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
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我不贯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
「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
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出疆必载质,何也?」
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
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
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
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
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
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
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
曰:「食志。」
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
曰:「否。」
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
孟子曰:「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雠也。』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有攸不为臣,东征,绥厥士女。篚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玄黄于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太誓》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不行王政云尔;茍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
曰:「使齐人傅之。」
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
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纳。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瞰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
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壤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地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
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锺。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避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戚曰:『恶用是鶃鶃者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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