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类 中國道教發展史略   》 道教的演變      南懷瑾 Na Huaijin

  第一節宋初儒道歸元的華山隱士陳希夷
  唐末五代以後,華夷混雜,變亂相仍的局面,又造成歷史的巨變。而在文化思想方面,佛教有禪宗的興盛,涵融中印文化於一爐。道教除了前蜀有杜光庭的弘揚提倡,並撰作科醮,意造經文以外,因為有命世仙人呂純陽的首倡,以溝通禪宗直指身心性命之學,與道傢修煉生命之術,合而成為性命雙修的丹道之故,漸已調和六七百年來道佛兩教的爭論而歸於一致。自唐末到宋初百餘年間文化思想的明爭暗鬥,已經不再是昔日道、佛兩教間的爭執,而是士大夫們新儒傢學說振興的結果,造成排斥佛、道兩教學說為異端的思潮暴漲。到了宋太祖趙匡胤乘陳橋兵變登位以後,他以軍人而兼學者的典型,酷好文學。加以宰相趙普的質樸無華,因少年失學,自己謙稱“以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老實作風,早已種下開啓宋代新文化運動的因緣。後來又有范仲淹的篤實純樸,與大臣富弼等極力奬掖文人學士的自由講學風氣,致使兩宋間五大儒應運而出,創建宋代儒傢理學的宗派,使儒傢走上比類宗教的途徑,確立後世並稱儒、釋、道三傢為中國文化主流的統。質實言之,開創理學五大儒的思想,不是援禪講理,如周敦頤、二程兄弟等,即是援道入儒,如朱熹、邵康節等。因此,又促成宋末元初道教的演變,而有王重陽、丘長春師弟們所建立的“全真道”,足與唐代呂純陽的新興道教媲美千古,且與張道陵世係的天師道互爭雄長。宋、元之間學術思潮的三傢交熾,使不學無術的大元帝室政權左右依違於三傢文化的暗潮中,無法自主,僅數十年間,便促使其壽終正寢。此一原因,往往為古今研究中國文化學者所忽略,深資嗟嘆!
  宋初開國時期,陰受道傢思想影響甚大,就中關係最深的人物,當推華山隱士陳摶(希夷)。但陳摶雖為後世道傢尊為神仙的宗祖,其實他的學術路綫是上承秦、漢以前儒、道本不分傢的道學,大有異於唐末呂純陽的丹道學派。陳摶亦為唐末的不第進士,因少懷大志,生當亂世,亦如隋朝的文中子王通,自有澄清天下之志,後來因年事日長,閱歷學問加深,頗感時不我與,即歸隱華山高臥,曾作詩以明其志,如雲:“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紫綬縱榮爭及睡,朱門雖富不如貧。愁聞劍戟扶危主,悶聽笙歌聒醉人。攜取舊書歸舊隱,野花啼鳥一般春。”後來聽說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而被擁戴為帝王,遂額手稱慶曰:“從此天下定矣。”因此人皆尊其有未卜先知之能。他的易經象數的“太極圖”、“河洛理數”等學說,數到後來的邵康節,而成就一位象數易學的千古通儒。同時又因他的“太極圖”與河圖、洛書、圖象等的流傳,致使周濂溪援取道傢思想而作《太極圖說》。朱熹因服膺邵康節的學術思想,乃致力學習道傢的象數,而有明代國子監流傳的監本《易經》及《周易集註》,與《周易》書本首先冠以太極圖、河圖、洛書等之推廣。
  從來神仙傳記,傳說頗多不同,關於陳摶的生平,也不例外,今略錄其文,以為參考:
  《宋史》本傳:
  陳摶字圖南,亳州真源人。始四五歲,戲水岸側,有青衣媼乳之,自是聰悟日益。及長,讀經史百傢之言,一見成誦,悉無遺忘,頗以詩名。後唐長興中,舉進士不第,遂不求祿仕,以山水為樂。自言嘗過孫君仿摩、皮處士。二人者,高尚之人也。語摶曰:武當山九室岩可以隱居。摶往棲焉。因服氣闢𠔌,歷二十餘年,但日飲酒數杯。移居華山雲臺觀,又止少華石室,每寢處,多百餘日不起。周世宗好黃白术,有以摶名聞者,顯德三年,命華州送至闕下,留止禁中月餘,從容問其術。摶對曰:陛下為四海之主,當以致治為念,奈何留意黃白之事乎?