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臯鶴堂第一奇書金瓶梅   》 第五十八回潘金蓮打狗傷人孟玉樓周貧磨鏡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張竹坡 Zhang Zhupo

  【總批:此回將雪娥一點者何也?蓋永福寺已修整,衆人將去,而群芳未凋,必寒信先至。故雪娥一夜西風, 而蓮李杏梅皆有寒色矣。
  林太太,因月兒之薦也。故纔寫月兒,必雲在招宣府中供唱來。
  寫愛月兒不言語者,見月兒適纔受辱,全已歸恨桂姐,故後日思所以陷桂姐者,不一而足也。文心深細如此。
  打狗傷人,其惡固雲妒瓶兒矣,乃並傷及其母,宜乎其死比瓶兒更慘也。至於磨鏡。非玉樓之文,乃特特使一老年無依之人說其子之不孝,說其為父母之有愁莫訴處,直刺金蓮之心,以為不孝者警也。我固雲作者以玉樓襯金蓮,至此益信。看其拿姥姥送來小米與磨鏡者,其於姥姥之年老心酸肉痛無復依倚者,能不刺人心懷乎?甚矣!金蓮之可殺,而凡不孝如金蓮者,又皆可殺也。
  必雲磨鏡者,蓋欲金蓮磨其惡念以存本心。而鏡者,又以此鏡彼,欲其以磨鏡之老人,而回鑒其母之苦情如一體而不異也。驚閨葉底,不一思量,尚能容於天地間乎?武二哥之刃,靡礪以須者久矣。
  玉樓,此書藉以作結之人也。周貧磨鏡,所以勸孝也。以此點醒“孝”字之意,以便結入幻化之孝也。千裏結穴,誰其知之?
  觀磨鏡文字,作者必有風水深悲,自為苦孝之人,而作此一回苦語,直結入一百回,孝哥幻化,總是此生此世,不能一伸其志於親,為無可奈何之血淚也。】
  詞曰:
  愁旋釋,還似織;淚暗拭,又偷滴。嗔怒着丫頭,強開懷,也衹是恨
  懷千疊。拚則而今已拚了,忘衹怎生便忘得!又還倚欄桿,試重聽消息。
  ——右調《帝臺春後》
  話說當日西門慶陪親朋飲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後邊孫雪娥房裏來。【旁批:凡入雪娥房中,必有冷局情事,故此一句乃一回的大關目,蓋此回皆冷脈也,細玩方知。】雪娥正顧竈上,看收拾傢火,聽見西門慶往房裏去,慌的兩步做一步走。先是鬱大姐在他炕上坐的,一面攛掇他往月娘房裏和玉簫、小玉一處睡去了。原來孫雪娥也住着一明兩暗三間房──一間床房,一間炕房。西門慶也有一年多沒進他房中來。聽見今日進來,連忙嚮前替西門慶接衣服,安頓中間椅子上坐的。一面揩抹涼席,收拾鋪床,薫香澡牝,走來遞茶與西門慶吃了,攙扶上床,脫靴解帶,打發安歇。一宿無話。
  到次日廿八,乃西門慶正生日。剛燒畢紙,衹見韓道國後生鬍秀到了門首,下頭口。左右稟知西門慶,就叫鬍秀到廳上,磕頭見了。問他貨船在那裏,鬍秀遞上書帳,說道:“韓大叔在杭州置了一萬兩銀子緞絹貨物,見今直抵臨清鈔關,缺少稅鈔銀兩,未曾裝載進城。”西門慶看了書帳,心內大喜,吩咐棋童看飯與鬍秀吃了,教他往喬親傢爹那裏見見去。就進來對吳月娘說:“韓夥計貨船到了臨清,使後生鬍秀送書帳上來,如今少不的把對門房子打掃,卸到那裏,尋夥計收拾,開鋪子發賣。”月娘聽了,就說:“你上緊尋着,也不早了。”西門慶道:“如今等應二哥來,我就對他說。”不一時,應伯爵來了。西門慶陪着他在廳上坐,就對他說:“韓夥計杭州貨船到了,缺少個夥計發賣。”伯爵就說:“哥,恭喜!今日華誕的日子,貨船到,决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尋賣手,不打緊,我有一相識,卻是父交子往的朋友,原是緞子行賣手,連年運拙,閑在傢中,今年纔四十多歲,眼力看銀水是不消說,寫算皆精,又會做買賣。此人姓甘,名潤,字出身,現在石橋兒巷住,倒是自己房兒。”西門慶道:“若好,你明日叫他見我。”
