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类 原本大學微言   》 第五篇 內外兼修之道      南懷瑾 Na Huaijin

原本大学微言 第五篇 内外兼修之道
  三四、從自淨其“意”做起
  上面《大學》講到這裏為止,主要是先由“內明”(聖)的學養開始,兼帶涉及“外用”(王)的“誠意、正心、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的總原則,正如原文所記:“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這是《大學》最基本的提綱,也是“緻知格物,物格知至”最重要的環結。現在繼續開始,便是分別講解內外兼修的道理。
  我們在先前已經提過人的生命作用,是由生理的“身”和精神的“心”兩部分所組合形成。“心”的作用,便是和生命俱來的“知性”,也可以叫它是“理性”或“理智”。喜、怒、哀、樂等情緒的作用,是生理的關係。但“知性”的“理性”,最容易受情緒所蒙蔽蓋覆,容易被它所左右起伏。人的學養修到自能內明知性的德用,轉化情緒,調和情緒,歸到清明的本位,纔得合於天性自然之道。因此,首先便要瞭解引發“心”的起心動念,乃至“動心忍性”的先鋒,便是“意”的作用。“意”也有叫它是“志”,或叫“意志”,例如孟子便說:“志者,氣之帥也。”他用“志”字代表了“意”的作用。也有叫它是“意識”,這是隋、唐以後,精密的“因明”(邏輯)佛學進入中國以後,對“意志”、“意念”等名詞加以嚴謹地定名。一直應用到現在,由哲學名稱變成普通用語。我們在前面也提到過佛學把“心物一元”的人生生命,統歸於“心、意、識”三個內涵。但在原本的《大學》,也早已把人的生命、列為“誠意、正心、修身”的身、心、意三重作用。這三重作用,我們也在前面已經大略講過,而且還把這三者跟“齊傢、治國、平天下”的關係,引證秦始皇、漢高祖、漢文帝等帝王,加以說明。現在,我們再就“意”的作用,進一步來做較深入的研究。
  原本《大學》自釋“誠意”的八正知
  現在先讀原本《大學》有關“意”的內外兼修,而做到“誠其意”的八重“正知”: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誠意)(一)
  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誠意)(二)
  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誠意)(三)
  (上面首要三節,朱熹自作主張,反而把它拿到後面,編為他自己章註《大學》的第六章。)
  詩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誠意)(四)
  (朱熹把這一節,與後面的第八節中“邦畿千裏,惟民所上”一小節,抽出編為他自己章註《大學》的第三章。)
  詩云:“於戲!前王不忘。”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誠意)(五)
  (朱熹也把這一節抽出,編為他自己章註《大學》的第三章裏。)
  康誥曰:“剋明德。”大甲曰:“顧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剋明峻德。”皆自明也。(誠意)(六)
  (朱熹把這一節抽出,編為他自己章註《大學》的首章,拿來作為“明明德”的佐證。)
  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云:“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誠意)(七)
  (朱熹把這一節抽出,編為自己章註的第二章,作為篡改“親民”作“新民”的佐證。)
  詩云:“邦畿千裏,惟民所止。”詩云:“緡蠻黃鳥,止於丘隅。”子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詩云:“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上於信。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誠意)(八)
  (朱熹把這節分割抽出,編為他自己章註《大學》的第三章及第四章。而且更有趣的,把原本《大學》前面“此謂知之至也”一句倒抽回來,放在“此謂知本”這句之後,一共兩句,作第五章。自說這是“闕文”,認為在這兩句前面另有文章,不過,被古人遺失了。)
  由此看來,古今中外的大學問傢,我慢我見,是如此的固執己見。比之玩弄權術的人,同樣是扭麯別人的“慧命”,未免罪過。但反而因此能享千古盛名,豈非命運乎!
