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韩诗所述,赵苍唐意在讽喻魏文侯不要重蹈吉甫杀孝子伯奇的覆辙,而吉甫则是信后妻之谗杀孝子伯奇,其弟伯封求而不得,作《黍离》诗。这是西周时事,曹植在《令禽恶鸟论》有载,王先谦是坚信此说。但我认为既是西周时诗,魏文侯何以不知有此诗?而这个魏文侯恰恰又是史上一有名人物。战国第一个学术中心形成于三晋之魏的西河。这里有两个核心人物,一是魏文侯,一是卜子夏。礼贤下士的魏文侯也是魏国历史上最出色的一个国君。《史记·儒林列传》称“是时独魏文侯好学”。《汉书·礼乐志》说:“至于六国,魏文侯最为好古。”可以想像,如果是西周前诗,文侯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况且,此处魏文侯并没有杀击之心。击在中山,诉为太子,互不相干,反倒是赵苍唐提出要父子通使,赵讽此诗有些莫明其妙。以小人心度之,莫非还有挑起魏文侯杀击之嫌。赵云,“非敢怨也,时思也”,这句话也不通。连魏文侯一听就知:“怨乎?”,即文侯听出了诗里的怨意,马上质疑,赵一句“时思也”只不过是一种辩解。在我看来,这个赵苍唐纯是一小人耳。即便是一种“思”,明显不是那种子思父。与毛诗比起来,毛诗更切合诗旨。实际上,即便是今天看来,这种“思”也是一种忧思,一种带有天问的忧思。
这首《黍离》,沈青崖说的好:“述其所见,既非托物,因所见而行为之靡靡,心为之摇摇,亦是实写其忧,而非由于黍稷引起,直是赋体,不兼有兴。”如果是子思父,则应该侧重思,而不是忧。而且,根据《诗经》的经验,写思往往多以比兴的手法。
诗一开头就点出了一幅颓败的景象,而且这是一种无法修复的颓败,故都城阙已完全被“黍离”所取代,蓬蓬春色、葳蕤草木中透露着满目凌乱与荒芜,如同今天那无法修复的圆明园一样。彼,彼宗庙宫室。迈,行也。靡靡,犹迟迟也。摇摇,忧无所想。离离,散垂之貌。摇摇者,神魂之无主也;如醉者,意绪之俱迷也;如噎者,愤气之填满胸臆也。可见,愈是绿色离离,愈见出昔日繁华之瓦裂,见者之心都为之崩解。愈是春意盎然,愈是见出作者心中之冷。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做了肥黍的肥料。那么,导致这种剧变的到底是什么呢?“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人心里应该马上被唤回到当年那个烽火戏诸侯的年代。
此情此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忧什么呢?只不过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只不过是思往事,忧来者,只不过忧别人不理解我这种忧,还以为我别有所求。
牛运震曰:“此诗纯以意胜,其沉痛处不当于文词求之。后人诗如‘山川满目泪霑衣,六朝如梦鸟空啼’之类,徒伤代谢而已,固无此怀古深情也。‘谓我何求’四字,说尽人世浅薄,一‘求’字误人,直到君国之义漠不相关,可惧哉。”
此诗之奇就奇在这里。与其说是怀古,不如说是伤今。若今日果如离离禾黍这般春意盎然,倒也不必再问苍天,若今日已是一片秋意阑珊,倒应让诗人豪情满怀才是。诗人偏不写今日之风雨如晦,偏偏以禾黍离离之春意映出今日之如晦风雨。
《诗经》时代的诗人不是为作诗而作诗,这一点与我们今人作诗绝对不同。诗人心忧为何,所求为何,指责何人,皆不一一道明,是情动于中,发至极处,语言自然流露。这种语言便是初民的原始语言,不同于后世之诗人靠推敲来炼字,炼成一种诗境。
千载以来,每当碰到这样一种风雨如晦的时候,“黍离之悲”就起。哪朝哪代没有人唱过?左思刚唱完,杨衒之又唱;瘐信唱过,沈约又唱;杜甫刚走,刘禹锡又来;姜夔的《扬州慢》未停,吴梅村的《秣陵春》又响;而期间,四十三岁的文天祥所唱的更直追《黍离》:
“草合离宫转夕辉,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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