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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子佳人 》 紅閨春夢 》
第五回 報前仇風波起邗水 賦佳句月夜宴平山
西泠野樵 Xi Lingyeqiao
卻說祝伯青連日悶坐書房,一心想着慧珠如今該到蘇州了,不知可平安否?他也該寄封信來。衹見連兒來說,京中舅父來信,父親在後堂等着說話。忙起身到了後面,見祝公拿着一封書信,在那裏看。旁坐一少年,約有二十餘歲,翩翩鸞鳳,骨秀神清,覺眉目間一團威猛氣象,睹之令人可親可畏;身上衣履卻不甚華美,心中暗暗稱異,不識何人?少年見了伯青,立起身來,彼此招呼。祝公道:"你舅父有信在此,你去看了。"伯肖雙手接過,從頭細看,方知舅父升了協辦大學士,賜上書房行走。秋間舅娘帶着表弟漢槎回裏鄉試,兼掃祖墓;又知這少年姓雲名從竜,字在田,河南固始縣人,是個不第秀纔,去歲納監入都,秋風又罷。
要論這雲從竜,文武全纔,為人極有肝膽,敢作敢為。因屢蹶文場,名心已淡。傢世赤貧,孑然獨立,流落京師賣文糊口。
這日,江公朝回,在轎子內看見從竜一表非凡,大為賞識。將他請進府中,盤桓了幾日,知他是個飽學,更加契重。恰恰從竜欲往金陵投親,江公修了封書寄與他妹丈,囑他善視從竜,"具人雖暫睏風塵,將來必成大器"。祝公見從竜人材出衆,亦為歡喜道:"雲兄的令親可曾探望過麽?"從竜欠身道:"晚生連年顛沛,所行輒阻。昨日抵岸即訪問捨親居止,已知前半月掣眷赴任去了。蒙江老大人盛意囑咐,此行倘不得意,命來謁見老大人,定蒙矜顧。"
祝公點點頭,見伯青看完了信,道:"這位雲在田兄因投親不遇,你舅父囑我照應,毋使失所。可命祝安將雲少爺行李鋪設外書房內,無事你們互相砥礪砥礪。"又嚮從竜道:"暫屈寒捨小住幾日,我自有處置,恐有簡褻之處,尚祈包涵。"從竜起身道:"晚生恥睏窮途,得老大人青顧,實出萬幸。老大人就是我雲從竜再生父母了。"轉身與伯青見禮,伯青將從竜邀至書房,先取出自己衣服與他更換,便顯得瀟灑出塵。彼此說了多少仰慕的話。祝公又送出一席酒,與從竜洗塵。衹見祝安取了行李來,在伯青榻旁設一小榻。兩人談談說說,終日講究些考據學問,分外投機,倒把想念慧珠的心腸解去火半。
一日,祝公見祝安拿着帖子來回說:"新任????運司李大人來拜。"這位李運司名文俊,江西人,是部選出來的。祝公是他會試的房師,今日赴省見過????臺,特來謁見老師。祝公換了衣冠出廳相見,問在京諸人的光景,李文俊一一答了。又請出世弟來見禮。祝公想起從竜,道:"年兄甫經到任,幕中必乏人數,有敝友雲在田兄人極明幹,極能辦事的。現住在我這裏,托我謀個館地,我想在年兄那裏倒還合式。"李文俊在京亦聞雲從竜之名,又聽得江丙謙說過此人是當今奇士,忙答道:"門生在京即知其人,今蒙老師賞薦,好極了。但是門生還要到蘇州去謁撫憲,俟回揚州時再打發人到老師處來請他罷。"祝公點頭稱是,請出從竜與文俊相見,留他吃了上頓飯方去。少頃,李文俊送關書來。祝公吩咐祝安代從竜添補衣履等物,從竜心中着實感激,專候文俊信至。
