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胡同   》 第61节:雨 夕(2)      萧乾 Xiao Qian

  女人依然笑,且凑近我来。像对一个姨妈似地,我也凑了过去。
  "别,她是疯子!"长工用烟袋锅子往女人手上烫,逼着她退出去,退到哗哗流着的檐水下,退到大雨瓢泼的田野里。
  她终于又立在檐水下了。雨,浸透了她的全身,落到地上。
  我抬头望着长工。我不懂他干么那么狠。我那么苦苦地望着他,像是说:"让她进来吧,雨那么大!"但长工圆愣愣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女人的脸。
  她用手扶了墙,凶煞地向我们龇了龇牙,就向高粱地走去了。可怜啊,她随走随回头,那么古怪地对我笑,傻傻地笑。她滑了一跤,又爬起来,还在回着头,回着头,直到她那身影为雨条,为高粱叶遮得看不见了。
  我气得快要哭了出来。干么非赶她出去呢!我的同伴也不服气。但长工像是察觉出我们难看的脸色,不待质问就一面把烟袋往鞋底上敲,解释说:"那还了得!那还了得!我不能听那口舌。疯娘儿们,犯不上。"
  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像要回答我似地,可又忙着把敲空了的烟袋塞进烟荷包里揉,随揉随靠墙坐下了。我们也坐下来,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么慢性子的人!按紧了烟袋锅子,才用巧妙的姿势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白的烟雾立刻由他鼻孔冒了出来。这人又抓了一下耳根,才说:"疯娘儿们,没主儿要了!"
  "她干么要疯呢?"
  "傻孩子,疯还有要的哪!没听说过,她是急疯了的。"
  "急什么呀?丢了猪?"我想起黄庄的事来了。
  "哼,丢爷们啦。她男人就是村里杜五爷的二少。六岁上童养过来的,大前年春上才圆的房。二少人家上北京念什么洋学堂去了。讲究,文明。前年回来就闹着要休她。不走?人家由城里带来了。描眉打鬓的!撵她走,偏不走。唉,苦核儿,她上哪儿去呢!爹妈都伸了腿儿,哥哥是块窝废,都听媳妇的。城里来的少奶奶什么也看不上。整天打呀骂呀地把人逼疯了,成天车房车房地唱哟。"
  我听不大懂是怎回事,但小小的心里确已意识到这女人的疯不是她自己的错。我责问长工:"干么赶她走呢?"
  长工骂了一声这没完没了的雨,接着说:"记住了,小兄弟,你可看见我赶她走了。明儿个人家问起你可得给打个对证。不赶,好,赶还免不掉口舌呢!人真是畜生!疯娘儿们夜里给关在家门外面了,就跑到庄头大槐树下去睡。不知道哪个缺德的人--可也有人说是巡夜的保安队看上了便宜,摸黑把她干了一场。以后又--唉,你们小孩还没开窍儿,还是少打听闲事吧!"
  这一片糊涂话还不曾回答我的问题呢。雨小起来了,同伴催我走,我却粘粘地问:"那用得着非赶她走不可吗?"
  "好,村儿里正查寻着是谁干的那件缺德事呢,说是查出来就用全村的名义把他告下来。不赶!好,赶明儿有人知道我跟她在一间磨棚里避过雨,什么话!这年头儿,躲还躲不来!躲还躲不来--"
  雨微得檐水只剩下稀稀拉拉的点滴了。天暗了下来。我听故事的兴趣浓了起来,可是同伴坚持要回去。由于他的固执,我也想起左脚上的湿鞋来了。
  "走吧,孩子。阴天黑得早。学好,听这伤天害理的事干么!走吧,我也该家去了。"说着,他敲了敲烟袋,直起了腰,叹了一声气:"娘儿们长相儿就带点儿苦命么!"
  我怅然地走出了磨棚。
  许多日子后,一回我走过那村子北头一座三合房的墙下,院里断断续续地送出阵阵古怪的笑声,接着尖声唱着: 东厢房啊, 西厢房啊, 可叹奴家住车房啊。
  一九三四年九月
  印子车的命运
  跟秃刘沾亲带故的,过点儿交情的,搭过伙的,甚至常坐他车的都说,这小子什么都不赖,就是有点儿"牛脖子"。
  人,心肠可说是老好老好的了。压宝压输了时,马上解下那扎着蝴蝶花样的厚"腰里硬",一五一十地把用汗脚鸭儿挣来的铜子儿数给赢家,从没像别人那么硬耍赖说过没带钱,下回给。粮食店掌柜逢买主要雇车往家拉面时,总老远地指了车群里的秃刘,替他打保票说:"就这小子可靠。不用跟车,不用记号码,准规规矩矩地给您送到。"因为掌柜知道几个熟座儿在秃刘车上丢了东西,都能原封儿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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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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