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证道西游记   》 第五十七回 真行者落伽山诉苦 假猴王水帘洞誊文      吴承恩 Wu Chengen

  【李本总批:行者虽是假的,打死唐僧亦是快事。不然,这等腐和尚,不打死他如何?
  篇中“直迷了一片善缘”,却是一句有眼的说话。不独恶缘迷人,善缘亦是迷人,所以说“好事不如无”,学问以无善无恶为极则也。若有善,便有不善了,所以说“善缘迷人”。惜知此者少耳!
  天下无一事无假,唐僧、行者、八戒、沙僧、白马,都假到矣,又何怪乎道学之假也?】
  【澹漪子曰:人止一心,收之则一,放之则二,此不察而可决者也。行者昔日之放,原有一水帘洞在其胸中,故心之所至,身即至焉。今日之放,胸中固未尝有水帘洞也,岂但未尝有水帘洞,且其身固俨然在落伽山宝莲座下也。夫孰知其身在落伽山,而其心又早已在水帘洞乎?若据形相而论,则彼为似猴,此乃真猴。虽不可谓落伽山之猴即水帘洞之猴,而要不可谓水帘洞之心非即落伽山之心,何也?心由一而生二,则一犹本而二犹枝,一犹源而二犹流,一犹影而二犹魍魉也。虽真假邪正,厥后定自了然,而其初固无甚分别。向使此心常存而不放,则并一心尚无处觅,二心从何来哉?故二心之来,放之者之过也。抑一放不已,而再放者之自贻伊戚也。
  二者一之对,一为真,则二为假。既有假行者,自有假唐僧,假能、净、白马矣。而前此复有红孩之假观音,后此复有黄眉之假佛祖,然则何人何事不可假耶?尝见屠纬真《昙花记》中有假地狱之名,谓冥中设此,以待世间假才名、假气节一辈者。呜呼!此狱今不知虚盈何如耶。】
  却说孙大圣恼恼闷闷,起在空中,欲待回花果山水帘洞,恐本洞小妖见笑,笑我出乎尔反乎尔,【李本旁批: 出乎尔反乎尔,用得。】不是个大丈夫之器;欲待要投奔天宫,又恐天宫内不容久住;欲待要投海岛,却又羞见那三岛诸仙;欲待要奔龙宫,又不伏气求告龙王。真个是无依无倚,苦自忖量道:“罢!罢!罢!我还去见我师父,还是正果。”
  遂按下云头,径至三藏马前侍立道:“师父,恕弟子这遭!向后再不敢行凶,一一受师父教诲。千万还得我保你西天去也。”唐僧见了,更不答应,兜住马,即念《紧箍儿咒》,颠来倒去,又念有二十余遍,把大圣咒倒在地,箍儿陷在肉里有一寸来深浅,方才住口道:“你不回去,又来缠我怎的?”行者只教:“莫念!莫念!我是有处过日子的,只怕你无我去不得西天。”三藏发怒道:“你这猢狲杀生害命,连累了我多少,如今实不要你了!我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快走,快走!迟了些儿,我又念真言,这番决不住口,把你脑浆都勒出来哩!”大圣疼痛难忍,见师父更不回心,没奈何,只得又驾筋斗云,起在空中。忽然省悟道:“这和尚负了我心,我且向普陀崖告诉观音菩萨去来。”
  好大圣,拨回筋斗,那消一个时辰,早至南洋大海。住下祥光,直至落伽山上,撞入紫竹林中,忽见木叉行者迎面作礼道:“大圣何往?”行者道:“要见菩萨。”木叉即引行者至潮音洞口,又见善财童子作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事要告菩萨。”善财听见一个告“字”,笑道:“好刁嘴猴儿!还象当时我拿住唐僧被你欺哩!我菩萨是个大慈大悲,大愿大乘,救苦救难,无边无量的圣善菩萨,有甚不是处,你要告他?”行者满怀闷气,一闻此言,心中怒发,咄的一声,把善财童子喝了个倒退,道:“这个背义忘恩的小畜生,着实愚鲁!你那时节作怪成精,我请菩萨收了你,皈正迦持,如今得这等极乐长生,自在逍遥,与天同寿,还不拜谢老孙,转倒这般侮慢!我是有事来告求菩萨,却怎么说我刁嘴要告菩萨?”善财陪笑道:“还是个急猴子。我与你作笑耍子,你怎么就变脸了?”