  正說着,衹見李銘、吳惠、鄭奉三個先來磕頭。不一時,雜耍樂工都到了。廂房中打發吃飯。衹見答應的節級拿票來回話說:“小的叫唱的,止有鄭愛月兒不到。他傢鴇子說,收拾了纔待來,被王皇親傢人攔往宅裏唱去了。【夾批:先作一身分,卻是出林太太。】小的衹叫了齊香兒、董嬌兒、洪四兒三個,收拾了便來也。”西門慶聽見他不來,便道:“鬍說!怎的不來?”便叫過鄭奉問:“怎的你妹子我這裏叫他不來?果係是被王皇親傢攔了去?”那鄭奉跪下便道:“小的另住,不知道。”西門慶道:“他說往王皇親傢唱就罷了?敢量我拿不得來!”便叫玳安兒近前吩咐:“你多帶兩個排軍,就拿我個侍生帖兒,到王皇親傢宅內見你王二老爹,就說我這裏請幾位客吃酒,鄭愛月兒答應下兩三日了,好歹放了他來。倘若推辭,連那鴇子都與我鎖了,墩在門房兒裏。這等可惡!”一面叫鄭奉:“你也跟了去。”那鄭奉又不敢不去,走出外邊來,央及玳安兒說道:“安哥,你進去,我在外邊等着罷。一定是王二老爹府裏叫,怕不還沒去哩。有纍安哥,若是沒動身,看怎的將就叫他好好的來罷。”玳安道:“若果然往王傢去了,等我拿帖兒討去;若是在傢藏着,你進去對他媽說,教他快收拾一答兒來,俺就替他回護兩句言語兒,爹就罷了。你每不知道他性格,他從夏老爹宅裏定下,你不來,他可知惱了哩。”這鄭奉一面先往傢中說去,玳安同兩個排軍、一名節級也隨後走來。
  且說西門慶打發玳安去了,因嚮伯爵道:“這個小淫婦兒,這等可惡!在別人傢唱,我這裏叫他不來。”伯爵道:“小行貨子,他曉的甚麽?他還不知你的手段哩!”西門慶道:“我倒見他酒席上說話兒伶俐,叫他來唱兩日試他,【夾批:心事。】倒這等可惡!”伯爵道:“哥今日揀這四個粉頭,都是出類拔萃的尖兒了。”李銘道:“二爹,你還沒見愛月兒哩!”伯爵道:“我同你爹在他傢吃酒,他還小哩,這幾年倒沒曾見,不知出落的怎樣的了。”李銘道:“這小粉頭子,雖故好個身段兒,光是一味妝飾,【夾批:伏後文。】唱麯也會,怎生趕的上桂姐一半兒。【旁批:為月兒護桂姐一引。】爹這裏是那裏?叫着敢不來!就是來了,虧了你?還是不知輕重。”正說着,衹見鬍秀來回話道:“小的到喬爹那邊見了來了,伺候老爹示下。”西門慶教陳敬濟:“後邊討五十兩銀子,令書童寫一封書,使了印色,差一名節級,明日早起身,一同下去,與你鈔關上錢老爹,教他過稅之時青目一二。”須臾,陳敬濟取了一封銀子來交與鬍秀,鬍秀領了文書並稅帖,次日早同起身,不在話下。
  忽聽喝的道子響,平安來報:“劉公公與薛公公來了。”西門慶忙冠帶迎接至大廳,見畢禮數,請至捲棚內,寬去上蓋蟒衣,上面設兩張交椅坐下。應伯爵在下,與西門慶關席陪坐。薛內相便問:“此位是何人?”西門慶道:“去年老太監會過來,乃是學生故友應二哥。”薛內相道:“卻是那快耍笑的應先兒麽?”應伯爵欠身道:“老公公還記的,就是在下。”須臾,拿茶上來吃了。衹見平安走來稟道:“府裏周爺差人拿帖兒來說,今日還有一席,來遲些,【旁批:三字直漏後文。】叫老爹這裏先坐,不須等罷。”西門慶看了帖兒,便說:“我知道了。”薛內相因問:“西門大人,今日誰來遲?”西門慶道:“周南軒那邊還有一席,使人來說休要等他,衹怕來遲些。”薛內相道:“既來說,咱虛着他席面就是。”正說話間,王經拿了兩個帖兒進來:“兩位秀纔來了。”西門慶見帖兒上,一個是倪鵬,一個是溫必古,就知倪秀纔舉薦了同窗朋友來了,連忙出來迎接。見都穿着衣巾進來,且不看倪秀纔,衹見那溫必古,年紀不上四旬,生的端莊質樸,落腮鬍,儀容謙仰,舉止溫恭。未知行藏如何,先觀動靜若是。有幾句單道他好:
  雖抱不羈之才,慣遊非禮之地。功名蹭蹬,豪傑之志已灰;傢業凋零,
  浩然之氣先喪。把文章道學,一並送還了孔夫子;將緻君澤民的事業及榮
  身顯親的心念,都撇在東洋大海。和光混俗,惟其利欲是前;隨方逐圓,
  不以廉恥為重。峨其冠,博其帶,而眼底旁若無人;闊其論,高其談,而
  胸中實無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難,豈望月桂之高攀;廣坐銜杯,遁
  世無悶,且作岩穴之隱相。【夾批:駡盡。】
  西門慶讓至廳上敘禮,每人遞書帕二事與西門慶祝壽。交拜畢,分賓主而坐。西門慶道:“久仰溫老先生大纔,敢問尊號?”溫秀纔道:“學生賤字日新,號葵軒。”【夾批:愛日也。】西門慶道:“葵軒老先生。”又問:“貴庠?何經?”溫秀纔道:“學生不纔,府學備數。初學《易經》。一嚮久仰大名,未敢進拜。昨因我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敢來登堂恭謁。”西門慶道:“承老先生先施,學生容日奉拜。衹因學生一個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來書柬無人代筆。前者因在敝同僚府上會遇桂岩老先生,甚是稱道老先生大纔盛德。正欲趨拜請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貺,感激不盡。”溫秀纔道:“學生匪纔薄德,謬承過譽。”茶罷,西門慶讓至捲棚內,有薛、劉二老太監在座。薛內相道:“請二位老先生寬衣進來。”西門慶一面請寬了青衣,請進裏面,各遜讓再四,方纔一邊一位,垂首坐下。