伯青又邀了小儒,王蘭過來,彼此一見,互相傾倒。大衆陪着從竜,到各處名勝地方遊玩。路過桃叫'渡,見聶傢舊宅已在目前,伯青坐在馬上嘆門氣道:"其室則邇,其人甚遠。"說着,眼圈兒紅了,王蘭、小儒各各嘆息。惟有從竜不解,細問他們方纔明白,也嘆息了數聲。伯青忽然想起慧珠屢說他同學時,有個蔣小鳳,住在揚州,也是色藝兼全。難得從竜到揚州去,何妨托言送他進館,好去訪這蔣小鳳是何如人物。想定主意,對王蘭說了,王蘭·電欣然要同往。伯青回傢稟明父母,祝公夫婦見他時常不樂,恐他生出病來,藉此叫伯青到他世兄任上散散心。衹囑咐"早些回來,休誤了鄉試"。伯青歡喜,無事惟與從竜講究些詩文,不覺過了一月有餘。這日,已是六月初旬,見祝安送進一封信米,是李文俊請從竜到館的。祝公治酒與從竜餞行,從竜說了多少感激的話,彼此謙遜一番。明早祝安在城外封了一號大船,從竜與祝公作辭,伯青帶着連兒,又去約了王蘭,一齊下船同行。
走了一日半,早抵揚州鈔關門碼頭。伯青恐住在文俊衙門內不便出入,又因王蘭同來,先着連兒在城裏僻近地方覓定客寓。
連兒去了多時,已看定柳巷內連升客店。三人上岸,到了寓內,卻也十分寬大,包定後面五間房子。店東聞得姓雲的是新運司裏的師老爺,又知伯青、王蘭是兩個貴公子,格外巴結,親自進來張羅了一回,晚間又送了一席酒。次日,從竜同伯青更換衣冠,坐了轎來拜運司。投了帖,文俊連忙請見,問了祝公好,又彼此問好。文俊道:"世弟既至揚州,因何不到衙門裏來住?難道愚兄供應不起麽?世弟未免見外了。"伯青欠身道:"小弟若一人到此,理宜朝夕侍教,無如有敝友同來,諸多未便,尚望世兄原諒。"文俊見他執意,也就罷了。又談了半會,伯青告辭回寓。來日,文俊答拜伯青,又請了幾天酒。將雲從竜派在賬房內,兼司往來書札,每年送修金二百四十兩。從竜本意衹求棲身,今見李文俊如此優待,沒有不願意的,而且賓東又極相得。
單說伯青-連數日皆被文俊請去,至晚方回。這日,早起無事,與王蘭吃了飯,喚過連兒道:"你去問聲店主人,可知有個蔣小鳳傢住在那裏?"王蘭笑道:"想我們到揚州來專為這件事的,我疑惑你忘卻了。"伯青道:"怎麽會忘卻,無奈被李世兄纏住了,訛耐煩天天去吃他的酒。"少頃,連兒米道:"蔣小鳳就住在前面一條官巷,黑漆大門內,離此不遠。"伯青、王蘭換了幾件衣服,帶着連兒,來尋小鳳。
到了巷口,見迎面一座大門,連兒去問了聲,果是蔣傢。二人緩步走進門內,早有伺候的人引至明間內坐下,獻上茶來。衹聽得一陣笑聲颳耳,走出四五個相公來,都是粉白黛緑,妍媸不一。見祝王二人衣服華美,人物軒昂,爭着問姓問名,伯青、王蘭一一答了。內中有個未曾梳頭的相公,約十四五歲,倒也生得秀媚,名叫四喜,取了支水煙袋走過來敬伯青的煙,伯青勉強吸了兒簡,又去敬了王蘭,將煙袋放下,一轉身坐在伯青身旁,伸手接過紈扇來看。
