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春夢   》 第六十回 扶杖看花弟兄互侍 傾囊施藥宛若雙旌      佚名 Yi Ming

  話說探春因賈政、王夫人不日要搬往西山居住,這天趕到賈府,想幫着料理。走到堂屋裏便聽見李紈、寶釵和王夫人說話的聲音,忙即進屋,嚮賈政、王夫人請了安。便問道:"我聽說老爺、太太後兒就要搬到西山去,都佈置好了麽?"王夫人道:"我昨兒同老爺去看過,傢具鋪墊差不多都齊了,衹短門簾和窗戶簾,叫他們趕着做呢?"探春道:'太太帶哪幾個去呢?"王夫人道:"到那裏越簡單越好,剛纔和你嫂子們都商量妥了。"探春道:"山裏太空曠,我叫五營拔了一哨,駐在那隔壁廟裏,早晚常出來巡羅,有什麽事可以找他們。"賈政道:"那倒用不着,我嚮來最恨那種官派,到了鄉下就做鄉下人,咱們既沒帶重貲,外頭也沒有怨傢,怕的什麽?"探春道:"眼下青紗帳要起了,到底有他們保重點,又不駐在咱們那裏,橫竪為保衛地方,平常也是要派的。"賈政道:"衹要不擺在我的面前,我就不管了。"探春又問道:"老爺那些書籍都帶去嗎?"賈政道:"前一嚮蘭兒、蕙蘭都在城裏頭,他們抽着空幫我都理了,衹帶去二十幾箱,剩下的留在傢裏,都有單子,你們空的時候再點點罷。"又說了一回閑話,賈政因有客來拜,踱了出去。探春便同寶釵入園,一路往秋爽齋,走過蜂腰橋,那棵大杏樹已含蕊將放,滿樹通紅。探春道:"今年春晚,這時候纔開到杏花,往年早已開過了。"寶釵道:"就是前幾天那場雨,驟然一冷,把花又憋回去,等着咱們到西山去看花呢。"探春道:"老爺、太太要搬了去,你和大嫂子擔子更重了。"寶釵道:"傢裏這些事,往常我們辦慣了,太太也不過拿個大譜,倒是親友傢應酬,往後都得我們去,添了許多麻煩。這還不要緊,我擔心的是老爺不在傢,哥兒們又住在海澱,傢裏沒個正經人,有起事來衹靠着管事們,未必都子得了。"探春道:"我看藍小子、薔小子都還不錯,有事可以叫他們幫着跑跑。藍小子也是個京官,就對付官面也還去得。我再從營裏拔幾個人來看看門戶,包管沒事。衹老爺面前別提起,一知道又說鬧官派了。"說着已到秋爽齋,探春令翠墨沏茶,一面讓寶鈎在廊間坐下,說些閑話。寶釵道:"我聽說你在城裏頭辦了許多好事,倒度辦些什麽?"探春道:"哪裏夠一說呢?無非是習藝所,棲流所、養老院、孤貧院、敬節堂、育嬰堂,都是極平常的事,他們沒人肯辦,見我們辦了,倒覺得是希罕。"寶釵道:"施醫局辦了沒有?探春道:"我也想到了,衹是不容易辦。那官醫必得用好的,若用那二五眼的,倒要耽誤病人。既辦了,决不止辦一處,哪裏找這些好官醫去呢?這一件就是個難題。"寶釵道:"我平時替那些窮人着想,最怕的是害病,沒錢請大夫,又沒錢抓藥。一患了要緊的病,十有八九是死,因此想辦一種施醫局,帶着施藥,衹揀那些經驗成方,配成各種丸藥、膏藥,他們拿回去,自己就能治了。萬一遇到疑難的病,成方治不了的,再令官醫施診。那湯藥也由局子裏施給他。