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五十六回 大典繁陳攫金勝竹葉 新章急就揮汗頌梅花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次日上午,任黃華便特地找到陳黃孽傢裏來,和他商量這一件事。剛到大門口,衹見有兩個二十上下的少年,站在一棵洋槐樹下背靠着樹幹,眼睛不住的對陳黃孽大門裏張望,好像等什麽人出來似的。那兩個少年,一個穿着一件寶藍色華絲葛棉袍,脖子上圍了一條縐紗圍巾。戴着一頂旗子布一塊瓦的帽子,架着剋羅剋斯眼鏡。一個穿一件藍布長衫,戴着黑呢一塊瓦帽,手扶樹,卻現出手指上一枚金戒指。此外足上都穿着是皮鞋,大襟上一般的插一管自來水筆。這不用清,一定是兩個學生了。正在這時,他兩人臉上,忽然都現出笑容,搶上前一步。任黃華看時,裏面出來兩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一樣的藍布長衫,黑布馬褂,戴一頂小瓜皮帽。帽子後面,鴨屁股似的,露出半截黑發。任黃華認得,這是科班裏兩個小花旦。一個是鄭蓉卿,一個是汪蓮卿。鄭蓉卿在前,汪蓮卿在後,一路走出大門來。那個穿藍袍子的,早跑了上前,攜着鄭蓉卿的手,說道:“怎樣進去這半天,我真等急了。走,我們上哪個飯館子?你願意吃羊肉涮鍋子嗎?”鄭蓉卿道:“就在城裏罷,別上前門了,碰着了熟人,回去我又要挨打。”汪蓮卿也走了上來,扯着那個穿藍布長衫的學生道:“賣糖葫蘆的來了,給我買兩串罷。”那學生連忙對着鬍同口上招手,叫賣糖葫蘆的。任黃華站在那裏呆看,不覺和他打了一個照面。自己覺得釘住人傢看,有些不好意思,便轉身,走進陳黃孽傢去。
  他是初來,自然照着拜訪的規矩,將名片先交給門房,叫他進去通報。那陳黃孽對戲子,票友,捧角傢,評劇傢,嚮來是一律歡迎的。對於捧角傢,尤其願意接近。因為這種人,和戲子一樣,來了多少有些好處的。他見名片是任黃華,連忙請在客廳裏坐。任黃華先是談了一些不相幹的話,後來談到菊選的事,便探着他的口風道:“據陳先生看,這皇后是誰的呢?”陳黃孽道:“這很難說。因為選舉這樁事,無論大小,雖看各人的聲望,但是也看各人能不能努力競爭。專靠自然投票,那是不行的。”任黃華道:“但不知怎樣競爭?”陳黃孽道:“那有什麽不明白,還不是多多的弄些票。”任黃華道:“這個我自然知道。票是怎樣去運動呢?”任黃華這一問,正問到陳黃孽心窩裏來了。但是他要告訴任黃華,票要怎樣運動,那就不啻自畫口供,他怎能做這樣的呆事?於是用手指畫着桌子,發出微笑,有五六分鐘,沒有作聲。任黃華知道這話說出來,與他有些關係,也不便逼着問。兩個人都不好作聲,反而沉寂起來。陳黃孽想了一想,笑道:“我告訴你一個主意,多多的買些正陽報。”任黃華道:“這一層,我早知道。但是衹怕這事已有人行之在先了。”陳黃孽道:“任先生打聽這事做什麽,有意和梅又芳辦菊選嗎?”任黃華笑道:“受人之托,不得不幫忙。但是據我想,競爭的人很多,要辦也不容易。這事非陳先生幫忙,那是沒有希望的。”陳黃孽笑道:“我也不過是照票宣佈,能幫什麽忙?”