伯青道:"你傢小鳳可在傢麽?"四喜瞅了一眼道:"你與小鳳姐姐相好麽?"伯青笑道:"我慕名來奉訪的,面尚未見,怎說到相好二字。"四喜扭着頭說:"我不信。"又在伯青人襟上解下表來看。旁邊一個相公名叫文燕,生得兩道彎彎的修眉,一對盈盈的水眼,肌膚倒也白皙,走過來擰了四喜一下道:"小孩子討厭,不要把人傢東西弄損了。"說着,將表奪過,代伯青仍扣在大襟上。四喜冷笑了聲,走了開去。伯青擡眼見他容貌倒也罷了,穿件白羅小褂,內裏透出鮮紅兜肚,胸前兩乳高高的凸了出來,裙下金蓮約有五寸以外。伯青不禁笑了一聲,文燕格外得意,抿着嘴嘻嘻的正要同伯青說話。衹見裏廂走出個侍兒,風緻嫣然道:"請二位少爺,後面鳳相公房裏坐罷。"二人趁勢起身,衆妓掃興各散:
伯青等隨着那侍兒走過穿堂,見是大大三間,上首房門上挂了一條月白色門簾,兩邊高高挂起。房中圖書四壁,頗為幽雅。
小鳳早巳迎至門首,讓二人入內坐下。伯青見小鳳穿了件藕色宮衫外褂,內襯白伫羅衫,下係玉色羅裙,露出淡紅縑絲寬鑲底衣,一對蓮鈎宛如新月,真是花貌如仙,玉容似雪,腮邊兩個微渦,爾言自笑。
伯青暗贊道:"不愧與二珠齊名,可謂瑜,亮並生了。"乃道:"尚未請教香篆?"小鳳道:"賤字芳君。"也問了二人姓字鄉貫,笑盈盈道:"聶傢兩位姐姐想是認識的?"王蘭道:"同居一城,如何不認識?他傢現在因出了件事,回蘇州去了。"小鳳道:"我也接着信的,常見他們來字提及二位是當世的才子,不要問了,你鍾情之處,我也略知一二。"說着,又格格的笑了。伯青聽了反不好意思起來,笑道:"聶傢姊妹常去過訪,談談是有的,·我倒不明白何以為情,何以為錘情?"小風道:"情之一字,你我心印而已。一人有一人之情,非身處其境者不知。你今日問我何以為情?你卻是你,我原非他,我亦難於譬喻。"王蘭拍手道:"芳君能領略到情妙之地,也算得個情中之魁首了。"
三人正在說笑,衹見那侍兒進來道:"外面有位劉老爺,說是南京下來的,要見見姑娘。"小風道:"什麽劉老爺,淮耐煩見人,你去回掉了他就是了。"侍兒道:"外邊早經回過姑娘不在傢,他定見不肯走,坐在那裏發話。"王蘭道:"芳君不可為我們惱了人,你若不去見他,料想是不肯走的。"小鳳沒奈何道:"玉梅,你好好伺候着二位少爺,我還有話問他們呢。"說罷,飄然而去。
王蘭細看王梅頗為可人,問道:"你今年十幾歲了?"玉梅道:"十六歲。"王蘭道:"你可識得字麽,;"玉梅道:"姑娘閑時教着我認字,無如我的記性不好,時常忘記了,倒反惹姑娘訓責。"王蘭又道:"你傢姑娘,平日與甚等人來往?"玉梅道:"來往的不過詞客騷人一班名士,若是紈褲子弟,任他揮金如土,他正眼也不覷一覷。"伯青點頭道:"果然名下無虛,頗有聶氏姊妹風味。有名的四個人,我已見着三個了,可惜趙小憐遠在蘇州,不能一見。遙想慧珠姊妹是日日相聚的。"玉梅道:"我聽得姑娘說,趙姑娘春天來信說六月中旬要到揚州來呢!"伯青喜道:"小憐若來,可得聶傢實在消息了。"
說着,忽聞窗外一陣腳步聲響,聽來人高高的聲音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伯青者香二位兄台,躲着不見我幹什麽呢!"
