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岩中花樹   》 第61節：1.沒有懸念的開場(1)      趙柏田 Zhao Baitian

　　此情此景讓袁小修似乎回到了秦淮河畔縱情聲色的少年時代。早年的粉黛之癖致使血虧氣虛讓小修不得不有所收斂，但一回到風月場中面對如此撩人的場面，如雷開蟄戶，春萌草色，他早就不能自控了。在小修看來，情欲出自人之天性，是無法鏟除幹淨的，“剛骨膩情，亦名人之常態”。所謂剛骨，自然是指與世俗格格不入，膩情者，情欲多多是也。小修自認是骨剛情膩之人，所以不能斷絶絲竹粉黛之好。可千裏泛舟，難道就為追逐情色而來？晚上回舟，看着秦淮河裏的半輪月亮，不免一番懺悔自責了。
　　七月初，在鎮江遊過金山寺，友人陶望齡去世的消息終止了小修計劃中的吳越之行。因為在小修的設想中，這次吳越之行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去紹興拜訪這位品行高潔的當代顔回，與他把酒言歡參證學問。心灰意冷之下，他掉轉船頭重回南京。接下來，當“泛鳧”在返程途中將到丹徒縣時，小修作出了一個讓我們目瞪口呆的决定，他打發“泛鳧”回公安老傢，自己從陸路北上，準備去北京參加明年春天的一場會試。他的態度在這裏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彎，坦然承認自己連年奔走場屋卻還是“名根未斷”，種種的享受不過是“鋒刀上蜜，甘露毒藥”，說不上有多少快活。接下來我們看到的是讓人啼笑皆非的一幕：沒有了主人的“泛鳧”一路嚮西獨自回楚，而我們的小修先生則在秋風中由京口渡江，經真州（儀徵），過揚州，一路嚮北陸行進入帝國的心髒。兩個月後，他將出現在北京西山一處僻靜的地方，閉關三月，精心準備八股製義，用他的話說是“為入試資糧”了。袁氏兄弟，一個以瓶花寄托安慰對自然的念想，一個欲以吳越精緻的山水洗滌“俗腸”，卻是一樣的心纍。
　　故事的結局幾乎在我們的預料中，詩人袁小修在來年春天的這次會試中再度落第。不僅這一次他功名未就，再過三年，他還是沒有撞開那道為他而設的門。而不幸的事件將要在他的身上接二連三地發生：先是他視為精神導師的兄長袁中郎的死，再是老父的死，再是落在自己身上頑固不化的玻事情要在他守孝三年後參加第四次會試的萬歷四十四年纔會出現轉機，在第十次科考中，名滿天下近廿載的公安名士袁小修終於取得了進士資格，並得以外放就任一個徽州府學教授的閑官。而這一切，他的父親和兩位兄長是看不到了。被折騰得死去活來的袁小修不由得感慨：“得了頭巾債足矣。”
　　當載着小修一路東來的“泛鳧”在萬歷三十七年的秋天掉棹西去，這一篇網狀鋪展着的關於明清文人感官世界行旅的文字也該到了終結的時候。正如我們看到的，當感官的磨礪和發達到了極緻，生命離頽敗就不遠了，一種文化也已走到了崩盤的邊緣。而詩人袁小修給本文劃上的這個句號，則讓我們看到了這些酷好風雅之士更為完整的內心圖景：他們的半邊身體享受着此間的聲色，另半邊，則像一張緊綳的弓，時刻等待着來自高處廟堂的感召。
　　道德劇
　　——走出神話的張蒼水
　　1.沒有懸念的開場
　　1662年，端午節後五日，①南明兵部右侍郎張蒼水於戎馬倥傯中打開了他的詩篋，重新面對他的朋友們抄錄及從記憶深處打撈的詩歌碎片。這一年他四十三歲。回想起一次次的兵燹中像麾下的兵卒一樣消失散亡了的詩句，他驚悚地發現，亂世之中，文字竟然也難逃厄運。在五月明亮的天光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末日。它正在兩年後的某一處關隘張開黑洞洞的大嘴等着他自投網罾。於是他决意把這些殘存下來的詩句取名《奇零草》匯編成册。所謂奇零，是取其零落凋亡、已非全豹之意。誠然誰也無法想象一己的肉體生命消失後世界會是何等樣子，但他也不願意看到這些提槊北伐時的慷慨長歌和避虜南徵時的寂寥低唱成為廣陵絶響。他真誠地希望，這些散亂的詩句能讓他在歷史中成功地留痕，成為他一生的傳記，或者他的年譜。在用蠅頭小楷手書的詩集序言中他就是這樣坦率地告訴我們的。②衹是當時他不可能知道，這些一次次的離亂中保存下來的詩稿，如果不是因為一位連名字都沒有留下的洗衣女工的援手，兩年後怕是真要化為紙煙在這個世界徹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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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紹興(2)第14節：第二章 嘉靖元年三月，紹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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