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美元硬过人民币   》 三人行 五      韩冬 Han Dong

  第二天上午刘松九点多钟才醒。东平和小夏去了东平自己的住处,到现在还没有打电话来。他俩准是又聊了一夜,快天亮的时侯才睡。东平正是为了刘松能够好好休息一晚才把他留在这边的。东平他妈的身边不能脱人,因为有心血管病。所以当东平的姐姐因公去了印度并带走了姐夫,东平他妈就从上海的哥哥家过来为她照顾黑孩子,就是那只猫。东平他妈的目的是照顾一只猫,东平因此又必须每晚去姐姐家陪伴他妈。这是毫无办法的连锁反应。幸亏春节和刘松、小夏的到来,他才有机会从固定不变的程式中暂时摆脱出来。
  他留下他们中的一个陪着他妈,和另一个在深夜空旷的大街上步行一小时来到他自己的住处。刘松和小夏是隔日一换,像倒班一样。唯有东平天天如此,三许巷的喧哗过后开始了黑暗寒冷的归程。回到家,点上炉子烧开水,得把房子暖起来。喝一点热咖啡,再抽一支美国烟,将那淡淡的烟雾吐向房间的四角,在落地式台灯的光源下看着它飘散。俗话说:屁暖床,烟暖房。东平和刘松或小夏经过这一番调整,不再困顿。他们在夜深人静、面面相觑的情况下能把话谈得非常深入。那自以为是的男人间的情谊原来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几乎毫无长处和优点的东平尤其擅长如此。
  第二天白天总有人感到困倦和萎靡。可东平仍不辞劳苦,坚决不和刘松或小夏换班。而且他还十分厌恶侯车,对刘松打的的习惯也没有完全适应。按照东平当时的收入和心理状况,自他卖掉自行车后最愿意就是坐三轮车了。他尤其爱坐人力的,又平稳又干净,还可以和小腿上静脉曲张的三轮车夫毫无压抑地聊天。但他最爱的仍然是步行,因为这样可以锻炼身体。三十岁以后他在这些方面格外小心了。“我每天来回于三许巷和西村,靠的就是两条腿。”至少他是这样对刘松说的。
  显然这两个家伙还在睡觉…还是等他们打来电话吧……。刘松在被头上擦了一下口水又模模糊糊地睡着了。也难怪他,老卜、文强两对夫妻及灰灰走后,接着东平和小夏也动身去西村了,当时已经过了零点,人走后室内的气温急剧下降,满屋温暖的烟雾就像被门背后的一只冰手拉住一头,从门缝里不断地拽出,像魔术师的绸子一样倏忽不见了。刘松进被窝的时侯正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刻,他哀叹着自己阳气不足的身体,很长时间也没暖和过来。还不如和东平步行一段去西村,那样至少脚下生热,能够很快暖和起来。半小时以后刘松真的醒了。他翻身下地,迅速套起衣裤,嘴巴里嚯嚯地呼呵着寒冷。东平他妈已经起床出门晨练兼带买菜去了。她是什么时侯起来的?刘松一点声音也没有听见。他认为自己一宿没睡,现在遇上了一个相反的证明。至少他在东平他妈起床、收拾并出门(哐地一声带上套间的门)的这段时间里是睡着的。这样一想他顿时觉得自己多了一点精力,头脑也清醒了,抬头向窗外一看:耶,是一个蛮不错的晴天!
  他踱到客厅里,东平他妈已经彻底清扫过了。他想起昨晚的一片混乱,满地的脚印、过滤嘴、火柴棍,还有换下的托住子弹的塑料片,心想:东平他妈的动作还真不小。她甚至还收拾了东平的卧室,也就是刘松睡觉的那间,他居然毫无知觉。此刻地面的红色水泥透露出来了,鞋子、书刊和刘松带来的箱子都归置整齐。客厅里吃饭的桌子被擦得锃亮,反射着冬天室内的飕飕冷光。昨天老卜开枪自戕的地方曾翻倒了一瓶鲜虾酱油,都说那从瓶口中汩汩流出的黑色的液体玩意儿是老卜的血。当时老卜倒在洗衣机旁拼命压住酱油瓶,使他的工作服浸在酱油中。他的表演的确精彩,可东平家的地面甚至部分墙裙都遭了殃。看着那一片狼藉,大家都在想,恐怕这是不可挽回的,所以谁也没有动手去收拾。可现在这一切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就像那酱油被一只魔瓶从地上收回,矗立在此刻厨房里的筷子筒旁。
  另一间位于大楼东南角的房间,是东平姐姐和姐夫的书房兼工作室。朝南的窗下是一张颇为气派的写字台,像钢琴那样地铺陈开来,也像钢琴那样地光可鉴人。此刻一抹十点钟的阳光照射在桌面上,那儿什么也没有,除了排放得整整齐齐的一二三四五把手枪。手枪按大小依次平放在台面上,老卜的那支当然位于最末。枪口朝着同一个方向,枪与枪之间的距离也是那么地平均,都在一寸左右。那枪就像一个个弯着腰或撅着屁股的人。刘松想起他有一次在动物园内的猴山看见一溜小猴子就是这样一个挨一个地排列着的,它们全都弯着腰,朝着同一个方向,保持同一姿势。除了第一个猴子双手着地外,其他的,都将它们的手一个接一个地搭在前面猴子的脊背上。眼前的这组枪也一个搂着一个,重现了多年前儿童乐园里的那一幕。阳光在给枪身镀金,并显示出它是由百分之百的黄铜做成的。一时间,刘松又像在一个枪铺子里看见它们,或在一家采光很好的博物馆的展厅里。它们那样安静,衬着阳光,拖曳着些微而恰当的投影。那么沉稳,像刻在写字台上的一件浮雕。刘松发现它们全都被东平他妈用抹布擦洗过了,甚至在花纹的凹陷处还残留着未干的积水。他真纳闷:阿姨是何时以何种方式缴了他们的械的?而且还无一人漏网,五把手枪全在这里了。