  正讲处,只见白鹦哥飞来飞去,知是菩萨呼唤,木叉与善财遂向前引导,至宝莲台下。行者望见菩萨,倒身下拜,止不住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菩萨教木叉与善财扶起道:“悟空,有甚伤感之事,明明说来。莫哭,莫哭,我与你救苦消灾也。”行者垂泪再拜道:“当年弟子为人,曾受那个气来?自蒙菩萨解脱天灾,秉教沙门,保护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经,我弟子舍身拚命,救解他的魔障,就如老虎口里夺脆骨,蛟龙背上揭生鳞。只指望归真正果,洗业除邪,怎知那长老背义忘恩,直迷了一片善缘,更不察皂白之苦!”菩萨道:“且说那皂白原因来我听。”行者即将那打杀草寇前后始终,细陈了一遍。却说唐僧因他打死多人,心生怨恨,不分皂白,遂念《紧箍儿咒》,赶他几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特来告诉菩萨。菩萨道:“唐三藏奉旨投西,一心要秉善为僧,决不轻伤性命。似你有无量神通,何苦打死许多草寇!草寇虽是不良,到底是个人身,不该打死。比那妖禽怪兽、鬼魅精魔不同。那个打死,是你的功绩;这人身打死,还是你的不仁。但祛退散,自然救了你师父。据我公论,还是你的不善。”
  行者噙泪叩头道:“纵是弟子不善,也当将功折罪,不该这般逐我。万望菩萨舍大慈悲,将《松箍儿咒》念念,褪下金箍,交还与你,放我仍往水帘洞逃生去罢!”菩萨笑道:“《紧箍儿咒》,本是如来传我的。当年差我上东土寻取经人,赐我三件宝贝,乃是锦襕袈裟、九环锡杖、金紧禁三个箍儿,秘授与咒语三篇,却无甚么《松箍儿咒》。”行者道:“既如此,我告辞菩萨去也。”菩萨道:“你辞我往那里去?”行者道:“我上西天,拜告如来,求念《松箍儿咒》去也。”菩萨道:“你且住,我与你看看祥晦如何。”行者道:“不消看,只这样不祥也彀了。”菩萨道:“我不看你,看唐僧的祥晦。”
  好菩萨,端坐莲台,运心三界,慧眼遥观,遍周宇宙,霎时间开口道:“悟空,你那师父顷刻之际,就有伤身之难,不久便来寻你。你只在此处,待我与唐僧说,教他还同你去取经,了成正果。”孙大圣只得皈依,不敢造次,侍立于宝莲台下不题。
  却说唐长老自赶回行者,教八戒引马,沙僧挑担,连马四口,奔西走不上五十里远近,三藏勒马道:“徒弟,自五更时出了村舍,又被那弼马温着了气恼,这半日饥又饥,渴又渴,那个去化些斋来我吃?”八戒道:“师父且请下马,等我看可有邻近的庄村,化斋去也。”三藏闻言,滚下马来。呆子纵起云头,半空中仔细观看,一望尽是山岭,莫想有个人家。八戒按下云来,对三藏道:“却是没处化斋。一望之间,全无庄舍。”三藏道:“既无化斋之处,且得些水来解渴也可。”八戒道:“等我去南山涧下取些水来。”沙僧即取钵盂,递与八戒,八戒托着钵盂,驾起云雾而去。那长老坐在路旁,等彀多时,不见回来,可怜口干舌苦难熬。有诗为证。诗曰:
  保神养气谓之精,情性原来一禀形。
  心乱神昏诸病作,形衰精败道元倾。
  三花不就空劳碌,四大萧条枉费争。
  土木无功金水绝,法身疏懒几时成!
