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旷世才女魂归何处:张爱玲传   》 《传奇》世界(上)(3)      余斌 Yu Bin

  新时代中旧式女子陷入婚姻困境,这在凌淑华的小说里曾经得到表现,鲁迅有过甚高评价的《绣枕》,就非常出色地描绘了一个为旧式婚姻观念牺牲了的女子的悲哀。“五四”以后的小说,大多以包办婚姻的不幸揭露旧礼教、旧道德的罪恶,凌淑华放过了这一主题,她以旧式女子处境的尴尬来说明旧派人物的落伍。在这个意义上,张爱玲有相似之处。不过《传奇》小说中的女子大体上生活在稍后一些的时期,旧的一套的不合时宜显得更加触目,这些人物以及她们的家长,已经多少迁就了现实,张爱玲也比凌淑华更加曲折多面地展示她们面临的困境。
  白流苏离婚后住在娘家,那个已离了婚的丈夫的死使她在娘家的日子一下变得复杂微妙了。找到一桩安全的婚姻是她摆脱烦难的唯一出路。徐太太点明了这个真相:“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这对《传奇》中的绝大多数女子都适用。她们的一切教育都是为出嫁做准备,难怪婚姻动机构成了生活中的一个主旋律。白流苏的自忖可以说是对她们所受教育的一种说明:“除了人之外,她没有旁的兴趣,她所有的一点学识,凭着这点本领,她能够做一个贤惠的媳妇、一个细心的母亲。”这是进入另一个大家庭,周旋于叔嫂公婆之间的必备条件,除此之外,流苏一无所能:“我又没念过两句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干什么?”她还会女红--她在故事中出现的第一个镜头,便是坐着在绣一双拖鞋。凭着旧式教育给她的这一切,她能找到一个好人家么?白流苏也知道这一切如今不时兴了,所以她向徐太太抱怨:“……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哪儿肯放我们出去交际……依仗着家里人,他们根本不赞成……”愈是如此,与那些新派女子比起来就愈是缺少竞争的能力。白流苏最后总算有了一个圆满的收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将她与范柳原联系在一起的最初的契机恰恰是“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以外的东西--她会跳舞。原是为宝络去相亲,范柳原看上的偏是流苏。四奶奶回来之后愤愤地道:“我们诗礼人家,不准学跳舞的--像你三妈,像我,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活过这半辈子,什么世面没见过,我们就不会跳!”宝络不会跳舞,她应该是更标准的大家闺秀,按照四奶奶的信条,理想的人选怎么也该是她,可范柳原偏偏对她无兴趣。在这场无意识的角逐中,“残花败柳”的流苏出人意料地占了上风。流苏还有更大的罪过,她离过婚,这也是四奶奶看她不起的理由。但是四奶奶的矜持清高有什么用呢?--只见得迂腐可笑。当小说临近结尾时,四奶奶居然也闹着要同四爷离婚了。
  《传奇》中的其他女子与白流苏相比,情形大有改观。“养在深闺人未识”显然是不行了,旧家庭也要维新,孟烟鹂、邱玉清、郑川嫦,以至七巧治下的姜长安,都有机会进学堂,然而生活方式未变,观念信条一仍其旧,断文识字代替女红手工,西体中用,最后的目标依然是一桩靠得住的婚姻。所以外面的学校倒在其次,“郑川嫦可以说一下地就进了‘新娘学校’”。为门第所限,郑家的女儿不能当女店员、女打字员,只能做“女结婚员”,出去做事等于宣布放弃淑女的身份,这身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要保住这身份,婚姻对她们才成为迫切的课题,而又是真正的难题。
  但是真正因此陷入绝境的情形并不多见,只是在《金锁记》中的姜长安身上我们看到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长安与《绣枕》中的那位小姐又有不同,她生活在较晚一些的时候,受到社会气氛的熏染,多少已经取了较为主动的姿态,是她的家庭,是七巧的诡计更直接地夺去了她可能的婚姻。除她而外,婚姻问题经常导向了喜剧和闹剧。一种生活方式腐朽没落到这种程度,以致那些原本带着悲剧意味的人物已经失去了悲剧的美,只能上演可笑的滑稽戏了。然而滑稽可笑中透露的恰好又正是大家闺秀们的式微。
  《倾城之恋》中三奶奶、四奶奶听说有范柳原这么一个婚姻的机会,连忙争抢着要让女儿挤上前去,而那天晚上,惨遭淘汰的金枝、金蝉急不可待地等着相亲的人们的音信,一副十足的猴急相倒是披露出败落之家的小姐们在婚姻中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的心态,那种未必为个中人清楚地意识到的恐惧心理,也许是这一流人中存在着的“集体无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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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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