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评论 奼紫嫣紅牡丹亭   》 情與理的悲劇性衝突      白先勇 Bai Xianyong

  “驚夢”、“夢中之愛”構思,也恰是杜麗娘悲劇所在,更是“情”活力呈現。杜麗娘之“情”與“理”相對。理學在明代經封建統治階級提倡,對整個社會與人都起着全面壓抑與鉗製作用。封建禮教對青年男女個性束縛與情愛壓抑尤其嚴酷,“存天理滅人欲”成為衛道人士們說教。明代“表彰節烈”行動甚於宋元。杜寶責備女兒白日“閑眠”,“是何傢教”?他請腐儒陳最良教授杜麗娘,為是“要他拘束身心”,當他聽說女兒可能懷春成病,卻說:“點點年紀,知道個什麽?”陳最良是迂腐僵硬,他“從不曉得傷個春,從不曾遊個花院”。在封建禮教嚴酷、“男女授受不親”環境中,杜麗娘有何機會與可能去接近青年男子?她衹能在沒障礙夢境中相識意中人。湯顯祖讓杜麗娘初識情人衹是在夢中而不是在現實中,正說明封建禮教與封建傢長如何壓抑與剝奪了一個少女愛任何可能,而迫使她衹能孤獨地陶醉於幻夢之中。這是杜麗娘悲劇所在。
  現實中不可能就轉而在夢境中追求與沉醉。杜麗娘“驚夢”之愛,不是“驚鴻一瞥”,而是立即迅速燃燒至熾熱點:“和你把領扣拉,衣帶寬,袖梢兒■着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緊相偎,慢斯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個日下胭脂雨上鮮”。〈驚夢〉寫得很明白,這對初戀情人不僅一見傾心而且愛得很深,他們相愛而且幽會——做愛了,“共成雲雨之歡”,不僅有心靈互相吸引,而且有肌膚相擁熱烈深切。〈驚夢〉如此熱辣辣地呈現杜麗娘愛與欲,我們不覺得其俗,而是認識到湯顯祖對“情”思考深刻。杜麗娘自稱:“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她對美、對愛追求,是天然而然形成,不需任何引導。所以湯顯祖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湯顯祖以杜麗娘“驚夢”顯示這“情”乃是天然,天然愛情與欲望是任何力量也遏製不住。“驚夢”使潛藏於杜麗娘內心深處情一下子全面覺醒了。與其說杜麗娘在夢中相識了一個“人”,不如說這個“人”讓她感受到了情熱辣辣魔力;與其說夢醒後她要尋找這個“人”,不如說杜麗娘要尋找那令她銘心刻骨“情”。這一思想顯然受到明代個性反叛思潮影響。
  湯顯祖曾受教於心學左派王艮三傳弟子羅汝芳,他贊賞與接近左派王學另一思想傢李贄叛逆思想。李贄反對“存天理滅人欲”宋明理學,而主張“吃飯穿衣就是人倫物理”,要求張揚個性,肯定“人欲”即解放人性,例如贊揚卓文君私奔是“善得佳偶”。
  《牡丹亭》表現“情”與“理”衝突。杜麗娘、柳夢梅所追求“情”與以杜寶為代表封建禮教勢力(“理”)之間矛盾衝突是戲劇衝突基礎。明清傳奇特點是劇中對立雙方人物行動形成兩條情節綫並行發展。杜寶、杜母、陳最良等人活動構成了杜麗娘生活外部環境,這一外部生活環境理念是“理”,“存天理滅人欲”之“理”。杜寶、杜母、陳最良對杜麗娘態度雖然表現有別,他們出發點都是一個:“用封建禮教來規範杜麗娘”,以至於他們都無視杜麗娘內心發生激烈變化。杜麗娘也衹是獨自在心靈中幻想着,掙紮着。在那樣外部環境壓抑下,她無法表現與付諸行動,她對愛情幻想與追求衹在自我內心激烈地衝突、掙紮與煎熬着。這就是形成了杜麗娘內心動作。這個內心動作具有悲劇性。這一內心悲劇動作所具有含蓄深沉戲劇性與纏綿濃豔凄異抒情性,正是《牡丹亭》戲劇魅力之所在。
  追尋與實現夢中之“情”,是劇中人杜麗娘貫穿動作。“驚夢”意藴貫通了全劇。“夢”中之“情”“一往而深”支配了杜麗娘在夢醒之後人生行動。這個貫穿動作明確、充沛、有力,而且一以貫之;幾經麯折,由人而鬼,由鬼返人,天翻地覆,經歷磨難,而情始終不變。戲劇峰回路轉,高潮迭起。“驚夢”之前,杜麗娘內心世界是單純明淨也是單一,她要做什麽,她自己並不明確,她衹有一絲淡淡苦悶。“驚夢”之後,杜麗娘內心形象立即明確,情感世界豐富充實。她雖然是個封建時代閨中少女,溫柔嫻雅,在對待愛情問題上不如她同時代西方姑娘朱麗葉那樣熱烈奔放,但是杜麗娘一旦覺醒就一往情深,咬住不放,經歷磨難,生生死死而不悔。因此,她戲劇動作非常明確、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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