說着,跨步進房,卻見是劉藴與田文海兩個人。小鳳也隨了進來,祝王二人無奈,起身讓坐道:"幸會,幸會。仁香兄何以也到揚州來?"劉藴哈哈大笑道:"此言太欺人了,這種好地方,二兄來得,小弟倒來不得?我來了好幾天,早巳知道二兄在此。李都轉與小弟會試同年,日前省中匆匆一晤,今日特地來答拜他,言及二兄亦在此地。今早至貴寓奉訪,說是出來了。我料定必在此地,恰恰被我尋着了。"回頭對玉梅道:"你去知照備席酒來,我的東道,請祝王二位少老爺的。"伯青、王蘭一齊站起來道:"弟等尚有點小事,不能奉陪,明日再聚罷。"劉藴忙用手攔住道:"沒有的話,小弟不來,二兄不走,我來了你們反要走,不是惡嫌小弟嗎?縱有天大的事,那不能走的。"田文海也幫着輓留,祝王人不得脫身勉強坐下,想定主見坐一坐就走。
少停,擺上酒來。劉藴叫換了圍桌,讓伯青、王蘭上坐,小鳳旁坐。劉藴又叫了四喜,文燕進來,四喜坐在劉藴身旁,文燕坐在田文海肩下。小風起身敬了酒,大傢談談說說。伯青又欲告辭,劉藴作色道:"伯青兄,難道小弟不配同兄等吃酒麽?好歹都要終了席,他日再不奉屈就是了。"伯青見他動氣,不好再推托,忙道:"既是仁香兄高興,小弟不走了。"劉鮑始回嗔作喜道:"姦呀,我們自傢兄弟以後要通脫些纔好,不要學那拘拘泥泥的。"大衆又吃了一巡酒。
劉藴與四喜絮絮叨叨鬧個不清,祝王人低頭悶坐。小鳳也不願意,掉轉身同伯青說話,王蘭把椅子挪了挪,坐攏來聚在一處談心。劉藴也不顧他們,握着四喜手道:"你給我做個幹女兒罷,我明日裁兩套衣料,打兩樣首飾給你,算個見面禮。"四喜聽了,一頭滾在劉組懷裏,笑嘻嘻道:"幹爺,你不要哄我。"劉藴捧着他的臉道:"乖乖,你見我騙過誰的?"又斟了錘酒與四喜一遞一口吃。
那邊田文海把文燕摟在懷內道:"他們都認了相好,我同你也結個交情罷。"文燕瞅着文海道:"我是不配。"一眼看見文海無名指上一個金戒指,除下來道:"送我罷,就算交情禮了。"在自己指頭上套了與文海看道:"剛剛合手,比打了給我的還巧。"文海心內着實肉疼,也沒有法,衹得笑道:"我送你這點東西算個什麽。"說着,一手伸到文燕胸前摸他的兩乳,卻十分飽滿,又低下頭來嗅文燕的臉。文燕用手勾住文海頸項,把嘴靠到他唇邊,對面咂嘴咂舌的玩耍,文海此時身子早經酥了半邊。玉梅站在旁邊看不下去,忿忿的走了出去。
伯青見日已將暮,低低嚮王蘭道:"我們走罷。"二人正欲起身,衹見玉梅又進來道:"外面有位姓雲的,說來找祝少爺的。"伯青知是從竜,忙道:"請雲老爺裏面來罷。"玉梅答應去了。少頃,果見從竜進來,衆人讓坐。從竜又與劉藴通了姓字。玉梅添了副杯箸在伯青對面,又將四圍壁燈點齊。從竜道:"我到寓裏尋你閑話,說你同者香到這裏來了。因想離寓甚近,不如走過來看你。"伯青道:"原想坐坐就回去的,囚劉仁香兄留弟小飲,耽擱住了。"
小風見從竜人品風流,語言爽朗,心內贊嘆不已,起身與從竜把盞;從竜亦愛小鳳秀曼,兩地暗中已成心許。劉藴又叫玉梅開了燈,與田文海對面睡下吃煙去了。四喜、文燕也擠在榻前說笑。席上衹有他們四個人,倒覺清淨。小鳳在壁上取下支玉簫,品了一麯,伯青等人擊節稱賞。
