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八月
雨 夕
在我度过的一些日子里,避雨的经验应算是最浪漫的了。
骤然间,天边乌云像是生了什么无名的气,密密层层地怒锁着,黑压压的像是举在空中的一个大黑巴掌。截在路上的人们就没命地奔跑着,像与命运挣扎般地想凭脚踝的力气逃出眼看将扑下来的袭击。
雷声像在呐喊助威,由背后低低地沉重地轰来。人随跑随回头望那狞笑着的黑云,直到冰凉的雨点铅珠似地坠到脑瓜上,坠到肩头上。用手摸摸是雨吗,手背上又连连地落了一滩。
雷由轰隆隆而干巴巴地爆裂开来。一道道的闪电绮缎似地在眼前一掠。人着慌,就喘了起来。但脚本能地仍在跑着,头上,背上挨着沉重冰凉的雨点。直到雨由点珠密密地连成一串串时,人开始稀罕起衣服,心疼起腿来了。于是,就把步子放慢了。隔着湿渌渌的睫毛往四下张望:碰巧道旁有一座土地庙,或一家茶馆。这时,人会忘了一切教养和礼数,闯了进去,狼狈地拧着发际的水,搓着潮阴阴的手掌,隔了安全的门槛嘘口气,仿佛刚才悟出似地:"嘿,下雨了!"然后,随便捡一块木头安置在把门的一角,抱着肘,坐了下来。忘了适才奔跑的狼狈,忘了急于返家的理由,呵着热气,揉抚着膝盖,就欣赏起雨景来了。
提起避雨,聪明的读者不难即刻想到当年多少赴京赶考的举子,由于滂沱大雨的机缘,在古寺的颓垣败壁间,或幽静的月亮门里,与妩媚多情的女妖或大家闺秀之间的艳遇。但是这里要说的却是一件非常平凡的事儿,丝毫也不带有浪漫色彩。我那时才十二三岁。
请别笑话吧,我前额上还留着一撮木梳形的头发。每天到村庄南一家私塾里去用响亮的嗓子唱那本破烂不堪的《弟子规》,挨完应挨的板子,并给贴在壁上的至圣先师的拓像作过揖后,便可以无拘无束地去游玩了。
上学的地方离家实在说不上远:走完一片苇塘,再 过一道横了三四根柳树杆的小河便是了。但是,游玩起来可就说不定了。
有回同一个年长些的同窗竟跑出五六里地,到一条河里去捉螃蟹。螃蟹不曾捉到,(带我去的那孩子直解释说,非要晚上带了灯笼来才行。) 我的一只脚却掉在水坑里了,还傻坐在河堤上晒呢,黑的云由四面凑拢过来。河畔的高粱像为东南风掐着脖子似地一仰一俯地摇着。远处坟堆里刷刷刷地响着白杨。同伴催我快回去,哪里赶得及呢!才走到五百户,冰凉的雨点就沉重地落到我们脖子上,吧 哒吧哒地砸到玉米叶上了。我们四下张望,终于绕着毛豆地,闯进一座磨棚里。
一个四十多岁的长工正叼了一杆旱烟袋,坐在磨盘沿上使劲吧嗒着。看到我们,他在脸上挤出一两道无所表示的皱纹,又把力气和注意力放回他那杆烟袋上去了。
我们怯生生地走进去,向他央求着:"老汉,让我们避避吧!"他勉强地把烟袋由嘴里拔了出来,略点点头。于是,我们就守着棚口坐下了。
雨下大了。小小磨棚的门口已为竹帘似的檐水遮了起来。隔着那,我们看挣扎在狂雨重压下的庄稼,腰已弯得没法再弯,而积怒的雨仍毫不留情地打了下来,像我们那位老师手里的皮鞭。空间已为粗而密的雨条占有了,条隙间还弥漫着水花。同伴叠着书包。我抚着那只湿渌渌的鞋子,抱怨着同伴,并估算着晚上该挨什么样的责罚。
忽然,磨棚外传来一阵踩水声。抬头一看,一只细长的手抓住磨棚口的砖角,一个头发蓬乱的少妇立在棚口,承受着粗重的檐水了。
我忙丢下心疼着的鞋子,凝望这神色慌张的女人。我还能记得那对缠成粽子形的脚已全然成为泥的了,毛蓝裤子也湿成了紫黑色,白的小褂为雨浸得几乎看得见里面颤抖着的肉。一张像忘了寒冷、忘了羞耻的脸嬉笑着,虽然为倾盆的檐水打成那地步,隔着湿湿的乱发,眼睛却还放出骇人的光芒。
她显然是要进来。当她转身的当儿,由她臀部上的泥迹我可以推想这女人在雨中曾跌了多么重的跟头。我赶忙往旁挪一挪身子,好腾些地方给这古怪的难友。我正高兴着小小磨棚多了一个同伴呢,坐在磨盘沿上的长工猛地立了起来,睁大了眼睛,举起烟袋,悻悻地威胁她:"快走,这儿没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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