任黃華笑道:“總不能想一點法子嗎?”陳黃孽道:“有法子,我已告訴你了。”任黃華道:“買票的法子,秋葉香金竹君當然行之在先,我們來辦,已經退了。”陳黃孽道:“那倒是真話,他們兩方,每天在報館裏坐買有好幾千份報。報館裏為他們這樣亂七八糟競爭,每天要添上一萬多份報。再也多印不出來,因為再要多印,就趕不上發行時間了。”任黃華道:“我說不是?法子已經被人傢搶着用去了。真要競爭,非別開生面的幹不可。”說時,臉望着陳黃孽笑了一笑,說道:“有沒有別開生面的法子?”陳黃孽道:“有是有,我是不能辦的。”任黃華見陳黃孽說話,已經有些鬆動。便道:“不能辦,那也不要緊。你且說出來,我們大傢商量商量。”陳黃孽笑道:“我是一句玩話,當真有什麽法子呢。”任黃華伸頭望了一望窗子外面,然後坐到陳黃孽並排的一張椅子上來。一隻手執着陳黃孽的胳膊,低低的說道:“當然不能讓陳先生白幫忙。”陳黃孽笑道:“你錯會了我的意思了,我並不為此。”任黃華道:“陳先生當然不為此。但是在當選的一方面,怎樣能夠不酬謝酬謝?多呢,我不敢承擔。一百之數,包在我處。”陳黃孽將身嚮任黃華這邊就了一就,也低着聲音說道:“他們憑着買報競爭,誰也要買幾千份報。一千份報,就是三十多塊錢。你若是這樣辦,豈不太便宜了?”說着合着眼睛縫笑道:“老哥也是慷他人之慨,何不多出點,《毛詩》一部如何?”任黃華見他已經開了價錢,這就不是什麽難題了。便道:“陳先生有所不知。這都是我和幾個朋友湊着辦的。梅又芳她哪管這些帳?我衹好特別要求,《毛詩》折半罷。”陳黃孽再三的說,這事責任重大,社長曉得了,是要丟飯碗的。而且這事非疏通印刷工人不行,多少要分些給他們,少了實在辦不過來。任黃華衹得又添了五十,共湊成二百元。陳黃孽也不敢再要,免得事情又弄僵了,便答應照辦。任黃華便問,到底用什麽法子,可以讓梅又芳當選呢。陳黃孽笑了一笑,說道:“自然有法子,你可不要對人說。”任黃華道:“陳先生既然幫我的忙,我當然不會和人說。”陳黃孽道:“也沒有別的法子,就是印完了報之後,將這排成了的票版,移了下來,用我們的報紙,專門印他幾千張。但是光印這面,不印那面,又不象是報上剪下來的。所以照着報上的樣子,也挖了一塊廣告版下了,把反面完全印好。這樣一印,又把剪刀剪了四周。剪出剪刀痕來,就真假難辨了。用這樣的票填上名姓,你用許多信封分別寄了來,我們看也不看,扔在票匭裏。等到將來開匭,豈不是十拿九穩的當選嗎?人傢要查弊病,哪裏去查?”任黃華點頭稱贊不已,連說是好主意。便約定了當天晚上票款兩交。這日下午,任黃華果然七湊八湊,湊了二百塊錢,就在晚上送到陳黃孽傢裏。陳黃孽卻搬了四五捲紙票子給他。任黃華道:“這是多少票?”陳黃孽道:“我老實告訴你罷,這些忙菊選的人,哪裏會運動幾千票,都是虛張聲勢罷了。據我今日切實打聽,他們每人不過幾百票罷了。都是靠着托朋友們,你買幾份報,我買幾份報,每日湊合個幾十票。誰人弄的票多,自己都沒有把握,至於拿錢出來買幾千份報,哪有這種魄力?你這裏是一千五百票,比他們至少要多出一半來,你還怕不當選嗎?”任黃華一想,這倒上了他一個當。若是買一千五百份報,那也不過花五六十塊錢,如今要貪便宜,倒多弄出好幾倍來了。但事已做了,後悔也不成,衹得拿了票回去照辦。
