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百話   》 61.劉禹錫:絶句二首      施蜇存 Shi Zhecun

  石頭城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
  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
  劉禹錫沒有到過南京,但他有五首賦詠南京的詩。南京是六朝故都,江東繁華之地。到劉禹錫的時代,這個城市已不是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了,它已荒落得差不多成為一個“空城”。有人寫了五首關於南京的詩:《金陵五題》,劉禹錫有感於這個廢棄了的故都,也和作了五首。這裏我選錄了二首。
  “山圍故國”二句是白居易極為贊賞的,認為是“後之詩人不復措辭”的佳句。這個故國空城,現在衹被山圍潮打,不必說出寂寞,已寫出了它的寂寞。到了夜晚,城裏有些什麽?還象當年一樣的有燈火樓臺、清歌妙舞、徹夜熱鬧嗎?沒有了。有的衹是當年的明月,還在從女墻上照連城來。詩人說“過女墻來”,這是城裏人的語氣。夜深了,惟有舊時月色,還象當年一樣地照進城來。可知這是一個“空城”。淮水是指秦淮河,不是淮河。
  朱雀橋邊、烏衣巷口,是以王導、謝安為代表的六朝豪門大族的聚居地點。劉禹錫想象中來到這裏一看,衹見橋邊野草開花,巷口夕陽斜照。當年在王、謝傢廳堂前結窩棲宿的燕子,倒也還在,不過它們現在已飛到普通老百姓傢裏去了。
  兩首詩都用“舊時”,今昔盛衰的對比就明白了。舊時月色,所照臨的是什麽?詩人沒有說。舊時的燕子,當年曾飛入王、謝傢的堂前,而現在的燕子則飛入了尋常百姓的屋裏。前者是含蓄的對比,後者是正面敘述的對比。
  唐人絶句,一般說來,都不難理解。有許多膾炙人口的詩,例如王之渙的“黃河直上白雲間”、王昌齡的“秦時明月漢時關”,人人都愛讀,人人都以為好,可見人人都懂得。其實不然,即使是一首二十八字的七言絶句,各人的理解也不會完全一樣。現在選講劉禹錫這兩首詩,我打算以《烏衣巷》這首詩來作例子,搜集宋元以來許多人的解說,看看各人的理解有多少差距。
  宋人蔡夢弼的《草堂詩話》和蔡正孫的《詩林廣記》都引用了劉斧的小說《青瑣摭遺》,來說明這首詩的本事:“王榭,金陵人,世以航海為業。一日,海中失船,泛一木登岸。見一翁一嫗,皆衣皂,引榭至所居,乃烏衣國也。以女妻之。既久,榭思歸,復乘雲軒泛海,至其傢。有二燕棲粱上,榭以手招之,飛至臂上,取片紙,書小詩係其尾曰:“誤到華胥國裏來,玉人終日苦憐纔。雲軒飄去無消息,灑淚臨風幾百回。’來春,燕又飛來榭身,上有詩云:‘昔日相逢真數’合,如今暌遠是生離,來春縱有相思字,三月天南無雁飛。’至來歲,燕竟不至。因目榭所居為烏衣巷。劉禹錫有詩云:朱雀橋邊野草花……。”
  這是一個毫無歷史知識的妄人鬍謅出來的故事。他把王、謝改為王榭,作為一個人的姓名。又把烏衣說成是烏衣國,而烏衣又是燕子的別名。最後又引了劉禹錫這首詩,仿佛以為劉禹錫這首詩所詠的就是這個故事。幸而這個故事編得太離奇了,稍有歷史知識的讀者不會受其欺哄,因而它沒有給後世留下影響。
  “世異時殊,人更物換,豈特功名富貴不可見,其高名甲第,百無一存,變為尋常百姓之傢。……朱雀橋邊之花草如舊時之花草,烏衣巷口之夕陽如舊時之夕陽,惟功臣王、謝之第宅今皆變為尋常百姓之室廬矣。乃雲‘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此風人遺韻。”這是宋人謝枋得《唐詩絶句註解》中的評語。