你看辦得動嗎?"探春道:"依我說還是先從施藥辦起,果然找到妥當官醫,那時候再帶着施診。若一挂了施診的牌子,找不着好醫生,必至濫竽充數,不是行善,倒是造孽了。"一時翠墨換上新茶,二人喝着,探春又替寶釵將施藥之事仔細計劃了一回,忽然噯了一聲道:"這件事還是辦不成的,既講究施藥,總要多數人。那遠處病人有不知道的,也有不能走遠路的,哪能都到咱們傢來討,其勢必得內外各城,遍設分所,管分所的又得精細,又得妥實,又要沒的別的事,哪裏找這許多人去?"寶釵道:"咱們傢去做倒不難,族裏人就不少,大概都沒有事,挑十個八個妥當的還挑得出,他們傢寒的按月另給津貼,還有個不盡心的麽?"探春道:"這麽着還可以養些族中窮人,倒是一舉兩得。我想那分所規模不要甚大,或是藉廟裏幾間房子,或是附設在鋪戶裏頭,開銷越省越好,省下來都用在施藥上,豈不多得實惠。"當下商定了,又說幾件別的事,那晚探春便在秋爽齋住下。
  次日同李紈、寶釵幫着王夫人歸着什物,有的帶去,有的留下。留下的也有分別,不要緊的收在庫房,要緊的搬到李紈或寶釵處,以免有盜竊等事。那些帶去的粗重東西先用大敞車運去,到移居那天,衹有五六輛大鞍後擋車,預備賈政、王夫人,周姨娘和李紈、寶釵等分坐,餘外還有十幾輛小車,預備丫鬟婆子們同坐,並隨帶鋪蓋衣包什物。探春同李紈、寶釵、惜春、湘雲送賈政、王夫人、周姨娘至內儀門上了車。跟班小廝們騎馬,前引後隨,一陣風地去了。又看那些丫鬟、婆子們上車,挨挨擠擠,說說笑笑,這個說我漏下梳頭匣子了,還得拿去,那個說你壓了太太的包袱了。又有的說。你瞧把我的石榴花都擠掉了,好半天方纔坐齊。賈政、王夫人的車早已走了一大段的路,隨後李紈、惜春坐了一輛,寶釵、湘雲坐一輛,探春把眼來巡弁、巡卒多人先打發回去,衹帶了幾匹從騎,和李紈、寶釵的車一同出了西門。一路全是青石鋪的大道,夾道遍栽楊柳,此時新蔭初滿,裊娜迎人,車馬在柳蔭中走着,覺得氣候分外清潤。迎面西山,遠近層疊,青翠繞城。漸往西去,那山色更看得清楚。紫的一片是山石,緑的一片是新生的草樹。紅的一片是山上太陽的影子,黑的一片是浮雲蓋住的陰岩。還有半給半翠、乍黃乍黑的,五色繽紛,十分絢麗。走過幾處溪水,有許多村婦,就着水邊搗衣。見一陣陣馬走過,都回過頭來瞧瞧,眼看西山越來越近,白雲出沒,隱約可見。又轉過山坡,卻是一道麯澗,從橋上過去,走有三裏多路,便進了山徑。兩旁都是桃杏林,開花正盛,忽見一帶垂柳,中有柴門,門外正停着好些車馬,小廝們先下馬,回道:"到了。"翠墨攙扶探春下了車,同李紈、寶釵、湘雲、惜香從那柴門走進,見門上釘着緑色蕉紋,橫匾刻着"夢蝶山莊"四個粉字,進了門是一條石子堆成,中嵌方磚,五心寬的甬路,路旁遍是青鬆翠栝,經過丁香林,海棠徑,便是一片桃蹊。都正在開花時候,生香活色,十分絢爛。桃蹊前是一泓葦蕩,上面架着六麯竹橋,過橋走了一段路,又見花圃周遭竹籬交合,籬內鶯枝金雀,緋杏碧桃,紅梨素茶,衆花環植,燦如錦綉。再前是一道薔薇花障,中間一個月亮門,玉釧已從門內迎了出來。