  轉眼五天,已經過去,這菊榜就快發表了。任黃華傢裏,本來還有幾個錢,中學畢業以後,沒幹別的什麽,專門在外面玩,所以有的是閑工夫。他知道坤伶皇后一定是梅又芳的。趁着還沒有發表,就商量盛典。大傢議論一陣,定了幾個辦法,一,發表後的第三天,宣告就職。這天煩梅又芳演一出《墓中生太子》,讓她去那個皇后。二,這天大捧一下,定四排座,包它幾個包廂。三,送花籃匾額。四,晚上在梅又芳傢裏吃酒打牌。任黃華認為都可行。衹是《墓中生太子》那出戲,太不吉利些,恐怕梅又芳嫌喪氣。於是把第一條改了。改為《貴妃醉酒》,《麻姑獻壽》,《嫦娥奔月》三出戲,讓梅又芳自挑一出。議論已定,大傢分途去辦。他們這一班人裏面,差不多都是大少爺班子,花錢的事,自然不算什麽。任黃華還怕那天不能十分熱鬧,又寫了兩封信到天津去,過兩個同志來。一個是前故督軍殷石榮的兒子殷小石。一個是前海關監督金道平的兒子金大鶴。這兩個人真是逸少班頭公子領袖,都因為父親病故未久,熟人太多,在北京不便遊玩,每人帶了萬把塊錢,到上海去住幾時。不料沒到兩個月,錢就花光。倒是一個人帶了一個妓女北上。一來在服中,不便討姨少奶。二來在南方,錢花光了,也沒有討論到嫁娶一層。不過彼此相好,把她們帶着北上玩玩罷了。到了天津,住下來了,已是一月,這時任黃華想起他來了,所以特意寫信去請。一面在北京分途去接洽一班玩友,以便到時好全體出發。
  又過了兩天,正陽報上的菊榜,已發表了。梅又芳以九百八十一票,得了皇后。秋葉香以五百票得了公爵。晚香玉以四百八十票得了侯爵。金竹君衹有四百二十票,衹好算伯爵了。此外子爵是小珊瑚,男爵是吳芝芬。這張榜一發,輿論大嘩。以為晚香玉得了侯爵,那還有可說。梅又芳居然當選皇后,這實在是出乎人情以外的事。但是捧梅又芳的人,這天卻是個個歡喜。任黃華嚮來是十二點鐘纔起來的,這天八點多鐘就醒了。一睜開眼睛,便叫着聽差問道:“報來了沒有?”聽差的將報送上,他坐在棉被頭上,趕快就把正陽報第二張打開。那心裏正是有些搖搖不定,生怕落了選。等到一眼看見,菊榜下面第一名就是梅又芳,心裏纔把一塊石頭落下,而這時朋友的電話,也是不斷的來,都是報告梅又芳當選的。任黃華索性不睡了,便在九點多鐘,起了一個早,把所有幾個親信的朋友,都請到傢裏來。李星援孟北海而外,還有皮日新路尚仁孔菊屏麻一振四位。他們都是起床洗臉梳頭以後,不久就來的。所以任黃華的小小一間屋裏,被雪花膏生發油的兩股氣味,彌漫四周。那皮日新年紀最小,不過十七八歲,穿一件緑嗶嘰的駝絨袍,海絨緊身坎肩,最是漂亮。麻一振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走上前,攔腰一把將皮日新抱住。把他高的鼻子,伸到皮日新臉上,亂碰亂嗅。皮日新兩手一推,說道:“老麻,你總是這樣動手動腳的,下流極了。下次你倘再要動手動腳,我就惱了。”路尚仁道:“也難怪老麻捉你開玩笑,你弄得太漂亮了。據我猜,今天穿得這花蝴蝶似的,少不了要到翠寶那裏去露一露。帶我襄個邊兒,行不行?”一提到翠寶,皮日新禁不住就要笑。說道:“現在還是早上,怎樣就提到晚上的事?”