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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老太妃夢薨及後文周妃薨皆為元妃薨逝引子。
藕官、芳官、蕊官三人是一氣。偏分給寶玉、釵、黛,亦是隱隱相照。
湘雲“打出船去”趣語可謂善謔,又照應上回。
寶玉拄杖行走纔是病後初愈光景,且即藉以隔開婆子手並打着門檻之用,更為細密。
鳥啼花落最易動人傷感。作者雖寫寶玉癡呆,而文情麯折,令人無限低徊;且引出藕官焚紙火光,滿面淚痕,使多情寶玉不得不極力護庇。
藕官與藥官燒紙是假鳳虛鸞,寶玉替金釧焚香、晴雯製誄是真情實意。前後文遙相映照。
芳官與幹娘[拌]嘴,襯起下文嗔鶯叱燕等事。
寶玉教芳官設爐焚香,補出寶玉平日所為。】
【張新之:
此回幻中弄幻,影外生影,興會淋漓文字也,而總着重在黛玉一人。不惟“虛凰”、“癡理”,立意特奇,即說杏樹,說雀兒,無非不可思議。
本回上半曰“假鳳”,下半曰“真情”,明以真假對待作一回。百廿回中,前於此無之,後於此無之,恐看官未必察,是正上承捲首,下遞結尾,“甄士隱”、“賈雨村”之關鍵也。作者謀篇整嚴乃爾,如何可以忽讀?
自“辱親女”回至此為一大段,乃冷淡之機關,真假之來往,以收拾大觀文字也。有利必有害,興利者一總曰癡;誰賢亦誰愚,見賢焉無非是險。鵑啼夜半,其如春不能回?鳳泣花陰,要識夢原是假。假慈悲鼠聞貓哭,真敗落主受奴欺。甄寶玉尚在鏡中,《復》其未也,北靜王已同院內,《坤》既成哉。一散梨園,半完花淑。漸教心返,速治痰迷。】
【姚燮:
晴雯叫芳官吹湯,囑其“輕着,勿吹上唾沫”。豈知寶玉饞癆,每愛女兒唾沫。晴雯似殺風景。要亦就中更有深意耶?
此回仍是癸醜年季春事。】
話說他三人因見探春等進來,忙將此話掩住不提。探春等問候過,大傢說笑了一會方散。
誰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製。敕諭天下:凡有爵之傢,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賈母、邢、王、尤、許婆媳祖孫等皆每日入朝隨祭,至未正以後方回。在大內偏宮二十一日後,方請靈入先陵,地名曰孝慈縣。這陵離都來往得十來日之功,如今請靈至此,還要停放數日,方入地宮,故得一月光景。寧府賈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兩府無人,因此大傢計議,傢中無主,便報了尤氏産育,將他騰挪出來,協理榮寧兩處事體。因又托了薛姨媽在園內照管他姊妹丫鬟。薛姨媽衹得也挪進園來。因寶釵處有湘雲香菱,李紈處目今李嬸母女雖去,然有時亦來住三五日不定,賈母又將寶琴送與他去照管,迎春處有岫煙,探春因傢務冗雜,且不時有趙姨娘與賈環來嘈聒,甚不方便,惜春處房屋狹小,況賈母又千叮嚀萬囑咐托他照管林黛玉,薛姨媽素習也最憐愛他的,今既巧遇這事,便挪至瀟湘館來和黛玉同房,一應藥餌飲食十分經心。黛玉感戴不盡,以後便亦如寶釵之呼,連寶釵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寶琴前直以妹妹呼之,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似親切。賈母見如此,也十分喜悅放心。薛姨媽衹不過照管他姊妹,禁約得丫頭輩,一應傢中大小事務也不肯多口。尤氏雖天天過來,也不過應名點卯,亦不肯亂作威福,且他傢內上下也衹剩他一個料理,再者每日還要照管賈母王夫人的下處一應所需飲饌鋪設之物,所以也甚操勞。
當下榮寧兩處主人既如此不暇,並兩處執事人等,或有人跟隨入朝的,或有朝外照理下處事務的,又有先跴踏下處的,也都各各忙亂。因此兩處下人無了正經頭緒,也都偷安,或乘隙結黨,與權暫執事者竊弄威福。【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主人不在傢中,怡[恰](自)有此等情樂(
節)。】榮府衹留得賴大並幾個管事照管外務。這賴大手下常用幾個人已去,雖另委人,都是些生的,衹覺不順手。且他們無知,或賺騙無節,或呈告無據,或舉薦無因,種種不善,在在生事,也難備述。
又見各官宦傢,凡養優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發,尤氏等便議定,待王夫人回傢回明,也欲遣發十二個女孩子,又說:“這些人原是買的,如今雖不學唱,盡可留着使喚,令其教習們自去也罷了。”王夫人因說:“這學戲的倒比不得使喚的,他們也是好人傢的兒女,因無能賣了做這事,裝醜弄鬼的幾年。如今有這機會,不如給他們幾兩銀子盤費,各自去罷。當日祖宗手裏都是有這例的。咱們如今損陰壞德,而且還小器。如今雖有幾個老的還在,那是他們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纔留下使喚,大了配了咱們傢的小廝們了。”尤氏道:“如今我們也去問他十二個,有願意回去的,就帶了信兒,叫上父母來親自來領回去,給他們幾兩銀子盤纏方妥當。