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光陰易迟,自那萬家起造花園,匆匆也是一年多的日子,大致可觀,园垣四處果然設起義塾,安置萬、宋兩家的幾個潑赖秀才。明明借他作楼园的惡狗,那里教甚麽書?闲话不題。
且說那日賀新,先是本家幾個秀才到來,看見大門正是閉着,要候踩新的官到时纔開得的,眾人看那大門横額是「紅池别墅」四個金字,對面照壁粉白光亮,上面畫着一丈二尺高的天官,红袍金带,左手捻着五绺良鬚,右手拿着象笏,指那五色样雲擁護的半邊红日。一個秀才說:「可惜这日頭何不畫成圆的,就無缺陷了。」一個秀才道:「莫說这些欠考據的話,那全紅日頭是要一二品大員纔畫得呢。你當是徒好看麽?」說話移時,别的客也陸續到得多了。
忽然聽得到锣聲自远至近,知是縣官親來。前面抬着三道匾:一是盐運司的全銜、一是揚州府的全銜、一是江都縣銜名拜贺,一對一對的旗牌玉棍,红傘罩定一乘大轎,内里坐着一位紗帽補服黑鬍鬚紅鼻子的官員。到了門前,里面開了大門,一個管家手里執着红帖,在轎子前跪安擋駕,四個轎夫抬着轎子進門,一轉而出。這里放起爆仗,鼓樂大作。一會匾也釘好了,司里府里,以及同城衙門的幕友官親均已到齊,今日的客大約以此辈為上賓,秀才們同着逛逛。自大門看那两旁,十幾對金字紅牌:一對是「孟門高第」,一對是「河南左布政使」,幕賓問道:「这位是誰?」本家秀才道:「名叫萬衣,著得有刻的书,名《萬子迂談》。雖不是一家,却也算敝姓有名望的。」眾人轉上大廳,看那縣官的匾,是一潤屋延厘四字。府幕笑問縣幕道:「这必是先生的手筆,典重高華,好極,好極!」縣幕答道:「說起来四個字大有原由,這里雪翁是與敝東至交,敝東說這道匾總要隆重些纔好,“潤屋”兩字是敝東擬的,下两字幾個朋友都配不好,晚生想起禀帖上恭維的話,如年節用“柏酒延厘”,秋節用“桂醇延厘”字眼,隆重莫過乎此,遂呈了簽條。敝東果然說好,就用了來的。」府幕道:「“延禧”亦可用得。」縣幕道:「“禧”字輕些。在老先生們用下來便不要緊,而今我們州縣衙門給平行紅地方的尺牘,都要當作禀帖的一般,用心斟酌,不然一旦挑起眼來,就保不定吃飯,敢是頑的麽?」說着,眾人又進一廳,正門上是府尊的匾,旁柱挂一長聯,幕友念道:「甲第起江都,玉堂早篆金银字;名園依廣澤,春圃常開富貴花。」款署翰林院全銜姻愚弟某名拜撰並书。大家赞好,說真是金華殿中人語。
引導的人說,上頭還有三重,無甚逛處,我們從左月光門進去逛,對海灣轉到右邊就是戏臺,主人在那里候席哩。 一路經過好幾重門,又過些長廊曲檻,壁上都是字畫,纔看了東坡游湖,又見是太白醉酒。一口氣走到海心亭,歇歇觀海,起來轉入樓臺,层折多端,總不外琴棋書畫、游詩品花及藏書籍的所在。眾人游到詩室中來,伺候的書童端上茶點,吃了一會。看看上面擺着一部《洪武正韵》,旁列楠木多宝橱,内里貯的唐宋以來各家詩稿。窗前几案,擺設擎硯花箋,十分精良。案上預備随手翻阅的幾部詩韵,以及圆機活法各類书。秀才道:「今日賀新,不能無詩,諸公佳作,將來作為一會可好麽?」眾人齊聲答道:「其好。」同又轉到藏书樓上,三面列架,萬軸牙簽,亦仿四庫甲乙丙丁分貯之法。幕賓看那頭一庫的标簽,寫着《貿易通志》《授時通考》《诹吉通書》。因说道:「嘗聽有人谈三通、四史,這可就是三通麽?四史尚未見過。」一秀才道:「先生且看那邊架上都是史书,那里才止四史?真有廿四史了!」幕賓道:「今日真個見识了。」遂看那一架上,頭一部是《开辟演义》,一直到本朝的《雲合奇踪》,歷代無关帝王如《水浒》《粉妝搂》《绿牡丹》之類,都是全的,外還有《神仙纲鑒》《草木春秋》各书。眾人看了一會,忙着要去赴席。天色已不早了,轉過八桂亭,看看中间懸一幅吴道子仙筆畫的《龜蛇鎮宅图》:走過村落上,那太湖石磊成的假山,山上竹木尚未長成,無甚好看。进了一層深院,滿地擺列花盆,旁有小圃,望去盡是土养的椿頭,未上盆的草本。再进敞厅,上面横榜是「课春軒」,眾人坐下。有一人說:「今日走的路快到十里了。」书童正在端茶,耳内却聽鑼鼓聲响,引導人說:「那邊開了戲,請各位就可过去,赴過席,明日再來逛逛罷。」大家俱说有理,一同來在客廳。但見主人衣冠揖客,安坐送茶,戲台上參堂點戏,開了正席。幾位幕賓听了兩出戲,看看起鼓,便告辭回署去了。這邊眾客開懷暢叙,盡歡而散。一個秀才看那台柱上的對聯,念道:「市场即戲場,看你是那般的耍手;假事如真事,諸君從结局處留心。」念完說道:「好得很,非名手不能做得這樣透徹的。」