忽聞外廂一片喧嚷之聲,似有無數的人打了進來,嚇得伯青,王蘭站了起來,小風連忙躲入內間,劉藴,文海也跟着他進去,從竜卻端坐不動。衹見房外走入四五個彪軀大漢,頭上高高的盤着辮發,上身赤膊,一個個薄底快鞋,青布裹腿,貌甚兇惡。進了房,喊道:"了不得,了不得!這是什麽地方,三個兩個,公然聚飲。兄弟們,打他一頓送到縣裏去。"說着,為首的搶步來抓伯青,王蘭。伯青幾乎嚇得哭出聲來,身子一偏,意在要走,早被那人把袖子抓住,舉起拳頭要打下來。從竜徐徐立起,上前擋住來人的手道:"你們這班人是什麽意見,難道吃酒是犯法的麽?就是犯法,也要說個明白,怎好動起武來?"那人睜着眼喝道:"放你的屁,還講不犯法,白日挾妓飲酒,你可知道不知道?"捨了伯青,就來抓從竜。
從竜不覺大怒道:"你們這些該死的光棍,清平世界敢於行兇,叫你這些狗頭,認認我的手段。"說着,左手接住來人膀臂,右手在來人脅下一送,那人直跌到窗前。衆人大喊道:"反了,反了!什麽犯肏的,敢打起我們大哥來。"一擁爭先,來打從竜。他卻不慌不忙,來一個跌一個,一口氣打翻七八個,其餘都在門外假張聲勢的亂喊,一個不敢進房。伯青、王蘭從未見過這種光景,不住的抖。從竜將為首的大漢夾胸一把擒起,用兩個指頭在他肩窩上一戳,那人沒命的亂叫起來。房外衆人見從竜如此神勇,早軟了一半,齊說道:"有理說理,不可動手。"從竜哈哈大笑道:"早知有理說理,也不吃這一頓打了。"指着那人喝道:"我們與你毫無嫌隙,是誰囑托你們來的?好好的直講,饒你狗命,不然打一頓還要送官究治。"那人哀告道:"老爺息怒,放下小的好直說,實在胸前疼的受不得了。"從竜笑道:"諒你也走不脫。"手一鬆,把那人丟下道:"快點講。"那人道:"老爺們初到此地,又是衙門內的人,而且又無仇隙,我們何苦尋這是非,;衹因有位劉御史說與祝王二位老爺有仇,叫我們來糟蹋他們的,給了我等三十兩銀子,說鬧出禍來有他抵擋。老爺若不信,就是與老爺同席的那個人約定這時候先後進門的。總是小的該死,不合聽信他的話,衹求老爺高高手饒了我們罷。
說着,叩頭不已。
從竜聽了勃然大怒,一腳跨進內間,指着劉藴大駡道:"我與你初會,你叫人尋事,我不怕你三頭六臂,你訪問姓雲的可是好惹的人!':劉藴在裏面聽得衆人說出實話,早急得要死,又見從竜惡狠狠的進來,他已知道從竜的手段,嚇得面上失色,支吾道:"這這是那裏說說起,我與兄兄初交,何能如此?不不不可相信這班小小人的話。"田文海躺在榻上動也不敢動。小鳳恐從竜打了劉藴,牽纍自傢,忙上前解勸。伯青、王蘭亦怕從竜鬧出大事,同進來攔住。那些人早已一溜煙跑掉了。從竜難屈衆人情面,恨恨的道:"劉藴,你小心些,下次若犯在我手內,定然打死你,替萬人除害!"劉藴羞愧滿面,忍着氣帶了田文海急急的走出,也不回寓,叫傢人收拾行李,雇衹船連夜回南京去了。
這裏蔣傢的人進來將殘餚收過,衆人重新入座。王蘭道:"不意劉藴這畜生猶記前恨,暗地叫人尋事。我們若非在田兄在座,我與伯青是屹定虧的了。"又把在南京的事,對衆人講了一遍。從竜恨道:"早知如此,便宜他了,打他個半死,警戒他下次。"小風笑道:"你打了他,他要尋我傢淘氣的。"從竜道:"有我在此,怕他做什麽?連這班光棍以後都不敢到你傢米了。"伯青早命連兒刀:發了一切,蔣傢的人上來謝道:"姓劉的跑了,怎好領少爺的賞!"伯青道:"他雖溜走了,是因我鬧起來的,難道叫你傢吃虧麽';"小鳳又叮囑他三人無事常來走走,伯青等起身回寓。從竜又在伯青寓內坐了一會,方回衙門。