  其實,原本《大學》本來就有它自己的次序,也可以說它本來就有它自己的“邏輯”係統。例如現在看他個別列出“誠意”這個主題來講,無論是他自說“誠意”的內涵,或是引用經典來做說明,都是很有條理來闡明“誠意”內外兼修的作用。不需要朱熹來改正重編,好象曾子對文字寫作不懂章法,排列顛倒,必須要等千年以後,出個“朱大聖人”來修改一番,纔使儒傢孔門的學問重新增光。這真是中國文化一件怪事,百思不得其解。究竟如何?且聽我們慢慢分解。
  “自欺”、欺人、被人欺三步麯
  原本《大學》原文講到這裏,再說什麽叫做“誠意”,“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我們現在為了深入瞭解,先來分別解釋這節當中,自欺、好惡、自謙、慎獨四個名詞的內涵如下。
  一、我讀古人筆記,看到明代有一個人,對於買賣古董的看法,說了特別高明的三句話,他說:“任何一個人,一生衹做了三件事,便自去了。自欺、欺人、被人欺,如此而已。”我當時看了,拍案叫絶。豈衹是買賣古董,即使是古今中外的英雄豪傑,誰又不是如此。人不自欺,幾乎是活得沒有人味。我們從生到死,今天、明天、大後天,隨時隨地,總覺得前途無量、後途無窮纔有希望,纔有意思。其實,那些無量、無窮的希望,都衹是“意識”思想形態上的自我意境而已,可以自我陶醉,不可以自我滿足。(講到這裏,特別聲明,不要誤會了人生,就心灰意懶。你明白了大學之道,纔知道做人的意義。)聲明在先,你再來看看南宋才人辛稼軒的詞說: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死後名。可憐白發生。
  這首詞,我在少年某一階段,正是前途如錦的時候,最喜歡讀它。也許和他深有同感,便早自抽身不做“自欺”的事了。人,因為有“自欺”,纔會‘欺人”,最後當然要“被人欺”。換言之,人要自愛,才能愛人,最後自然可被人愛。也可以說,人要自尊,才能尊人,這樣才能使人尊你。
  那麽,曾子所說的“誠意,毋自欺也”究竟是什麽意思呢?你必須要先註意一個“毋”字,這個字,在古代是和“弗”、“勿”、“莫”通用的,等於現代語的“不可”、“不要”。毋自欺,就是不要自己騙自己。
  “意識”,是“心”起分別理想作用的先鋒。它旋轉跳躍變化的非常快速,而且最容易作自我欣賞、自我陶醉、自我肯定或否定。它就在我們腦子裏盤據活動,發揮思想、理想、幻想等成千成萬的作用。但它本身是把握不住,想過了用過了便溜了。它把好壞交給我們的“知性”去判斷。它把種種影像收集歸納以後,又交給了“心”來安排收藏。要使“意識”淨化,除非你真要做到“內明”反省的學問,隨時留意它的活動,使它能“知止而定,定而後安,安而後靜,靜而後慮”,才能得到真正的“誠意”境界。這裏的“誠”字,是包括專一、安定、無私、明淨的意義。所以子思著《中庸》,便說:“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誠者,自成也。”同樣是發揮“誠意”的內涵。這是“內明”之學的精髓所在。
  同樣的,我們平常生活中,對人處事,也是這個“意識”的作用最為重要。但你如果對“內明”學養不到傢,那被“意識”所“自欺”、或“欺人”、“受人欺”是勢所必然,事所難免。因此,孔子特別指出對於“外用”方面就要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纔好。換言之,在“外用”方面,孔於是教我們對人對事的原則,不可隨便任意妄為,不可認為必然如此,不可固執己見,不可認為非我不可,這都屬於“意識”不自欺的警覺。因此,曾子開頭便說:“誠其意者,毋自欺也。”譬如說,人人都會埋怨被別人騙了,其實,人不自騙,誰又能夠騙了你呢?相傳禪宗的初祖達摩大師初到中原,將要入山面壁的時候,有人間他,大師啊!你來中國的目的是做什麽?達摩大師便對他說,我要找一個不受人欺的人。達摩大師纔是真大師,人能先不自欺,才能不受人欺。(小心,也許我正在自欺,而且又欺了大傢。)
  二、接着“毋自欺”之後,他便用兩句譬喻的話說:“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好像人們對於一切事、一切東西的愛好和厭惡一樣,當你真討厭它的時候,就會立刻厭惡它,再也不會去迷戀它。當你真喜愛它的時候,你必然會馬上去愛好它,再也不會捨棄它。同樣的道理,當你明白了“意識”的顛倒反復,自己擾亂自心時,你就要“不自欺”,立刻捨棄“意識”的亂流,歸到平靜清明的境界,正如前面七證次第所講的“知止而後有定”纔對。
  三、你真能做到使意識、意念返還到明誠、明淨的境界,那纔叫做真正的“自謙”,這完全是靠自己的反觀省察,才能得到的境界。謙,並不是消極的退縮,它是崇高的平實。謙,在《易經》是一個卦名,叫做“地山謙”。它的畫像,是高山峻嶺,伏藏在地的下面,也可以說,在萬仞高山的絶頂之處,呈現一片平原,滿目晴空,白雲萬裏,反而覺得平淡無奇,毫無險峻的感覺。八八六十四卦,沒有一卦是大吉大利的,都是半兇半吉,或者全兇,或是小吉。衹有謙卦,纔是平平吉吉。古人有一副對聯:
  海到無邊天作岸,
  山登絶頂我為峰。
  看來是多麽的氣派,多麽的狂妄。但你仔細一想,實際上,它又是多麽的平實,多麽的輕盈,它是描述由極其絢爛、繁華、崇高、偉大,而終歸於平淡的寫照。如果人們的學養,能夠到達如古人經驗所得的結論,“學問深時意氣平”,這便是誠意、自謙的境界了。
  “慎獨”要慎什麽樣的“獨”?
