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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百話 》
62.柳宗元:五言古詩四首
施蜇存 Shi Zhecun
柳宗元,宇子厚,河東(今山西永濟)人。貞元九年(公元七九三年)進士及第。授校書郎,纍遷監察御史裏行。貞元二十一年初,參加王叔文政治集團,為禮部員外郎。王叔文與王伾執政,他們勇於革新政治,對地方則要削弱藩鎮,提高中央權力;在宮中則杜絶宦官弄權。大約操之過激,觸怒了豪門地主的保守勢力,不到一年就失敗了。柳宗元和劉禹錫在這個集團中是頗受側目的人物,與王叔文等被稱為“二王劉柳”。
當年九月,任京西神策行營節度行軍司馬的韓泰貶官為撫州刺史,任司封郎中的韓曄貶為池州刺史,禮部員外郎柳宗元貶為臺州刺史,屯田員外郎劉禹錫貶為連州刺史。貶官的詔令宣佈後,朝中人士還以為處罰太輕,於是在十月中又再度貶斥。韓泰從撫州刺史再貶為虔州司馬,柳宗元從臺州刺史再貶為永州司馬,劉禹錫從連州刺史再貶為朗州司馬,韓曄從池州刺史再貶為饒州司馬。另外又貶中書侍郎韋執誼為崖州司馬,河中少尹陳諫貶為臺州司馬,和州刺史凌準貶為連州司馬,嶽州剌史程異貶為柳州司馬,他們也被目為王叔文黨與。這就是唐代歷史上著名的永貞革新事件中的“八司馬”。
八司馬中間,劉禹錫和柳宗元是著名的詩人。但他們二人的詩,風格完全不同。柳宗元的散文與韓愈齊名,而他的詩卻與韋應物並稱。文學史上稱“韓柳”,是指二人的古文而言,稱“韋柳”是指詩派而言。郊島與韋柳,這四傢詩風同出於盛唐的王、孟,但他們是同源而異流。郊島的古淡,出於刻意做詩,苦吟覓句,不是自然的襟懷流露;韋柳的古淡,卻是出於衝曠的心靈,隨緣得句,沒有雕琢的痕跡。然而韋與柳之間還是有一點分別。韋較豐腴,柳稍質樸,這或者是為不同的生活境地所决定。柳宗元的詩淡樸到幾乎沒有特徵,在唐代無人稱道,直到宋代蘇東坡纔將他和韋應物並舉。蘇東垃在《書黃子思詩集後》文中說:“李杜之後,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纔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子厚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非餘子所及也。”這兩句評語,上句指韋應物的詩,雖較纖穠,卻是簡古;下句指柳宗元的詩,雖然淡泊,卻有至味,不象郊島的枯槁。蘇東坡在《東坡題跋·評韓柳詩》中還說:“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邊皆枯淡,亦何足道?”這又把柳宗元與陶淵明並列了。
柳宗元的詩今存四捲,似乎都是貶斥以後十餘年間的作品。蘇東坡贊揚的所謂“寄至昧於淡泊”的詩,都是摹寫山水景物的五言古詩。我們現在選錄了三首:
雨後曉行獨至愚溪北池
宿雲散洲渚,曉日明村塢。
高樹臨清池,風驚夜來雨。
予心適無事,偶此成賓主。
秋曉行南𠔌經荒村
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𠔌。
黃葉覆溪橋,荒村惟古木。
寒花疏寂歷,幽泉微斷續。
機心久已忘,何事驚麋鹿。
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
覺聞繁露墜,開戶臨西園。
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
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