若不叫上他父母親人來,衹怕有混帳人頂名冒領出去又轉賣了,豈不辜負了這恩典。若有不願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這話妥當。”尤氏等又遣人告訴了鳳姐兒。一面說與總理房中,每教習給銀八兩,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應物件,查清註册收明,派人上夜。將十二個女孩子叫來面問,倒有一多半不願意回傢的:也有說父母雖有,他衹以賣我們為事,這一去還被他賣了,也有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賣的,也有說無人可投的,也有說戀恩不捨的。所願去者止四五人。王夫人聽了,衹得留下。將去者四五人皆令其幹娘領回傢去,單等他親父母來領,將不願去者分散在園中使喚。【姚燮側批:
自諸女伶分派諸人之後,又開出後半妙文。】賈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將正旦芳官指與寶玉,將小旦蕊官送了寶釵,將小生藕官指與了黛玉,將大花面葵官送了湘雲,【東觀閣側批:
寶玉又費許多照料,大花面必爽快,恰宜送史湘雲。】將小花面豆官送了寶琴,將老外艾官送了探春,尤氏便討了老旦茄官去。當下各得其所,就如倦鳥出籠,每日園中遊戲。衆人皆知他們不能針黹,不慣使用,皆不大責備。其中或有一二個知事的,愁將來無應時之技,亦將本技丟開,便學起針黹紡績女工諸務。【東觀閣側批:
可謂有志。】【姚燮眉批:梨香院中裝醜弄鬼歷有年,所乃丟開本技肇學女工,誰謂小妮子無有知事者。】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賈母等五更便去了,先到下處用些點心小食,然後入朝。早膳已畢,方退至下處,用過早飯,略歇片刻,復入朝待中晚二祭完畢,方出至下處歇息,用過晚飯方回傢。可巧這下處乃是一個大官的傢廟,乃比丘尼焚修,房捨極多極淨。東西二院,榮府便賃了東院,北靜王府便賃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見賈母等在東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應。外面細事不消細述。
且說大觀園中因賈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傢內,又送靈去一月方回,各丫鬟婆子皆有閑空,多在園中遊玩。更又將梨香院內伏侍的衆婆子一概撤回,並散在園內聽使,更覺園內人多了幾十個。因文官等一幹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勢凌下,或揀衣挑食,或口角鋒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因此衆婆子無不含怨,衹是口中不敢與他們分證。如今散了學,大傢稱了願,也有丟開手的,也有心地狹窄猶懷舊怨的,因將衆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來廝侵。
可巧這日乃是清明之日,賈璉已備下年例祭祀,帶領賈環、賈琮、賈蘭三人去往鐵檻寺祭柩燒紙。寧府賈蓉也同族中幾人各辦祭祀前往。因寶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得。飯後發倦,襲人因說:“天氣甚好,你且出去逛逛,【東觀閣(姚燮
)側批:寶玉一進(逛)便有文爭[章]。】省得丟下粥碗就睡,存在心裏。”寶玉聽說,衹得拄了一支杖,靸着鞋,步出院外。因近日將園中分與衆婆子料理,各司各業,皆在忙時,也有修竹的,也有烏刂樹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種豆的,池中又有駕娘們行着船夾泥種藕。香菱、湘雲、寶琴與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們取樂。寶玉也慢慢行來。湘雲見了他來,忙笑說:“快把這船打出去,他們是接林妹妹的。”衆人都笑起來。寶玉紅了臉,也笑道:“人傢的病,誰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兒。”湘雲笑道:“病也比人傢另一樣,原招笑兒,反說起人來。”說着,寶玉便也坐下,看着衆人忙亂了一回。湘雲因說:“這裏有風,石頭上又冷,坐坐去罷。”
寶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辭了他們,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衹見柳垂金綫,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倒‘緑葉成蔭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捨。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緑葉成蔭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發如銀,紅顔似槁了,【東觀閣側批:
才子佳人,有聲一矣。】【姚燮眉批:春女秋士,同聲一哭。】因此不免傷心,衹管對杏流淚嘆息。正悲嘆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於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裏來與杏花一會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古之傷心人別有懷抱。】
正鬍思間,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兒驚飛。寶玉吃了一大驚,又聽那邊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去回奶奶們去,仔細你的肉!”寶玉聽了,益發疑惑起來,忙轉過山石看時,衹見藕官滿面淚痕,蹲在那裏,手裏還拿着火,守着些紙錢灰作悲。寶玉忙問道:“你與誰燒紙錢?快不要在這裏燒。你或是為父母兄弟,你告訴我姓名,外頭去叫小廝們打了包袱寫上名姓去燒。”藕官見了寶玉,衹不作一聲。寶玉數問不答,忽見一婆子惡恨恨走來拉藕官,口內說道:“我已經回了奶奶們了,奶奶氣的了不得。”藕官聽了,終是孩氣,怕辱沒了沒臉,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說你們別太興頭過餘了,如今還比你們在外頭隨心亂鬧呢。這是尺寸地方兒。”指寶玉道:“連我們的爺還守規矩呢,你是什麽阿物兒,跑來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罷!”寶玉忙道:“他並沒燒紙錢,原是林妹妹叫他來燒那爛字紙的。你沒看真,反錯告了他。”藕官正沒了主意,見了寶玉,也正添了畏懼,忽聽他反掩飾,心內轉憂成喜,也便硬着口說道:“你很看真是紙錢了麽?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了的字紙!”那婆子聽如此,亦發狠起來,便彎腰嚮紙灰中揀那不曾化盡的遺紙,揀了兩點在手內,說道:“你還嘴硬,有據有證在這裏。我衹和你廳上講去!”說着,拉了袖子,就拽着要走。寶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開那婆子的手,說道:“你衹管拿了那個回去。實告訴你:我昨夜作了一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紙錢,【東觀閣側批:
杏花神也要白錢,笑!】【姚燮眉批:杏花神要錢明係撒謳,惜婆子等莫之知,頓使花神亦蒙錢癖。】不可叫本房人燒,要一個生人替我燒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請了這白錢,巴巴兒的和林姑娘煩了他來,替我燒了祝贊。原不許一個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來,偏你看見了。我這會子又不好了,都是你衝了!你還要告他去。藕官,衹管去,見了他們【東觀閣側批:
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姚燮眉批:藕官啼哭痛徹心腑,知其必非父母兄弟,寶玉有覷破世情者。】你就照依我這話說。等老太太回來,我就說他故意來衝神祇,保祐我早死。”藕官聽了益發得了主意,反倒拉着婆子要走。那婆子聽了這話,忙丟下紙錢,陪笑央告寶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爺若回了老太太,我這老婆子豈不完了?我如今回奶奶們去,就說是爺祭神,我看錯了。”寶玉道:“你也不許再回去了,我便不說。”【東觀閣側批:
衹口如此。】婆子道:“我已經回了,叫我來帶他,我怎好不回去的。也罷,就說我已經叫到了他,林姑娘叫了去了。”寶玉想一想,方點頭應允。那婆子衹得去了。
這裏寶玉問他:“到底是為誰燒紙?我想來若是為父母兄弟,你們皆煩人外頭燒過了,這裏燒這幾張,必有私自的情理。”【東觀閣(姚燮
)側批:正(主)意在此。】藕官因方纔護庇之情感激於衷,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東觀閣側批:
不敢。】便含淚說道:“我這事,除了你屋裏的芳官並寶姑娘的蕊官,並沒第三個人知道。今日被你遇見,又有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訴了你,衹不許再對人言講。”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說,【東觀閣(姚燮
)側批:麯折得妙。】你衹回去背人悄問芳官就知道了。”說畢,佯常而去。