  正敘談間,吳大舅、範千戶到了,敘禮坐定。不一時,玳安與同答應的和鄭奉都來回話道:“四個唱的都叫來了。”西門慶問:“可是王皇親那裏?”玳安道:“是王皇親宅內叫,還沒起身,小的要拿他鴇子墩鎖,他慌了,纔上轎,都一答兒來了。”西門慶即出到廳臺基上站立。【夾批:寫出有心。】衹見四個唱的一齊進來,嚮西門慶磕下頭去。那鄭愛月兒穿着紫紗衫兒,白紗挑綫裙子。腰肢裊娜,猶如楊柳輕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豔麗。正是:
  萬種風流無處買,千金良夜實難消。
  西門慶便嚮鄭愛月兒道:“我叫你,如何不來?這等可惡!敢量我拿不得你來!”那鄭愛月兒磕了頭起來,一聲兒也不言語,【旁批:有心。】笑着同衆人一直往後邊去了。到後邊,與月娘衆人都磕了頭。看見李桂姐、吳銀兒都在跟前,各道了萬福,說道:“你二位來的早。”【旁批:桂姐已為所算矣。】李桂姐道:“我每兩日沒傢去了。”因說:“你四個怎的這咱纔來?”董嬌兒道:“都是月姐帶纍的俺們來遲了。收拾下,衹顧等着他,白不起身。”鄭愛月兒用扇兒遮着臉,衹是笑,不做聲。月娘便問:“這位大姐是誰傢的?”董嬌兒道:“娘不知道,他是鄭愛香兒的妹子鄭愛月兒。纔成人,還不上半年光景。”月娘道:“可倒好個身段兒。”說畢,看茶吃了,一面放桌兒,擺茶與衆人吃。
  潘金蓮且揭起他裙子,撮弄他的腳看,說道:“你每這裏邊的樣子,衹是恁直尖了,不象俺外邊的樣子趫。俺外邊尖底停勻,你裏邊的後跟子大。”月娘嚮大妗子道:“偏他恁好勝,問他怎的!”一回又取下他頭上金魚撇杖兒來瞧,因問:“你這樣兒是那裏打的?”鄭愛月兒道:“是俺裏邊銀匠打的。”須臾,擺下茶,月娘便叫:“桂姐、銀姐,你陪他四個吃茶。”不一時,六個唱的做一處同吃了茶。李桂姐、吳銀兒便嚮董嬌兒四個說:“你每來花園裏走走。”董嬌兒道:“等我每到後邊走走就來。”李桂姐和吳銀兒就跟着潘金蓮、孟玉樓,出儀門往花園中來。因有人在大捲棚內,就不曾過那邊去。衹在這邊看了回花草,就往李瓶兒房裏看官哥兒。官兒心中又有些不自在,睡夢中驚哭,吃不下奶去。李瓶兒在屋裏守着不出來。看見李桂姐、吳銀兒和孟王樓、潘金蓮進來,連忙讓坐。桂姐問道:“哥兒睡哩?”李瓶兒道:“他哭了這一日,纔睡下了。”玉樓道:“大娘說,請劉婆子來看他看,你怎的不使小廝請去?”李瓶兒道:“今日他爹好日子,明日請他去罷。”
  正說話中間,衹見四個唱的和西門大姐、小玉走來。大姐道:“原來你每都在這裏,卻教俺花園內尋你。”玉樓道:“花園內有人,咱們不好去的,瞧了瞧兒就來了。”李桂姐問洪四兒:“你每四個在後邊做甚麽,這半日纔來?”洪四兒道:“俺每在後邊四娘房裏吃茶來。”潘金蓮聽了,望着玉樓、李瓶兒笑,【旁批:摹神。】問洪四兒:“誰對你說是四娘來?”董嬌兒道:“他留俺每在房裏吃茶,他每問來:‘還不曾與你老人傢磕頭,不知娘是幾娘?’他便說:‘我是你四娘哩。’”金蓮道:“沒廉恥的小婦奴才,別人稱你便好,誰傢自己稱是四娘來。這一傢大小,誰興你、誰數你、誰叫你是四娘?漢子在屋裏睡了一夜兒,得了些顔色兒,就開起染房來了。若不是大娘房裏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裏有桂姐,你房裏有楊姑奶奶,李大姐有銀姐在這裏,我那屋裏有他潘姥姥,且輪不到往你那屋裏去哩!”玉樓道:“你還沒曾見哩──今日早晨起來,打發他爹往前邊去了,在院子裏呼張喚李的,便那等花哨起來。”金蓮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兒不宜哄。”又問小玉:“我聽見你爹對你奶奶說,要替他尋丫頭。說你爹昨日在他屋裏,見他衹顧收拾不了,因問他。那小淫婦就趁勢兒對你爹說:‘我終日不得個閑收拾屋裏,衹好晚夕來這屋裏睡罷了。’你爹說:‘不打緊,到明日對你娘說,尋一個丫頭與你使便了。’──真個有此話?”小玉道:“我不曉的,敢是玉簫聽見來?”【旁批:又伏下“三章約”之消息。】金蓮嚮桂姐道:“你爹不是俺各房裏有人,等閑不往他後邊去。莫不俺每背地說他,本等他嘴頭子不達時務,慣傷犯人,俺每急切不和他說話。”正說着,綉春拿了茶上來。正吃間,忽聽前邊鼓樂響動,荊都監衆人都到齊了,遞酒上座,玳安兒來叫四個唱的,就往前邊去了。