  沙僧在旁,见三藏饥渴难忍,八戒又取水不来,只得稳了行囊,拴牢了白马道:“师父,你自在着,等我去催水来。”长老含泪无言,但点头相答。沙僧急驾云光,也向南山而去。
  那师父独炼自熬,困苦太甚。正在怆惶之际,忽听得一声响亮,唬得长老欠身看处,原来是孙行者跪在路旁,双手捧着一个磁杯道:“师父,没有老孙,你连水也不能彀哩。这一杯好凉水,你且吃口水解渴,待我再去化斋。”长老道:“我不吃你的水!立地渴死,我当任命!不要你了!你去罢!”行者道:“无我你去不得西天也。”三藏道:“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泼猢狲!只管来缠我做甚!”那行者变了脸,发怒生嗔,喝骂长老道:“你这个狠心的泼秃,十分贱我!”轮铁棒,丢了磁杯,望长老脊背上砑了一下。那长老昏晕在地,不能言语,被他把两个青毡包袱,提在手中,驾筋斗云,不知去向。【证道本夹批: 此一转奇绝险绝,当令读者口呿心悸。】
  却说八戒托着钵盂,只奔山南坡下,忽见山凹之间,有一座草舍人家。原来在先看时,被山高遮住,未曾见得;今来到边前,方知是个人家。呆子暗想道:“我若是这等丑嘴脸,决然怕我,枉劳神思,断然化不得斋饭。……须是变好!须是变好!……”
  好呆子,捻着诀,念个咒,把身摇了七八摇,变作一个食痨病黄胖和尚,口里哼哼(口赍)(口赍)的,挨近门前,叫道:“施主,厨中有剩饭,路上有饥人。贫僧是东土来,往西天取经的。我师父在路饥渴了,家中有锅巴冷饭,千万化些儿救口。”原来那家子男人不在,都去插秧种谷去了;只有两个女人在家,正才煮了午饭,盛起两盆,却收拾送下田,锅里还有些饭与锅巴,未曾盛了。那女人见他这等病容,却又说东土往西天去的话,只恐他是病昏了胡说;又怕跌倒,死在门首。只得哄哄翕翕,将些剩饭锅巴,满满的与了一钵。呆子拿转来,现了本象,径回旧路。
  正走间,听得有人叫“八戒”。八戒抬头看时,却是沙僧站在山崖上喊道:“这里来!这里来!”及下崖,迎至面前道:“这涧里好清水不舀,你往那里去的?”八戒笑道:“我到这里,见山凹子有个人家,我去化了这一钵干饭来了。”沙僧道:“饭也用着,只是师父渴得紧了,怎得水去?”八戒道:“要水也容易;你将衣襟来兜着这饭,等我使钵盂去舀水。”
  二人欢欢喜喜,回至路上,只见三藏面磕地,倒在尘埃;白马撒缰,在路旁长嘶跑跳;行李担不见踪影。慌得八戒跌脚捶胸,大呼小叫道:“不消讲!不消讲!这还是孙行者赶走的余党,来此打杀师父,抢了行李去了!”沙僧道:“且去把马拴住!”只叫:“怎么好!怎么好!这诚所谓半途而废,中道而止也!”叫一声:“师父!”满眼抛珠,伤心痛哭。八戒道:“兄弟,且休哭。如今事已到此,取经之事,且莫说了。你看着师父的尸灵,等我把马骑到那个府州县乡村店集卖几两银子,买口棺木,把师父埋了,我两个各寻道路散伙。”
  沙僧实不忍舍,将唐僧扳转身体,以脸温脸,哭一声:“苦命的师父!”只见那长老口鼻中吐出热气,胸前温暖。连叫:“八戒,你来!师父未伤命哩!”那呆子才近前扶起。长老苏醒,呻吟一会,骂道:“好泼猢狲,打杀我也!”沙僧、八戒问道:“是那个猢狲?”长老不言,只是叹息。却讨水吃了几口,才说:“徒弟,你们刚去,那悟空更来缠我。是我坚执不收,他遂将我打了一棒,青毡包袱都抢去了。”八戒听说,咬响口中牙,发起心头火道:“叵耐这泼猴子,怎敢这般无礼!”教沙僧道:“你伏侍师父,等我到他家讨包袱去!”沙僧道:“你且休发怒。我们扶师父到那山凹人家化些热茶汤,将先化的饭热热,调理师父,再去寻他。”
  八戒依言,把师父扶上马,拿着钵盂,兜着冷饭,直至那家门首。只见那家止有个老婆子在家,忽见他们,慌忙躲过。沙僧合掌道:“老母亲,我等是东土唐朝差往西天去者。师父有些不快,特拜府上,化口热茶汤,与他吃饭。”那妈妈道:“适才有个食痨病和尚,说是东土差来的,已化斋去了,又有个甚么东土的。我没人在家,请别转转。”长老闻言,扶着八戒,下马躬身道:“老婆婆,我弟子有三个徒弟,合意同心,保护我上天竺国大雷音拜佛求经。只因我大徒弟——唤孙悟空——一生凶恶,不遵善道,是我逐回。不期他暗暗走来,着我背上打了一棒,将我行囊衣钵抢去。如今要着一个徒弟寻他取讨,因在那空路上不是坐处,特来老婆婆府上权安息一时。待讨将行李来就行,决不敢久住。”那妈妈道:“刚才一个食痨病黄胖和尚,他化斋去了,也说是东土往西天去的,怎么又有一起?”八戒忍不住笑道:“就是我。因我生得嘴长耳大,恐你家害怕,不肯与斋,故变作那等模样。你不信,我兄弟衣兜里不是你家锅巴饭?”
