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它古典 古戍寒笳記   》 第六回 孤樹村煮酒談心 古凝神建瓴定策      葉楚傖 She Chucang

  卻說楊春華到了店門口,見那係在門外的驢子正是路上見過的那匹,不覺記起了驢上人來,心裏想道:“險徑徐行,已非人事之常,這無地不見的秘密,又大足令人納罕。難道他熱鬧地方不愛,翻愛在這四山荒僻的地方兜圈子頑的麽?”一路想,一路已由店小二引到個屋子裏。
  解裝洗臉以後,公人照例上來替春華卸了刑具。春華自披了個風帽,走到廊下,背着北風,憑欄看雪。那雪似為着春華看着一般,特地的飄瓊屑玉,像青女素衣,凌空曼舞,把個春華挑逗得喝采不止,自言自語道:“北地山河,銀攢玉錯,客中得此,殊不寥寂。”說還沒有完,鼻孔中一陣陣暖洪洪的嗅着煨熟羊肉似的,回頭看時,見東廂一室,窗楞上映着一痕爐火,裏邊微聞些敲杯舉箸的聲,不覺點頭道:“羊膏美酒,白雪紅爐,衹少個党家姬來清談錦帳哩。”
  正這當兒,忽見東廂紙窗一起,從窗隙裏現出個玉貌少年來,含笑道:“雖沒党家姬,也差勝長途風雪,行戍萬裏呢。”春華一聽,知明明道着自己,又見那人綺年玉貌,的確是個江南美少,便笑答道:“留都金粉,吳下風華,今尚不凡,要嚮這北地寓樓,裝點做南朝興會,也就着實可憐哩。”
  纔說完,紙窗砉然一閉,從門裏邊直迎出一個人來,大笑道:“春華先生,那裏不去找你,卻不想在這裏相見。”春華舉眼一看,見正是騎在驢上的瘦人,不覺心裏一動。那人早走上幾步,把春華拉着道:“到屋子裏去坐罷。”春華覺得這人一拉,手裏很有些力量,便知以前種種都屬誤會,心頭一轉,便跟着那人進去。早見門內立着個人,正是推窗奚落自己的少年。那少年先滿面春風的一揖道:“早知足下是楊春華先生哩,裏面坐罷。”說完,讓着進去。
  春華見圍着爐設了三個座位,中間一位空擱着杯箸,還沒篩過酒。兩個把春華讓到中間位上去。春華問道:“這位置不是已有了人的麽?”兩個齊笑道:“先生沒到這裏,在山坂上拉車的時候,早已定了這一位哩。”春華覺得這兩人非絶無淵源的人物,因坦然坐下,道:“風塵之中,原多知己。況自烈皇殉國,鬍騎入關,讀書君子,半逃藪澤。我楊春華便是個中一人。衹海角天涯,姓名未識,承兩位厚意,還須說個姓名,為他日重逢地步呢。”那兩人齊聲道:“楊先生,且完了三杯,僕等自有個結實來歷相告。”說完,起來,替春華各獻了一爵。春華慨然飲了。兩人便肅然離席道:“僕等今奉玉峰夫子命,知先生遣戍,必過此村,特來做個傳書使者的。”說完嚮窗外望了望,從騎驢人腰上檢出封書來,送給春華。
  春華聽是玉峰夫子使者,不敢怠慢,忙接過信來,見書面上寫着“字付嚴將親緻楊君”八個大字,拆開信來看時,見寫着道:中原大勢北利於南。拓跋完顔之失,天實為之,非人事所可致。今鬍虜入關而後即巢燕都,地利已得。是當有一二賊臣,先為之謀。然智者不囿於成局,勇者不怯於危機。春華智勇人也,又天假以便,使以微罪遠戍。塞外數千裏,山川糾錯,民多慷慨雄健之士,其視幽燕,猶幽燕之於江漢也。徵諸前史,平城之圍,土木之役,豈戰之利哉!地實成之耳。不然,漢高誠雄主,明英宗亦稍勝元順,元順有傢尚可北徙,而獨不能免於睏虜之辱,則塞外地勢之可用明矣。愚謂收拾民心,非江淮間不可,而實力角逐,則惟令據幽燕上流,如遼瀋、寧夏斯可耳。何則,江淮之間,民氣易動而難久持,用之以聲張號召,實足亭毒萬裏,褫鬍庭之魄。幸而勝則成功速,或在意外,偶一敗挫,則欲求如睢陽、常山者難矣。而遼瀋寧夏異是,其興焉人或無所動,而地遠形險得數百人即足奔走,策應自成一局,又非江淮諸地脆弱易碎之可倫矣。故愚意非兩方並舉不可。今江淮間有太湖、江陰、甌趙諸師,鬆陵、嘉定諸君,今之人傑必能了之。惟塞外廣漠,民質魯鈍,且綿延數千裏,非一人指臂所及。用是蕉萃無已,不得已而作秦隴屯墾計。西之於東,猶北之於南也。山河百二,得其人,得其地,進退既裕,一旦有戰,關以東當無堅壘。僕用此意,於武子訓練之中,寓諸葛屯田之策。現搜狩所得,可恃者或不止十萬人。然事之能濟與否,則尤恃塞外建瓴之助耳。春華人傑,常欲有事中原,今天假之便,畀以有為之地,信陵奪軍而西嚮,陳王陷澤而亡秦。春華視之,當如兒戲耳。勉之,武白。