  “此嘆金陵之廢也。朱雀、烏衣,並佳麗之地,今惟野花夕陽,豈復有王、謝堂乎!不言王、謝堂為百姓傢,而藉言於燕,正詩人托興玄妙處。後人以小說荒唐之言解之,便索然無味矣。”這是明人唐汝詢《唐詩解》的解釋。他以為王、謝住宅,依然存在,不過已為尋常百姓所居,燕子雖然還是飛來棲止,但已不是飛入王、謝堂前,而是飛入尋常百姓之傢了。“小說荒唐之言”,即指劉斧的《青瑣摭遺》。對於這一解釋,吳昌祺的《刪訂唐詩解》批了一句:“此解最是勝疊山(即謝枋得)。”
  瀋德潛在《唐詩別裁》中批雲:“言王、謝傢成民居耳,用筆巧妙,此唐人三昧也。”
  施補華《峴傭說詩》雲:“烏衣巷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若作燕子他去,便呆。蓋燕子仍入此堂,王、謝零落,已化作尋常百姓矣。如此則感慨無窮,用筆極麯。”
  以上諸傢的解釋,互有同異。謝解以為王、謝第宅已百無一存,舊時燕子現在衹能飛入尋常百姓人傢。唐、瀋二傢以為王、謝第宅猶在,但已為尋常百姓所居。施氏之意,以為王、謝傢已經式徽,但還住在這屋子裏。燕子雖然仍入此堂,可是此堂已不屬於豪門大族,而淪為一尋常百姓的住宅了。
  一般人讀此詩,對這第三、四句,從來不深入分析。總的體會,都以為作者藉燕子來反映南京的盛衰。至於詩人筆下的那些燕子,到底是飛來原處呢,還是飛到別的屋子裏,也沒有人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謝枋得的講法,還是一般讀者所理解的。自從唐汝詢指出了此詩的“托興玄妙處”,於是許多人若有所悟,覺得這是詩人的麯筆。原來這些燕子,今天飛進去的老百姓的堂屋,仍是從前王、謝傢的堂屋。詩句“飛入尋常百姓傢”不能講作“飛到別處去了”。三百年來,許多人都以為這樣說詩,深得作者之意。
  但是,近來已有人提出了異議。劉永濟在《唐人絶句精華》中評施補華之說雲:“其說真麯,詩人不如此也。說詩者每麯解詩人之意,舉此一例,以概其餘。”又瀋祖棻在《唐人七絶詩淺釋》中也說;“這‘王謝堂’與‘尋常百姓傢’是二還是一,問題並不大。施說的好處在於較為深麯,毛病也在深麯。在文學作品中出現的客觀現象,每每大於作者的主觀思想,所以也無妨留供參考。”
  劉、瀋兩傢的意見是相同的。不過劉說得堅决,以為施補華所代表的講法是麯解了詩人的本意。瀋氏說得婉轉。她也以為施補華的講法是麯解,但她又以為作者並無此意,而講者不妨如此講。這就是她所謂“好處在較為深麯,毛病也在深麯”。
  我把關於這首詩的材料提供在這裏,請讀者自己思考,應當怎樣瞭解這首詩,怎樣評斷以上諸傢的意見。至於我個人,覺得大傢把問題集中在“王謝堂”和“百姓傢”,未免找錯了重點。應當註意的是“舊時”二字。上句既用“舊時”來形容“王謝堂前燕”,那麽“飛入尋常百姓傢”的應當是“現今”的燕子了。詩人想到南京的燕子,在六朝時代,常飛入王、謝傢高堂大廈中去做窩,而現在呢,南京的燕子都衹能“飛入尋常百姓傢”了。“舊時王謝堂前燕”,不能理解為就是今天的燕。舊時和現今,相差五百年,一群燕子,沒有如此長的壽命。在詩的藝術方法上,“舊時王謝堂前燕”是虛句,是詩人的想象。“飛入尋常百姓傢”是實句,詩人寫當今的現實。如果我們從這一角度去思考,那麽“王謝堂”和“百姓傢”的關係就可以獲得正確的解釋了。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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