世宗不之責,命為諫議大夫,固辭不受。既知其無他術,放還所止,召本州長吏,歲時存問。五年,成州刺史朱憲陛辭赴任,世宗命賫帛五十匹,茶三十斤賜摶。太平興國中來朝,太宗待之甚厚。九年復來朝,上益加禮重,謂宰相宋琪等曰:摶獨善其身,不幹勢利,所謂方外之士也。摶居華山已四十餘年,度其年近百歲,自言經承五代離亂,幸天下太平,故來朝覲,與之語,甚可聽。因遣中使送至中書,琪等從容問曰:先生得元默修養之道,可以教人乎?對曰:摶山野之人,於時無用,亦不知神仙黃白之事,吐納養生之理,非有方術可,假令白日衝天,亦何益於世。今聖上竜顔秀異,有天人之表,博達古今,深究治亂,真有道仁聖之主也。正君臣協心同德、興化緻治之秋,勤行修煉,無出於此。琪等稱善,以其語白上,上益重之,下詔賜號希夷先生,仍賜紫衣一襲,留摶闕下,令有司增葺所止雲臺觀,上屢與之屬和詩賦,數月放還山。端拱初,忽謂弟子賈德升曰:汝可於張超𠔌鑿石為室,吾將憩焉。二年秋七月,石室成。摶手書數百言為表,其略曰:臣摶大數有終,聖朝難戀,已於今月二十二日化形於蓮華峰下張超𠔌中。如期而卒,經七日支體猶溫,有五色雲蔽塞洞口,彌月不散。摶好讀《易》,手不釋捲,常自號扶搖子,著《指元篇》八十一章,言導養及還丹之事。宰相王溥,亦著八十一章以箋其指。摶又有《三峰寓言》及《高陽集》、《釣潭集》詩六百餘首。能逆知人意,齋中有大瓢,挂壁上,道士賈休復心欲之,摶已知其意,謂休復曰:子來非有他,蓋欲吾瓢爾。呼侍者取以與之,休復大驚以為神。有郭沆者,少居華陰,夜宿雲臺觀,摶中夜呼令趣歸,沆末决。有頃,復曰:可勿歸矣。明日沆還傢,果中夜祖母暴得心痛幾死,食頃而愈。華陰隱士李琪,自言唐開元中郎官,已數百歲,入罕見者。關西逸人呂洞賓,有劍術,百餘歲而童顔,步履輕疾,頃刻數百裏,世以為神仙:皆數來摶齋中,人鹹異之。大中祥符四年,真宗幸華陰,至雲臺觀,閱摶畫像,除其觀田租。龐覺《希夷先生》:
  先生姓陳名摶,字圖南,西洛人。生於唐德宗時,自束發不為兒戲,年十五,詩禮書數及方藥之書,莫不通究,及親喪,先生曰:“吾嚮所學,足以記姓名耳,吾將棄此遊太山之巔,長鬆之下,與安期黃石論出世法,合不死藥,安能與世俗輩汩沒出入生死輪回間乎?”乃盡以傢資遺人,惟攜一古鐺而去。唐士大夫挹其清風,欲識先生面,如景星慶雲之出,爭先睹之為快,先生皆不與之友。由是謝絶人事,野冠草服,行歌無止,日遊市肆,若入無人之境,或上酒樓,或宿野店,多遊京洛間。僖宗待之愈謹,封先生為清虛處士,乃以宮女三人賜先生,先生為奏謝書云:“趙國名姬,後庭淑女,行尤妙美,身本良傢,一入深宮,各安富貴,昔居天上,今落人間,臣不敢納於私傢,謹用貯之別館。臣性如麋鹿,跡若萍蓬,飄然從風之雲,泛若無纜之舸。臣遣女復歸清禁,及有詩上浼聽覽。詩云:‘雪為肌體玉為腮,深謝君王送到來。處士不生巫峽夢,空勞雲雨下陽臺。’”以奏付官使,即時遁去。五代時,先生遊華山多不出,或遊民傢,或遊寺觀,睡動經歲月。本朝真宗皇帝聞之,特遣使就山中宣詔先生。先生曰:“極荷聖恩,臣且乞居華山。”先生意甚堅,使回具奏其事。真宗再遣使賫手詔茶藥等,仍仰所屬太守縣令,以禮遣之,安車蒲輪之異,寵迎先生。先生乃回奏上曰:“丁寧溫詔,盡一札之細書,麯軫天資,賜萬金之良藥,仰荷聖慈,俯躬增感。謝雲:臣明時閑客,唐室書生,堯道昌而優容許由,漢世盛而任從四皓,嘉遁之士,何代無之?伏念臣性同猿鶴,心若土灰,不曉仁義之淺深,安識禮儀之去就,敗荷作服,脫籜為冠,體有青毛,足無草履,苟臨軒陛,貽笑聖明,願違天聽,得隱此山。聖世優賢,不讓前古,數行丹詔,徒煩彩鳳銜來。一片閑心,卻被白雲留住。渴飲溪頭之水,飽吟鬆下之風,永嘲風月之清,笑傲雲霞之表,遂性所樂,得意何言。精神高於物外,肌體浮于云煙,雖潛至道之根,第盡陶成之域,臣敢仰期睿眷,俯順愚衷,謹此以聞。”當時有一學士,以先生纍詔不起,因為詩譏先生雲:“衹是先生詔不出,若還出也一般人。”