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五十九回 索賭債夏鼎喬關切 救縊死德喜見幽靈      李緑園 Li Luyuan

  且說譚紹聞輸銀八百兩,又幾乎鬧出官司,少魂失魄的到了傢中。上的樓來,王氏問道:“在誰傢坐了這大半日?”譚紹聞心不在焉,竟是未曾聽着。巫翠姐道:“娘問你在誰傢,怎的不答應呢?”紹聞道:“在東街綢緞店坐了。”冰梅道:“與大叔留的雞兒魚兒,吃也不吃?”紹聞道:“拿來。”冰梅與樊傢捧了四器,放在桌上。紹聞舉箸一嘗,卻也極為適口。
  爭乃心中有玻仍然咽不下去。衹得揀一塊魚肉,抽了刺,給興官吃;尋一個雞胗肝兒,強逗着嬉笑而已。
  吃畢,便去東樓一睡。因悶添倦,不脫衣兒,衹睡到四鼓方醒。睜眼一看,西天月色晶瑩,直射窗欞,方曉得天已大晴。
  雞聲一唱,觸動了白日所為之事,暗暗推胸,好難受的這個悔字也。
  挨到天亮,衹得起來梳洗。無情無緒還上碧草軒來。飯後時節,衹見一個小孩子,拿着一封小書札兒,送到軒上。譚紹聞接拆一看,上面寫着:字啓譚賢弟入目。套言不敘。昨日那宗事,此人已索討兩回。那人見小之輩,性子又粗,賢弟深知。可楚結了他,無使我作難也。千萬!千萬!
  知名不具
  紹聞看完,早知是虎鎮索債事。嚮小孩子說道:“我也與你寫個字兒捎回去。”小孩子道:“我送這字是三十文錢。”
  譚紹聞道:“我也與你三十文,你捎一封回書去。不然,那裏便不知道你送到不曾。”小孩子道:“相公快寫,我還要上街賣糖去。”譚紹聞取過一副花箋,寫道:來諭已悉。自當急為楚結。但天色初睛,通衢皆是泥濘,容候三日後,如數以償。謹此奉復。
  名心印
  寫完封緘了,遞與小孩子,也與三十文錢,叫他持札回覆。
  到了夏傢,貂鼠皮看見便道:“是一角白頭文書,不用說了。”夏逢若道:“先行知會文書,然後解的餉來,也未可知。”
  接書一看,原來是定期三日以後,貂鼠皮道:“要上緊些,怕久了走滾。賭博帳,休要太認真。”白鴿嘴道:“這樣主戶兒,輸下一個不問他要兩個,就是光棍傢積陰功哩,那怕他走滾麽?但事衹宜緩,若太急了,他再遭就不敢惹咱了,豈不是咱把財神爺推跑麽?”話猶未完,虎鎮到了,嚮這兩宗賭賬的消息。夏逢若道:“這是譚宅來書,定期在三日以後哩。”虎鎮哈哈大笑道:“就是三十日,誰說遲了麽?當下他衹要不撒賴,久後他衹要不斷賭,東山日頭多似樹葉兒,叫他慢慢的納進奉。方不可一槍紮死楊六郎,下邊沒唱的戲了。但衹是當下我要出差,往江南高郵去,大約兩個月,纔可完這宗事。你們慢慢的要,千萬不可逼得緊了,打斷了他的想頭。我如今上老郭錢桌上,講那宗餉銀換錢的事,還抽一張舊押票。”衆人以虎鎮為建了頭功之人,一齊送至大門而回。
  貂鼠皮道:“適纔虎不久那話,雖說的有理。但他是看透了這賭賬不得三兩日完賬,他又上高郵去不在傢,所以他叫慢慢的要。依我看,咱要趕緊為妙,一來怕小豆腐他大回來,要着就要惹氣淘神;二來譚傢這宗賬先盡着要在手裏,咱先多使幾兩。賭博賬,誰定着官價哩,誰多使些,誰便宜些。”夏逢若道:“不錯,不錯,你說的是。再遲兩三天,看他動靜何如。”