自是伯肖閑日一到蔣傢,必先約了從竜同行。小鳳早與從竜結為相識,亦是文字因緣,毫無苟且。那班光棍聞得姓雲的時常與他傢往來,連影兒也不敢上蔣傢的門。這日,伯青正約了從竜來閑話,見玉梅外面進來與衆人問了好,伯青叫他坐下道:"這樣烈日,熱地上走了來,不怕受暑麽?"玉梅道:"蘇州趙姑娘今早到了,聶傢兩位姑娘還有信托他帶來,所以姑娘叫我親自來請少爺的。"伯青聽了喜動顔色道:"你先回去,我片刻即來。"又叫連兒擠了碗瓜水紿他,吃畢,玉梅方起身去了。
伯青等三人更換長衣,嚮蔣傢而來。到了門前,早有伺候的人入內通報。伯青等走過穿堂,衹見小鳳同了小憐迎至庭前。衆人見小憐年齒甚稚,生得冰肌玉骨,望之若仙,不禁贊好。小鳳道:"這就是趙傢愛卿妹妹。"小憐進前拜見,小風將各人姓字對小憐說了。邀入房內,伯青問小憐幾時起程?小憐一一答過,微笑道:"畹秀姐姐命致意祝傢姐夫。"伯青臉一紅道:"沒有的話,愛卿不要聽旁人亂說。"小風道:"難道你柔雲姐姐就不該問聲王傢姐夫麽,不怕人傢多心?"王蘭笑道:"豈有此理,你亂打趣人,倒是愛卿問聲雲傢姐夫是正理。"小風瞅了王蘭一眼,衆人一笑而已。
小憐在身旁取出慧珠的信,遞與伯青。伯青雙手接過,見了來信早覺凄然,急忙拆開。王蘭、從竜也圍了攏來同看。上面寫着在蘇州的光景,目下杜門謝客筆墨自娛,大約今鼕明春仍要到南京來。又勉勵伯青用功,不可誤了秋闈。又附謝陳小儒日前之事。內有洛珠緻王蘭的一信,也不過是在蘇平安,與勉勵的話。
慧珠信後附了七律一首。伯青念道:
記得秦淮宴聚時,滿湖風月酒盈卮。
人從別後書難寄,夢裏歸米路轉遲。
吊影自憐千裏隔,論情衹許兩心知。
秋風惟盼瓊枝折,先慰閨中兒女癡。
伯青念完不禁涔涔淚下,把手中的信濕透了一半;王蘭、從竜各各嘆息;小風,小憐也覺傷心。大衆靜坐,默默無言。
好半會兒,伯青拭淚長嘆道:"此時我心內如萬刃攢刺,也不知從那一處想起,惟有準備秋風一戰,倘能如願,以慰我畹秀罷。"從竜點首道:"此言不錯,就是者香亦不要負了柔雲的仰望。"伯青又細問慧珠近口光景,小憐道:"他傢到了蘇州,在閶門外尋了一所房子住下。因在本鄉本地,不便走動閑人,也不便到我傢來,無事找了我去談談。連日他們的著作着實不少呢!"見玉梅送進些瓜藕等物與衆人解暑,衆人又閑話了一會。
從竜道:"後日是六月十九觀音誕日,城外士女如雲,遊船甚衆,我們也出城去逛逛。愛卿初到此地,也好見識各處景緻。"衆人稱是。伯青見日已平西,起身回寓,大衆亦散。
十九日清晨,從竜到連升寓來邀伯青、王蘭,又命人雇定了遊船泊在小鳳傢屋後。三人到了蔣傢,見小鳳,小憐早巳收拾完備。開了後門,衆人下船,搖嚮水關而來。出了關口,衹覺笙歌颳耳,蘭麝薫心;各船中男女雜坐,笑語喧闐;又見兩岸遊人車馬絡繹不絶。從竜命船戶緩緩的嚮平山堂開行。小鳳倚在窗前四處眺望,見樹木參差,園亭錯雜,有整齊如新的,也有凋敗不堪的。一路賞玩,船已到了虹橋。忽覺陣陣荷風令人神爽,小鳳要到黃園去看荷花,衆人捨舟登岸,進了園門。走過春波橋,上了朝南廳,見一片白荷花開得高高下下,十分有趣,真如凌波仙子縞袂臨風。當中一座牌樓,上書"香海慈雲"四個大字。
