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我是劉心武   》 第6節:童年:火的記憶(2)      劉心武 Liu Xinwu

  1949年9月2日,現在我從萬年歷上查出,是個星期四。那天衹有母親、我傢的保姆彭娘和我三人在傢。父親每天都要乘“海關劃子”(汽艇)渡江到城裏上班,總要天黑淨了才能回到傢裏。那時小叔已經搬出另住,大哥已在廣州參加瞭解放軍,二哥去樂山技專上學,小哥哥和姐姐則在城裏巴蜀中學住校。大約是午後,吃完了飯,我一個人又跑到陽臺上,搬把椅子,爬上去跪定,雙臂則趴在陽臺護欄上,像往常一樣,眺望江水和江對面的山城。
  江聲浩蕩,還有纖夫們悲愴的號子聲。那是我童年時代耳邊不絶如縷的生命交響,後來到了北京,忽然耳朵有種失重的感覺,夜裏更覺得寂靜得沒有道理,心裏空蕩蕩的。好久以後纔懂得北京的安靜方屬正常,重慶那不間斷的江流聲反是一種特例。
  不知在陽臺上趴伏了幾時,我發現江對岸密集的房子中,冒出了黑煙,煙柱越來越大,並且擴散開去,漸漸形成了一片烏雲。再過一陣,則可以看見紅色的火舌,似乎在貪婪地往上舔,舔什麽呢難道天上有蜜糖麽我覺得很有趣,便扭頭朝屋裏大喊:“媽!彭娘!火!火!”然而媽媽和彭娘那時不知在忙些什麽,她們根本沒理會。
  我的視力非常好,至今仍能雙眼都保持着1?5的水平。那時我竟能看清對岸露出來的一些房屋,乃至於房屋外的廊壩。那時山城下部布滿了“吊腳屋”。歪歪斜斜的吊腳屋像一些滑稽人在你擠我我擠你。我記得,有的“吊腳屋”那插到江岸邊的撐木非常長,有的“吊腳屋”的窗口裏露出些赤膊的人影,有的從窗口伸出長長的晾衣竿,上面晾的破衣爛衫仿佛軍艦上挂起的“萬國旗”。
  嵌在我記憶裏很深的畫面是,山城腰部的火舌連成了一片,不能說是紅舌頭,而是滾動的紅竜了,火焰上的煙塵也仿佛打翻的墨汁瓶,在藍天這塊大紙上恣意地浸潤開去。可是,雖然在對岸的我看得清清楚楚,是有大火在燃,然而,我分明地又看到,那底下的“吊腳屋”裏的人,卻全然不知,還在繼續他們原有的活動,一個房子前面的小壩子上,有個人悠閑地躺在涼椅上,搖着把大蒲扇……
  媽媽和彭娘終於在我的大喊聲中來到了陽臺,她們朝對岸一望,便知不妙,連說:“造孽啊,造孽!”然而,她們搖着頭離開時,也還沒有驚慌,因為重慶常有火災,她們那時衹不過以為又來了一場較大的火災而已。
  可是那天的大火越燒越邪。幾個小時後,從我傢陽臺所能望見的那個直角三角形的半個山城,已然幾乎全被火與煙所籠罩,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上層燃燒的房屋如何帶着火焰塌下來,使下層的房屋立刻也陷入火海。那個躺在涼椅上的人不知去嚮,那片壩子已堆滿滾下的燃燒物。最慘的是沿江的“吊腳屋”,它們幾乎在一瞬間便帶着火苗跌入了江水中。有一些帆船大概是想靠岸救人,可是很快便有一艘、兩艘被飛下的燃燒物引燃,於是其餘的又趕緊駛離。江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螞蟻一樣的逃難人群,我看見當燃燒物飛滾濺落到江邊甚至江水中時,一些“螞蟻”衹好拼命往江水裏涌,最後一些人在江水裏衹露出了蠶種般的黑頭髮……後來聽說,有些人不願被烤死,終於被淹死,那真是不折不扣的水深火熱!
  一個七歲的兒童,親眼目睹了這慘絶人寰的景象,卻並不能明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現在的復述,使用了現在所掌握的文字和技術,努力想回覆當時的印象與感受,可是,很難。衹能嚮讀者保證:確有這樣的一些信息,儲存在了記憶之中。
  媽媽和彭娘是怎樣惶急起來的,我不太清楚,總之,當我發現媽媽眼裏有了淚水,並且一貫總是沉着的彭娘也手打顫起來時,我纔明白,對岸的大火不僅燒死了無數的“螞蟻”,而且,也危及到爸爸,還有小哥哥和姐姐的安全。我心裏剛明白,便“哇”地大哭起來,這是一個七歲兒童唯一采取的擺脫危機感的辦法。
  那時傢裏沒有電話,無從和爸爸他們聯繫,衹好聽天由命。當晚爸爸沒有回傢,哥哥姐姐也沒消息。媽媽和彭娘徹夜未睡。對岸的大火在夜空中顯得更加猙獰恐怖。火焰的熱氣順風逼過來,火星也越江飄散,樓下的人傢開始朝樓墻上潑水,以防萬一。媽媽和彭娘心有餘而力不足,望火觳觫。我哭纍了,終於酣睡於媽媽懷抱中,她摟抱我良久纔把我放到床上去。
  第二天爸爸終於露了面,後來哥哥姐姐也回了傢。那次山城的“九·二大火災”使無數老百姓傢破人亡,姐姐同班同學楊素珍的父母便慘死在火海之中。“九·二大火災”究竟是一場由於普通人用火不慎(而當時的消防係統已然癱瘓),從而釀成的特大火災,還是國民黨政權的殘餘分子蓄意放火以製造恐慌,並以此來銷毀可能落到解放軍手裏的物資據說有人考證出來,是兩種因素交織而造成的。
  1949年10月1日,解放軍還沒開進山城,在北京,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宣佈成立。我們一傢人在那陽臺上,圍聚在一個電子管收音機邊,聽到了從北京傳來的現場廣播。朝江對岸望去,滿目瘡痍的山城,仍有一些地方在冒着劫後的餘煙。
  大概是在年底,解放軍來到了山城,人們打腰鼓,扭秧歌,南岸的小學裏,人們和解放軍聯歡,一邊唱《團结就是力量》,一邊旋轉着舞動,唱到最後,圓環緊縮,意味着團结無間,並且在當中舉起一個小孩,小孩則揮舞着一面小小的五星紅旗,我便充當過那被高高舉起的角色,那一刻真是無比高興、無比自豪!
  我爸爸劉天演本是舊重慶海關的總務主任,可是因為他在解放前夕,將重慶海關的全部財産妥善而完整地保存與維護了下來(“九·二大火災”中也沒有受損),以迎接解放軍的到來。
  因此,解放後他不僅立即被吸收為重慶海關接收小組的成員,並且以思想進步、為人正派、業務嫻熟為由,在北京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總署時,立刻被調任為新海關總署的統計處副處長。這樣,在1950年春天,爸爸便帶媽媽、小哥哥、姐姐和我,先乘輪船過三峽、夔門至武漢,再乘火車到達北京。從此我便在北京定居,一晃竟已有56個年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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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祖父、父親和我(1)第8節:祖父、父親和我(2)第9節:祖父之死(1)
第10節:祖父之死(2)第11節:父親脊背上的痱子第12節:母親放飛的手(1)
第13節:母親放飛的手(2)第14節:母親放飛的手(3)第15節:母親放飛的手(4)
第16節:母親放飛的手(5)第17節:母親放飛的手(6)第18節:留洋姑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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