  細皮鰱笑道:“你們這光景,是半截強盜半截佛,那再幹不了事。今日你就親自去討,衹說虎不久兒執意不依,咱又不得罪他,有何妨呢?”夏逢若道:“您怎的不該去?”細皮鰱道:“俺幾個說話俱不入耳,你與譚紹聞有神前一炷香,換帖弟兄,說話兒分外中聽。”夏逢若道:“少不得我去走一遭。”貂鼠皮道:“這光景還去不得。”貂鼠皮一面說着,一面早把夏逢若脖項紐扣兒扯斷。夏逢若道:“怎的說,怎的說,這是做什麽呢?”貂鼠皮笑道:“苦肉計。你到譚傢就說,你情願三日後楚結,虎鎮就一手攢住領,衹說:‘為朋友的,要兩刃斧兒齊砍着,為什麽單單衹曉得為盟兄弟呢?’幾乎要打耳颳子。譚紹聞原是親見虎鎮昨日羅唕,如今不信,又如何不怕呢?你的話便好說了。”
  言尚未已,小豆腐兒腰中偷了一百二十兩銀子送來。夏逢若等喜歡不盡,誇了句:“真正漢子傢做事,一清二白的,毫不麻纏葛藤。”還要款留,小豆腐道:“傢父有個信來,說今晚就到傢。不敢多坐,回去罷。”衆人拱手相送,好不親敬。
  小豆腐去了,貂鼠皮道:“咱把這銀子撥出五十兩來,換錢清白了酒務、面店的首尾,回贖珍大姐的衣裳,咱先夥分拾兩。餘下七十兩,鎖在抽鬥內,等譚傢銀子到了,一搭兒同虎不久均分。餘剩的,叫內邊夏伯母抽了肥罷。”夏逢若果然分開五十兩,剩下的放抽鬥內鎖訖。起身上譚宅來。
  進的碧草軒,紹聞在椅子上睡着了。聽的腳步響,一顫而醒。夏鼎坐下,拍了拍手道:“咳!賢弟呀,你昨日憨了?呆了?贏了他兩個元寶,我不住使眼瞅你,想着叫你拔哨。你低着頭衹顧擲,高低叫他贏了七八百兩。這銀子他今日就要。我見了你的回書,定他三日期,狗肏的不容分說,抓住我的領子就要動手,說我偏嚮了燒香兄弟。多虧了人多手稠,勸解開了。賢弟你看,把我的紐扣子都扯掉了。這宗事,你看該怎的完結他?休叫他放屁拉騷的。咱以後再不惹他就是。”譚紹聞道:“委實手頭沒一分銀子,竟沒一絲法兒。”夏逢若道:“我若是手頭寬綽,定要替你墊上一半。爭乃我沒個銀皮兒,況且八九百兩。白急死人。你到底想個法子清白他。”譚紹聞道:“你一嚮是知道我的,從不撒賴。但目下沒一點法兒。你的智謀高,看該怎的生法,我都依從。”夏逢若道:“若說這七八百銀子,等着當地賣房,至少也得半個月說合,那虎不久是不等的。若說典當古董玩器,衣服首飾,一來也沒有許些,二來也不便宜從傢中拿出來。看來這宗銀子,要嚮街上賒東西,嚮當鋪典當纔好。久後賭博搗成官賬,就好清還了。”譚紹聞道:“衹要傢中不知覺,不拘怎的我都依。”夏逢若道:“若要賒東西走當,這八百兩銀子,就得兩千多兩銀子東西,纔當的夠。若是少了,估當的先不肯出價錢。平日還賭賬的人,也有搬白布的,賒花包的,捆葦席的,牽牛拉騾馬的,那不過三二十兩銀子交易,易的運動。這七八百兩銀子,若弄這粗硬貨物,便得幾十車,一發弄的聲名大了,着實難看。依我說,要上綢緞店賒些綾羅緞匹,打造爐上賒赤金鳳冠,珍珠店賒大珠子穿金冠的牌子,藥室內賒些人參,衹值錢的東西,又妙相,又當出價錢來。”譚紹聞道:“這也難行。賒綢緞,沒有嫁娶的事;賒金冠霞被,我又不曾與傢下掙下誥封;若說賒人參,俺傢該說誰是病人吃藥哩?賒出來,原易得當,衹是去賒時,張不開口。”夏逢若道:“你說的也是。這可該怎的呢?”譚紹聞道:“你且回去,我自有酌奪。難說你沒本事對虎兵丁說,叫他款我幾天麽?”夏逢若心下又膺記小豆腐送的銀子,說道:“也罷麽,我就回去,盡着我跟他纏。他再說打的話,我就要見他的將主哩。”譚紹聞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衹與他私下和解,再休說官上動氣。”夏逢若道:“左右是幹係着賢弟哩,不然誰肯受他的氣呢?”夏逢若起身要走,譚紹聞送出鬍同口而回。依舊坐在軒上,好不悶煞人也。
  讀書衹合守寒窗,散網緣何入匪場?