道:"太太到了半天了,你們的車怎麽走得這樣慢?探春笑道:"我那車嚮來不許他走快的,一則怕碰了人,二則那兩個車轅子也可以省點力,今兒走長路,他們還按着老套,把奶奶們的車都壓在後頭,倒成了擋人牌了。"寶釵道:"咱們走得慢,多看看野景也好。"李紈道:"太太上房在哪兒呢?"玉釧兒道:"這五間鈎連搭是大客廳,那邊套過去三間是老爺的書房,從書房院子再過去,纔是上房院呢。"大傢跟着她,從大廳廊子走過去,是一個小小院落,有一片竹子,幾堆太湖石。從山石洞門過去,又是五間內書房,對面垂花門內,四面遊廊,中間五間正房,見王夫人正在明間裏,指點丫鬟們安排那些陳設古玩。李紈道:"太太坐了這半天的車,不覺着纍麽?那些東西也不忙的,等我來擺設吧。"王夫人道:"也佈置得差不多了,我倒不顯着纍。就是走那石頭道咕咚得難受,若是頭幾年沒服過仙丹,可真撐不住了。"寶釵道:"這裏真清靜,太太剛來,還得收拾屋,歸着東西,不太顯得,往後住長了,定下來,衹怕悶得慌哪。"惜春道:"太太若嫌悶,我來給太太作伴兒,這裏念經念佛,比庵裏還清靜。"李紈道:"權兒在傢裏,無非寫寫大捲子,我想叫他們新夫婦搬來,就近侍奉。蕙哥不斷地到這裏來,替他時常指導,也有益處。"王夫人道:"四丫頭是說着玩的,倒是權兒夫婦暫時搬來住住也好。"又嚮湘雲道:"大姑娘,你看這裏佈置比傢裏的園子如何?"湘雲道:"這得兩說,各有各的好處。我愛這裏疏密合宜,傢裏園子雖大,沒有這麽緊湊。"探春問道:"老爺那裏有客沒有?"玉釧兒道:"剛纔蘭哥兒、蕙哥兒從海澱同着兩位客來,老爺正會着呢,這會兒也許走了。"探春道:"玉釧兒姐姐,我去瞧瞧,客若走了,我們到老爺那裏請安去。"玉釧去了一會兒,尚未回話,賈蘭、賈蕙已從外書房進來,先嚮王夫人請安,方和衆人見禮。王夫人道:"你們什麽時候來的?"賈蕙道:"我從書房下來,找着了蘭大哥,就一同來了。"王夫人道:"那兩客是誰?"賈蘭道:"南屋裏的兩個朋友,都是老爺的門生,要來見見。有一位還是二班達拉密哪。"王夫人笑道:"我們剛纔還走過清和園宮門口,想着你們都在裏頭。"賈蘭道:"早知道老爺、太太要搬到這裏來,我就把海澱的房子退了,從這裏上園子也不遠。"李紈道:"剛纔大傢說起,怕老爺、太太悶得慌,要叫權兒和他媳婦暫時搬來做伴,你看好不好?"賈蘭道:"這倒很好,在這裏練習捲折,比傢裏到底心靜。"賈蕙道:"我也要來這裏住住,在蘭大哥宅裏,一棵花樹也瞧不見,把春天景白過了。"探春笑道:"你們大傢都搶這個好差使,衹我沒這福氣。"一時賈蘭嚮李紈道:"奶奶今天回城裏去麽?若晚了,到我那裏住下罷,我都預備下了。"李紈道:"我和四姑娘一車來的,還得聽她的呢?"惜春道:"我回去還有功課,大嫂子,你衹管住下,還怕沒車回去麽?"探春見蘭、蕙二人尚穿着衣服,笑道:"你們的官衣還不寬了,見我們還用那一套做什麽?"賈蘭道:"我們還等着替爺爺送客呢。"湘雲笑道:"太太福氣真大,兩位哥兒多大年紀,都做了國傢大臣,將來比爺爺還要闊。"