自此十日一會,文武衙門、官亲幕友,無一個不在詩會中。七太太大有聲名,萬雪齋亦廣通聲氣,祇有瓊枝带着小兒子,經理家務,節下稽查各下處的賬目,闲時評評他們的詩,過的倒是個清閑日子。那日七太太拿了兩本書來要瓊枝點定。瓊枝看那封面,是彭翰林題的《萬家合稿》,翻看雪齋的詩,上有国公府徐三公子的批評。笑了笑道:「这樣夫婦合刻的詩稿,倒是古今罕有的。姊姊既作這件新鮮的風雅事,似要多幾首詩才好哩。」七太太道:「正是要你给我凑好,作速發去刻板的。難道為姐替你做過許多白忙的勾當,還不值得你这一點便宜麽?」瓊枝笑道:「這是甚么要緊!怕是倉卒作不好,增不得姐姐的光,玷污了芳名倒不是頑的。如不嫌棄,就將往日做那通套題目的詩,揀個幾十首,纔來得及哩。」七太太喜喜歡欢,住过幾日,逼着瓊枝选完,拿了詩本,叫入抄寫去了。
這边詩會的人越發多極了。那日正在課春軒,扶乩命題,忽然陰風四起,满堂燈燭都變了绿色。恍惚有無數鬼物,自遠至近。坐客各自往正廳上跑來,扶筆的两個仙童早已不知藏在那里去了。雪齋從书房里出來,看那些人慌慌張張,也有說看見兩三尺高頭大如斗的鬼樣,也有聽得号哭並枷锁鐵链的鬼聲。又有幾個秀才道:「我們見的是那些詩仙,來賞鑒雪翁的芳园,助我们吟興的,倒被你這些冒失鬼鬧散了,岂不可惜!」說得众人大笑起來。雪齋就命在這廳上擺晚飯,席間有人說:「神鬼不可不信,近聞龍虎山張真人將到清江浦了,雪翁何妨请來镇壓镇壓,尊府永远清吉豈不好麽?」雪齋問是如何去請,那人道:「不怎樣的,準備陰阳錢不过三五十钏就够數了,像雪翁這積善之家,真人必定降臨的。」雪齋記在心里,次日果有天師过境的信,着人去請。那天師也不推辭,就在漕关河下泊了船。
這位天師係漢張道陵七十二代的裔孫,克承家學,善能捉鬼驅邪。此次奉诏到京,建設五年一次的羅天大醮,轉身帶了八個法官,飲食衣服,都與常人無異。祇見船頭上有兩個虎頭牌,一寫「龍王免參」,一寫「諸神回避」共八個墨字,四個硃圈,水手們向看的人道:「那日在清河里,忘記懸這兩道牌,一霎時風浪掀天,開不得船,還是天師想起,叫把牌挂起來,那風才息了,耽擱我們半天路呢。」彼時轟動,那些告陰狀的、求符的,香花滿地,踴擠不開,兩日打發得稀疏了,纔有一個法官到萬家园來,設壇作法。法官到此,說係地中鬼魂作祟,想是造园時掘塚太多,於理不合,非法所能驅遣。就在园内立祠致祭,再求天师法力安置可也。雪齋愧悔無地,衹得依法禳解过了。
瓊枝正想追薦亡夫,要雪齋代懇天師,作四十九日的水陸大會。天師許了七日炼度,擇定吉期,一齊來到宋家,建設道場。到了三日晚間,攝召亡魂,壇外搭起一座金橋,左边衣冠所,右邊沐浴所,中排血食。瓊枝带着小兒子,跪在壇前,泣涕不止。天師正坐,法官旁列,鐸鼓金鐃,贊手贊帛,焚符咒水,一陣角聲烏烏。見那一個法官,手執五色紙旛,繞壇三匝,口内高聲呼道:「江都縣住居孩男宋福仁,信心遵奉灵寶法師律令,召請生身亡父真魂正魄來壇受領血食,上升天堂。」细樂大作,天師口里不知念些甚麽咒語,手執雷令木牌,向案上一拍。忽見法官拿着旛竿,往金橋上一麾,口里喝道:「何方妖僧,敢冒血食,豈不知法師五雷掌訣的利害麽!」但看那僧,目視小兒,似作哭泣之狀,回視天師,閉目不語。法官心里明白,叫人取一碗清水,放在瓊枝面前,焚了一道開天符,瓊枝目視水中,見那日浴堂里來的那個和尚,正與亡夫為富争取血食,不由的面紅耳赤,心驚膽戰,臉上又羞得抬不起頭來,衹聽两旁打起魚鼓简板,敲動鈴鐺,那法官作步虚聲喝道:「女子從夫夫不良,权宜生個好兒郎,布施若有銀千兩,再不逢人道短長。」瓊枝伏地聽着,不覺點了點頭。法官叫將水碗撤开,做完法事。後日上表拜懺,應該拈香顶禮,瓊枝均說有病,不能出來。經功圆滿,天師送了两道驅邪鎮宅的靈符。瓊枝兑给了銀兩,又送了些零碎,是謝那法官的,外送了些鸡魚楮帛,是謝神將的。整整鬧過三日,纔送了法駕出門。
瓊枝心里懊悔,羞憤成疾。那七太太聽了,心里也有些害怕起來,園中從此不敢進去,詩会也冷落了。七太太同萬雪齋合稿的詩,已刻成了書本,夫婦歡喜。正欲發出送那同會的人,忽見管家送了一封書信上來,說是徽州寄來的,本人還要親到拜會呢。雪齋拆开一看,氣得目瞪口呆的,話也說不出一句來。七太太笑道:「怎樣的事?想必又是三氣周公瑾了。」祇因這一番,有分教:夫婦慕風雅之名,詩是假,事皆是假;身家以清白為貴,人可瞞,天不可瞒。畢竟萬雪齋看的書信是為甚麽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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