  此日仍然添上悶,怎如寂寞衹安常。
  且說譚紹聞坐在軒上,心中左盤右算,這宗賭債難完。若說撒賴,那虎鎮是個魯莽兵丁,時候兒還不許遲,可見數目兒也不能短少的。且這宗銀子,無處起辦,若是說賣城內市房,鄉裏土地,那得有一說便成的主兒?若是說街上鋪子賒貨走當還賭債,怎的到客商邊開口?不說原情,賒貨何幹?說了原情,商傢未必肯拿血本與別人周旋賭賬。若說傢裏裝幾個皮箱走當,母親妻妾面前說個什麽?且僮僕傢人輩不成個看相。
  左難右難,忽然一個短見上來。拍着桌子道:“不如死了罷!我見許多欠賭債的尋死上吊,想必就是我今日這個光景。衹可惜我譚紹聞門戶子弟,今日也走了這條路徑。”忍不住痛上心來,暗哭了一常尋了一條大麻繩,縛在梁上面,嚮傢中低聲哭道:“娘呀,我閃了你也!”搬了一個杌子,站在上面,分開繩套兒,纔把頭伸,忽的想道:“我現有偌大傢業,怎的為這七八百銀子,就尋了無常?死後也叫人嗤笑我無纔。”忽的又想道:“父親臨終時節,千萬囑咐,教我用心讀書,親近正人。我近今背卻父命,弄出許多可笑可恥的事,這樣人死了何足惜!”哭了一聲:“爹爹,不肖子願到陰曹受責也。”把足頓了一頓,狠的一聲嘆,將頭伸入繩套之中,蹬翻小馬杌子,早已昏昏沉沉,到了不識不知地位。
  且說王氏在傢中,忽然心焦起來。見天色已晚,兒子尚不曾下學。恰好鄧祥照着一個燈籠,從樓院過去,王氏道:“鄧祥,你去書房中看看大相公,天晚了,還不曾回來。或者往別處去了?”鄧祥領命而去。德喜道:“我午後送茶去,把茶壺撇在書房內,我也趁燈籠取回來。”
  二人進的園門,德喜道:“不知怎的,今晚我有些害怕。”
  鄧祥道:“走熟的地方,有什麽怕?那書房內不是大相公走動麽?”說着,早已到軒內,猛的見譚紹聞吊在粱上,把德喜兒早嚇的掉了魂。好一個鄧祥,全不害怕,放下燈籠,心頭一急,膂力添上千鈞,扶起杌子,站在上邊,用力一抱,往上一舉,那繩套兒鬆了,款款抱住,叫德喜道:“你休怕,還不妨事。你把椅子放的近些,我抱住大相公坐下,你好回傢去叫人去。”
  德喜兒嚮西間搬椅子,猛然看見老主人譚孝移背墻而立,驚道:“那不是老大爺麽?”也不見答應,早把德喜兒嚇的倒坐在地,爬不起來。鄧祥道:“你鬍說的是什麽!那是燈籠照的你的影兒。你快搬椅子來。”德喜強為掙紮,拉了一把柳圈椅。
  混身顫個不祝鄧祥也覺怕將起來,爭乃懷中抱着譚紹聞,無可放手,急道:“你把燈籠罩兒爽快去了罷。作速回去叫人,我抱定大相公是不敢放手的。”德喜兒得了這一聲,往外就跑。
  走的猛了,被門限兒絆住,往外一跌,直跌到月臺上,將鼻子已磕破,流起血來。鄧祥衹是催,德喜兒也顧不得流鼻血,拐着一條腿,跑到傢中。方進後門,便大聲喊道:“俺——俺——俺大叔,吊死在後學梁上了!”樓上聽的這一句,王氏、巫翠姐、冰梅一齊出來。德喜早倒在後門裏哼着,前氣不接後氣,說:“俺大叔後學裏吊死,吊死到後學梁上了!”這王氏哭了一聲:“兒呀!”就上碧草軒跑來,進的門來,看見軒上有明兒,衹聽得鄧祥喊道:“快來!”王氏早已身子軟了,坐在地下,往前爬起來。巫翠姐、冰梅兩個女人輓着,也撈不動。多虧老樊後邊跟來,雙慶兒也到了,攙上軒來。王氏衹是“乖兒、乖女”的亂哭。鄧祥道:“休要亂哭,搊起腿來,腳蹬住後邊,休叫撒了氣。你們慢慢的叫罷。”巫翠姐羞,叫不出來。冰梅扶住頭,叫道:“大叔醒醒兒!大奶奶叫你哩!”興官也來了,急道:“爹,你不答應俺奶奶,俺奶奶就要打你哩。”王氏跪下道:“若叫俺兒過來,觀音堂重修三間廟宇!”
