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小组的成员,参与新购图书的登记、贴签、上架,同时有优先借阅的便利。记得有次来了本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出的翻译小说,是英国作家萨克雷的《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完成上架程序后,师洁琦和我都想先睹为快,别的组员也不跟我们争,因为他们连萨克雷的代表作《名利场》也没读过呢。我和师洁琦正争着借那新书,旁边响起了一个蔼然的声音:"先让师洁琦看吧,她有塑料护书膜。"说话的是图书馆的靳老师,我们图书馆小组的辅导员。那个时代塑料制品算是非常先进稀罕的东西,师洁琦不知怎么有那样的物件,我嫉妒,但也无可奈何。
靳老师让师洁琦先看那书,实际上是向全体图书馆小组组员进行爱书的教育,但他的这种教诲从不是端架子的、讲大道理的、罗嗦絮叨的。四十六七年过去,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的模样,颀长的身材,皮肤黝黑,薄薄的嘴唇,修长的手指,脸上总浮着淡淡的微笑。他的整个做派透着两个字:安详。
有一天他见我和师洁琦又争着抢先借阅一本很厚的新书,就走过来,笑吟吟地问:"为什么你们总喜欢大厚本呢?"我和师洁琦一时都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心里只是觉得,大厚本里才有大学问呀!靳老师就从书架上取下两册薄薄的小书,分别递到我们手里,建议说:"读吧,如果喜欢,无妨背诵几段,很润心的。"递到我手里的是印度泰戈尔的《新月集》,给师洁琦的则是同一文豪的《吉檀迦利》。
那《新月集》是郑振铎译的,连同他的短序,全书只有39000字、64个页码。当晚灯下就读了一遍,只觉得满眼满口满心全溢出田园花草的芳菲,灵魂里汲入了若干莫可名状的感动、难以言说的感悟。读了一遍,还想再读。一周之内,竟温习了许多遍,并且完全不用费力,就可以背诵出若干句子,比如:"我每天把纸船一个个放在急流的溪中/我用大黑字写我的名字和我住的村名在纸船上/我希望住在异地的人会得到这纸船,知道我是谁/……夜深了,我的脸埋在手臂里,梦见我的纸船在子夜的星光下缓缓的浮泛前去/睡仙坐在船里,带着满载着梦的篮子"。后来师洁琦告诉我,《吉檀迦利》仿佛用栀子花熏了她的心。
真的非常感激靳老师。也是他,知道我还喜欢画画,就找出丰子恺的人生漫画给我看。那时候我们的文化政策是抵制西方现代派艺术的,但因为定居巴黎的现代派画家毕加索政治上左倾,一度还加入共产党,为社会主义阵营主办的世界和平大会绘制了和平鸽会徽,因此,他的一些抽象画也能在我国得到印行,靳老师也找出来让我观摩。马国馨只知我受到丰子恺、毕加索的画风影响,却不清楚这里面还有靳老师的一份恩惠。
郑振铎在《新月集》译序里说,他是在"新月与市灯的微光"中初读泰戈尔的这些散文诗的,我不想夸大当年65中靳老师对我的启迪,比如硬说他给予了我华灯与火炬,但靳老师所给予我的新月与市灯的微光,不是至今仍闪动在我心头吗?那时的靳老师大约已经有40来岁,现在应该已是耄耋老人了,想问一声:您在哪里?您还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我正在给您朗诵:"当雨雷在天上轰响/六月的阵雨落下的时候/润湿的东风走过荒野/在竹林中吹着口笛/于是一群一群的花从无人知道的地方突然跑出来/在绿草上狂欢的跳着舞……"
[注:所引郑振铎译文中的"的"均照原印,那时还没有将"的"、"地"、"得"严格分开使用的规定。]
荷包蛋
在田野里画水彩写生,画完时夕阳斜铺过来,各种植物的综合气息氤氲入鼻,身心大畅。携着画具,慢慢往我书房所在的村子移步。忽然觉得口渴,带来的一瓶茶早已喝完,四周全是绿野,一时也买不到饮料。忽见百米外大片藕田一侧,有间小砖房,坡顶上的烟囱逸出白烟,便朝那里拐去。小屋里是位50来岁的藕农,问他讨水喝,他笑道:"别说水,饭也有得你吃哩!"我边喝他递来的热茶,边跟他聊天。他从南方来,承包了这北京顺义区的百亩湿地。他说原没想到北方也有这样适合种藕的地块,他不仅种藕,还种茭白,夏末秋初挖取出来,城里批发商用大卡车一趟趟运走,经济效益很好。我把画夹子里的画拿给他看,他说:"荷花荷叶,其实都没有藕好看!"说着顺手举起一根带嫩芽的五节肥藕让我欣赏。我去时他已在灶上烧好饭准备吃,大钵的白米饭上盖浇清炒藕丁茭白,闻着好馋!他问我要不要吃一碗?我说买一碗吧。他说卖是不卖的,信得过你就吃,我说想吃,他就给我舀了一碗,又到锅上去煎荷包蛋。我说饭吃不了那许多,这菜已经很香,何必再煎蛋?他说藕和茭白吃腻了,只有荷包蛋百吃不厌,你不来我也还是要煎的。他把煎好的蛋往我那碗盖浇好菜的饭上一搁,真像一只荷包,热腾腾,吱吱响,被蛋白裹住的蛋黄微微跳动着,仿佛是他把自己那一颗好客的心,揣在荷包里,奉献给我了。
鸡蛋是全球性食物,到处都有人煎蛋吃,但是,荷包蛋这个称谓,似乎只是我们中国才有。在出国访问时,吃过典型的西式早餐,一份煎蛋端上来,蛋白铺得很开,蛋黄跟没受过火似的裸露着,完全产生不了荷包的联想,吃起来感到半生不熟。中国各地饮食上差异很大,但荷包蛋似乎东西南北,都确实从形象上往荷包上靠。记得小时候看母亲煎蛋,总要用锅铲把边上已经凝固的蛋白,轻轻往当中卷铺过来,把蛋黄裹上。后来自己成家立业,煎蛋时也这样处理。荷包蛋似乎是最稳定的家常食品,又似乎在饭馆菜单上永难出现。记得我头一回离家住校读书,临行前母亲往我的榨菜肉丝面上,又搁了一个热乎乎的荷包蛋,咬开那蛋白形成的"荷包",里面的蛋黄刚好脱生,不过嫩更不老硬,那味道真是妙极了!还记得我头一回出国访问归来,妻子也是煎荷包蛋给我吃,她最后的定型不是母亲那种"菱形荷包",而是"半月形荷包"。传统民俗文化中荷包款式的多样性,也潜移默化地渗透进了普通中国人煎荷包蛋的定型方式里,吃着那香喷喷的荷包蛋,回国回家的感觉,浓酽到眼睛发热的程度。有一回在外地饭馆,我非要点他们菜单上没有的荷包蛋,人家服务态度很好,给我端上来了,但一看吓了一跳,油汪汪的,不像荷包倒像个拳头。也不能怪人家,荷包蛋原是家里小锅小灶的产物,它满溢着太平岁月里小康生活中的温馨亲情,那是所谓仕宦情、商海情、江湖情以至如今颇时髦的网络情、露水情都绝对不可与之相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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