  刘松取走了那把大枪。他的衣袋里有的是子弹。原先通过电话和东平、小夏联系的想法此刻取消了。他甚至不等阿姨将给他带回来的早饭(烧饼或蒸饭包油条),空着腹,匆匆下了楼梯。在巷口的摊子上也没时间坐下来吃一碗牛肉拉面。刘松想:那两个家伙肯定也没有吃,完了他们一起吃算了。他惦念着他们,招手要了一辆出租。在车内刘松再次检查了那把大枪。他怕吓着司机,因此动作尽量做得隐蔽。司机侧过头来和他搭话,刘松就把话题引到枪械和玩具上面去了。经过这一番铺垫他才敢把老卜的枪公然拿上膝盖来检视,并声明:“这是一把玩具。”司机第一次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买给你儿子玩的?”刘松说:“我自己玩。”司机十分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是从反视镜里射出来的,所以就更加充满了疑虑。刘松想:只有他那个阶层的人才会这么认为,玩具一定是孩子们玩的,如果大人玩就那么反常似的。刘松问自己是否因此而感到了不好意思?不会的。他拉开车门下去了,那把大枪还提在手上。他就这么大大方方地上了西村东平住所的楼梯,在顶层停住,果断而有礼貌地敲门。他想像他们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开门,在一顿猛轰中突然清醒过来。他这是给他们提神来了,在新的一天开始之际一下子就把他们的情绪调动起来了,接下来的时间也就好打发了。
  刘松敲了足足五分钟,没有反应。不排除他们下楼吃早餐去的可能。刘松坐在楼梯的台阶上休息。一旦听到下面他俩的脚步,他就躲到那口废弃不用的水缸后。他已经为自己想好了这个伏击的绝好的地方,只要一猫腰蹲下去一会儿就行。他这样蹲了两次后发现不对(一次脚步声只到了三层就停止了。另一次是东平对面的邻居,被腌菜缸后的刘松着实吓了一大跳),即使是下去吃早饭了他们也可能不再上来而直接去了三许巷。刘松直起腰,拉了拉那道草绿色的防盗门,果然拉不动,被锁住了。如果仅仅是下楼吃早饭还要返回的话,何必要锁防盗门呢?再说东平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防盗的。
  这样,刘松就异常失望地走上了归程。由于肚子饿,他感到中午日光下特有的寒冷。那把大枪隔着猪皮手套也显得虚幻不真了。他想通过走路使自己暖和起来,因体力不支出了一身冷汗。他注意到街上不甚明显的节日气氛。街边多了几个卖烟花爆竹的,卖清仓内衣的。车速似乎也比平日要慢。上街走动的人们身份愈加不明,目的越发暧昧。上班的挎着篮子,卖菜的却打扮得一本正经。总是碰到那些提着死鱼走路的人。有的鱼还特大,拿鱼的人就像有意地反倒很小,是一个小孩。那鱼的尾巴在人行道的砖块上拖着,拖出一道湿印。
  前面是四路车西村站。站牌下有一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在和一些踩三轮的聊天。那些踩三轮的高坐在乘客的位置上,跷着二郎腿,吸着香烟。天一冷他们的生意就很不好做,经常三五成群地聚在汽车站上,带着他们的车,就像那些带着鸟笼才有理由在一起见面的养鸟人。刘松想弄一辆三轮回去算了,说不定还能带上那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对这类女人他不像东平那么讨厌。他知道除去貂皮大衣她们和别的女人其实是一样的。正想间,他看见一辆安了马达的三轮在掉头,它从车站那儿磨出来,嘣嘣响着在马路中央停住。后座上已经坐了一个人,另一个,正蹁腿跨上车去,不是小夏又是谁?那稳稳坐在车上的是东平无疑了。这两个小子!东平还说他天天都走路呢,说是即便坐三轮也要坐人踩的那种。这下可被他刘松抓住啦!后者于是大喊一声,由于距离较远(一百多米),由于逆风,也由于那三轮突突突噪音的干扰,他们根本没有听见。眼见得掉头已毕,靠边,而后他们就带着一股青烟向前窜去。一瞬间那三轮就到了金陵路前方的十字路口,凝聚成一个质量无穷的黑点。它似乎被红灯挡住了。快车道上同时受阻的汽车一直绵延到了刘松所在的路段。