孔菊屏道:“翠寶那東西全是一張嘴好,早就許我一雙毛繩鞋,到如今還沒有送我。”皮日新道:“憑什麽許送你毛繩鞋?”孔菊屏道:“捧下車,我沒輸兩百多塊嗎?”皮日新道:“這是過節的事,你一輩子還記得呢。”孟北海道:“喂!這是主人翁請你們來談菊選的,不是請你們來談嫖經的。把這話暫且放下,行不行?”大傢這纔停止爭論,聽孟北海說話,孟北海道:“現在對梅又芳那天就職的事,樣樣都有。就是差一件,那就職的通電,還沒有預備,怎麽辦呢?這種通電,要做得好一點,非四六文不可。”李星搓道:“是呀,那是就她一方面說。在我們芳社裏,還應該上個勸進表呢。這個在報上發表了,她就好根據我們的勸進表,發表通電。”大傢聽說,一致贊成。任黃華道:“這個今天下午就要纔好。因為做得了可以送到正陽報去。”李星槎道:“黃華這話不錯,是要特別加快。而且這篇東西,總要做得堂皇富麗纔好。”大傢都認很是。任黃華道:“這個我很外行,哪位做一做?”這一問不打緊,大傢都默默無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孟北海道:“我有一個熟人,從前做過書啓師爺,四六例很在行。現在沒有做事情,衹是當一名窮錄事。衹要我們給個塊把兩塊錢,他就肯做了。這個時候,他還沒上衙門,可以去找他。”任黃華道:“既然有這個人,好極了,你就去找他罷。”說着馬上在身上掏出兩塊錢,交給孟北海道:“煩你就去一趟,我們在這裏等你的回信。”孟北海就答應了。
  這個錄事,姓單名習虛,住在觀音庵後門的偏屋裏。這時正彎着腰,兩衹手捧着一口小鐵鍋,在煤爐子上烤飯。一擡頭見孟北海進來,連忙將鍋放在一邊,說道:“請坐請坐。”孟北海一看這樣子,主人翁自己燒飯,也就不必要人傢奉煙獻茶了。簡簡單單,就把來意說了。同時掏出那兩塊錢放在桌上,說道:“小小一點潤筆,看在朋友面上,莫嫌少罷。”單習虛笑道:“做這一點事還要錢。”孟北海道:“你的境況,我深知,這倒不必客氣。不過有一句話,要聲明在先。這篇東西,今天下午就要。老哥能不能馬上就動手?”單習虛想道:“我從來做東西,也沒有逢到這限時刻要的,四六文章,一時怎樣抓得起來。但是說不行吧?又捨不得那兩塊錢。”孟北海看見他躊躇的樣子,知道他是立刻做不起來。便道:“我現在還有事,不能在這裏等。下午三點鐘,我再來罷。”說了,孟北海自走去。這裏單習虛急急忙忙,把飯吃完,將茶杯子裏的剩茶,倒了一些在硯池裏,一面磨墨,一面坐着出神。不知不覺之間,磨了一硯池濃墨。將墨放下,便把破網籃裏的書,清理了一下,共拿出三樣書,一種是《驕體文選》,一種是《驕體尺犢》,一種是《留青新集》。把這三種書,前後翻了幾本,肚子裏便有了些詞藻,於是一面擬稿,一面塗稿,自己又深怕做遲了,趕不上鐘點,做了幾十個字,便站在門口,看一看對過小油????店裏的鐘。所幸自己在十一點多鐘就動了手,還不妨多多參考一下書。先做了一半,且把它謄出來。那文是:
  誠惶誠恐,謹奏者:橙黃桔緑,已盡三秋,水落冰凝,正逢十月。堯
  天舜日,人人誦太平之歌。墨雨歐風,處處有文明之象。花花世界,
  點綴維新,草草勞人,鋪張莫舊。花天酒地,京都為首善之區。西皮