寶玉聽了,心下納悶,衹得踱到瀟湘館,瞧黛玉益發瘦的可憐,問起來,比往日已算大愈了。黛玉見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淚來,些微談了談,便催寶玉去歇息調養。【東觀閣側批:
瘦得可憐,下忽接大好,此其病可想。】【姚燮眉批:越發瘦之下忽接大好了,意為不貫,病其可知。】寶玉衹得回來。因記挂着要問芳官那原委,偏有湘雲香菱來了,正和襲人芳官說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盤詰,衹得耐着。
一時芳官又跟了他幹娘去洗頭。【東觀閣側批:眉又混賬。】他幹娘偏又先叫了他親女兒洗過了後,纔叫芳官洗。芳官見了這般,便說他偏心,“把你女兒剩水給我洗。我一個月的月錢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剩西的。”他幹娘羞愧變成惱,便駡他:“不識擡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憑你甚麽好人,入了這一行,都弄壞了。【東觀閣側批:
寶玉所不願聞。】【姚燮眉批:此等言語寶哥所不忍聞者,婆子真是老厭物。】這一點子屄崽子,也挑幺挑六,鹹屄淡話,咬群的騾子似的!”娘兒兩個吵起來。襲人忙打發人去說:“少亂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傢,一個個連句安靜話也不說。”晴雯因說:“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麽也不是,會兩出戲,倒像殺了賊王,擒了反叛來的。”襲人道:“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惡些。”寶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他少親失眷的,在這裏沒人照看,賺了他的錢。又作賤他,如何怪得。”【東觀閣(姚燮
)側批:仁人長者之言。】因又嚮襲人道:“他一月多少錢?以後不如你收了過來照管他,豈不省事?”襲人道:“我要照看他那裏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幾個錢纔照看他?沒的討人駡去了。”【東觀閣(姚燮
)側批:更大方。】說着,便起身至那屋裏取了一瓶花露油並些雞卵、香皂、頭繩之類,叫一個婆子來送給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洗,不要吵鬧了。他幹娘益發羞愧,便說芳官“沒良心,花掰我剋扣你的錢。”便嚮他身上拍了幾把,【東觀閣側批:
可惡可恨。】【姚燮眉批:當著二爺敢肆無忌憚如此。】芳官便哭起來。寶玉便走出,襲人忙勸:“作什麽?我去說他。”晴雯忙先過來,指他幹娘說道:“你老人傢太不省事。你不給他洗頭的東西,我們饒給他東西,你不自鱢,還有臉打他。他要還在學裏學藝,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說:“一日叫娘,終身是母。他排場我,我就打得!”襲人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過去震嚇他兩句。”麝月聽了,忙過來說道:“你且別嚷。我且問你,別說我們這一處,你看滿園子裏,誰在主子屋裏教導過女兒的?便是你的親女兒,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駡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打得駡得,誰許老子娘又半中間管閑事了?都這樣管,又要叫他們跟着我們學什麽?越老越沒了規矩!你見前兒墜兒的娘來吵,你也來跟他學?你們放心,因連日這個病那個病,老太太又不得閑心,所以我沒回。等兩日消閑了,咱們痛回一回,大傢把威風煞一煞兒纔好。寶玉纔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你反打的人狼號鬼叫的。上頭能出了幾日門,你們就無法無天的,眼睛裏沒了我們,再兩天你們就該打我們了。他不要你這幹娘,怕糞草埋了他不成?”寶玉恨的用拄杖敲着門檻子說道:“這些老婆子都是些鐵心石頭腸子,也是件大奇的事。不能照看,反倒折挫,天長地久,如何是好!”【東觀閣側批:
八字奇文。】【姚燮側批:寶玉口中全是回護。】晴雯道:“什麽‘如何是好’,都攆了出去,不要這些中看不中吃的!”那婆子羞愧難當,一言不發。那芳官衹穿着海棠紅的小棉襖,底下絲綢撒花袷褲,敞着褲腳,一頭烏油似的頭髮披在腦後,哭的淚人一般。【東觀閣夾批(
姚燮眉批):知(觀)其服色裝束,何忍至於(
使其)如此。】麝月笑道:“把一個鶯鶯小姐,反弄成拷打紅娘了!這會子又不妝扮了,還是這麽鬆怠怠的。”寶玉道:“他這本來面目極好,倒別弄緊襯了。”晴雯過去拉了他,替他洗淨了發,用手巾擰幹,鬆鬆的輓了一個慵妝髻,命他穿了衣服過這邊來了。