倚楹遂至旦,寂寞將何言。
柳宗元在永州(今湖南零陵)十年,寄情於遊山玩水,寫了許多遊記文,有著名的《永州八記》,也寫了不少山水詩,這三首是其中的一部分。愚溪本名冉溪,是流入瀟水的一條溪流。柳宗元把它改名為愚溪,做了好些詩,編成一集,名曰《愚溪詩》。文集中有一篇《愚溪詩序》說明了這些詩的作意:
灌水之陽,有溪焉,東流入於瀟水,謂之冉溪。餘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因傢焉,更之為愚溪。又塞其隘為愚池。
把冉溪改名為愚溪,藉此說明他之所以得罪降官,是由於愚。這是從一肚子牢騷中發出來的諷刺話。但是,他在愚溪附近散步吟詩,卻一點也不暴露牢騷的情緒。第一首寫雨後曉行,以四句寫景,二句抒情。宿雲散在洲渚上空,表示雨停了。於是曉日照明了村塢。北池上的高樹,被風所吹,使昨夜沾濡在樹葉上的雨水受驚而灑落下來。這四句,把雨後曉行的情景生動地勾勒出來。最後說,我心裏恰巧沒事,因此,非常偶然地可以和這裏的景物結個賓主交情。唐汝詢解釋這兩句云:“對此景而心無挂礙,所遇皆良朋也。”(《唐詩解》)這樣講,似乎沒有重視原句中一個“適”字。作者並不是對此風景以後,纔心無挂礙。他是恰好今天心境安靜,因而有資格與山水為賓主。上句一個“適”字,下句一個“偶”字,互相呼應。從這兩個字,讀者又可以體會到,作者心無挂礙的時候,既然是偶然的,那麽,有心事的時候。倒是經常的了。
第二首詩以首二句點題,接着以四句寫景,二句抒情結束。杪秋即季秋,農歷九月。清早起身,在幽𠔌中趕路,霜露濃重,感到寒冷。溪橋上落滿黃葉,荒村中惟見枝幹縱橫的古樹。偶爾見到一些寒花,覺得它們稀疏得很寂寞的樣子。溪澗裏的流泉也因為秋鼕水涸而若斷若續。以上描寫了幽𠔌荒村的深秋曉景,接下去兩句卻使人出於意外。作者忽然提出了“機心”,而下一句的意義又不甚明確。唐汝詢解釋過兩句云:“言機心已忘,則當入獸不亂,曷為驚此麋鹿乎?”,吳昌祺把唐汝詢的最後一句改為“何得復驚麋鹿乎”,又加一個眉批雲:“子厚自言不驚,唐似說驚,故易之。”(《刪訂唐詩解》)這樣,他們二人對此詩末句的體會就不同了。依照唐汝詢的瞭解,這兩句可以解釋為:我久已忘了機心,對人對物,都沒有傷害他的念頭,卻不知為什麽在這裏又使麋鹿見我而驚駭。這樣解釋,則原句“何事驚麇鹿”的意義,肯定為已經驚了麋鹿。吳昌祺以為末一句應當瞭解作:怎麽會使麋鹿見我而驚走呢!這就是他所謂“子厚自言不驚”。這個問題的關鍵在“何事”,二字,既可解作“為什麽”,又可解作“怎麽會”,所得的意義恰好相反。不過,我以為這首詩的問題,不在於結句意義含鬍,而在於作者突然提出機心,與上文毫無關涉。從詩創作的藝術角度講,這首詩的結尾是根勉強的。
第三首的章法結構,和上一首相同。第一、二句點明題目。下四句寫景,最後二句抒情結尾。“覺”字應當讀去聲,是睡醒的意思。醒來聽到露水滴落的聲音,就起來開門出去,望望西園。望到月亮已從東山背後升起。這一句是偷了陶淵明的詩句:“素月出東嶺。”(《雜詩》之一)泠泠是寒風的聲音,月光所照,已可見竹根叢中泠泠風動了。遠處的澗泉,此時聽來,似乎比平時更響。偶然還聽到山鳥在喧叫。“聞露墜”,“遠逾響”,“時一喧”,這些辭語,都是刻畫中夜的幽寂景色。這樣,在半夜裏眺望園林景色,靠在柱子上不知不覺就到了天明,在一個寂寞的境界中,心裏也很寂寞,還將有什麽話可說呢?這兩句結語,含蓄着他在政治上失敗之後的心境。“將何言”包括着雙重意義:自己無話可說,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
