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隋唐兩朝志傳   》 第六十一回 單雄信割袍斷義      羅貫中 Luo Guanzhong

  武德三年七月,秦王在西府,事無大小,皆親决斷,於是軍旅之事鹹聽秦王調用。忽報王世充入寇,兵屯界口。遂命馬三保為先鋒,率領精兵十五萬,隨帶尉遲敬德在軍中聽用。兵至丹水,紮住營寨。時劉武周之將尋相先降,秦王使其舊衆與諸營相參為用,而諸將多不相合,至是相與士卒各自逃去。小卒報聞,諸將以敬德初降,疑與尋相是一體之人,恐其有變,乃告於秦王,言敬德與尋相同類,相既叛去,敬德必懷異志,恐生不測,宜為提備。秦王信以為實,乃將敬德囚於軍中,但不與其出入,時使人供送物件飲食,而相待之禮,比常尤厚。
  屈突通、殷開山言於秦王曰:“敬德驍勇絶倫,非肯屈於人下者。今大王囚之,心心怨望,若留之恐為後患;養之無益,不如遂殺之。”秦王曰:“不然。敬德若叛,豈在尋相之後邪?且敬德為人極是忠義,吾待之不薄,安有此事?”遂命釋之,因引敬德入至寢室,以白金十斤賜之。秦王曰:“吾一時昏暗,聽諸將之言,疑足下欲叛我而去。虛意拘留,但欲試汝之心,特戲之耳。大丈夫意氣相期,勿以小嫌介意,吾終不信讒言以害忠良,君宜體之。若必欲去者,吾以此金相助,表一時共事之情也。”敬德曰:“某感大王厚恩,誓欲掃清海宇,以圖報德。衹軍中人見某初來,多是意不相合,每懷舊怨,故疑某有異心,特進讒言,以激大王之怒耳。”秦王曰:“汝宜勉力相扶,待四海清寧,功成名就,其時位列王侯,必居諸將之上矣。”敬德曰:“願施犬馬之報,共圖大業。”秦王大喜,敬德拜謝而退。
  卻說秦王是日在寨中聚衆商議軍伍之事,秦王曰:“近聞榆窠此去不遠,乃圍獵之所,産聚幽禽怪獸極多,吾欲往彼處遊獵,可乎?”徐世績曰:“不可,水北之地,便是王世充寨,與榆窠衹隔六十裏,倘有伏兵,奈何?”秦王曰:“天命歸我,吾何懼焉?”遂全裝貫帶,綽槍上馬,引五百鐵騎出寨。
  行至榆窠,直到一平坦戰地,周圍廣阔,極是勝境。左有飛來鳳,右有瀑布泉,昔黃帝遺下石室,魏宣武營造皇陵。秦王左右顧盼,稱羨不已,回顧諸將曰:“吾欲過水北去看王世充寨。”衆將皆當不住,遂同出川口。伏路小軍飛報王世充雲:“秦王親引五百騎,直到榆窠來觀寨柵。”世充曰:“此必是李世民誘敵之計,不可追之。”衹見階下一人,身長九尺,膊闊有圍,厲聲踴躍於前曰:“此時不擒,以絶後患,更待何日?”衆視之,乃單雄信也。世充曰:“衹恐是世民之謀也。”雄信曰:“若如此疑惑,生民何日見太平邪?某雖不纔,願領兵出擒世民致于麾下。”衆將曰:“單將軍真猛將也,擒獲必得。”世充遂交雄信領精兵五千在前,又叫段達引馬步軍五千在後,以防埋伏。世充自引軍一千在第三隊接應。
  卻說秦王看了半晌,白士讓曰:“可早回。”正行過𠔌口,山坡下衹聽得塵埃起處,金鼓齊鳴,喊聲不絶。當先一將來到,大叫:“世民休走!”秦王回頭視之,見無數人馬,盡打鄭國旗號。秦王將人馬擺開,橫槍立馬於坡下待之。先來將傢其人姓燕名伊,乃鄭國副將,亦有勇力,手持開山太斧,縱馬來到,更不打話,挺斧來劈秦王。秦王以槍迎之,二人戰不數合,秦王力怯,勒馬便走,燕伊後面飛馬追之。趕了一望之地,不防秦王拽滿弓弦,回射一箭,正中燕伊面門,應弦落馬。後面單雄信人馬大至,望見秦王射燕伊落馬,手持棗木槊,隨後飛馬便趕。卻說秦王走入山𠔌澗中,走不到裏餘,前有高山壁立,攔住去路。勒馬再回,遙望數千鐵甲人馬,隨雄信屯紮,守住澗口。原來雄信素識地面是斷頭澗,內無出路,故立馬於此守之。
  果然秦王出澗,見雄信在澗口,遂勒馬刺斜而走。雄信拍馬又追,衹見一人飛奔而來,在於馬上高聲大叫:“勿傷吾主!徐世績在此。”原來雄信與世績二人俱在李密手下結為兄弟,相契甚厚。及李密兵敗,世績同密投唐,雄信染病在金墉城,世充親往慰勞,遂仕於鄭,二人有兄弟之情。世績見追秦王至近,遂單馬奔前,扯住雄信衣袍,曰:“吾兄別來無恙?憶昔相從,多蒙教誨,至今感德不忘。今日到此,何故追窘吾主耶?吾主即汝主也,可看弟薄面,乞全秦王性命。”雄信曰:“昔日同居一處,始為兄弟,如今各事其主,實是仇敵,誓必追殺世民,以報吾主,安肯相容?”世績又告曰:“吾與汝交契甚厚,不比它人,不記昔日竜門陣上焚香設誓、同食五魂湯之義乎?”