先生復答雲:“萬頃白雲獨自有,一枝仙桂阿誰無。”後先生亦稀到人間。先生或遊華陰,華陰尉王睦知先生來,倒履迎之,既坐,先生:“久不飲酒,思得少酒。”睦曰:“適有美酒,已知先生之來,命滌器具饌。”既飲,睦謂先生曰:“先生居處岩穴,寢止何室,出使何人守之?”先生微笑,乃索筆為詩曰:“華陰高處是吾宮,出即凌空跨曉風。臺殿不將金鎖閉,來時自有白雲封。”睦得詩愧謝。先生曰:“子更一年,有大災,吾之來,有意救子,守官當如是,雖有數理亦助焉。”睦為官廉潔清慎,視民如子,不忍鞭撲,心性又明敏,故先生乃出藥一粒曰:“服之可以禦來歲之禍。”睦起再拜,受藥服之。飲至中夜,先生如厠,久不回,遂不見。睦歸汴,忽馬驚墜汴水,善沒者急救之,得不死。先生亦時來山下民傢,至今尚有見者,今西嶽華山有先生宮觀,至今存焉。
  宋初的道教,自陳摶以後,華山道派,又另自形成一係,實創自陳摶的道統,頗為純正。
  第二節宋代的皇帝與道教
  宋初立國,關於宗教的信仰,與宗教政治的地位,多承襲唐代的故事,雖無明令規定,但以現代語言之,都是信仰自由,對於道、佛兩教,也是並尊共容的。但到真宗臨朝,因失意於敵國,忽留心於宗教,異想天開,獨在唐代宗親道教教主的李老君之外,又捧出一位宋室同宗趙姓的來作聖祖,親自提倡道教。由此開始,形成宋徽宗的篤信道士巫術等事,造成道教在宋史上的污點。其實,這是帝王玩弄宗教的膚淺權術,於正統道傢無關。今據史實,約略引述宋朝帝王與道教的關係,辨明外國人研究中國的道教,誤認道教是在宋代纔正式建教的觀念,並不確實。
  一、宋真宗神道設教的動機
  史雲:
  戊申,大中祥符元年,正月,有天書見於承天門,大赦,改元。帝自聞王欽若言,深以澶川之盟為辱,常怏怏不樂。欽若度帝厭兵,因謬進曰:“陛下以兵取幽薊,乃可滌此恥。”帝曰:“河朔生靈,始免革兵,朕安忍為此,可思其次。”欽若曰:“惟封禪可以鎮服四海,誇示外國,然自古封禪,當得天瑞希世絶倫之事乃可爾。”既而又曰:“天瑞安可必得?前代蓋有以人力為之者,惟人主深信而崇奉之,以明示天下,則與天瑞無異也。陛下謂河圖洛書果有邪,聖人以神道設教耳。”帝沉思久之,曰:“王旦得無不可乎?”欽若曰:“臣諭以聖意,宜無不可。”欽若乃乘間為旦言,旦黽勉從之。帝尚猶豫,會幸秘閣,驟問直學士杜鎬曰:“古所謂河出圖,洛出書,果何事邪?”鎬老儒,不測上旨,漫應之曰:“此聖人以神道設教耳。”帝意乃决,遂召旦飲,歡甚,賜以樽酒,曰:“歸與妻孥共之。”既歸,發封,則皆美珠也。旦悟帝旨,自是不敢有異議。正月,乙醜,帝為群臣曰:“去鼕十一月庚寅,夜將半,朕方就寢,忽室中光曜,見神人星冠絳衣,告曰:‘來月,宜於正殿,建黃籙道場一月,當降天書大中祥符三篇。’朕竦然起對,已復無見,自十二月朔,即齋戒於朝元殿,建道場以伫神貺。”適皇城司奏,有黃帛曳左承天門南鴟尾上,令中使視之,帛長二丈許,緘物如書捲,以青縷,封處隱隱有字,蓋神人所謂天降之書也。旦等皆再拜稱賀,帝即步至承天門,瞻望再拜,遣二內侍升屋奉之下,旦跪進,帝再拜受之,親置輿中,導至道場,授陳堯叟啓封,復命堯叟讀之。其書黃字三幅,詞類《洪範》《道德經》,始言帝能以至孝至道紹世,次諭以清淨簡儉,終述世祚延永之意。讀訖,盛以金匱。群臣入賀於崇政殿,賜宴,遣官告天地宗廟社稷,大赦,改元。欽若之計既行,陳堯叟、陳彭年、丁謂、杜鎬,益以經義附和,而天下爭言祥符矣。獨竜圖閣待製孫奭言於帝曰:“以臣愚所聞,天何言哉,豈有書也。”帝默然。
  己酉,二年,以方士王中正為左武衛將軍。先是汀州(福建汀州府)人王捷,言於南康(江西贛州)遇道人,姓趙氏,授以丹術,及小鐶神劍,蓋司命真君也,是為聖祖。宦者劉承珪以聞,賜捷名中正,得對竜圖閣。既東封,加聖祖為司命天尊。授中正以官,恩遇甚厚。三司使丁謂並上封禪祥瑞圖,於是士大夫爭奏符瑞獻贊頌。崔立獨言水發徐、兗,旱連江、淮,無為烈風,金陵大火,是天所以戒驕矜也。而中外多上雲霧草木之端,此何足以言治道哉!