衆人遊賞了好半會,重又下船。經過了桃花庵、小金山,尺五樓等處,已至平山,泊了船,人衆上岸。早有當傢和尚迎接入內,陪着各處遊玩,又汲了第五泉水烹茶,邀請伯青等在平遠樓下吃點心。時日已正午,伯青叫連兒開發香儀,與和尚作別下船,開到-株大泖樹下泊定,擺上酒來。衆人脫了大衣,入席歡呼暢飲。見人路上男女各持香帛,往觀音山進香。有幾個老年婦人手捻數珠,一路上念着佛;還有多少鄉村少婦打扮得紅紅緑緑,也雜在人衆中行走,最可笑是一雙扁魚火腳,故意走得扭扭捏捏,見有人望着他,卻又裝出無數醜態;後面又隨了一起乞丐,嚮進香的叫化,十分熱鬧。
小憐道:"揚州繁華甲於天下,我見皆是構造而成,那裏及得山水名勝之區怡情樂性。當年小杜的詩有兩句道:'春風十裏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又云:'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李青蓮亦云:'煙花三月下揚州。'我每讀到這數句詩,覺普天之下當為揚州首屈一指。今日始信,古人著作亦僅言其繁華而已,餘無他長。近人有句云:"青山也厭揚州俗,多少峰巒不過江。'誠確論也。"王蘭點首道:"所論極是,可知愛卿胸中獨具衹見。"
從竜道:"我們這啞酒也吃得無味,猜枚行令又無甚意思。何妨大傢以即景作詩一首,懷詠廣陵舊跡,以志今日之樂。"伯青等稱善,命連兒設了筆硯。伯青在紙上寫了"廣陵雜詠"四字道:"最妙不拘體格,聽其各便,若拘一定的法則,反不能各擅所長了。"於是,衆人散坐,都吟哦起來。小憐搖着紈扇,伏在篷窗前望岸上景緻,一面揣摹腹稿,停了半會,回身至桌上取筆寫成,送與衆人。伯青接過來,看是七絶二首。念道:
繞岸波光影動搖,遊人多在木蘭橈。
試看廿四橋頭柳,猶是當年舊舞腰。
處處笙歌處處樓,繁華今古說揚州。
遙憐小杜魂銷日,十裏珠簾盡上鈎。
衆人大贊道:"此二絶俯唱遙吟,真可壓捲。"小風見小憐先繳了捲,連忙也寫了出來。從竜接過,看是五律一首。念道:
緑楊城郫在,今古感興亡,
草木荒陷苑,園林倚蜀岡。
芳春開月觀,細雨暗雷塘。
獨上梅花嶺,忠魂吊夕陽。
從竜大贊道:"感慨沉着真捷作也。"王蘭也坐在旁邊註目凝想,見他兩人已成,自己亦寫了出來,卻是七古一章。衆人看道:
東風指點揚州路,猶是當年繁華處。
宮殿欹斜鎖晚煙,亭臺冷落迷朝霧。
五陵子弟富且豪,鶴背腰纏十萬助。
可知人力勝天工,名園一旦春如故。
珠簾處處隱青樓,妝成二八花應妒。
爭把黃金作纏頭,那管朝朝與暮暮。
一麯歌聲遏白雲,千條絳蠟開紅樹。
可憐美景難久留,韶光不肯為人住。
舊時王謝今蓬蒿,紛紛興敗如飛絮。
不計滄桑幾變更,但見春來與秋去。
伯青拍案叫好道:"者香此作慷慨悲歌,有回首當年之嘆。佩服,佩服!"又見從竜也寫就了,是七律一首。衆人看道:
猶傳佳話說隋傢,畫肪笙歌到處誇。
螢苑無人空腐草,虹橋有柳慣棲鴉。
南朝古寺煙中盡,北固青山郭外遮。
回 首緑楊堤上望,至今遺恨玉鈎斜。
伯青痛贊道:"一唱三嘆,音悲韻遠,小弟能不倒地百拜。而況睹君珠玉在前,瓦缶敢鳴其後?衹好想個巧避的法子,填詞一首,姑備一格罷。"提筆書成,送與衆人看,是一闋《采桑子》。小鳳接過,念道:
珠簾十裏春如海,人豔花嬌,聲囀鶯嬌,一麯當筵譜六幺。
阿儂傢住荷香裏,水繞紅樓,路隔藍橋,不許東風背地瞧。
王蘭贊道:"伯青這詞調情緻纏綿,並為芳君、愛卿寫照,一意兩合,定推此作為巨擘,我當賀一大白。"說着,舉杯一飲而盡,衆人亦隨聲贊好,各飲了一杯。