王夫人道:"他們還是小孩子脾氣,蕙兒更小呢。那回場裏頭鬧鬼,他賴在蘭兒房裏不敢出來。這虧得哥哥做主考,若是別人豈不成了笑話。"說得賈蕙不好意思,拉着賈蘭道:"蘭大哥咱們出去罷,爺爺還等着呢。"便同走出去,王夫人看着笑道:"你們看幾句話就把他說鱢了,這不象個小哥兒麽?"等一會客走了,賈赦又從儀鸞司公所來看賈政,在書房裏說了半天的話,又同賈政進來。探春等請了安,也陪着談談說說,將近晌午纔走。王夫人吩咐柳嫂子添了菜,留衆人同吃午飯,剛放下筷子,又見巧姐從傢裏趕來。隨後梅氏帶着樞哥兒也來了,各有一番談話。李紈問起劉姥姥,巧姐道:"姥姥聽說老爺、太太都搬到鄉下來住,恨不能一步就趕來瞧瞧,到底年紀太大,他們姑奶奶不放心,好容易花說柳說地纔把她攔住了。"大傢又說到劉姥姥從前的事,笑了一陣,隨後又同往園中各處逛逛。探春、湘雲都愛那海棠徑,紅白海棠,分行夾植,開得似一座錦屏。寶釵卻喜歡那當翠亭,坐在亭子裏看出去,遠近諸山都在眼前,宛然是一幅天然圖畫。見夕陽西下,方坐車回城。回來的路是熟的,車馬走着就快得多了。探春自回傢去,李紈、寶釵、湘雲、惜春回至大觀園,一路走着,還談那別墅風景。李紈到稻香村見賈權正在寫字,便將王夫人要叫他們夫婦搬至別墅暫住,和賈權、楊氏都說了。賈權自甚樂意,過兩天便收拾搬去。每日陪着賈政,在園內園外看花閑逛,抽空至海澱寓中定省。寫出字課,即就近送與賈蕙閱看。直至殿試期近,方又搬回榮府。他書法本不如賈蘭、賈蕙,卻肯努力用功,寫的也還勻淨,殿試揭曉,取在二甲。朝考卻取在一等前頭,點了庶常。那天引見下來,到西山別墅,來給賈政、王夫人磕頭。賈政見曾孫成名,又是一代書香,更為歡喜。瞅着賈權說道:"你這舉人、進士都不是大場中考來的,未免太便宜了。此後更得努力讀書,成了進土若沒有學問,比不中還要可恥呢。"賈權連聲答應,賈政又說些漢學宗學的門徑,以及詩文宗派。賈權都仔細記下,卻因還要到衙門拜前輩,會同年,正在忙碌,衹在別墅歇了一晚,便又回城。此時李紈、寶釵每日仍在議事廳上辦事,各管事媳婦們事有稟呈,仍與王夫人在傢時無異,寶釵將傢事整頓一番便撥了一筆閑款,在東西南北各城都設了施藥所。南城設了兩所,一所在增壽寺,由賈瓊管理。一所在明月樓,由賈蘭管理。東城在大門街愉園,由賈菖管理。北城在拈花寺,由賈瓊管理。西城在萬鬆寺,由賈菱管理。每日自辰時起,至西時止,各街巷貧戶去領藥的,絡繹不絶。賈瓊等按名傳問,審查他們的病情,應用何藥,即當面將藥發給,並指授如何用法。凡是領藥回去的,依法服治,其效如神。內科的荷葉丸、黎明丸、活絡丹。外科的七釐散、三黃寶蠟,梅花點捨丹。婦科的益母丸、白鳳丸。小兒科的七珍丹、回春丹、保赤散,銷得最多。到夏令酷暑,那些患霍亂吐泄的都來領菩提丸,一天更有數十起。這施藥的善名傳開了,連四郊的平民,都趕到城裏來尋藥。賈瓊、賈菌等見他們扶老攜幼十分可憐,又勸寶釵推廣,計劃在四郊都設了分所。西效設在青竜潭,由賈荇管理。南效設在塔光寺,由賈瓊管理。