  那妈妈认得果是他与的饭,遂不拒他,留他们坐了。却烧了一礶热茶,递与沙僧泡饭。沙僧即将冷饭泡了,递与师父。师父吃了几口,定性多时道:“那个去讨行李?”八戒道:“我前年因师父赶他回去,我曾寻他一次,认得他花果山水帘洞。等我去!等我去!”长老道:“你去不得。那猢狲原与你不和,你又说话粗鲁,或一言两句之间,有些差池,他就要打你。着悟净去罢。”沙僧应承道:“我去,我去。”长老又吩咐沙僧道:“你到那里,须看个头势。他若肯与你包袱,你就假谢谢拿来;若不肯,切莫与他争竞,径至南海菩萨处,将此情告诉,请菩萨去问他要。”沙僧一一听从。向八戒道:“我今寻他去,你千万莫僝僽,好生供养师父。这人家亦不可撒泼,恐他不肯供饭。我去就回。”八戒点头道:“我理会得。但你去,讨得讨不得,次早回来,不要弄做‘尖担担柴两头脱’也。”沙僧遂捻了诀,驾起云光,直奔东胜神洲而去。真个是:【证道本夹批:删中间四句:四语可括尽道藏之精蕴。】
  身在神飞不守舍,有炉无火怎烧丹。
  黄婆别主求金老,木母延师奈病颜。
  此去不知何日返,这回难量几时还。
  五行生克情无顺,只待心猿复进关。
  那沙僧在半空里,行经三昼夜,方到了东洋大海。忽闻波浪之声,低头观看,真个是黑雾涨天阴气盛,沧溟衔日晓光寒。他也无心观玩,望仙山渡过瀛洲,向东方直抵花果山界。乘海风,踏水势,又多时,却望见高峰排戟,峻壁悬屏。即至峰头,按云找路下山,寻水帘洞。步近前,只听得一派喧声,见那山中无数猴精,滔滔乱嚷。沙僧又近前仔细再看,原来是孙行者高坐石台之上,双手扯着一张纸,朗朗的念道:【证道本夹批: 奇事。】
  “东土大唐王皇帝李,驾前敕命御弟圣僧陈玄奘法师,上西方天竺国娑婆灵山大雷音寺专拜如来佛祖求经。朕因促病侵身,魂游地府,幸有阳数臻长,感冥君放送回生,广陈善会,修建度亡道场。盛蒙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金身出现,指示西方有佛有经,可度幽亡超脱,特着法师玄奘,远历千山,询求经偈。倘过西邦诸国,不灭善缘,照牒施行。
  大唐贞观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
  自别大国以来,经度诸邦,中途收得大徒弟孙悟空行者,二徒弟猪悟能八戒,三徒弟沙悟净和尚。”
  念了从头又念。沙僧听得是通关文牒,止不住近前厉声高叫:“师兄,师父的关文你念他怎的?”那行者闻言,急抬头,不认得是沙僧,叫:“拿来!拿来!”众猴一齐围绕,把沙僧拖拖扯扯,拿近前来,喝道:“你是何人,擅敢近吾仙洞?”沙僧见他变了脸,不肯相认,只得朝上行礼道:“上告师兄。前者实是师父性暴,错怪了师兄,把师兄咒了几遍,逐赶回家。一则弟等未曾劝解,二来又为师父饥渴去寻水化斋。不意师兄好意复来,又怪师父执法不留,遂把师父打倒,昏晕在地,将行李抢去。后救转师父,特来拜兄。若不恨师父,还念昔日解脱之恩,同小弟将行李回见师父,共上西天,了此正果。倘怨恨之深,不肯同去,千万把包袱赐弟,兄在深山,乐桑榆晚景,亦诚两全其美也。”