  那日,喬大戶沒來。先是雜耍百戲,吹打彈唱。隊舞纔罷,做了個笑樂院本。割切上來,獻頭一道湯飯。衹見任醫官到了,冠帶着進來。西門慶迎接至廳上敘禮。任醫官令左右,氈包內取出一方壽帕、二星白金來,與西門慶拜壽。說道:“昨日韓明川說,纔知老先生華誕。恕學生來遲!”西門慶道:“豈敢動勞車駕,又兼謝盛儀。外日多謝妙藥。”彼此拜畢,任醫官還要把盞,西門慶辭道:“不消了。”一面脫了大衣,與衆人見過,就安在左首第四席,與吳大舅相近而坐。獻上湯飯並手下攢盒,任醫官謝了,【夾批:為瓶兒病也。】令僕從領下去。四個唱的彈着樂器,在旁唱了一套壽詞。西門慶令上席分頭遞酒。下邊樂工呈上揭帖,劉、薛二內相揀了韓湘子度陳半街《升仙會》雜劇。【旁批:官哥死,孝哥亦復幻化。】纔唱得一折,衹見喝道之聲漸近。平安進來稟道:“守備府周爺來了。”西門慶慌忙迎接。未曾相見,就先請寬盛服。周守備道:“我來要與四泉把一盞。”薛內相說道:“周大人不消把盞,衹見禮兒罷。”於是二人交拜畢,纔與衆人作揖,左首第三席安下鐘箸。下邊就是湯飯割切上來,又是馬上人兩盤點心、兩盤熟肉、兩瓶酒。周守備謝了,令左右領下去,然後坐下。【夾批:又為春梅地眇呼吸消息。】一面觥籌交錯,歌舞吹彈,花攢錦簇飲酒。正是:
  舞低楊柳樓頭月,歌罷桃花扇底風。
  吃至日暮,先是任醫官隔門去的早。西門慶送出來,任醫官因問:“老夫人貴恙覺好了?”西門慶道:“拙室服了良劑,已覺好些。這兩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還望老先生過來看看。”說畢,任醫官作辭上馬而去。落後又是倪秀纔、溫秀纔起身。西門慶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門,說道:“容日奉拜請教。寒傢就在對門收拾一所書院,與老先生居住。連寶眷都搬來,一處方便。學生每月奉上束修,以備菽水之需。”溫秀纔道:“多承厚愛,感激不盡。”倪秀纔道:“此是老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矣。”打發二秀纔去了。
  西門慶陪客飲酒,吃至更闌方散。四個唱的都歸在月娘房內,唱與月娘、大妗子、楊姑娘衆人聽。西門慶還在前邊留下吳大舅、應伯爵,復坐飲酒。看着打發樂工酒飯吃了,先去了。其餘席上傢火都收了,又吩咐從新後邊拿果碟兒上來,教李銘、吳惠、鄭奉上來彈唱,拿大杯賞酒與他吃。應伯爵道:“哥今日華誕設席,列位都是喜歡。”李銘道:“今日薛爺和劉爺也費了許多賞賜,落後見桂姐、銀姐又出來,每人又遞了一包與他。衹是薛爺比劉爺年小,快頑些。”不一時,畫童兒拿上果碟兒來,應伯爵看見酥油蚫蠃,就先揀了一個放在口內,【旁批:為下文一路下綫。】如甘露灑心,入口而化。說道:“倒好吃。”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倒會吃!此是你六娘親手揀的。”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兒孝順之心。”【夾批:已為觀戲一回下綫。】說道:“老舅,你也請個兒。”於是揀了一個,放在吳大舅口內。又叫李銘、吳惠、鄭奉近前,每人揀了一個賞他。
  正飲酒間,伯爵嚮玳安道:“你去後邊,叫那四個小淫婦出來。我便罷了,也叫他唱個兒與老舅聽,再遲一回兒,便好去。今日連遞酒,他衹唱了兩套,休要便宜了他。”那玳安不動身,說道:“小的叫了他了,在後邊唱與妗子和娘每聽哩,便來也。”伯爵道:“賊小油嘴,你幾時去來?還哄我。”因叫王經:“你去。”那王經又不動。伯爵道:“我使着你每都不去,等我自去罷。”正說着,衹聞一陣香風過,覺有笑聲,四個粉頭都用汗巾兒答着頭出來。伯爵看見道:“我的兒,誰養的你恁乖!搭上頭兒,心裏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兒。不唱個麯兒與俺每聽,就指望去?好容易!連轎子錢就是四錢銀子,買紅梭兒米買一石七八鬥,夠你傢鴇子和你一傢大小吃一個月。”董嬌兒道:“哥兒,恁便宜衣飯兒,你也入了籍罷了。”