  二簧,一域居全國之上。鼓吹風雅,良有以也。舉行菊選,不其然
  乎。伏維我梅又芳女士是幾生修到,姓同林處士之妻。一字不同,
  名步梅大王之後。清歌妙舞,因是宜人。杏臉桃腮,豈不如佛?豈
  止傾城傾國,真有滅種之才。原來鬍帝鬍天,便是化仙之容。
  單習虛渾身搖搖擺擺,抖起文來,口裏哼着,覺得很是得意。最後兩句“豈止傾城傾國,真有滅種之才”,他以為這是進一步的筆法,禁不住心裏自誇,便提起筆來,圈了兩路密圈。這一段謄好,單習虛接上又撰後段。添減塗改,勉強做得兩百字,便又走到門口去看一看對過小油????鋪裏的鐘。這一看不打緊,嚇他一跳,原來兩點鐘,已經打過去了。掉轉身跑回屋裏,抓筆在手,往紙上便寫。寫了一句便用筆管戳着頭髮一陣,口裏哼哼,搜索枯腸,拼命的構思。看看一張紙,快要塗完,大概字數不少,便又謄寫出來。那文是:
  是故霓裳一麯,不在人間。羯鼓三撾,恍如天上。言來嘖嘖,誰不拜
  石榴之裙。魂斷紛紛,客欲作牡丹之鬼。高山流水,鍾期許是知音。
  黛玉寇珠,周郎敢言顧誤。與天地合其德兮,日月同其明。是英雄
  本其色也,兒女惜其情。一人出,百傢畢,四美具,二難並。懿歟盛
  哉!然而雞群鶴立,灘上竜眼,未得良機,曷臻極位?凡屬半面之
  交,都作一嘆之憾。於是博徵衆意,鹹道不平。小開會議,共襄盛
  舉。何如斯可矣,莫讓戲界之狀元。必也正名乎,請為坤伶之皇后。
  謄到這裏,已經把稿謄完了,雖然覺得字數不多,還該望下續。可是要說的話,都已說盡,實在沒有法子續下去。正在這裏為難之時,孟北海又來了。單習虛越發着急,心想人都來了,我的稿子還沒有作起來,豈不難為情。便把謄清的兩張稿子紙,放在面前,原來塗改的底稿,卻一把抓在手掌心裏,揉成一團丟在字紙簍內。便對孟北海道:“對不起得很。上午本來就要動手的。但你先生走了以後,就來了一個朋友,拖去和他辦一點私事,一直糾纏了幾個鐘頭,剛纔不多大會兒,纔回來呢。到了傢以後,我連茶都沒有喝,趕着做起來,好在這樣東西,我倒是作慣了,所以急急忙忙,一面做,一面寫,居然做起十成之九。不是你先生來,就是這說話的工夫,我的稿子也做完了。”便把那兩張謄清的稿子,遞給孟北海。孟北海從頭到尾一看,雖然也懂得一些,但對於四六一道,嚮來外行,不敢說不好。便道:“很好,這樣措詞,恰到好處。若是要我做,我也無非是這樣說哩。”因那文中有“魂斷紛紛,客欲作牡丹之鬼”兩句。便道:“這兩句典用得好。幹傢詩上有雲:‘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把這十四字,縮成“魂斷紛紛”四字,渾成極了。最妙的是底下緊接上一句,‘客欲作牡丹之鬼。’俗言道的好,‘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這樣一來,和上面四字,便有一氣呵成之勢。就是說大傢顛倒梅又芳的顔色,都紛紛斷魂,要做牡丹花下的鬼了。”單習虛見孟北海所解,句句打入自己的心坎。心想他的學問,也很不錯,我倒不要大意了,便道:“孟先生說的很對。有不妥當的地方嗎?還要請你改一改。”