  行者闻言,呵呵冷笑道:“贤弟,此论甚不合我意。我打唐僧,抢行李,不因我不上西方,亦不因我爱居此地;我今熟读了牒文,我自己上西方拜佛求经,送上东土,我独成功,教那南赡部洲人立我为祖,万代传名也。”【证道本夹批: 奇想。】沙僧笑道:“师兄言之欠当。自来没个‘孙行者取经’之说。我佛如来造下三藏真经,原着观音菩萨向东土寻取经人求经,要我们苦历千山,询求诸国,保护那取经人。菩萨曾言:取经人乃如来门生,号曰金蝉长老。只因他不听佛祖谈经,贬下灵山,转生东土,教他果正西方,复修大道。遇路上该有这般魔障,解脱我等三人,与他做护法。兄若不得唐僧去,那个佛祖肯传经与你!却不是空劳一场神思也?”那行者道:“贤弟,你原来懞懂,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谅你说你有唐僧,同我保护,我就没有唐僧?我这里另选个有道的真僧在此,老孙独力扶持,有何不可!已选明日大走起身去矣。你不信,待我请来你看。”叫:“小的们,快请老师父出来。”果跑进去,牵出一匹白马,请出一个唐三藏,跟着一个八戒,挑着行李;一个沙僧,拿着锡杖。【李本旁批: 至此乎!】【证道本夹批:奇事奇事!如此想头,应从非想非非想天而来。】
  这沙僧见了大怒道:“我老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里又有一个沙和尚!不要无礼!吃我一杖!”好沙僧,双手举降妖杖,把一个“假沙僧”劈头一下打死,原来这是一个猴精。【证道本夹批: 不得不打。】那行者恼了,轮金箍棒,帅众猴,把沙僧围了。沙僧东冲西撞,打出路口,纵云雾逃生道:“这泼猴如此惫懒,我告菩萨去来!”那行者见沙僧打死一个猴精,把沙和尚逼得走了,他也不来追赶。回洞教小的们把打死的妖尸拖在一边,剥了皮,取肉煎炒,将椰子酒、葡萄酒,同众猴都吃了。另选一个会变化的妖猴,还变一个沙和尚,从新教道,要上西方不题。
  沙僧一驾云离了东海,行经一昼夜,到了南海。正行时,早见落伽山不远,急至前,低停云雾观看。好去处!果然是:
  包乾之奥,括坤之区。会百川而浴日滔星,归众流而生风漾月。潮发腾凌大鲲化,波翻浩荡巨鳌游。水通西北海,浪合正东洋。四海相连同地脉,仙方洲岛各仙宫。休言满地蓬莱,且看普陀云洞。好景致!山头霞彩壮元精,岩下祥风漾月晶。紫竹林中飞孔雀,绿杨枝上语灵鹦。琪花瑶草年年秀,宝树金莲岁岁生。白鹤几番朝顶上,素鸾数次到山亭。游鱼也解修真性,跃浪穿波听讲经。
  沙僧徐步落伽山,玩看仙境。只见木叉行者当面相迎道:“沙悟净,你不保唐僧取经,却来此何干?”沙僧作礼毕,道:“有一事特来朝见菩萨,烦为引见引见。”木叉情知是寻行者,更不题起,即先进去对菩萨道:“外有唐僧的小徒弟沙悟净朝拜。”孙行者在台下听见,笑道:“这定是唐僧有难,沙僧来请菩萨的。”菩萨即命木叉门外叫进。这沙僧倒身下拜,拜罢,抬头正欲告诉前事,忽见孙行者站在旁边,等不得说话,就掣降妖杖望行者劈脸便打。这行者更不回手,彻身躲过。沙僧口里乱骂道:“我把你个犯十恶造反的泼猴!你又来影瞒菩萨哩!”菩萨喝道:“悟净不要动手。有甚事先与我说。”