接着司內廚的婆子來問:“晚飯有了,可送不送?”小丫頭聽了,進來問襲人。襲人笑道:“方纔鬍吵了一陣,也沒留心聽鐘幾下了。”晴雯道:“那勞什子又不知怎麽了,又得去收拾。”說着,便拿過表來瞧了一瞧【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麝月帶笑(來)說者[着],並不怪芳官,而深知寶玉之憐惜芳官也。】說:“略等半鐘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頭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氣,芳官也該打幾下。昨兒是他擺弄了那墜子,半日就壞了。”說話之間,便將食具打點現成。一時小丫頭子捧了盒子進來站住。晴雯麝月揭開看時,還是衹四樣小菜。晴雯笑道:“已經好了,還不給兩樣清淡菜吃。這稀飯鹹菜鬧到多早晚?”一面擺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卻有一碗火腿鮮筍湯,忙端了放在寶玉跟前。寶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說:“好燙!”襲人笑道:“菩薩,能幾日不見葷,饞的這樣起來。”一面說,一面忙端起輕輕用口吹。因見芳官在側,便遞與芳官,笑道:“你也學着些伏侍,別一味呆憨呆睡。口勁輕着,別吹上唾沫星兒。”芳官依言果吹了幾口,甚妥。
他幹娘也忙端飯在門外伺候。嚮日芳官等一到時原從外邊認的,就同往梨香院去了。這幹婆子原係榮府三等人物,不過令其與他們漿洗,皆不曾入內答應,故此不知內幃規矩。今亦托賴他們方入園中,隨女歸房。這婆子先領過麝月的排場,方知了一二分,生恐不令芳官認他做幹娘,便有許多失利之處,故心中衹要買轉他們。今見芳官吹湯,便忙跑進來笑道:“他不老成,仔細打了碗,讓我吹罷。”一面說,一面就接。晴雯忙喊:“出去!你讓他砸了碗,也輪不到你吹。你什麽空兒跑到這裏槅子來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有砸了碗而亦可吹者,有不砸了碗而必不可吹者,人生自知句皆耳。】還不出去。”一面又駡小丫頭們:“瞎了心的,他不知道,你們也不說給他!”小丫頭們都說:“我們攆他,他不出去,說他,他又不信。如今帶纍我們受氣,你可信了?我們到的地方兒,有你到的一半,還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況又跑到我們到不去的地方還不算,又去伸手動嘴的了。”一面說,一面推他出去。階下幾個等空盒傢夥的婆子見他出來,都笑道:“嫂子也沒用鏡子照一照,就進去了。”【東觀閣側批:
用鏡子照,便知嚮背矣。】【姚燮側批:用鏡子照,便不進去矣。】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氣,衹得忍耐下去。
芳官吹了幾口,寶玉笑道:“好了,仔細傷了氣。你嘗一口,可好了?”芳官衹當是頑話,衹是笑看着襲人等。襲人道:“你就嘗一口何妨。”【東觀閣側批:
如已便。】【姚燮側批:是教導他。】晴雯笑道:“你瞧我嘗。”說着就喝了一口。芳官見如此,自己也便嘗了一口,說:“好了。”遞與寶玉。寶玉喝了半碗,吃了幾片筍,又吃了半碗粥就罷了。衆人揀收出去了。小丫頭捧了沐盆,盥漱已畢,襲人等出去吃飯。寶玉使個眼色與芳官,芳官本自伶俐,又學幾年戲,何事不知?便裝說頭疼不吃飯了。襲人道:“既不吃飯,你就在屋裏作伴兒,把這粥給你留着,一時餓了再吃。”說着,都去了。
這裏寶玉和他衹二人,寶玉便將方纔從火光發起,如何見了藕官,又如何謊言護庇,又如何藕官叫我問你,從頭至尾,細細的告訴他一遍,又問他祭的果係何人。芳官聽了,滿面含笑,又嘆一口氣,說道:“這事說來可笑又可嘆。”寶玉聽了,忙問如何。芳官笑道:“你說他祭的是誰?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寶玉道:“他們兩個也算朋友,也
是應當的。”芳官道:“哪裏又是什麽朋友親?”【東觀閣夾批:
天下更有親於朋友者也?】【姚燮眉批:
讀此一節真是傻想頭,雖然不得謂其傻,也可以諷天下之寡情於朋友間者,並可以諷天下之寡情於夫妻間者。】芳官道:“那裏又是什麽朋友哩?【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真正情種,方能為此句(語)。】那都是傻想頭,說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雖說是假的,每日那些麯文排場,皆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後來補了蕊官,我們見他一般的溫柔體貼,也曾問他得新棄舊的。他說:‘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便衹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說可是又瘋又呆?說來可是可笑?”寶玉聽說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絶,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須眉濁物玷辱世界。”因又忙拉芳官囑道:“既如此說,我也有一句話囑咐他,我若親對面與他講未免不便,須得你告訴他。”芳官問何事。寶玉道:“以後斷不可燒紙錢。這紙錢原是後人異端,不是孔子遺訓。以後逢時按節,衹備一個爐,到日隨便焚香,一心虔誠,就能感應了。【東觀閣側批:
承二爺教。】【姚燮眉批:寶玉真可稱情天教主。】愚人原不知,無論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衹一‘誠心’二字為主。即值倉皇流離之日,雖連香亦無,隨便有土有草,衹以潔淨,便可為祭,不獨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來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衹設一爐,不論日期,時常焚香。他們皆不知原故,我心裏卻各有所因。隨便有清茶便供一鐘茶,有新水就供一盞水,或有鮮花,或有鮮果,甚至葷羹腥菜,衹要心誠意潔,便是佛也都可來享,所以說,衹在敬不在虛名。以後快命他不可再燒紙。”芳官聽了,便答應着。一時吃過飯,便有人回:“老太太,太太回來了。”──
【陳其泰:此回之妙,在意而不在辭。知之者尋味無極;不知者,厭倦不能終篇也。燒名香,啜佳茗,此豈醉酒飽肉之徒所樂從哉。前後兩段,皆見寶玉之癡,皆從空中生色。似不食人間煙火者,誕極,幻極。第一層杏花結實,感物懷人,宛是風人之旨,尚在人意計中。第二層偶見雀飛,陡觸呆性,遂乃以身化雀,以心度雀,這雀兒雲雲,已入非想。第三層幻中生幻,但不知雲雲,更人非非想,莊耶,列耶,禪耶,元耶?莫名其妙。較二十一回學莊之文,更深十倍。彼但擬其體段,此則得其骨髓也。有此癡情,自然生出癡事。藕官哭奠假妻,乃氣機所感。無足怪者,力為護持,固其所宜。芳官他不是忘了雲雲,預為黛玉死後之寶玉分辨。一片靈機,如遊仙界。若認作閑文,便屬敷衍可厭。如遇真仙而不乞還丹,可謂福薄者矣。】
【哈斯寶:第十九回中突然有一個寶琴出場,這回裏又寫她的生日,從這裏該看到作者費盡了心機。寶玉一個“玉”,黛玉一個“玉”,為寫這兩個“玉”之妙,便寫了一個妙玉。寶玉一個“寶”,寶釵一個“寶”,這兩個“寶”一接近成親,怎能不寫出一個寶琴?何以為證?賈母說為寶玉聘寶琴,便是。
自寶琴而寶釵,還有多遠。既然如此,寫一遍也就是了,為何必寫兩遍?讓寶琴出場用意有二。另一用意是什麽?咳,何不想一想她的名字?“琴”字訛釋就須是“親”,直詁纔是琴瑟之琴。訛釋之由,方纔己說過,直詁之義見第二十七回“撫琴悲往事”。
抽簽一段,也是徵兆。“動人”說的是寶釵的命運。“莫怨”指黛玉的倔強。探春的佳婿,是“依雲栽”。紫鵑由了自己,所以是“花事了”。婦人之魁,守節一生的是“竹籬茅捨”。女中之俊,身鞴兩鞍的,“又見一年春”。“衹恐睡去”
的湘雲睡在石凳上。“連理枝”香菱委實如“並蒂蓮”。寫得過顯處,便以假亂真,寫得過隱處,則以近指遠。因為深隱難解,特地顯寫湘雲、襲人兩人,以示他人亦是如此。第九回談論麯文,是這一回的前奏,第二十七回擲骰子是這一回的尾聲,本回的抽簽介乎二者之間。悟出此意,便能破得長蛇陣。
襲人的姦狡,既可僧又可愛,寶釵的姦狡既可愛又可憎。襲人可僧,看她不用四方茶盤,定要用連環茶盤可式放茶鐘端來,可愛處則是在釵黛兩人中間衹端一鐘茶,說:“哪位喝時哪位先接了”。寶釵的可愛處就在毫不讓份,先拿過來就喝,可憎處則是把漱口剩下的半鐘茶遞給了黛玉。僅衹這幾行文字便可同“許田射鹿”一章比美。】
(哈斯寶簡本第二十一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五十八、六十二、六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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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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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跋 | 總評 | 紅樓夢論贊 |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 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 |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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