見天外夕陽已沒,船上前後點齊五色明角燈,緩緩山川路開回。滿河燈月交輝,笙簫迭奏,倒出有趣。進了水關門,遊船漸漸稀少,仍到蔣傢後門口。衆人上岸,送小鳳、小憐回傢,又坐了一會,伯青等方纔回寓。
來日,伯青、王蘭輪流作東,在城外一連樂了數日。六月將盡,倒是從竜催着伯青回去,因錄遺在即。伯青、王蘭亦恐傢中懸望,擇定次日動身,約了從竜到蔣傢來說與小風他們要回去的話。小風道:"你們早早回去是正理,我們聚的日期長呢。"又吩咐外面備酒,代伯青等餞行。伯青道:"今秋倘能如願,我定發信去接慧珠姊妹,芳君、愛卿場後也可到南京來,住在一處熱鬧些。"小憐點首道:"我離南京五六年了,常想去看看昔日的景緻。你果然去接畹秀姐姐,我一定到南京來。"少頃,擺上酒來,衆人在席間又彼此叮囑了一番,依依不捨,直飲至三更以後方散。次日大早,伯青命連兒雇船,自己坐轎到李文俊處告辭,回來同王蘭下船。從竜定要送出江口,伯青力辭了數次,方回城去。
在路行了兩口,已抵南京。王蘭早登岸進城。連兒先回去備馬來接伯青,自己在後押着行李。伯青到了府前,祝安過來接了馬道:"老爺正欲打發人去消少爺,京中舅太大回來了。"伯青點點頭,一徑到了上房,見祝公請安,瓊珍小組給哥哥問了好。祝公命伯背坐在一旁,細問雲從竜在揚州的光景,伯青一一稟明。不知祝公還說出什麽話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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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 第一回 千裏關山欺二竪 六朝金粉擅雙珠 | 第二回 偕友尋芳桃葉渡 論詩共醉菊花天 | 第三回 樂春遊麯詞聽麗口 行酒令笑駡出深心 | 第四回 捏虛詞密現喪心計 痛遠別合譜斷腸詩 | 第五回 報前仇風波起邗水 賦佳句月夜宴平山 | 第六回 嬉春閣雙美彈棋 捷秋闈三元及第 | 第七回 遊舊跡萋菲遇衆惡 宴新令花月集群芳 | 第八回 拔窮途路逢美二郎 平海寇羽報連三捷 | 第九回 鬧闈場害人反害己 護名葩全始復全終 | 第十回 狐假虎威狐謀終遜 石出水落石性常堅 | 第十一回 慶壽筵醉綰同心結 鬧喜酒爭補洞房詩 | 第十二回 陳大令判聯碧玉環 祝詞林訪舊紅文巷 | 第十三回 序壽文老眼無花 論星數揮毫起草 | 第十四回 甘老術妙著青囊 馮郎金盡遭白眼 | 第十五回 智以紿貪猶煩撮合 散而復聚頓解相思 | 第十六回 見彼美陡起不良心 藉世交巧作進身計 | 第十七回 鬍塗蟲受贓枉斷 陳鐵面執法雪冤 | 第十八回 沐皇恩雙開孔雀屏 聯夜宴小試鴛鴦令 | 第十九回 看新娘衆公子解橐 憎禿婦兩親母爭鋒 | 第二十回 衆傢宴闊敘別離情 半山亭珍重凄惶淚 | 第二十一回 鬧家庭偏傷愛日情 浪閨闥共恥中風苒 | 第二十二回 盜財帛奴僕齊心 施火劫天公有眼 | 第二十三回 朝南海悔過禪關 遊西湖宣淫佛寺 | |
| 第 I [II] [III] [I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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