  也是譚紹聞命不該絶,口中微有哼聲,鄧祥道:“罷罷罷,有了想望了。作速去姚先生藥鋪,取點吹鼻散來。前日關爺廟戲樓上吊死那賣布的,是姚先生吹鼻子藥吹過來的。”雙慶兒早已跑的去取藥去了。少時,譚紹聞身上有略顫之意,鄧祥道:“樊嫂,你搊住腿,總休放鬆。”雙慶兒取的通關利竅藥麵兒來了,德喜兒忙在書案上尋了一支筆,取了筆尖兒,將藥裝入筆管,嚮譚紹聞鼻內一吹,譚紹聞面上欲作嚏狀。又吹了少許,譚紹聞把頭往前一起,打了半嚏。鄧祥道:“不妨事了,奶奶放心罷。”
  又遲了一大會,譚紹聞微有睜眼之意。鄧祥叫道:“大相公,大奶奶在此多時了。”譚紹聞漸漸蘇醒。看見傢人都在面前,欲扭頭而看,覺脖項疼的要緊,衹得將眼珠兒滾着看,方想起自己是縊死救活的。見母親拉住手兒,淚流滿面,良心發動,強伸一隻手,拉住母親手兒,忍不住自己說道:“這樣人你哭他做什麽!”王氏道:“兒呀,你衹會說話就罷了。我見你親,你休死!我老了,你為我,你再休死了!”說的滿屋人無不嗚咽。
  又亂了一會,譚紹聞全魂已復,離了鄧祥懷中。這鄧祥把渾身衣服,汗都浸透了。正是:個個人兒惡死亡,博徒往往好懸梁;衹因勢迫並情窘,尋出人間救急方。
  此時巫翠姐、冰梅攙着王氏,鄧祥、雙慶兒攙着譚紹聞。
  那德喜兒於先時衆忙之中,衹得仍到軒上,此時依舊罩上燈籠,提着在前引路。忽的一聲道:“哎喲!那不是老大爺,又在廂房門外站着哩!”衆人扭頭往廂房門外一看,卻沒個影兒。鄧祥道:“那是你的眼花繚亂,把人影兒當就大爺了。”譚紹聞頓了頓足,咳了兩聲。
  一路回到樓上,這德喜大聲哭起來,說道:“我是該死的人,我兩三番見過大爺,想是我不得活了!”老樊道:“小孩子傢,張精擺怪的,單管着鬍說!”鄧祥道:“德喜兒他不是說謊的。在後書房,我是不敢說,怕你們膽小害怕。我卸吊時,親身見老大爺站在西墻燈影裏,拍手兒,卻不響。以後他回來叫你們時,我抱着大相公,聽的嗟嘆,仿佛是老大爺聲音。起初我也害怕,後來怕的極了,也就顧不的怕了。德喜他全不是說慌,若不然,他放聲大哭是圖什麽?”王氏道:“既是德喜見老大爺,想是他的陰靈不散,你們到前廳燒張紙兒,叫他休再出來嚇孩子們。”惟有德喜不敢去。譚紹聞道:“想是我做下不成人的事,爹爹陰靈見怪,我該去前廳磕個頭兒。”王氏道:“罷喲,這是他的靈柩放的久了,成精作怪的。以後衹打算埋殯事罷。你今晚就在堂樓下內間睡,我伏侍你。”譚紹聞衹得依命。
  衆人嚮前廳燒了紙,已近三更天氣。德喜兒要隨鄧祥去睡。
  原來蔡湘往南鄉未回,德喜就睡在蔡湘床上。傢內也各自安歇。
  有詩單道譚孝移恍惚隱現的這個話:
  父子真情脈脈通,山崩鐘應理相同;
  試看孝思肫誠子,僾見愾聞一念中。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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