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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秋水堂論金瓶梅 》
第六十一回 西門慶乘醉燒陰戶,李瓶兒帶病宴重陽
田曉菲 Tian Xiaofei
(第六十一回 韓道國筵請西門慶,李瓶兒苦痛宴重陽)
在這一回裏,《金瓶梅》的作者初次給我們顯示出"罪與罰"的震撼力。他的筆,一直透人到罪惡與墮落最深的深處,同時,他給我們看到這些罪人盲目地受苦,掙紮,可憐。
和一般人所想的不同,《金瓶梅》不是沒有情,衹有淫。把《金瓶梅》裏面的"淫"視為"淫"的讀者,並不理解《金瓶梅》。這一回中,西門慶與王六兒、潘金蓮的狂淫,既預兆了一七十九回中他的死,而且,無不被中間穿插的關於瓶兒的文字塗抹卜了一層奇異的悲哀。人們也許會覺得,在西門慶與王六兒、潘六兒的兩番極其不堪的放浪雲雨之間,夾寫他和心愛之人瓶兒的一段對話,格外暴露了這個人物的麻木無情。然而,我卻以為這是作者對西門慶的罪孽描寫得極為深刻,同時卻也是最對他感嘆悲憫的地方。與其說西門慶麻木和無情,不如說他衹是太自私,太軟弱,不能抗拒享樂的誘惑:因為自私,所以粗心和盲目,而他的盲目與粗心加速了他所愛之人的死亡。正是因此,他的罪孽同時也就構成了對他的懲罰。
我們看他這一天晚上,從外面回來後進了瓶兒的房。瓶兒問他在誰傢吃酒來,他答道:"在韓道國傢。見我丟了孩子,與我釋悶。"一個月前,韓道國的妻子王六兒頭上戴着西門慶贈她的金壽字簪子來給西門慶慶賀生日,全家大小無不知道了西門慶和她的私情;而金壽字簪子,本是瓶兒給西門慶的定情物,瓶兒看在眼裏,怎能不觸目驚心?至於以"丟了孩子"為藉口--孩子不正是瓶兒的心肝寶貝,孩子的死不正是瓶兒心頭最大的傷痕麽?然而丈夫的情婦以自己的孩子的死為藉口把丈夫請去為他"釋悶",這樣的情境,委實是難堪的。如今西門慶要與瓶兒睡。瓶兒道:"你往別人屋裏睡去罷。你看着我成日好模樣罷了,衹有一口遊氣在這裏,又來纏我起來。"從前以往,每次瓶兒推西門慶走,總是特意要他趨就潘金蓮,今天卻衹是朦朧叫他"往別人屋裏"去睡--在金蓮的貓嚇死了瓶兒的孩子之後,金蓮已是瓶兒的仇人了。然而西門慶坐了一回,偏偏說道:"罷,罷,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兒那邊睡去罷。"自從西門慶娶了瓶兒,每當西門慶稱呼金蓮,總是按照她在幾個妾裏面的排行以"五兒"呼之,但此時偏偏以其娘傢的排行"六兒"呼之,不僅無意中以金蓮代替了對瓶兒的稱呼,也仿佛是潛意識裏和王六兒糾纏不清的餘波。兩個"六兒"加在一起,何捨戳在瓶兒心上的利刃。於是瓶兒說了自從她來西門慶傢之後惟一一句含酸的怨語:"原來你去,省得屈着你那心腸兒。他那裏正等得你火裏火發,你不去,卻忙惚兒來我這屋裏纏。"西門慶聞言道:"你懲說,我又不去了。"李瓶兒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罷。"然而打發西門慶去後,一邊吃藥,一邊卻又終於不免落下淚來。
這一段文字,是《金瓶梅》中寫瓶兒最感人的一段。而作者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居然有魄力把它放在西門慶和兩個"六兒"狂淫的描寫中間。這樣一來,西門慶和兩個女人的雲雨之情,被瓶兒將死的病痛與無限的深悲變得暗淡無光,令人難以卒讀。本來,無論如何顛狂的做愛,都並無"孽"可言--即便是西門慶和王六兒的關係,雖然是通姦,但因為丈夫韓道國的鼎力贊成和王六兒詐財利傢的動機而大大減輕了西門慶的罪孽。然而,在這裏,因為有瓶兒的微笑、嘆息和落淚,我們恍然覺得那赤裸的描寫--尤其是綉像本那毫無含蓄與體面可言的題目--仿佛一種地獄變相,一支在情欲的火焰中搖曳的金蓮。很多論者都註意到綉像本的回目雖然往往比詞話本工整,但是也往往更色情。我則認為,這種詞語的赤裸並非人們所想的那樣是"招徠讀者"的手段,而出於小說的內部敘事需要,在小說結構方面具有重要性。在這一回的回目中,"燒陰戶"固然是"宴重陽"的充滿諷刺的好對,而西門慶之"醉"對照李瓶兒之"病",也別有深意。西門慶的"醉", 不僅是肉體的,也是精神的和感情的。他醉於情欲的熱烈,而盲目於情人的痛苦;於是他不加控製的淫欲成為對瓶兒--書中另一個罪人的處罰,也成為最終導致了自己的痛苦的間接媒介。瓶兒的"微笑", 包含着許多的寬容,許多的無奈與傷心。在她死後,當西門慶抱着她的遺體大哭"是我坑陷了你"的時候,她那天晚上的溫柔微笑未始不是深深鎸刻在西門慶黑暗心靈中的一道電光,抽打着他沒有完全泯滅的良知。西門慶思念瓶兒,他那份持久而深刻的悲哀是讀者始料未及的。正是這份悲哀,而不是他的早死,是西門慶快心暢意的一生中最大的懲罰。
在幾天之後的重陽節傢宴上,瓶兒強支病體,坐在席上,被衆人迫不過,點了一支麯子:《折腰一枝花·紫陌紅塵》。麯牌固然暗含機關(花枝摧折,預兆瓶兒之不久),麯詞更是道盡了瓶兒的心事,可以說是自來西門慶傢之後,一直不言不語、守口如瓶的瓶兒藉歌女之口,惟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宣泄了她心中的感情:
榴如火,簇紅巾,有焰無煙燒碎我心。
懷羞嚮前卻待要摘一朵,觸觸拈拈不敢戴,
怕奴傢花貌不似舊時容… … 梧葉兒飄,金風動,
漸漸害相思,落入深深井,一日一日夜長,夜長難握孤枕,懶上危樓,望我情人… …