北效設在衝虛觀,由賈玫管理。東郊設在金天廟,由賈萍管理。一切也照城內各所的辦法,各村各鄉是有病的,紛紛趕來求治,他們知識有限,自己病源、病情都說不清楚。賈瓊、賈荇等尚有耐性,一個個仔細盤問,斷定何病,方肯給藥。他們領了去,按着方法,或是內服,或是外用,不久也就好了。鄉下人到底實誠,不但口頭千謝萬恩,還有點上高香,朝着分所磕頭的。一時京城內外提起賈狀元老太太施藥,幾乎有口皆碑。因賈蕙本是狀元,雖然改了探花,仍是授職修撰。那些粗人一直如此稱呼,這也是當時註重科名的一種風氣。
  那賈蕙因在南書房供差,隨扈園直,每天退直下來,衹在賈蘭海澱宅中同住,兄弟二人替換着到西山別墅,去省視賈政、王夫人。因此賈政夫婦雖在山居,頗不寂寞。賈政久有林泉之志,到此時方得如願相償,心懷既寬,精神轉健。閑時看着園丁們修整花樹,灌溉園圃,有時采幾枝新開的花,揀個古瓷花瓶,親自註水供養。有時叫丫頭、小廝們摘些新鮮瓜菜,交給柳嫂子弄着吃,比市上賣的分外可口。每逢天氣晴爽,帶一個小廝騎兩匹小驢子,到山上各處逛去。若是遠處,便坐上二人擡的山兜子,遇着佳景,隨處留連。如五臺山的杏花,金仙庵的玉蘭,櫻桃溝的梨花,玉峰頂的桃花,沒一處不曾逛到。賈蘭、賈蕙也有時陪着出去逛山賞花,賈政衹是草冠布衣,賈蘭等也衹穿傢常衣服,看着頗象鄉下人,誰知道他們爺兒三個都是公候卿相,究竟蘭蕙弟兄都是現居卿列,遇着殿延考試,點派閱捲,或是勘核朝審,揀選官缺,各項例差,也得到城裏去去。賈惠又兼管四譯館,更須處理管務,一月裏難得有幾日清閑。那天皇上想起南上兩齊翰林,天天皆須入直,住得遠的未免勞頓,加恩將一所澄心園賞給他們分住。賈蕙分的是竹香齋,那裏竹子最多,門外就是荷池。水花風葉,迎爽招涼,是個消夏的好去處。自己看着小廝們收拾裱糊了,便搬了進去。那些翰林都是酸溜溜的,聚在一起,都要做做詩,評評畫,有時還湊了宴會,比住在海澱卻有趣多了。轉眼到了端節,前一天,賈蕙要到城裏去拜幾傢師門,忙往海澱告知賈蘭。賈蘭也有幾傢要拜,帶着回傢看看,就便一路進城。此時驕陽已盛,雖有柳蔭遮蔽,車上還有遮沿旁帳,也是揮扇不止。進了城先至傢中見過李紈、寶釵,說了一回閑話,無非問問西山、海澱兩處情形,談些近來傢務。午飯後便出去拜客,先拜了兩傢,都沒見着,隨後便到吳中堂住宅,原來賈蘭的座師吳尚書已由禮部尚書升任協辦大學士,所以改了稱呼。到吳宅門前,賈蘭、賈蕙都下了車,跟班小廝拿了名片,到節敬門嚮門房喊一聲回事,就有一個須發蒼白的老傢人接過去,一見賈蘭、賈蕙都是熟識的,笑道:"二位賈大人這麽忙,還親自來拜師。"忙即進去稟報,吳中堂即命快請。蘭蕙二人隨着他進了二門,院內搭着大天棚,廳房內窗糊碧娟,收拾得也很清雅。賈蕙見墻上挂着陸探微的夏山晴翠圖,楊廉夫寫的:"人與佳節會,我愛夏日長。"五言行草對聯,俱是精品。正在細看,吳中堂已從後院出來,忙即同賈蘭下拜。吳中堂還了半禮,起來讓坐。賈蘭等因是門生,不敢坐實,衹往靠墻一排椅子上坐下,老傢人送上茶來,吳中堂先問賈政好。