孟北海笑道:“都是至好,還客氣什麽呢?但是還有多少,請你就作起來,因為我等着要拿回去呢。”單習虛心裏雖着急,口裏卻不示怯。說道:“現成現成。請你坐一會兒,我還要到隔壁煤鋪子裏去,藉一個電話打一打。”說着單習虛將桌上那幾本查考的書一夾,說道:“廟裏的和尚,他要和我藉書看,順便帶了去罷。”單習虛走出來,便對和尚說,屋子裏來了幾個客,吵不過,藉你屋裏,抄幾頁書。和尚哪知他的用意,便答應了。單習虛躲到和尚屋子裏去,將書一頓亂翻。七拼八湊找了上十句,便一句摘一個字,用筆寫在手掌心裏,然後牢牢的把全文意思記住,急急忙忙,便回房來。孟北海道:“一個電話,怎樣打了許久,快有一個鐘頭了。”單習虛道:“可不是,無奈電話局搗亂,老打不通呢。不要緊,我馬上可以把稿子做起來。”說着,找了一張紙,眼睛瞧着手心,文不加點,不到十分鐘的工夫,便寫完了。孟北海接過一看,那文是:
  因之椒花獻頌,海鶴添籌,菊票尚矣,輿論嘩然。水落石出,何曾名
  落孫山。地老天荒,卻已仙登瑤島。萬壽三呼,賀德配之孟母。
  秋一日,喜纔駕乎文君。敬請就職,萬勿因辭。諸維明照不宣。
  孟北海看了一遍,心裏很佩服他才思敏捷。可是“椒花獻頌,海鶴添籌”,好像都在對聯書上看過,似乎和這事不大切。但是自己卻沒有十分把握,不敢說出來。不過“輿論嘩然”這四個字,絶對不是好話,不應該寫進去。便道:“習虛兄,你這篇東西,做得實在是好。不過‘輿論嘩然’,嚮來都是大傢不滿意這樣說去。現在這上面用了,人傢不要誤會這菊選不公,所以大傢嘩然起來嗎?”單習虛紅着臉道:“這‘嘩然’兩個字有時作壞字眼看,有時也作好字眼看。譬如‘嗚呼’兩個字,寫成‘嗚呼哀哉’一句,固然是壞字眼。可是‘嗚呼盛矣’一句就是好字眼了。”孟北海一想這話也有理,便將原稿拿到任黃華傢來。任黃華肚子裏的貨,並不多似孟北海,大略認為可以,便寫了一個信封,將三張稿子套上,立刻派人送到陳黃孽傢裏去。
  陳黃孽看了,加上一個題目,是《芳社公進梅又芳加冕表》。本文前頭,又加了一段按語。那文是:
  此次本報菊選,坤伶梅又芳,竟得為皇后,予且欣且慰。查梅伶年
  方二八,面貌秀雅。唱工種種可聽,做派維妙維肖。今已獲選,點綴
  菊界,可謂佳話。現芳社諸公,鼓吹風雅,草表功進,子欣然受之,
  揭之本報。於切告該伶,以後愈宜努力,以答顧麯諸公,予有厚望
  焉。
  寫到這裏,身後忽有人哈哈大笑。陳黃孽不料身後有人,急忙回頭一看,卻是明秋𠔌。便道:“你怎樣冒冒失失的進來了?嚇我一跳。”明秋𠔌道:“你貴宅的聽差,不在門房裏,我衝了進來,看你在做什麽呢。”陳黃孽道:“你笑什麽?”明秋𠔌想道:“我笑什麽呢,還不是笑你的大作。”但是這話不能說出來,便道:“我笑你的豔福大好,又算收了一個幹閨女了。”陳黃孽道:“又收了誰作幹女?”明秋𠔌道:“你對於梅又芳,這樣拚命的捧,她不拜你做幹爸爸,有什麽法子感謝你呢?”陳黃孽笑道:“我現在不象以前了。這些拜門拜幹老子的事,一概拒絶。至於以朋友的資格來往,那倒可以的。”明秋𠔌道:“你為什麽變了態度?”陳黃孽道:“你還有什麽不知道?現在外面許多小報,極力的攻擊我。