  春華看了,擲書大笑道:“古凝神亦知中國有楊某耶!塞外一局,原是要着,就沒這一篇精切有識的議論,我也未必肯虛此一走呢。”說完,同兩人坐了。問起書面上“嚴將”二字,纔知是依着文文山《正氣歌》編的名號。兩人又道:“先生姑不問名姓,把這‘嚴’字‘將’字做了我們兩人的名字,就容易記哩。”春華嘆道:“人都說凝神經生,不嫻經濟,今日看來,真是個主持全局的人物哩。”因問兩人:“玉峰夫子平日做的是甚麽功課?”騎驢人道:“講學著書而外,常與弟子們就蹴為戲。但他的弟子卻最沒定規,上自縉紳遊俠,下至狗偷鼠竊,無一不有。有時縉紳遊俠同狗偷鼠竊一堂晤對着,不免各自有各自的奇異,衹一經他登壇發揮,一個個都低眉合眼,百機全廢了。”春華道:“他不是把兵法部勒屯戶的麽?怎秦隴督撫,沒法去干涉他?”玉貌少年道:“秦隴督撫,那裏敢犯他!聞說鬍廷因收拾民望起見,曾密諭各省,說某人一代大儒,民心所係,本朝定鼎伊始,海內未附,應藉厚禮碩儒之恩意,作籠絡人望之根本哩。”春華聽了,不覺撲嗤一笑道:“蠢奴蠢奴,這就是天奪其魄呢。”
  說完,店小二進來,問:“爺的飯是開在一起麽?”春華道:“不必,我還有兩個伴當在那屋裏,你自依着屋子開罷。”兩人也無可無不可的,勸着春華又喝了幾杯。春華已覺得有些酒意,將那封書嚮火爐上一摔,登時燒了,便別了兩人,走出屋來,見院子中積雪已有兩三寸的深,一個打雜的披着件氈兒,在院子中呵着手點燈兒。
  春華走到自己房裏,見兩個公人早在那兒要了個火盆,圍着烘山芋兒下酒呢。一見春華,笑道:“又跑到那裏去了來?薊州城裏既有了個中夜邂逅的酒友,紅柳村又有個意外飛來的女伴,今日可又遇見了誰呢?”春華笑着不語,卻自嚮火盆坐了,又喝了兩杯兒。小二送進飯來,三人吃了。那門口軟簾一起,早見那騎驢人含笑走了進來。兩個公人在路上原沒理會得,見他突然進來,像素識的一般,心知又是春華的朋友,心裏兀是納悶着,想:那裏到處跑出這熟人來?騎驢人卻說嚮春華道:“這兩個就是押解公人麽?長途跋涉,纔到這兒,真辛苦了他們哩。”兩個公人聽了他這幾句話,各自悶悶道:“看他癟皮也似的人,倒來打官話哩。我們的辛苦自有刑部裏老爺安慰着,不煩你來招呼哩。”一路想一路眼看着騎驢人。那知騎驢人竟嚮着他們道:“公差哥,明天從這兒動身,可就要過紅石山了。”兩人似理不理的點了點頭。騎驢人笑嚮春華道:“楊先生除卻兩個公人,諒沒有別個伴當啊。”春華是何等聰明的人,聽他這幾句極似平常的說話,覺得心中一動,卻又不便出口,讓他坐了一回。
  那公人原衹有吃飯睡覺的本事,店小二把碗收去,早把春華的被包打了開來。他們打開被包,卻有兩個意思:第一是春華一睡,他們就算這一日的差事完畢,好各自鼻橫眼竪的睡覺;第二是厭着騎驢人,把被包打開時,仿佛是恕不奉陪,明天再談的意思。騎驢人卻仍搭談着。
  店小二進來道:“問嚴爺,那位爺已去,衹用一個坑麽?”春華聽了,驚問那玉貌少年:“到那裏去了?”騎驢人笑道:“他還有事沒了,趁當夜趕上前站去宿也不定哩。”春華要問有甚麽事,卻礙着兩個公人,料想問也未必肯說。
  衹聽那騎驢人嚮店小二道:“管他一坑兩坑,你總把這間屋交給我就是了。”說完又同春華談了一回,自嚮那屋睡去。春華也醺然入夢。那知中夜醒來,嚮四面看着,不覺大吃一驚。
  正是:鄉夢未圓偏是醒,天涯重斷客中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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