  洪四兒道:“這咱晚,七八有二更,放了俺每去罷了。”齊香兒道:“俺每明日還要起早,往門外送殯去哩。”伯爵道:“誰傢?”齊香兒道:“是房檐底下開門的那傢子。”伯爵道:“莫不又是王三官兒傢?前日被他連累你那場事,多虧你大爹這裏人情,替李桂兒說,連你也饒了。這一遭,雀兒不在那窠兒罷了。”【夾批:說出。】齊香兒笑駡道:“怪老油嘴,汗邪了你,恁鬍說。”伯爵道:“你笑話我老?我半邊俏!把你這四個小淫婦兒還不夠擺布哩。”洪四兒笑道:“哥兒,我看你行頭不怎麽好,光一味好撇。”伯爵道:“我那兒,到跟前看手段還錢。”又道:“鄭傢那賊小淫婦兒,吃了糖五老座子兒,白不言語,【旁批:上文諸妓閑話,總要襯出月兒不語。】有些出神的模樣,敢記挂着那孤老兒在傢裏?”【夾批:點明月兒心事。】董嬌兒道:“他剛纔聽見你說,在這裏有些怯床。”伯爵道:“怯床不怯床,拿樂器來,每人唱一套,你每去罷,我也不留你了。”西門慶道:“也罷,你們兩個遞酒,兩個唱一套與他聽罷。”齊香兒道:“等我和月姐唱。”當下,鄭月兒琵琶,齊香兒彈箏,坐在交床上,歌美韻,放嬌聲,唱了一套《越調.鬥鵪鶉》“夜去明來”。【夾批:為訪月兒一回出題。】董嬌兒遞吳大舅酒,洪四兒遞應伯爵酒,在席上交杯換盞,倚翠偎紅。正是:
  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迷楚館。
  當下,酒進數巡,歌吟兩套,打發四個唱的去了。西門慶還留吳大舅坐,又叫春鴻上來唱了一套南麯,纔吩咐棋童備馬,拿燈籠送大舅。大舅道:“姐夫不消備馬,我同應二哥一路走罷。”西門慶道:“既如此,教棋童打燈籠送到傢。”吳大舅與伯爵起身作別。西門慶送至大門首,因和伯爵說:“你明日好歹上心,約會了那甘夥計來見我,批合同。我會了喬親傢,好收拾那邊房子卸貨。”伯爵道:“哥不消吩咐,我知道。”一面作辭,與吳大舅同行,棋童打着燈籠。吳大舅便問:“剛纔姐夫說收拾那裏房子?”伯爵道:“韓夥計貨船到,他新開個緞子鋪,收拾對門房子,叫我替他尋個夥計。”大舅道:“幾時開張?咱每親朋少不的作賀作賀。”須臾,出大街,到了伯爵小鬍同口上,吳大舅要棋童:“打燈籠送你應二爹到傢。”伯爵不肯,說道:“棋童,你送大舅,我不消燈籠,進巷內就是了。”一面作辭,【夾批:細。】分路回傢。棋童便送大舅去了。
  西門慶打發李銘等唱錢去了,回後邊月娘房中歇了一夜。【旁批:雪、月已有爭寒之勢。】【夾批:細。】到次日,果然伯爵領了甘出身,穿青衣走來拜見,講說買賣之事。西門慶叫將崔本來會喬大戶,那邊收拾房子,開張舉事。喬大戶對崔本說:“將來凡一應大小事,隨你親傢爹這邊衹顧處,不消計較。”當下就和甘夥計批了合同。就立伯爵作保,得利十分為率:西門慶五分,喬大戶三分,其餘韓道國、甘出身與崔本三分均分。一面修蓋土庫,裝畫牌面,待貨車到日,堆卸開張。後邊又獨自收拾一所書院,請將溫秀纔來作西賓,專修書柬,回答往來士夫。每月三兩束修,四時禮物不缺,又撥了畫童兒小廝伏侍他。西門慶傢中宴客,常請過來陪侍飲酒,俱不必細說。
  不覺過了西門慶生辰。第二日早晨,就請了任醫官來看李瓶兒,又在對門看着收拾。楊姑娘先傢去了,李桂姐、吳銀兒還沒傢去。吳月娘買了三錢銀子螃蟹,午間煮了,請大妗子、李桂姐、吳銀兒衆人圍着吃了一回。衹見月娘請的劉婆子來看官哥兒,吃了茶,李瓶兒就陪他往前邊房裏去了。劉婆子說:“哥兒驚了,要住了奶。”又留下幾服藥。月娘與了他三錢銀子,打發去了。孟玉樓、潘金蓮和李桂姐、吳銀兒、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桌兒,鋪氈條,同抹骨牌賭酒頑耍。孫雪娥吃衆人贏了七八鐘酒,不敢久坐,就去了。【夾批:又點雪娥。】衆人就拿李瓶兒頂缺。【眉批:藉雪娥襯出瓶兒為衆人可欺之人,下脫手入金蓮不費力也。】金蓮又教吳銀兒、桂姐唱了一套。當日衆姊妹飲酒至晚,月娘裝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吳銀兒傢去了。