  沙僧收了宝杖,再拜台下,气冲冲的对菩萨道:“这猴一路行凶,不可数计。前日在山坡下打杀两个剪路的强人,师父怪他;不期晚间就宿在贼窝主家里,又把一伙贼人尽情打死,又血淋淋提一个人头来与师父看。师父唬得跌下马来,骂了他几句,赶他回来。分别之后,师父饥渴太甚,教八戒去寻水。久等不来,又教我去寻他。不期孙行者见我二人不在,复回来把师父打一铁棍,将两个青毡包袱抢去。我等回来,将师父救醒,特来他水帘洞寻他讨包袱,不想他变了脸,不肯认我,将师父关文念了又念。我问他念了做甚,他说不保唐僧,他要自上西天取经,送上东土,算他的功果,立他为祖,万古传扬。我又说:‘没唐僧,那肯传经与你?’他说他选了一个有道的真僧。及请出,果是一匹白马,一个唐僧,后跟着八戒、沙僧。我道:‘我便是沙和尚,那里又有个沙和尚?’是我赶上前,打了他一宝杖,原来是个猴精。他就帅众拿我,是我特来告请菩萨。不知他会使筋斗云,预先到此处;又不知他将甚巧语花言,影瞒菩萨也。”菩萨道:“悟净,不要赖人,悟空到此,今已四日。我更不曾放他回去,他那里有另请唐僧,自去取经之意?”沙僧道:“见如今水帘洞有一个孙行者,怎敢欺诳?”菩萨道:“既如此,你休发急,教悟空与你同去花果山看看。是真难灭,是假易除。【证道本夹批: 世间真假难定,只此二语尽之。】到那里自见分晓。”这大圣闻言,即与沙僧辞了菩萨。这一去,到那:
  花果山前分皂白,水帘洞口辨真邪。
  毕竟不知如何分辨,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真心纵放,皆因有心作为之故。然学者或疑心之,既不可有,则必空空无物,如枯木寒灰,至于无心而后可。殊不知有心有有心之害,无心有无心之害。若一味无心,而不辨真假,则其无之失,更甚于有。故此回急写无心之受害,使人分别其真假,不得以空空无物为事也。
  篇首“大圣被唐僧放去,起在空中,踌躇良久,进退两难。”是明示人以有心不可,无心亦不可,必有不有不无者在。此仙翁承上起下之笔,读者须要认定。
  “大圣独自忖量道:‘还去见我师父,还是正果。’”道心一去,空具法身而无实果,难以还丹,可知道心之不可无也。乃“唐僧见之,复念咒以逐之”,是不以道心为贵,而徒以空寂是务,何以了得大事。故行者道:“只怕你无我,去不得西天。”唐僧之所依赖者金公,金公即道心,非特唐僧离不得,即八戒沙僧亦离不得。今舍去金公,欲仗土木之用以见佛,岂可得平?
  唐僧道:“你杀生害命,如今实不要你了。快去!快去!”杀者义也,生者仁也,义所以成仁,杀所以卫生。不论是非,一味慈祥,乃寺妇之仁,真放心而不知回心者。不知回心,皆由不能静观密察,以明邪正得失之理耳。此“大圣见师父更不回心,忽然醒悟道。‘这和尚负了我心,我且向普陀告诉观音去来。’”“负了我心”者,背其道心也;“告诉观音”者,欲其辨别也。
  “见了菩萨放声大哭”,此非行者大哭,乃仙翁大哭天下后世空寂之流,不知有道心之可求也。“菩萨叫善财扶起道:‘你有什么伤感之事?明明说来。”’财法两用,人我共济,空而不空,不空而空,无伤于彼,有益于我,内外感通之理。若失其感通,是谓顽空,殊非我佛教外别传之妙旨。“明明说来”,是叫说此伤感之事、着空之事耳。