瓶落深井,正是俗語所謂的一去無消息。這裏,綉像本沒有給出麯辭,未免可惜(雖然對於明朝的讀者,衹要給出麯牌名字和麯辭的第一行,就已經足以使他們聯想到全麯的內容了)。但是最可惜的是應伯爵、常峙節恰好在此時來訪,於是,最善於"聽麯察意"的西門慶便出去應酬應、常二人了。瓶兒的傷心與深情,終於不落西門慶之耳。在一群充滿嫉妒、各懷鬼胎的妻妾之中,這支傷心的麯子,竟成了瓶兒的死前獨白。
後半回,隨着瓶兒病勢加重,西門慶在倉皇之中,接連請來四個醫生。其中有一個趙太醫號"搗鬼",在這一沉重的章節中插科打渾,以一個醜角的過場暫時緩和了緊張壓抑的氣氛,好像莎士比亞筆下的福斯塔夫。這也是中國戲劇--尤其是篇幅較長的明傳奇中常見的結構手法:舞臺上的"衆聲喧嘩"不僅酷似我們的現實生活,而且能夠為一部藝術作品增加立體感與厚度。《金瓶梅》之前的《水滸傳》與《三國演義》,氛圍、情境都比較單一、在這種意義上,《金瓶梅》是我們的文學傳統中第一部多維的長篇小說:它的諷世不排除抒情,而它的抒情也不排除鬧劇的低俗。有時,多元的敘事正好可以構成富於反諷和張力的對比或對照,就像上面所談到的以西門慶的兩次放浪作為對瓶兒的抒情性描寫的框架:一幅畫正要如此,纔不至潑灑出去,被頭腦簡單的傷感情緒所控製。
有些論者以為這段滑稽文字和瓶兒病重的悲哀氣氛太不協調,減低了小說內在的統一性,然而這種逼似現實生活的摹寫手法正是《金瓶梅》復雜與寬廣之所在。在"呵呵"笑過趙太醫之後,讀者當然還是可以同情消瘦得"體似銀條"的瓶兒,可以同情因為瓶兒的重病而心煩意亂的西門慶,不然,也就未免太狹隘和單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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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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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 前言 | |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說技 | |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設圈套浪子私挑 |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 | |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飲鴆藥武大遭殃 | 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王婆幫閑遇雨 | |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楊姑娘氣駡張四舅 | 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 |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武都頭誤打李皂隸 | 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妻妾玩賞芙蓉亭 | |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 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劉理星魘勝求財 | |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墻頭密約,迎春兒隙底私窺 | 第十四回 第十四回花子虛因氣喪身,李瓶兒迎姦赴會 | |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狎客幫嫖麗春院 | 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應伯爵追歡喜慶 | |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李瓶兒許嫁蔣竹山 |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見嬌娘敬濟銷魂 | | 第十九回草裏蛇邏打蔣竹山,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 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 |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應伯爵簪花邀酒 | 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春梅姐正色閑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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