  潘金蓮吃的大醉歸房,因見西門慶夜間在李瓶兒房裏歇了一夜,早晨又請任醫官來看他,惱在心裏。知道他孩子不好,進門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躧了一腳狗屎,到房中叫春梅點燈來看,一雙大紅緞子鞋,滿幫子都展污了。登時柳眉剔竪,星眼圓睜,叫春梅打着燈把角門關了,拿大棍把那狗沒高低衹顧打,打的怪叫起來。【眉批:不記密約時打狗關門,此時之打狗,固知報應一絲不爽。然則,合後文貓驚官哥,又是墻頭喚貓對照,一絲不爽也。】李瓶兒使過迎春來說:“俺娘說,哥兒纔吃了老劉的藥,睡着了,教五娘這邊休打狗罷。”潘金蓮坐着,半日不言語。【夾批:寫出。】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開了門放出去,又尋起秋菊的不是來。看着那鞋,左也惱,右也惱,因把秋菊喚至跟前說:“這咱晚,這狗也該打發去了,衹顧還放在這屋裏做甚麽?是你這奴才的野漢子?你不發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屎,把我恁雙新鞋兒──連今日纔三四日兒──躧了恁一鞋幫子屎。知道我來,你也該點個燈兒出來,你如何恁推聾妝啞裝憨兒的?”春梅道:“我頭裏就對他說,你趁娘不來,早喂他些飯,關到後邊院子裏去罷。
  他佯打耳睜的不理我,還拿眼兒瞅着我。”婦人道:“可又來,賊膽大萬殺的奴才,我知道你在這屋裏成了把頭,把這打來不作準。”因叫他到跟前:“瞧,躧的我這鞋上的齷齪!”哄得他低頭瞧,提着鞋拽巴,兜臉就是幾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衹顧搵着抹血,忙走開一邊。婦人駡道:“好賊奴才,你走了!”教春梅:“與我采過來跪着,取馬鞭子來,把他身上衣服與我扯去。好好教我打三十馬鞭子便罷,但扭一扭兒,我亂打了不算。”春梅於是扯了他衣裳,婦人教春梅把他手扯住,雨點般鞭子打下來,打的這丫頭殺豬也似叫。那邊官哥纔合上眼兒,又驚醒了。又使了綉春來說:“俺娘上覆五娘,饒了秋菊罷,衹怕唬醒了哥哥。”那潘姥姥正[扌歪]在裏間炕上,聽見打的秋菊叫,一骨碌子爬起來,在旁邊勸解。見金蓮不依,落後又見李瓶兒使過綉春來說,又走嚮前奪他女兒手中鞭子,說道:“姐姐少打他兩下兒罷,惹得他那邊姐姐說,衹怕唬了哥哥。為驢扭棍不打緊,倒沒的傷了紫荊樹。”金蓮緊自心裏惱,又聽見他娘說了這一句,越發心中攛上把火一般。須臾,紫漒了面皮,把手衹一推,險些兒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旁批:以下寫逆子之樣如此。】便道:“怪老貨,你與我過一邊坐着去!不幹你事,來勸甚麽?甚麽紫荊樹、驢扭棍,單管外合裏應。”潘姥姥道:“賊作死的短壽命,我怎的外合裏應?我來你傢討冷飯吃,教你恁頓摔我?”金蓮道:“你明日夾着那老毴走,怕他傢拿長鍋煮吃了我!”潘姥姥聽見女兒這等擦他,走到裏邊屋裏嗚嗚咽咽哭去了,隨着婦人打秋菊。打夠二三十馬鞭子,然後又蓋了十欄桿,打的皮開肉綻,纔放出來。又把他臉和腮頰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爛。李瓶兒在那邊,衹是雙手握着孩子耳朵,腮邊墮淚,敢怒而下敢言。
  西門慶在對門房子裏,與伯爵、崔本、甘夥計吃了一日酒散了,逕往玉樓房中歇息。到次日,周守備傢請吃補生日酒,不在傢。李瓶兒見官哥兒吃了劉婆子藥不見動靜,夜間又着驚唬,一雙眼衹是往上吊吊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傢去,走來對月娘說:“我嚮房中拿出他壓被的一對銀獅子來,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頂心陀羅經》,趕八月十五日嶽廟裏去捨。”那薛姑子就要拿着走,被孟玉樓在旁說道:“師父你且住,大娘,你還使小廝叫將賁四來,替他兌兌多少分兩,就同他往經鋪裏講定個數兒來,每一部經多少銀子,到幾時有,纔好。你教薛師父去,他獨自一個,怎弄的來?”【夾批:玉樓能為嚴州作地。】月娘道:“你也說的是。”一面使來安兒叫了賁四來,嚮月娘衆人作了揖,把那一對銀獅子上天平兌了,重四十一兩五錢。月娘吩咐,同薛師父往經鋪印造經數去了。