  “行道垂泪道:‘自蒙菩萨解脱天灾,保唐僧取经,救解魔障,洗业除邪,怎知长老背义忘恩,直迷了一片善缘,更不察皂白之苦,将弟子驱逐。’”行者一路为唐僧护法,步步出力,时时扶持,义莫义于此,恩莫恩于此,而反驱之逐之,是欲背恩义而行良缘,皂白不分,此其所以垂泪也。“菩萨问皂白原因,行者将打草冠之事,细陈一遍。菩萨道:“唐僧一心秉善,据我公论,还是你的不善。’”一心秉善,则是秉善之一心,宜收不宜放。“还是你的不善”,是不善之二心,宜放不宜收。
  行者道:“纵是我的不是,也当将功折罪,不该这般逐我。”言有罪者固为不善则当逐,而有功者乃为至善,则不宜逐。又云:“万望菩萨将《松箍儿咒》念念,褪下金箍,交还与你,放我逃生去罢。”金箍原所以收道心而上西天,今西天未到,而放去道心,是欲松金箍而半途褪下,焉能见得真佛,取得真经?故菩萨道;“《紧箍儿咒》本是如来传我的,却无甚《松箍儿咒》。”性命大道,以无生无灭为休歇之地,若不见如来金面,而金箍不可松也。
  “行者欲上西天拜佛,菩萨道:‘且住,我看你师父祥晦如何?’慧眼遥观,遍周宇宙,霎时间开口道:‘你师父顷刻之间,即有伤身之难,不久便要寻你。我与唐僧说,叫他还同你去取经,了成正果。’”噫!此处谁人识得,以唐僧而论,唐僧以行者为道心;以行者而论,行者以唐僧为法身。有身无心,则步步艰难;有心无身,则念念虚空。唐僧离行者无以了命,行者离唐僧无以了性。身心不相离,性命不可偏,《金箍儿咒》不但为行者而设,亦为唐僧而传。定慧相赖,诚明相通,此金丹之要着。菩萨止住行者,是止其道心,不得法身,而不得松箍。“叫唐僧还同去,了成正果”者,是言其法身不得道心,而难成正果。此即菩萨叫行者明明说来皂白之苦。提纲所谓诉苦者,诉此等之苦耳。道心可放乎?不可放平?
  夫天下事,善恶不同途,忠奸不同朝,孔子用而正卯诛,秦桧用而岳飞亡,正退邪来,假除真至,理之所必然者。三藏放去行者,而根本已伤,本已伤,而枝叶无倚,未几而八戒化水去矣,未几而沙僧催水去矣。一去无不去,而单身只影,无所籍赖,假行者能不一声现前,其应如响乎?假行者之来,由于真行者之去而来;非因真行者之去而来,由唐僧逐真行者时,已暗暗而来矣。其逐真行者,是不知其真而逐,不知其真,安知其假?假即在真之中;不知其假,焉知其真?真不在假之外。假假真真,真真假假,不辨真假,无心着空,是非混杂。必将以真作假,而放去其真;以假作真,而招来其假。是以真行者而认为假行者,见假行者而亦误为真行者。
  骂道:“泼猴狲,只管缠我作甚?”噫!此等举止,施之于真行者则可,施之于假行者则不可。真行者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虽百般受辱而不忍远离。假行者外恭而内倨,情疏而貌敬,若稍有犯,性命所关。故假行者变脸道:“你这个狠心泼秃”,可为放道心者之一鉴。盖道心去,狠心来。“脊背上被铁棒一砑,昏晕在地,不能言语”。背其道心,自取灭亡,出乎尔者反乎尔,情真罪当,何说之词!两包之中和,落于假行者之手,“驾筋斗云,不知去向”。大道已去,无心之为害有如此,可不畏哉?当此昏晕之时,而世间呆子,犹有襟兜饭,钵舀水,路上欢欢喜喜,岂知法身倒在尘埃,“白马撒缰跑跳,行李担不见踪迹”,而真衣钵已失乎?八戒疑是孙行者赶去余党,打杀师父,抢夺行李;唐僧误认真行者缠我,打杀我。不识真假,尚可言欤!