說我收了許多幹女幹兒子,別有野心。你想,她們除了過年過節,來和我磕一個頭而外,平常特意到我傢裏來的日子,就很少很少。我有什麽野心?我白受這樣一個名聲,很犯不着,所以我不要她們做那些虛套了。”明秋𠔌道:“你這話也是。這個樣子,梅又芳她就不要感謝你嗎?”陳黃孽道:“這回她獲得坤伶皇后,是許多人投票的,又不是我一個人捧起來的,謝我作什麽?”明秋𠔌道:“雖然不是你捧的,也是由你手上辦理。在她一方面,至少要感你玉成之德哩。”陳黃孽道:“不錯,她果然是這樣想。後天是她就職的日子,在得興堂辦酒也請我去呢。”明秋𠔌笑道:“你是藥中的甘草。他們有什麽聚會,若是沒有你在內,那就不熱鬧了。”陳黃孽道:“這也沒有別的原故,無非多認識幾個熟人而已。”明秋𠔌道:“你認得的熟人,真也不少。現在又有個人托我來疏通你,請你登這一張相片。”說着把手上一個紙包打開,在裏面取出一張照片,交給陳黃孽。在那遞照片子的時候,把雙手拱了一拱。
  陳黃孽拿那照片在手上一看,是個古裝花旦,提着錦囊,背着花鋤,似乎是《黛玉葬花》裏的一段。相片子旁邊,有一行字道:“名票友虞媚君,十九歲,江蘇上海人。曾在某中學肄業,研究皮簧多年,於青衣一門,大有心得,近更拜石頭之門,親傳衣鉢,其所能之戲,已達四五十出。秋風社每次彩排,虞君一出,彩聲四動。此為其化裝相片之一,高髻宮裝,飄飄欲仙。綜觀君之戲學,可謂色藝俱佳。追美前賢,後來居上,意中事也。”陳黃孽道:“登一張相片子罷了,何必還要加上許多贊語,未免大肉麻了,這個實在不便登。”明秋𠔌笑道:“並不白登呀。但是你不願意登,我也不必勉強,衹好去找別人了。”說着,伸手便來拿照片子回去。陳黃孽一按照片道:“別忙。看老哥的面子,照片子可以登。至於題的字……”說着,望着明秋𠔌的臉,緊待他接下面一句。明秋𠔌道:“你若願意,就請你把這上面題的字一齊登上去。這虞媚君,人是極漂亮的,對於新聞界,尤其是肯聯絡。衹要你和他幫忙,他一定很感激的。”陳黃孽見他老是半吞半吐的話,究竟不能放心,便笑道:“大概他是你老哥的好友,所以你這樣和他許條件。我倒要問問,他是怎樣的感激法?”明秋𠔌心想,這個人真是厲害,非有好處,是不能登的。便道:“我叫他請客如何?”陳黃孽道:“是為了我纔請客呢,還是原來要請客,順便帶上我一個呢?”明秋𠔌道:“自然是為了你纔請客。要是順便帶你一個,那就太不恭敬了。”陳黃孽正色說道:“那倒不必。你想,這個日子的酒席,沒有十塊錢以上的,哪能請客?再加上茶酒車飯,一桌酒,總在二十元上下。為了我幫他一點忙,花上許多錢,我心裏過意不去。你想,就是上次你接洽的晚香玉那樁事,我是怎樣的幫忙。也不過花了二十多塊錢呢。雖然在我一方,錢有虛收實收之分,究竟人傢花錢的,花出去了,總是一樣。況且……”說到這裏笑了一笑,又道:“我們是好朋友,彼此還有什麽隔閡,要說的話,都可以說。”接上又笑了一笑,纔道:“況且他雖花許多錢,我一點兒不實受。何必呢?”明秋𠔌分明知道他的意思,無非是要錢。卻故意裝着不很瞭解的樣子,便道:“難道讓你白盡義務?那以後我也不敢相煩了。”陳黃孽道:“我就實說了罷。叫他不用請客,把請客花的錢,送一半給我,就是很好的謝禮了。”