  潘金蓮隨即叫孟玉樓:“咱送送兩位師父去,就前邊看看大姐,他在屋裏做鞋哩。”兩個攜着手兒往前邊來。賁四同薛姑子、王姑子去了。金蓮與玉樓走出大廳東廂房門首,見大姐正在檐下納鞋,金蓮拿起來看,卻是沙緑潞綢鞋面。玉樓道:“大姐,你不要這紅鎖綫子,爽利着藍頭綫兒,好不老作些!你明日還要大紅提跟子?”大姐道:“我有一雙是大紅提跟子的。這個,我心裏要藍提跟子,所以使大紅綫鎖口。”金蓮瞧了一回,三個都在廳臺基上坐的。玉樓問大姐:“你女婿在屋裏不在?”大姐道:“他不知那裏吃了兩盅酒,在屋裏睡哩。”孟玉樓便嚮金蓮道:“剛纔若不是我在旁邊說着,李大姐恁哈帳行貨,就要把銀子交姑子拿了印經去。經也印不成,沒腳蟹行貨子藏在那大人傢,你那裏尋他去?早是我說,叫將賁四來,同他去了。”金蓮道:“恁有錢的姐姐,不賺他些兒是傻子,衹象牛身上拔一根毛兒。你孩兒若沒命,休說捨經,隨你把萬裏江山捨了也成不的。如今這屋裏,衹許人放火,不許俺每點燈。──大姐聽着,也不是別人。偏染的白兒不上色,偏他會那等輕狂使勢,大清早晨,刁蹬着漢子請太醫看。他亂他的,俺每又不管。每常在人前會那等撇清兒說話:‘我心裏不耐煩,他爹要便進我屋裏推看孩子,雌着和我睡,誰耐煩!教我就攛掇往別人屋裏去了。俺每自恁好罷了,背地還嚼說俺們。’那大姐姐偏聽他一面詞兒。不是俺每爭這個事,怎麽昨日漢子不進你屋裏去,你使丫頭在角門子首叫進屋裏?推看孩子,你便吃藥,一徑把漢子作成和吳銀兒睡了一夜,【夾批:點出。】一逕顯你那乖覺,叫漢子喜歡你,那大姐姐就沒的話說了。昨日晚夕,人進屋裏躧了一腳狗屎,打丫頭趕狗,也嗔起來,使丫頭過來說,唬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貨,又不知道,走來勸甚麽的驢扭棍傷了紫荊樹。我惱他那等輕聲浪氣,叫我墩了他兩句,他今日使性子傢去了。──去了罷!教我說,他傢有你這樣窮親戚也不多,沒你也不少。”玉樓笑道:“你這個沒訓教的子孫,你一個親娘母兒,你這等訌他!”金蓮道:“不是這等說。──惱人的腸子,單管黃貓黑尾,外合裏應,衹替人說話。吃人傢碗半,被人傢使喚。得不的人傢一個甜頭兒,千也說好,萬也說好。──想着迎頭兒養了這個孩子,把漢子調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兒的,把人恨不的躧到泥裏頭還躧。今日恁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兒也生出病來了。”
  正說着,衹見賁四往經鋪裏交回銀子,來回月娘話,看見玉樓、金蓮和大姐都在廳臺基上坐的,衹顧在儀門外立着,不敢進來。來安走來說道:“娘每閃閃兒,賁四來了。”金蓮道:“怪囚根子,你叫他進去,不是纔乍見他來?”來安兒說了,賁四低着頭,一直後邊見月娘、李瓶兒,說道:“銀子四十一兩五錢,眼同兩個師父交付與翟經兒傢收了。講定印造綾殼《陀羅》五百部,每部五分;絹殼經一千部,每部三分。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還找與他十三兩五錢。準在十四日早擡經來。”李瓶兒連忙嚮房裏取出一個銀香球來,【旁批:結果生蛋一語。】叫賁四上天平兌了,十五兩。李瓶兒道:“你拿了去,除找與他,別的你收着,換下些錢,到十五日廟上捨經,與你們做盤纏就是了,省的又來問我要。”賁四於是拿了香球出來,李瓶兒道:“四哥,多纍你。”賁四躬着身說道:“小人不敢。”走到前邊,金蓮、玉樓又叫住問他:“銀子交付與經鋪了?”賁四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經,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剛纔六娘又與了這件銀香球。”玉樓、金蓮瞧了瞧,沒言語,賁四便回傢去了。玉樓嚮金蓮說道:“李大姐象這等都枉費了錢。【旁批:子虛之財,已費過半矣。】他若是你的兒女,就是榔頭也樁不死;他若不是你兒女,莫說捨經造像,隨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着姑子,甚麽繭兒幹不出來!”【夾批:先為官哥一引。】
  兩個說了一回,都立起來。金蓮道:“咱每往前邊大門首走走去。”因問大姐:“你去不去?”大姐道:“我不去。”潘金蓮便拉着玉樓手兒,兩個同來到大門裏首站立。因問平安兒:“對門房子都收拾了?”平安道:“這咱哩?昨日爹看着就都打掃幹淨了。後邊樓上堆貨,昨日教陰陽來破土,樓底下還要裝廂房三間,土庫擱緞子,門面打開,一溜三間,都教漆匠裝新油漆,在出月開張。”玉樓又問:“那寫書的溫秀纔,傢小搬過來了不曾?”平安道,“從昨日就過來了。今早爹吩咐,把後邊那一張涼床拆了與他,又搬了兩張桌子、四張椅子與他坐。”金蓮道:“你沒見他老婆怎的模樣兒?”平安道:“黑影子坐着轎子來,誰看見他來!”