  雄信曰:“此乃國傢之事,非雄信敢私也。今日免汝一死者,盡吾一點同契之情耳。”遂以劍割斷衣袍,勒馬加鞭,復來追趕。後人有詩云:桃園相契親兄弟,世績交朋未必真。
  雄信割袍恩義絶,須知事主不徇身。
  世績見雄信割斷衣袍,去趕秦王,急勒馬奔回大叫:“諸將!主公有難!”此時敬德正在洛水灣中洗馬,忽聽得東北角上一騎馬飛奔前來,視之乃世績也。敬德慌問其故,世績曰:“主公被單雄信追逼五虎𠔌口,急去救之!”敬德聽聞,更不復言,身無披挂,馬不及鞍,裸體執鞭,飛奔而去。
  卻說秦王走入𠔌中,路窄人馬難行,乃棄馬步走。正值山側樹木陰濃,甚好遮掩,遂扳上山樹。雄信提槊飛馬趕到,不見了秦王,悄無動靜,獨一玉鬃馬在前面咆哮而叫。雄信暗想走得不遠,衹於四下搜索。久之,秦王在樹上大呼曰:“單雄信曾見吾否?”雄信急舉頭視之,果是秦王。雄信曰:“吾以汝投澗死了,尚留在此,早早下樹,與吾執獻主人,請功受賞;不然汝雖有衝天之翅,飛不出此羅網矣。”秦王樹上喝曰:“賊奴見射死燕伊麽?汝雖有千條計,不及我一雕弓。吾有神箭,百發百中,汝不懼哉?”
  原來雄信素知秦王箭有百步之能,不敢逼近,衹於四面遠遠守睏。鄭副將樊祐曰:“彼箭已放盡了,可速進砍樹。”遂招一人馬圍裹將來。秦王正在危急,把手一招:“兀的不是吾救兵來也!”雄信回頭,果見山坡邊一大將衝陣而來,面似鐵色,聲如巨雷,大叫:“勿傷我主!尉遲敬德在此。”敬德挺鞭躍馬橫劈,敵住雄信,雄信雖勇,因趕了數程,終是力乏,措手不及,被敬德一鞭正中雄信手腕,掙挫不起。敬德遂棄了鞭,隨奪雄信手中鐵槊過來橫刺。雄信跑馬而走,後面樊祐輪刀直取敬德,敬德衹一槊刺樊祐於馬下。鄭兵見二人敗走,漸漸解散。敬德左衝右突,殺開一條血路,遮翼秦王,走出圍外,直送到武陵霸。見陶武欽立馬橫矛於霸上,敬德曰:“陶子敬你保殿下先行,我再去殺賊來也。”言罷,引騎兵再回舊路。
  正行之間,見一將手執着一口劍,引數十騎趕來。敬德更不打話,直取那將。方纔交馬,衹一合將那將擒獲過來,從者奔走。那員將是王世充隨身背劍心腹人陳智略也。後面軍馬已到,馬軍、步軍漫山遍野,盡皆圍定。敬德直透重圍,無半點懼怯,衹顧廝殺,往來衝突,如入無人之境,衹出不得圍外。
  忽山後一聲炮響,前軍鼓聲大震。敬德看時,見風捲出一大旗,是唐旗號,乃僕射屈突通也。引着大兵來到,殺退重圍,與敬德相見,說:“衆等恐秦王與將軍有失,特令某引精兵前來接應。”敬德見了,即與屈突通指揮大小三軍一齊殺出。後人有詩為證:榆窠救主顯英雄,殺透重圍幾萬重。
  二十四年真帝主,興唐全賴尉遲恭。
  宋賢有《榆窠詞》為證:榆窠草,點點斑斑如血掃。藉嚮時公何事?因尉遲一戰徵旗倒。世充兵將魂魄飛,殺入重圍保大小。至今此血尚猶存,不見英雄空懊惱。
  當時王世充聽知唐兵救應,自於高阜處觀之,見敬德往來衝突,一無所礙,世充驚問左右曰:“此何人也?”有識者對曰:“乃劉武周降將尉遲敬德也。”世充曰:“果實英雄!”
  世充令所在之處不可輕放,卻不知背後唐兵三路殺來,中央是屈突通等兵,左邊馬三保,右邊程知節,喊殺不絶,勢如蜂涌。
  鄭兵大敗,殺得屍橫遍野,血染河渠。世充單馬逃走得脫,衆軍四散。當日敬德獲排矟兵六千,領衆還營,大獲全勝。
  總批:敬德在軍中,被諸將所忌,爭譖殺之,幸秦王之終不信讒言,故忠良不至於就戮。夫榆窠之往,及觀世充之寨,卻為單雄信所逼,非有敬德挺鞭敵住,殺透重圍,則秦王其奚賴焉?
  若雄信之割袍斷義,此不過兄弟之交,又當別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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