明秋𠔌道:“據你說請一回客,要二十塊錢,那末,送一半給你,就是要十塊錢,登一張相片子,要這樣重的代價,未免太多一點。”陳黃孽道:“那要請我吃酒哩,花錢不更多嗎?”明秋𠔌道:“那花錢雖然更多,可是並非請你一個人。”陳黃孽道:“這樣說來還不是順便帶我一個?”明秋𠔌覺得自己的話,前後矛盾大甚了,一時找不到話轉圜。便道:“他請你是專請你,可以順便瞭瞭別處的人情啦。而且這種事,本來是好玩。叫人請客,那是可以的。叫人出錢,就成為買賣性質的事情了,我倒不好和他說。”陳黃孽見他表示得這樣堅决,簡直沒有迴旋的餘地。面孔立刻板得鐵緊,將那張相片,便隨手扔在桌上。冷冷的說道:“象虞媚君這樣的票友,車載鬥量,哪裏值得鼓吹。況且他的出身很壞,什麽中學肄業生!聽說是某部一個茶房呢,不過兩個司長很看得起他,和他做了幾件行頭抖起來了。”明秋𠔌笑道:“票友還都不是那一回事,鼓吹總是鼓吹的啊。多少還請你幫一點忙。我以作第三者的資格,硬和他出個主意。送你兩塊錢買包茶葉喝。他若不管,這錢出在我身上得了。”陳黃孽道:“並不是我計較錢,和他鼓吹,實在不值得。”明秋𠔌道:“戲子也罷,票友也罷,哪個能一出臺就紅起來哩?總要人慢慢的從下往上捧啊!虞媚君現在雖然不紅,衹要大傢來幫忙,將來一定可以紅起來的。若是大傢以為不紅,就不棒,那怎樣紅得起來呢?”陳黃孽道:“我並不是嫌他沒有本領,就說不值得棒。衹是他這人的品性太不好了,而且是一個茶房出身。”明秋𠔌笑道:“你說是說,不要報上也登出來了。這樣罷,我奉送一朵梅花之數,諸事都請你幫些忙。至於是不是虞媚君出的,那就不必問,也許他手頭寬些,多送你一點,也未可知。”說時,在身上摸了一會,摸出一張五元的鈔票,拱一拱手,遞給陳黃孽道:“千裏送鵝毛,物輕人情重,你瞧我得了。”陳黃孽接着鈔票笑道:“什麽話,要你花錢,我不能受。至於對虞媚君的批評,這是我們口頭上的話。何至於登到報上去,你太多心了。本來呢,票友有幾個出身好的。況且俗言道得好,好漢不怕出身低。他將來唱好了,下海也罷,不下海也罷,出身如何,成什麽問題。外面所說虞媚君陪酒,和人傢替他做行頭的話,我也知道是謠言。不過止謗莫如自修,趁着這個時候,他應該謹慎一點纔好。我在你面前對他下嚴刻的批評,正是要你轉告他,極力的學好。至於報上呢,我嚮來不主張駡人,你當然是知道的。你就不來疏通,我也不會把這些話寫上去的呢。”明秋𠔌道:“這樣我就很感激。你的事忙,我不在這裏打攪,再見罷。”出門來,擡頭一看天色,青隱隱的中間,已經有了幾顆亮星星,心想隨便出來一趟,天色又不早了,這時要回去吃晚飯,也來不及,到前門也近,一個人去吃炸三角去。起了這個念頭,便雇車到前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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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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