  史書到此,卻下了一句“帝不省”之評語。其實真宗因失意於澶州之役,心煩意亂,無以對天下國傢人民交代,遂在道教之外,另以神道設教的作法,用“封禪”崇道來掩飾內心的痛苦,及引開民間的怨恨心理。他自己內心有數,早已明白,衹是當時作史的人,懵然不懂真宗的原意,反說為不省,未免可笑。
  壬子,五年,以王欽若、陳堯叟為樞密使,丁謂參知政事,馬知節為樞密副使。時天下乂安,王欽若、丁謂導帝以封祀,眷遇日隆。欽若自以深達道教,多所建明,而謂附會之。與陳彭年、劉承珪等,搜講大典,大修道教宮觀,以林特有心計,
  使為三司使,以幹財利。五人交通,蹤跡詭秘,時人號五鬼。鼕十月,帝言聖祖降於廷恩殿。語輔臣曰:“朕夢神人傳玉皇之命雲:‘先令汝祖趙玄朗授汝天書,今令再見汝。’翌日,復夢神人傳聖祖言:‘吾座西,斜設六位以候。’是日,即於延恩殿設道場,五夜一籌。先聞異香。頃之,聖祖至,朕再拜殿下。俄六人至,揖聖祖,皆就坐。聖祖命朕前曰:‘吾人皇九人中一人也,是趙之始祖。’即離座乘雲而去雲雲。”王旦等皆再拜稱賀,詔天下,肄赦加恩。閏月,上聖祖及聖母尊號。十一月以王旦兼玉清昭應官使,作景靈宮,奉聖祖。改孔子謚,以玄字犯聖祖諱,改玄聖為至聖。
  甲寅,七年,正月,帝如亳州,謁老子於太清官。加號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己未,天僖二年,大會道、釋於大安殿。壬戌,乾興元年,丁謂有罪貶官,時逮常出入謂傢女道士劉德妙鞫問之,德妙言:“丁謂嘗教之曰:‘汝所為不過巫事,不若托老君言禍福,足以動人。’謂又為作頌,題曰《混元皇帝賜德妙》雲雲。”
  由以上簡略徵引,已可窺見宋代的道教,因為帝王作政治權術的運用,已大異其趣。唐初開國,崇奉道教,由唐太宗的詔書,坦然說明李老君為同宗遠祖的動機,毫無妄詐的意圖,其主義可謂非常純正,故終唐之世,一變歷來正邪混俗的道教,而歸於正式宗教之正途。宋代自真宗以後的道教,依據史乘的實錄,遠遜唐代建立道教的宗旨,因此更見唐太宗的英明睿智,並非偶然。同時可見北宋末期,深受宗教之禍,也非偶然。但因真宗與王欽若提倡道教的作為,在道教史上,建立有兩件大事。如:
  (一)張天師世係的確定
  乙卯,祥符八年,秋九月,賜信州道士張正隨號真靜先生。初,漢張魯子,自漢川(漢中府)徙居信州(江西廣信)竜虎山,世以鬼道化衆,正隨其後也。至是召赴闕,賜號。王欽若為奏立授籙院,及上清觀,蠲其田租。自是凡嗣世者,皆賜號。
  (二)道教名著匯書《雲笈七籤》的完成
  真宗天僖三年,因提倡道教,故欲校正道書,王欽若等即推薦道士張君房司其事。君房據當時所存《道藏》,撮取其中的大要,纂編成《雲笈七籤》一書,共計一百二十二捲,足與佛教的匯書《法苑珠林》相提並論,都是很好的宗教匯編之大作。所謂“七籤”的定義,以道教的天寶君所說洞真部為上乘;靈寶君所說洞玄為中乘:神寶君所說洞神為下乘。又以太玄、太平、太清三部為輔經;以正一、法文、遍陳三乘另作一部,依此類分名為“七籤”。
  二、道君皇帝宋徽宗
