於梅溪,正文明說:“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上面就有一條眉批說: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餘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這一條不具署名,可以解釋為是梅溪本人在自作說明,可是也可以解釋為,那條批本是脂硯的(在夢覺主人序本中此批為雙行夾註,可見脂硯批的可能最大),說明何以保留《風月寶鑒》一名的心情,那麽梅溪也許就又是脂硯另一化名了(東魯的問題也增加這一可能性的程度,參看下節)。
  
  總之,從批的文字、內容看,都不象是許多批傢雜湊起來的東西,能夠說明是許多不同的人之手筆的例證極稀薄。而且,既稱“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自然就該是脂硯齋一人的批本,而不該是許多人的“合評”本,--假如是那樣,為甚麽不該題作“某某某合評石頭記”呢?即以畸笏、脂硯二大主名而論,也該題為“脂硯、畸笏合評”纔是,為甚麽還衹是題一個脂硯齋呢?
  
  還有一個跡象應當註意,且看甲戌本中,己卯、壬午、丁亥年份的批語本來也在,但衹是都已刪去了幹支年月,各舉一例以明之:第二十六回--
  
  紅玉一腔委麯怨憤,係身在怡紅不能遂志,看官勿錯認為蕓兒害相思也。--〔已卯鼕〕。
  
  獄神廟(回有)紅玉、茜雪(庚辰二名互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搞,(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第二十八回--
  
  
  
  若真有一事則不成《石頭記》文字矣,作者得三昧在茲,批書人得書中三昧亦在茲。--〔壬午孟夏〕。
  
  
  
  此三例中,方括弧中的幹支季節名號,在庚辰本有,而甲戌本無。度其情理,是初批時為自記性質,後來改為“對外”(面嚮讀者),遂將末尾字樣刪淨,是經過一次整理的痕跡。如果脂、畸為二人,那麽誰能將不同的署記釋行刪去?說是不相幹的旁人或鈔手,解釋也都不圓通。說是脂硯刪的,那他如何肯將別人的批攘同己有?說是畸笏刪的,那他怎能將自己的批語混充“脂硯齋重評”本?(甲戌本每葉中縫都大書“脂硯齋”,這說明此本原係脂硯自藏本)我看這是都難講得通的。合理的解釋是,本為一人之批,故無待分署,可以刪去。
  
  所以,我覺得作那些條脂批的,其實衹有一個脂硯齋,這些條批,就是他歷年許多次重讀重評的成績。是否如此?有待大傢研究,姑且把我個人的初步看法記在這裏。
  
  
  
  【附記】
  
  本書行文時用甲戌本、庚辰本等名稱,有時指概念中的此本曾經存在的原底本,有時指此本的現存過錄本。由上下文義,可以看清。過錄本大致保存着底本的主要情況,但有時也會出現過錄中的訛誤或變動。為避繁碎,都不再逐一詳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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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
  
  ⑴按此條係墨筆過錄,可靠性似不如朱筆者大,但下條“且”字起首,若無此條,與上條語氣便不銜接,故知當屬可據。
  
  ⑵註意這僅以庚辰本的批為本位而作比,反過來說,甲戌本的朱批也有許多是庚辰本所無的。
  
  ⑶參看《附錄編》,《戚蓼生考》。
  
  ⑷註意衹指批末署名。甲午年一條批中卻有“一芹一脂”之語;但此正是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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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資料來源】紅樓癡迷錄入。轉載自撫琴居論壇。
評紅樓夢新證⑴寫在捲頭
第一章引論第二節紅學一斑
第三節 重新認識紅樓夢第四節 幾點理解
第二章 人物考 第一節 世係譜表第二節 曹宜曹宣
第三節 過繼關係第四節 幾門親戚
第三章 籍貫出身第二節 遼陽俘虜
第四章 地點問題第二節 院宇圖說
第三節 北京住宅第四節 江寧織署
第五節 真州鹺院第五章 雪芹生卒
第六章 紅樓紀歷第七章 史事稽年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二]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三]
前期(明萬歷二十年--清順治十八年)[四]中期(康熙二年--康熙五十一年)[一]
第   [I]   II   [III]   [I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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