  再说东平、小夏二人坐在机动三轮上,直感到冷风扑面,心肝五脏都要被颠覆出来了。他们在东平住处附近吃了早点,为赶时间回三许巷与刘松汇合才上了这辆三轮。之前,他们和车夫之间经过认真的讨价还价,直到东平改用N市的方言与其对话,才以十块钱的价钱成交了。到金陵路路口不过走了十分之一路程,他们停在那儿等红灯,感觉确有一点特别。和那些坐车的、骑车的或走路的相比,他们是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都运动起来的时侯还无所谓,不过是一个超过另一个,一个又被一个落下了。大家都停住不走,聚在路口白线前不大的一块地方,就像位于同一起跑线上,那时的比较才强烈起来。东平和小夏像两个动物似地左顾右盼,在他们的左侧,隔着栏杆,是各式汽车组成的长长的车列。一辆四路大通道正与他们平行,乘客们无聊地把头探出窗外,居高临下而不乏冷漠地注视着他们。相对而言他们也有优越的地方,相同的路程花的钱比公交车上的人多,这是其一。属于少数,这是其二。这样的天气一般的有钱人都坐在暖气氤瘟的的士里,像他们这样不畏寒冷暴露在外面的能有几个?
  一辆黑色出租车从车列和栏杆之间的空隙处徐徐开了上来。由于车身窄小,它占尽了便宜。小夏早就注意到这辆奇怪的的士的动向。这时靠着他们一侧的玻璃缓缓摇下,一根枪管十分敏感地出现在车窗那儿。接着就是一只与大家没有多少差别的男人的手,在衬衫紧箍的手腕外围出现了特征极其明显的外套袖管。接下来刘松的上半身整个出现了,他那鬈曲的头发、迷离的眼睛,以及严肃的表情。小夏听见刘松对车内的司机说:“再靠近一点,靠上去。”他们四目相对了,刘松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他眯起左眼作瞄准状,挥了挥那把显然是老卜的大枪,发出无声的威胁。
  此时换了绿灯,三轮又往前面走了。车辆也被三条马路疏散开。小夏捅了捅东平,他也看见了。他俩一起回过头去看,同时又忘不了观察车夫的反应。那车夫跨坐在前面的座位上,稳稳的,像一个擅驾烈马的驭手。他的屁股已和海棉座垫合为一体。后视镜像昆虫的触须那样从车把的一侧支出,车夫就是从那儿看见了驱车追赶他们的人,看见了那辆轿车。人、车,还有那把枪一起冲那小块玻璃而来,车夫吓得明显地一激灵。三轮喘息着,向路边歪去,险些开上了人行道。它总算息了火,这时的士也上来了。刘松始终拿枪指着车夫,虽然这时所有的人都在开怀大笑了,车夫仍然松驰不下来。他陪着笑脸,算是闹清了他们是一伙的,他拉的那两个人和那个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持枪人。即便如此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东平和小夏迈下三轮。东平没忘了塞给车夫一块钱。他们坐的这段只值这个价,大约十分之一的路程吧?车夫接过钱没有马上走。东平在想自己是不是给少了?他对他们单方面撕毁合同肯定不满意。也许应该多给点,但多多少呢?以前这样的事还真的没遇见过。踟蹰间,小夏对车夫说:“你还不快走?”车夫反应过来连忙踩响了三轮,向前一窜就开得很远了。原来他是害怕啦!早知道连那一块钱也不付的。倒不是东平吝啬,只给一块钱那才叫真的吝啬呢,所以一出手东平就后悔了。与其给一块钱还不如一块钱都不给,这就是东平那一天日子的心得。刘松的所得是开了一个成功的玩笑,毋庸赘言,这事儿就发生在刚才。需要提请大家注意的是:这天还没有结束,小夏将有比昨天更多的机会证明他在身体方面的显然优越。在这章将要结束之际,我们还是回顾一下小夏在昨天证明了一些什么?器官的健康。前途的无量(我忘了提及一次健康之外的有趣的身高和体重测量。小夏一米八一,比去年增长了一点五公分。体重净增八点七公斤。而东平和刘松的有关数据,因不能给他们增添任何荣耀,所以就此省略了。)。反应的灵敏(对射中击毙了所有的对手)。
  现在东平和小夏走向刘松乘坐的那辆的士,带上车门。他们向三许巷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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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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