賈蘭等站起答道:"托老師的福,傢祖倒比先康健。又道;"門生這一嚮總沒空進城,許久沒到教師這裏請安,實在抱疚得很。"吳中堂道:"賢契政務繁勞,咱們多年世交,何必拘這行跡,今天本要擋駕的,也因多時未見,藉此談談。二世兄也住在海澱麽?"賈蕙道:"門生先也住在傢兄一起,新近蒙上頭恩典,賞了澄心園,和書房同人分住,纔搬去不久。老師近來福體都好吧?"吳中堂道:"這些時雖少病,可也頗增衰態,誰能都象令祖中堂,山居頤養,繼起有之,那纔是全福呢。"接着又問西山別墅的佈置,以及山居何人侍奉。賈蘭-一回答,吳中堂又對賈惠道:"近來令堂遍處施藥,救了不少的人,本京居民說起來都感激得了不得,這真是大經濟,大慈悲,在閨閣中更難得了。"賈蕙道:"傢母本意是要醫藥並施,無奈良醫難得,衹可先從施藥辦起。"吳中堂道:"還是施藥把穩,從前京城裏設過官醫局,也是一位殿元公辦的,倒沒有多少成效。"又對賈蘭道:"令堂得過族表沒有?"賈蘭道:"門生早已在心,還沒得辦,照例是要同鄉官具呈,又要行查本籍,捨間雖是金陵籍貫,好幾代都住在京裏,家乡倒沒人接洽,因此就耽擱下了。"吳中堂道:"何必要同鄉官呢?愚兄也算是同鄉就任禮臣,理宜表揚懿德,挾植風教,拙見想把二位太夫人的事一並具折上聞,候主上的恩旨。"賈蘭道:"教師如此成全,門生弟兄永世感德。"賈蕙道:"深蒙教師高義,門生刻意銘心,何以為報?衹是還有了下情,門生弟兄並未分産,這番施藥雖是傢母一手辦的,也時常和嬸母商議,得了許多指導,教師若具折時,須得並述,方合事實,還求垂察。"吳中堂道:"既事實如此,當然並敘。就請賢昆玉代具奏稿如何?"賈蘭、賈蕙都道:"這個門生怎敢。"老傢人又拿着別人名帖上來,蘭蕙二人忙站起磕頭道謝,便與辭而退。那天又拜了幾傢,頂着太陽便匆忙出城去了。
  次日正是端陽,聖駕幸涵虛榭觀竜舟,賜貴近諸臣傳宴。賈蘭、賈蕙都在與宴之列,榮寧兩府卻因在傢人少,一無舉動。李紈、寶釵都要到西山別墅拜節,湘雲也要去,便和紈、釵同車,趁着晚涼,分外氣爽,到別墅天尚未午。遇見綉鳳說道:"太太和三姑奶奶、珍大奶奶都在院裏看花呢。"原來山地較寒,直至五月,牡丹還沒有開盡。尤氏因賈政移居那幾天,她正在病中,沒得親自來送,這兩天病剛好了,趁着節下,來打個花鬍哨兒,描補描補。在路上因探春車慢,剛正趕上,此時正在王夫人上房院裏,李紈等上前,一一請安見禮。尤氏道:"我算着到這裏大傢都見得着,就沒和你們約會,這一嚮常患病,小孫子也病了幾天,哪裏也沒去,今兒還是頭一回出門呢。"探看道:"你那小孫子也太寶貝了,吃東西都有一定的時候,天氣涼了、熱了都不叫出去,哪有這麽操心。我看小孩子還是隨便點倒好。"李紈道:"大哥哥在任上都好麽?有信來沒有?"尤氏道:"他是懶得寫信的,蓉兒帶回來的口信,說是身子很好,地也平靜。今年三月裏,迎神賽會,做得很熱鬧。這是多少年沒有舉行的,可惜咱們沒得去看。"寶釵道:"珍大嫂子,你前天打發人來尋藥,是給誰吃的?"