  宋朝由真宗開始以神道設教為政治目的,自己假托夢寐,捧出神仙趙玄朗作為道教的聖祖,利用群衆心理,使舉國上下,醉心宗教情緒,藉此掩飾對北方軍事外交上的失敗。真宗即此一念種因,産生後來徽宗沉緬道術,迷信巫師們假托鬼神的扶乩邪術,想靠天神的保佑來阻止敵國的侵略,終至身為俘虜,國破傢亡。由此可見,歷史事實的教訓:凡是利用宗教作為愚民政治的治術,其後果如何,不待辯而可知。幸而自真宗以後,歷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頭腦都比較清醒,並不效法神道設教的政策,加以有大臣如王旦、王曾、范仲淹、寇準、富弼、司馬光、文彥博、歐陽修等名賢相輔,纔使北宋的趙傢天下,還能作到形似升平的局面。但在學術思潮方面,雖有新儒傢理學的興起,而在思想的辨證上,除了籠統地排斥佛、老,並駁二者為異端之外,士大夫們完全偏重闢佛,其敢於正式諍諫、認真辨證正統道傢的文化思想者,並不多見。據此更足以窺見朝廷內定的國傢政策,常牽涉到帝室的宗祖觀念,雖自以正思正言相標榜如理學家們,亦衹有噤若寒蟬,不敢贊其一辭。歷來學者研究宋代文化學術,與理學家們的思想言論,都忽略這一關鍵所在,積非成是,習於因襲而缺乏明辨的卓見,最為遺憾。
  宋代自哲宗以後,帝室內廷,足為明主的英才衰落已甚,哲宗因無子嗣,死後其弟端王繼位,即是有名的道君皇帝宋徽宗。徽宗的秉賦,具有藝術與文學的天才,風流倜儻,當於浪漫的情調。如果他生在宋太祖或高宗時代,有宮廷的培養,安分為王,必定可以成為負有一代權威的文學家或藝術傢。不幸的是,他卻登上皇帝的寶座,他既做了皇帝,便聽從道士魏漢津言,鑄九鼎,奉安於九成宮。又酷好玩弄花石,極力索取浙中的珍異以供鑒賞,派遣供奉官童貫,赴江浙一帶,訪求書畫以及奇巧的手工藝等物,便引出司理道教之道士官徐知常的佈置推薦,起用蔡京。如史所載:
  供奉官童貫,性巧媚,善擇人主微旨,先事順承,以故得幸。及詣三吳,訪書畫奇巧,留杭纍月。蔡京與之遊,不捨晝夜,凡所畫屏障扇帶之屬,貫日以達禁中,且附語論奏於帝所,由是帝屬意用京。左階道錄徐知常,以符水出入元符皇后所,太學博士範緻虛與之厚,固薦京纔可相。知常入宮言之,由是宮妾宦官,衆口一辭譽京,遂起京知定州。
  (一)宋史所載徽宗崇道的經過
  從此以後,蔡京與童貫,互相汲引,利用道士們以阿附徽宗的宗教心理,使其誤人歧路,偏嚮幻想境界,與多難興邦的現實情況,距離愈遠。如史載:
  政和三年,九月,賜方士王老志號洞微先生,王仔昔號通妙先生。濮人王老志,初為小吏,遇異人授以丹,遂棄妻子,結草廬田間,為人言休咎,多驗。太僕卿王亶以名聞,時帝方向道術,乃召至京師,館於蔡京第,嘗緘書一封至帝所,啓視,乃昔歲秋中與喬劉二妃之語也。由是益信之,號為洞微先生。朝士多從求書,初若不可解者,卒應什八九,其門如市,逾年而死。洪州人王仔昔,初隱於嵩山,自言遇許遜,得大洞隱書豁落七元之法,能道人未來事。京薦之,帝召見,賜號衝隱處士,進封通妙先生。由是道傢之事日興,而仔昔恩寵寖加,朝臣戚裏,夤緣關通。鼕,十一月,祀天於圓丘,以天神降詔百官。十二月,詔求道仙經於天下。
  癸巳,是年四月,玉清昭陽宮成,奉安道像,上詣宮行禮。七年,改玉清神霄宮。時道教之盛,自道士徐知常始,賜號衝虛先生;徐守信賜虛靜先生;劉混康賜葆真觀妙衝和先生,後並賜太中大夫。十一月癸未,郊,上縉大珪執元珪,以道士百人執儀衛前導,置道階凡二十六等,先生處士八字六字四字二字,視中大夫,至將仕郎級。重和初,別置道官,自太虛大夫,至金壇郎,凡十六等。同文臣,中大夫至迪功郎。道職自衝和殿侍宸,至凝神殿校經,凡十一等。侍宸同侍製,檢籍同修撰,校經同直閣,皆給告身。
  (二)平步青雲的道士林靈素與道君皇帝
  當徽宗崇信道教的時期,或以妖言惑衆而取信於當道,或以異術奇能而見寵於朝廷,形成一代取得功名捷徑的風氣,除如王老志等人外,在號為道教中人,而異軍突起,驟然至於帝師之位,其遭遇之奇,有勝於北魏時期的寇謙之者,莫過於徽宗時代的林靈素。且道教在宋代以後,對於天神之間的地位關係,産生一種新的說法,亦自林靈素開其先河。如史雲:
  丙申,六年,春,正月,賜方士林靈素廣通真靈先生。靈素,浙江溫州人。少從浮屠(佛教出傢僧),苦其師笞駡,去為道士,善妖幻,往來淮泗問,及王老志死,王仔昔寵衰,帝訪方士於左道籙徐知常。知常以靈素對。即召見賜號通真達靈先生。改溫州為應道軍。靈素本無所能,惟稍習五雷法,召呼風霆,閑禱雨,有小驗而已。
  靈素大言曰:天有九霄,而神霄為最高治府。神霄玉清王者,主南方,號稱長生大帝君,陛下是也。既下降於世,其弟號青華帝君者,主東方,撫領之。又有仙官八百餘名,今蔡京,即左元仙伯。王黼,即文華使。鄭居中、童貫等,皆有名而已,即仙卿褚慧下降,佐帝君之治時。劉貴妃方有寵,靈素以為乃九華玉真安妃。帝心獨善其事,益加寵信。並從其言,立道學。按:巫術之妖言惑衆者,常許人以上界星神下凡為諛辭。人情大抵皆喜譽己而惡忠言,故術者可邀人之寵信。
  二月,作上清寶籙宮成。按:世傳的扶乩等術,亦於此時最為興盛。
  丁酉,七年,春,二月,帝幸上清寶籙官,命林靈素講道經。時道士皆有俸,每一觀,給田亦不下數百頃。凡設大齋,輒費緡錢數萬。貧下之人,多買青布幅巾以赴,日得一飫餐,而襯施錢三百,謂之千道會。且會士庶人聽靈素講經,帝為設幄其側,靈素據高座,使人於下再拜請問。然所言無殊絶者,時時雜以滑稽媟語,上下為大哄笑,莫有君臣之禮。
  按:靈素新創的道教講經法會,其規模制度,皆仿佛教組織而來。且曾一度慫恿徽宗,下令江浙一帶,奪改佛教寺院為道觀,蓋為報為僧時被其師笞責之恨也。
  四月,道籙院上章册帝為教主道君皇帝。
  按:此即等於道教教會給予皇帝的對號,隱有宗教超乎帝王政權以上的意味。
  十二月,帝言大神降於坤寧殿,作萬歲山。帝以未得嗣子為念,道士劉混康以法籙符水,出入禁中。言京師西北隅,地協堪輿,倘形勢加以少高,當有多男之祥。始命為數仞罔阜。已而後宮生子漸多,帝甚喜,始篤信道教。至是,又命戶部侍郎孟揆於上清寶籙宮東,築山以像余杭之鳳凰山,號曰萬歲。
  庚子,二年,春,正月,罷道學。林靈素有罪,放歸田裏。靈素初與道士王允誠共為神怪之事,後忌其相軋,毒殺允誠,遂專用事。及都城水,帝遣靈素厭勝,方步虛城上,役夫爭舉梃,將擊之,走而免,帝始厭之。然橫恣愈不悛,道遇皇太子弗斂避,太子入訴於帝。帝怒,以靈素為太虛大夫,斥還故裏,命江端本通判溫州,察之。端本廉得其居處過製罪,詔徙置楚州。命下,而靈素已死。
  道士林靈素以妖妄異術,見寵徽宗,權勢地位,皆盛極一時,但僅五、六年間,即失勢而死。且觀其事跡,較之歷代正統道傢的神仙方士,能夠全始全終,足為千秋敬仰者,相去不可以道裏計。靈素所用的道術,原出於道教雷部法術的一部分,自唐末即盛行於閩浙一帶,溫州與閩北尤盛,直至民國初年,仍有存者。這一派的法術,略近於湖南辰州派的符籙,並非道教法術中的太清大法。然靈素雖以妖異得寵,也因妖言而亡。而自靈素倡“九霄天神”之說以後,使道教於天道觀念,更加一層迷惑。元代以後,其說一直流行於道教中,積重難返,衹好追認。又因靈為溫州人,特別捧上一位同鄉的天神溫太保,作為道教的護法神,溫太保從此即在道教中,永遠具有役使鬼神的權威地位。天神之際,亦深植鄉土觀念,寧非異事,毋怪人間多重戚故,更無足為怪了。