  “八戒扶师父上马,直至山凹里人家安息,妈妈道:‘刚才一个食痨病和尚化斋,说是东土往西天去的,怎么又有一起?’八戒道;‘就是我,你不信,看衣兜内不是你家锅巴饭?’”舍却真空妙道,而徒恃戒净,一尘不染,是直在山凹里安息,害食痨病,妄贪口味,而不知西天取经,并不在一尘不染。若以一尘不染可以成道,是以真空取经,而又以顽空取经,吾不晓取的是何经?其必所取者,是剩饭锅巴之假经焉耳!空有其名,而无其实,何济于事?其曰:“就是我,你不信。”言不识其假,难识其真也。不识真假,则一假无不假,此唐僧使沙僧讨行李,亦入于假路而罔知也。
  其曰:“身在神飞不守舍,有炉无火怎烧丹。”身者,真性法身也。神者,无神真心也。有性无心,如有炉无火,而丹难成也。曰:“五行生克情无顺,只待心猿复进关。”道心一去,五行错乱,各一其性,不相顺情。若欲五行攒簇,四象和合,非道心来复不能也。
  “沙僧直至花果山,见行者高坐石台,把通关牒文念了从头又念,是直以空空一念,为取经始终之妙旨矣。最提醒人处,是牒文上贞观十三年秋吉日,有宝印九颗,中途收得大徒弟孙悟空行者,二徒弟猪悟能八戒,三徒弟沙悟净和尚。夫西天取经之道,即九转金丹之道,金丹之道,在五行攒簇,三家相会,攒之会之,要在真履实践处行去,不向顽空无为处得来。倘误认空念为真,而不知实行其路,即是还未登程之日,九颗宝印,三家五行,尽皆付之空言已耳,焉能见诸实事?此其所以为假行者也。“假行者抬头不认得是沙僧”,是讥其顽空之徒,不识有此合和四象之妙道耳。
  假行者道:“我打唐僧,抢行李,不因不上西天,亦不因爱居此地。今读熟了牒文,自己上西方拜佛求经,送上东土,我独力成功,叫南赡部洲人,立我为祖,万代传名也。”人我共济,彼此扶持,为万代祖祖相传之妙旨。今只知有已,不知有人,若欲一空了事,独立成功,作万代相传之事业,能乎?否耶!故沙僧道:“师兄言之欠当,自来没个孙行者取经之说,菩萨曾言取经人,乃如来门生金蝉长老,路上该有这般魔瘴,解脱我等三人,作个护法,若不得唐僧去,那个佛祖肯把经与你?却不是空劳神思也?”三家者,乃修道者之护法,所以保性命而解魔瘴。然不能身体力行,着于空道,虽有三家,而真经难得。若谓孙行者可以取经,则是空空一心,有何道理?既无道理,即是佛不肯与经,岂非空劳神思,枉费功力乎?
  假行者道;“贤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一者道心,为真心。二者人心,为假心。但知其一心之真,不知其二心之假,则邪正相混,真假不分。是行者二矣,唐僧二矣,八戒二矣,沙僧二矣,白马亦二矣;当斯时也,真者俱无,假者尽发,若非真土先将假土捕灭,则假土而合假五行,不至于伤其性命者几何?“沙僧掣出宝杖,将假沙僧劈头一下打死。”此乃诚一不二,真土现而假土即灭,诚意也。意诚则心必正,心意相会,即在此时,然不能静观密察,而真心犹未可以见。
  “沙僧到南海见菩萨下拜,忽抬头见孙行者,站在旁边。”是欲辨其假,当先究其真,真不见而假难识也。“沙僧骂行者,又来隐瞒菩萨。菩萨道:‘悟空到此,今已四日,我更不曾放他回去,那有另请唐僧自去取经之事?’”言能静观密察,而真心不离,方能取经。若只空念而无真心,则一己纯阴与取经之道远矣。沙僧道:“如今水帘洞有一个孙行者。”言在净海者是真,而占水洞者必假。菩萨道:“你同去看看,是真难灭,是假易除,到那里自有分晓。”言两不相见,真者不见真,假者不见假,必须于花果山生身之处彼此相会,而真假邪正可以判然矣。故结云:“水帘洞口分邪正,花果山头辨假真。”
  诗曰:
  无心不是着空无,如有着空入假途。
  试问参禅修静客,几人曾得到仙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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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游记
西游原旨读法、新说西游记总批
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类尽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
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第六回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
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
清本第九回 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第十一回还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萧瑀正空门
第十二回玄奘秉诚建大会观音显象化金蝉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第十四回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第十五回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第十六回观音院僧谋宝贝 黑风山怪窃袈裟第十七回 孙行者大闹黑风山观世音收伏熊罴怪
第十八回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行者降魔第十九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第二十回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第二十一回护法设庄留大圣须弥灵吉定风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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