  正說着,衹見遠遠一個老頭兒,斯琅琅搖着驚閨葉過來。潘金蓮便道:“磨鏡子的過來了。”教平安兒:“你叫住他,與俺每磨磨鏡子。我的鏡子這兩日都使的昏了,吩咐你這囚根子,看着過來再不叫!俺每出來站了多大回,怎的就有磨鏡子的過來了?”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鏡老兒,放下擔兒,金蓮便問玉樓道:“你要磨,都教小廝帶出來,一答兒裏磨了罷。”於是使來安兒:“你去我屋裏,問你春梅姐討我的照臉大鏡子、兩面小鏡子兒,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鏡也帶出來,教他好生磨磨。”玉樓吩咐來安:“你到我屋裏,教蘭香也把我的鏡子拿出來。”那來安兒去不多時,兩衹手提着大小八面鏡於,懷裏又抱着四方穿衣鏡出來。金蓮道:“臭小囚兒,你拿不了,做兩遭兒拿,如何恁拿出來?一時叮當了我這鏡子怎了?”玉樓道:“我沒見你這面大鏡子,是那裏的?”金蓮道:“是人傢當的,我愛他且是亮,安在屋裏,早晚照照。”因問:“我的鏡子衹三面?”玉樓道:“我大小衹兩面。”金蓮道:“這兩面是誰的?”來安道:“這兩面是春梅姐的,捎出來也叫磨磨。”金蓮道:“賊小肉兒,他放着他的鏡子不使,成日衹撾着我的鏡子照,弄的恁昏昏的。”共大小八面鏡於,交付與磨鏡老叟,教他磨。當下絆在坐架上,使了水銀,那消頓飯之間,都淨磨的耀眼爭光。婦人拿在手內,對照花容,猶如一汪秋水相似。有詩為證:
  蓮萼菱花共照臨,風吹影動碧沉沉。
  一池秋水芙蓉現,好似姮娥傍月陰。
  婦人看了,就付與來安兒收進去。玉樓便令平安,問鋪子裏傅夥計櫃上要五十文錢與磨鏡的。那老子一手接了錢,衹顧立着不去。玉樓教平安問那老子:“你怎的不去?敢嫌錢少?”那老子不覺眼中撲簌簌流下淚來,哭了。【旁批:老親無靠,形影如此。】平安道:“俺當傢的奶奶問你怎的煩惱。”老子道:“不瞞哥哥說,老漢今年癡長六十一歲,在前丟下個兒子,二十二歲尚未娶妻,專一浪遊,不幹生理。老漢日逐出來掙錢養活他。【旁批:逆子依父母如此。】他又不守本分,常與街上搗子耍錢。昨日惹了禍,同拴到守備府中,當土賊打回二十大棍。歸來把媽媽的裙襖都去當了。媽媽便氣了一場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個月。老漢說他兩句,他便走出來不往傢去,教老漢逐日抓尋他,不着個下落。待要賭氣不尋他,老漢恁大年紀,止生他一個兒子,往後無人送老;【夾批:石人落淚,直刺金蓮。】有他在傢,見他不成人,又要惹氣。似這等,乃老漢的業障。有這等負屈銜冤,【夾批:石人落淚,直刺金蓮。】各處告訴,所以淚出痛腸。”【眉批:負屈含冤,“人”子字加之,父母之心,直令天下不孝人攢心刺骨。】玉樓叫平安兒:“你問他,你這後娶婆兒今年多大年紀了?”老子道:“他今年五十五歲了,男女花兒沒有,如今打了寒纔好些,衹是沒將養的,心中想塊臘肉兒吃。老漢在街上恁問了兩三日,白討不出塊臘肉兒來。甚可嗟嘆人子。”【夾批:潘姥姥哭死,金蓮亦不問矣。】玉樓道:“不打緊處,我屋裏抽屜內有塊臘肉兒哩。”即令來安兒:“你去對蘭香說,還有兩個餅錠,教他拿與你來。”金蓮叫:“那老頭子,問你傢媽媽兒吃小米兒粥不吃?”老漢子道:“怎的不吃!那裏有?可知好哩。”金蓮也叫過來安兒來:“你對春梅說,把昨日你姥姥捎來的新小米兒量二升,就拿兩根醬瓜兒出來,與他媽媽兒吃。”【眉批:作者固藉金蓮以諷天下人,見逆如金蓮,何嘗良心滅絶,是知凡天下為人子者皆有此心,奈之何獨獨我不能盡孝哉!】【夾批:以己母遺之物贈人不能養之母,不一返思,直豬狗矣。】那來安去不多時,拿出半腿臘肉、兩個餅錠、二升小米、兩個醬瓜兒,叫道:“老頭子過來,造化了你!你傢媽媽子不是害病想吃,衹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湯吃。”那老子連忙雙手接了,安放在擔內,望着玉樓、金蓮唱了個喏,揚長挑着擔兒,搖着驚閨葉去了。平安道:“二位娘不該與他這許多東西,被這老油嘴設智誆的去了。他媽媽子是個媒人,昨日打這街上走過去不是,幾時在傢不好來?”金蓮道:“賊囚,你早不說做甚麽來?”平安道:“罷了,也是他造化。可可二位娘出來看見叫住他,照顧了他這些東西去了。”正是:
  閑來無事倚門楣,恰見驚閨一老來。
  不獨纖微能濟物,無緣滴水也難為。【旁批:哭盡天下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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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吳月娘掃雪烹茶應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蕙蓮兒偷期蒙愛春梅姐正色閑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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