  道君皇帝宋徽宗的崇信王老志、林靈素等的道教,已遠非唐代尊崇信仰道教的宗旨,其在幕後導演此一歷史性的宗教事件,實際為童貫,蔡京,以及左街道籙徐知常等的政治作用,徽宗唯興之所至,一如沉湎於金石書畫的心理,固自不知所云而為之而已。然而身當國傢第一領導的帝王,如果政治思想缺乏聰明睿智的哲學基礎,隨便一念起因的差錯,往往會導致萬劫不復的結果,此乃為天經地義不易的法則。徽宗陷溺邪術——並非正統的道教,因之流風遺毒,一直影響到他的兒子欽宗手裏,更演出不可收拾的悲劇。如史載靖康事實雲:
  以郭京為成忠郎,選六甲兵以禦金。初於竜衛中得京,但因好事者言京能使六甲法,可以生擒金二將而掃蕩無餘。其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朝廷深信不疑,命以官。賜金帛數萬,使自募兵,無問技能與否,但擇年命合六甲者。所得皆市井遊惰,旬日而足。敵攻益急,京談笑自如雲:擇日出兵,三日可致太平,直襲擊至陰山乃止。孫傅(尚書右丞)等尤尊信之。另有人所募衆,或稱六丁力士,或稱北斗神兵,或稱天闕大將。大率效京所為。識者危之。京嘗曰:非至危急,吾師不出。事急,迨郭京出禦金軍,敗走,京城陷。帝如金營請降,從此徽欽父子,均為俘虜。
  每讀史,至宋代徽欽父子昏庸之處,深感當時所為新儒傢的理學家們,何以無一人犯顔諍諫,揭示齊傢治國平天下的大計?豈真所為衹以做到“平時靜坐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就此便是學問嗎?至於佛傢的禪師們,當此時期,更是高蹈遠引,息影山林,不幹與天下興亡的大計,雖有南宋高宗(康王)時代的大慧宗杲禪師,與嶽飛、張九成翁婿暗通聲氣,但也為時已晚。總之,中國文化的三教精神,在南宋末期歷史的,除了文天祥、陸秀夫以外,都甚減色,豈獨道教而已哉!
  第三節正統道教南宗的崛起
  一、張紫陽的丹道
  宋代自真宗開始崇信道教以後,正統道傢因唐末呂純陽之肇始,已經邁入道、佛合一,禪、道同參的正統丹道途徑。儒傢有新興的理學,禪宗有五傢的宗風,道傢有丹道的嫡傳,從唐代以來,中國文化主流的儒、釋、道三傢,都有更新的運動,在學術思想上,應該算是一個別開生面的時期。北宋時期,正統道傢嫡派丹道的中心人物,即是後世道教所稱南宗丹道祖師的張紫陽。紫陽著有《悟真篇》行世,與東漢時代魏伯陽所著的《參同契》,合為正統道傢千古丹經的名著。他以天地為爐鼎,身心為藥物,涵容性命雙修,撮取道、佛兩傢修煉的宗旨與方法,以詩詞體裁,一一敘說工夫境界的程序,一洗歷來東猜西摸,迷離撲朔丹道修煉方法的疑慮。尤其他以《西江月》的詞體,寫出南方禪宗所標榜明心見性,立地成佛的境界,與唐末以後正統道傢見道、成道的精神,完全符合,最為警醒有力。後來歷至白玉蟾、彭鶴林等,即為明、清以後道傢所尊的南宗七祖。
  所謂“南宗”,即以紫陽真人為代表的傳統,公認其為主張性命雙修的丹法。北宗,即以丘長春所創道教竜門派的傳統,相傳為專主修性的道傢丹法。而南宗在明、清以後,又另有傳說,認為是主張男女合藉雙修的丹法,於是穿鑿附會,陰陽交配,房中采戰之術,亦皆附庸於《參同》、《悟真》的著述,標示確有師承根據以圖蒙混,誠為紫陽真人始料所不及。但紫陽一派,傳至清代,卻得一帝王知己的雍正,為他所著的《悟真篇》作序,大加稱揚,亦是紫陽真人始料所不及。
  《臨海縣志》雲:
  宋,張用誠,邑人,字平叔。為府吏,性嗜魚,在官辦事,傢送膳至,衆以其所嗜魚戲匿之梁間。平叔疑其婢所竊,歸撲其婢,婢自經死。一日蟲自梁間下,驗之,魚爛蟲出也。平叔乃喟然嘆曰:“積牘盈箱,其中類竊魚事,不知凡幾!”因賦詩云:“刀筆隨身四十年,是非非是萬千千。一傢溫飽千傢怨,半世功名百世愆。紫綬金章今已矣,芒鞋竹杖任悠然。有人問我蓬萊路,雲在青山月在天。”賦畢縱火,將所署案捲悉焚之。因按火燒文書律遣戍。先是郡城有????顛,每食????數十斤,平叔奉之最謹,臨別囑曰:“若遇難,但呼祖師三聲,即解汝厄。”後械至百步溪,天炎,沿溪中遂仙去。至淳熙中,其傢早起,忽有一道人進門坐中堂,叩其傢事歷歷,隨出門去。人以平叔歸雲,百步嶺舊有紫陽真人祠,扁雲:紫陽神化處。今廢。《山西通志》雲:
  張伯端,天台人,少好學,晚得混元之道。宋神宗熙寧間,遊蜀,遇劉海蟾授以金液還丹之訣,乃改名用誠,宇平叔,號紫陽山人。英宗治平中,隨竜圖陸公,寓桂林後,轉徙秦隴,久之,訪扶風馬處厚,默於河東,乃著《悟真篇》授處厚曰:“平生所學,盡在是矣。願公流佈此書,當有因書而會意者。”元豐五年夏,屍解而去,住世凡九十九歲。弟子火燒化,得所謂耀金姿者千百粒,大如芡實,色皆紺碧。後七年,劉奉真遇紫陽於王屋山,留詩而去。紫陽嘗謂己與黃勉中、維揚於先生皆紫微星,號九皇真人,因誤校勘劫運之籍,遂謫人間。今紫微垣光耀可見者,六星而已,翼城紫陽宮即其修煉處。《陝西通志》雲:
  張用誠,號紫陽,嘗有一僧修戒定慧,能入定出神,數百裏間頃刻即至,與紫陽雅志契合。一日,紫陽曰:“禪師今日能與遠遊乎?”僧曰:“可,原同往揚州觀瓊花。”於是同處靜室,相對瞑目趺坐出神。紫陽至時,僧已先至,繞花三匝。紫陽曰:“可折一花為記。”少頃欠伸而覺。紫陽曰:“禪師瓊花何在?”僧袖手皆空。紫陽乃拈出瓊花,與僧把玩,弟子問曰:“同一神遊,何以有有無之異?”紫陽曰:“我金丹大道,性命兼修,是故聚則成形,散則成氣,所至之地,真神見形,謂之陽神。彼之所修,欲速見功,不復修命,直修性宗,故所至之地,無復形影,謂之陰神,神不能動物也。”元豐五年夏,趺坐而化,壽九十有九。
  二、白玉蟾與朱熹
  南宗丹道至於北宋末期,負傳承的道統者,即是白玉蟾。白玉蟾隱於福建武夷山潛修,從之日衆。其時朱熹亦正在武夷講學,彼此師弟之間,互有往來。朱熹外示儒術,內慕道法,屢次想從白玉蟾處討教丹道,都被白玉蟾婉轉拒絶,猶明代王陽明問道於道人蔡蓬頭,幾遇呵斥,如出一轍。朱熹晚年化名崆峒道士鄒訢,竭力研究《參同契》而無所獲,引為終身遺憾,後來雖有白玉蟾的啓示,卻礙於一代儒學宗師的身份,不能誠懇謙虛請教,所以始終不得其門而入。陶弘景所謂:“神仙有九障,名居其一。”甚矣,名心之難除,良可慨嘆!《續文獻通考》雲:
  白玉蟾,名葛長庚,母以夢呼玉蟾,瓊州人。年十二,舉童子科於黎母山中,遇異人授洞元雷法。後居武夷山,嘗自贊曰:“千古蓬頭跣足,一年服氣餐霞。笑指武夷山下,白雲深處吾傢。”嘉定中,詔徵赴闕,對禦稱旨,命館太乙宮,一日,不知所在。後往來名山,入水不濡,逢兵不害,神異莫測,詔封紫清明道真人,有《上清》、《武夷》二集行世。玉蟾自號海瓊子,或號海南翁,或號瓊山道人,或號蠙庵,或號武夷散人,或號神霄散叟。人云屍解於海豐縣。《九江府志》雲:
  白玉蟾,瓊州人,姓葛,名長庚。嘗任俠殺人,亡命之武彝,事陳泥丸為道士,自稱靈虛童景洞天羽人。善幻,好詭誕之行,往來廬山間,揮灑文墨,信筆而成。山南北諸佳勝,並有題詠,而太平宮為多,嘉定己未鼕解化,賜號養素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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