尤氏道:"那是小廝們要的,外頭說起賈狀元老太太的藥比神方還靈,你這名氣算傳出去了。"探春道:"這個名氣比從前外頭編的什麽吃不窮用不窮,算來總是一場空,可強得多了。"正說着話,小廝拿了手本進來,回探春道:"隔壁廟裏住的哨官給提督太太請安。問有什麽吩示?"探春道:"也沒什麽事,衹吩咐他們勤着點,夜裏不要大意就是了。"湘雲嚮來好動,到了郊外見什麽都是新鮮的,拉着寶釵、探春各處去逛,園中種的草花遍處成窪,各人掐了幾枝,預備帶回去插瓶。寶釵又揀了兩朵細緻的。替探春、湘雲戴上,走到一片火菜圃,旁邊一道水溝,有個戽水的桔橰。湘雲走過去咕噔咕噔地搬了幾下,那杜木的輪子便旋轉不已。湘雲道:"你們看那噴出來的水,就象雪浪一樣,多麽有趣。"寶釵笑道:"你越老越成了孩子啦,提防把裙子弄濕了,還得找媽媽去換。"探春笑道:"你也別笑她,二哥哥那回到鄉下,見了紡車,水車子都希罕的了不得,回來說了好幾天。雲妹妹這個樣兒倒像是二哥哥說的鄉下二姑娘了。"寶釵道:"咱們別盡着玩了,還沒給老爺拜節呢。"探春道:"咱們傢不興拜節的,你別拿老爺唬我。"寶釵道:"雖不正經拜節,也該上去見見。"於是三人又同至上房,李紈道:"你們到哪裏玩去?玩了這麽半天。"探春道:"這裏地方大着呢,史妹妹到了哪裏都是好的,就不想回來了。"王夫人道:"到了城外頭,氣都是清的,咱們在城裏住久了,如今纔領會到。"尤氏道:"所以人傢都要到山裏養老,在城裏活一百年的,來到這裏至少也得加上一倍。"
  探春又拉着李紈、寶釵等同往書房,賈政正歪在藤榻上看書,大傢都請了安。李紈道:"老爺發福了,到底在山裏養得好。"探春道:"這裏離城遠,一切瑣碎事瞧不見也聽不見,就心靜得多了。"賈政理一理鬍子,對探春道:"我把一切都看空了,那裏同蘭兒在山上雲起亭看那片片白雲,一會兒工夫就有許多變化。我指給蘭兒看,說世上的功名富貴也不過如此。他們年輕的正在做事,也要把功名看淡些纔好。"李紈道:"老爺說的正對蘭兒的毛病,他功名也還看輕,可是太操心了,早起上去辦的事有對的有不對的,回來還要盤算一過呢。"寶釵道:"蘭兒、蕙蘭都沒來麽?"賈政道:"今天裏頭賜宴看竜舟,就來也早不了。"王夫人打發綉鸞請大傢吃飯,賈政衹在書房另擺。那天尤氏、李紈、寶釵、探春等一直在別墅裏坐到下午,隨後悔氏來了,又和李紈、寶釵說起吳中堂要替她們專折請旌,李紈道:"旌表呢原是照例的事,那施藥全是寶妹妹辦的,我一點也沒盡力,怎好掠美。"寶釵道:"當時我們也是商量着辦的,這也沒有什麽,倒是一經表彰好象立意濟人,出於沽名釣譽,哪是我們本意呢?"一時尤氏說起,附近有個法雲寺,風景最好,邀大傢同去逛逛。衆人也有高興逛去的,也有又想去又怕纍的,一時商量不定。不知去了沒有?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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