以上三首詩的形式,也代表了中唐時期的五言古詩。第一首《雨後曉行》衹有六句,用三個仄聲韻。這種形式的詩稱為三韻五言古詩(三韻五古),亦稱為五言短古。劉禹錫有三首《初夏麯》,現在抄錄其第二首,以資比較:
時節過繁華,陰陰千萬傢。
巢禽命子戲,園果墜枝斜。
寂寞孤飛蝶,窺叢覓曉花。
這首詩也是六句三韻,不過用的是平聲韻,第二聯作對句,上下句平仄諧合,顯然是八句的五言律詩缺少了一聯。這首詩稱為三韻五言律詩(三韻五律)。亦稱為半律詩。五言六句詩在齊梁時代已有,到中唐時代忽然又流行起來,還增加了七言六句的新品種。
第二首《秋曉行南𠔌》,全詩八句,第二、第三聯都是對偶句,已具備了律詩的條件。但它用的是仄聲韻,因此稱為仄韻五言律詩。第三首《中夜起望》也是全詩八句,用平聲韻,但不講究四聲諧合,中間二聯不作對句,面目雖然象五言律詩,可是它衹能稱為平韻五言古詩。
柳宗元還有一首詩,題作《漁翁》,也是著名的,並且引起過討論的作品:
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緑。
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
這就是七言六句的古詩,也可以稱為七言短古。此詩,寫漁人夜宿岩下,曉炊竹柴,煙消日出,放舟中流的安閑生活。“天際下中流”句法與“黃河遠上白雲間”一樣,寫遠望湘水上遊的景色。岩上有無心的雲正在浮過,好象互相追逐。“雲無心以出岫”,是陶淵明《歸去來辭》的句子,以“無心”來形容雲,這雲是漁翁的主觀認識。天上浮雲,雖然形似互相追逐,實則彼此都是無心的。唐汝詢解釋此句云:“泛舟中流,而與無心之雲相逐,豈不蕭然世外耶。”他以為“相逐”是漁翁與雲相追逐,這樣體會,恐怕沒有人會贊同。這一句的意義,仿佛比喻漁翁的一切生活和行動,都象岩上的浮雲一樣,任其自然,毫不用心。
蘇東坡極欣賞這首詩。他有一段議論道:“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味此詩,有奇趣。然其末兩句,雖不必亦可也。”(《冷齋詩話》引)他以為此詩之妙在有奇趣。他所謂有奇趣,是指那些好象反常,卻仍是合於道理的作品。東坡這個觀點,我很懷疑。這首詩所表現的並沒有反常的思想感情,東坡所謂奇趣者,不知從何見得。他又以為此詩結尾兩句是多餘的,可以刪掉。這一意見,我倒是同意的。大概柳宗元當時有意要寫一首三韻的詩,可是他沒有註意三韻詩的結構原則。三韻詩最忌是寫成一首絶句加兩句,而柳宗元恰好犯了這一錯誤。“煙消日出不見人”,這一聯和“麯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很相象,已經是結尾的句子。下面再加上“回看天際下中流”二句,就顯得是多餘的了。
柳宗元做了十年永州司馬,瀟湘之間的清幽的山水給他提供了不少恬淡的詩文資料。元和十年(公元八一五年)三月,八司馬同時獲得升遷。不過此時已有三人故世,衹有虔州司馬韓泰升任漳州刺史,饒州司馬韓曄升任汀州刺史,臺州司馬陳諫升任封州刺史,朗州司馬劉禹錫升任連州刺史,而柳宗元則升任柳州刺史。
到了柳州之後,柳宗元的詩風顯然有了轉變。他寫了較多的七言詩,思想情緒也活潑興奮起來,永州時期的那種寄消沉於閑淡的風度退隱了。他積極從政,為柳州人民做了不少好事。還寫了許多描寫少數民族生活的詩,和劉禹錫一樣,使唐詩中出現了一個新品種——風土詩。可惜的是,他在柳州的生活衹有四年,在元和十四年就病故於柳州,不能象劉禹錫那樣長壽,還有更多的詩篇傳之後世。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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