  四、最難瞭解明白的,便是“意”的“慎其獨也”的“慎獨”。當然,歷來的註解,大多都把“慎獨”,說是一個人如在單獨自處的時候,最需要小心謹慎,不可讓自己放任散漫,或瞞着別人,做不善的事情。在十九世紀的末期,也有人為了配合政治民主的思想,說“慎其獨也”的意思,是指不要在政治上搞獨裁。不管如何說法,曾子在“誠意”這一節裏,兩次提出“慎獨”的重要。我們在前面也曾經提出《內經》對於“識神”的作用,便有“獨悟”、“獨見”、“獨明”三獨的境界。為了希望大傢特別重視,不妨不避重複,再讀一次原文,岐伯對黃帝說:
  請言神。神乎神,耳不聞,目明心開而志先,慧然獨悟,口弗能言。俱視獨見,適若昏。昭然獨明,若風吹雲,故曰神。
  我們需要知道,《內經》這一段對“識神”的三個景象的說明,比起精密“邏輯”的佛學“法相唯識”,傳入中國的時期,還早了一千年以上。就算把它拉下來算是漢代的著述吧!也早了七八百年。為什麽中國和印度的先哲們,都不謀而合,說得這樣相似呢?
  《內經》所說“識神”的“獨悟”景象,是指意識粗浮的活動靜止以後,便會引發自性的智慧的功能,達到如有所悟的特別境界,“耳不聞,目明心開”,話也不想多說了。
  從唐代以後,有些禪宗參撣的人,用心久了,也有達到相似的“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境界,也有自認修為到這樣,已算開悟得道了。但以真正的禪宗來說,便會明白這是“識神”的作用,所謂:
  學道之人不識真,衹為從來認識神。
  無量劫來生死本,癡人喚作本來人。
  從法相唯識學來講,這也是“別境慧”的一種現象,也是意識的現象。雖是學養進修有得的好境界,但不是“明德”達道的究竟。
  其次“識神”所發生的“獨見”景象,它是在自我的意識中,好象什麽都看得見,但是頭腦身體,是停在昏昧的情況中,正是冥想的作用。
  再次,“識神”所發生的“獨明”景象,幾乎等於靈魂出竅(精神狀態),或同佛學所說的“中陰”現狀,沒有身體的感覺,便有如風吹雲,飄飄欲仙的自我錯覺。
  但綜合起來說,學問修養使意識達到知止而定、而靜、而安的情況,所出現的獨悟、獨見、獨明任何一種境界,並非是不好的現象,衹是不可執着為真實。知道它是過程,是行程中的外景,並非究竟。所以必須審慎精思。這樣纔是“慎獨”的“內明”道理。
  如果用“法相唯識學”來作對比發明,《大學》所謂的誠意、慎獨,正如唯識學所講,第六意識有獨頭、獨影作用的一面。甚至有些學佛修道的人,不從學理上窮究入手,往往會把“獨頭意識”的作用,當作直觀、直覺而認為自己已經悟道了。或者把“獨影意識”所發生的境界,當作神通,或特異功能了。所以,我常說,小心!神通與神經,衹隔一層薄紙,它是孿生的雙胞胎,必須要仔細弄清楚,但人苦不自知,其奈他何!
  至於中國禪宗百丈禪師所說:“靈光獨耀,迥脫根塵。”那是形而上的第一義道的境界。也可以比作《大學》在本節所說,“道盛德至善”,“此以沒世不忘也”。
  既然已經藉用了禪佛來做“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那就引用到底,比較說得更明白一點。究竟什麽是“慎其獨也”“慎獨”的意義呢?曰:
  諸惡莫作,衆善奉行。
  自淨其意,是諸佛教。
  這就很清楚了。但在日常意識清明的時候,可以做到純善的情況,也算已很不錯了。而最要緊的,當在睡夢中,“獨頭意識”發起“獨影境”的變相時,仍然猶如日常意識清明的純淨,不被夢影所擾,甚至還轉化夢境而能自主,這纔夠得上“誠意”“慎獨”而“毋自欺”的現實境界了。(誠意)(一)
  “誠於中,形於外”的深遠道理
  接着,就說“誠意”、“慎獨”的學養,見之於“人道”修養的實際狀況。他說:“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這裏所說的小人,並非小孩子,但也和小孩的意義相關,比如沒有受過良好教養的大人,也是同小孩子一樣的小人。小人們在沒有事做的時候,是非常煩躁、不耐煩的。因此,不分好壞,什麽事都會做得出來。“見君子而後厭然”,當小人在亂來的時候,忽然看到大人君子來了,也會很不好意思地覺得自己做錯了。因此,拼命說謊,或想辦法掩蓋自己的過錯,“掩其不善”。表現自己還是很對很好的“而著其善”。其實,那是自欺、欺人,沒有用的。天下人聰明都相等,誰也騙不了誰。“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別人看你,你看別人,都是很明顯的,尤其不能裝假,明眼人一看,便會把你的心肝肺髒都看透了似的。“則何益矣”,作假,這有什麽利益呢!為什麽做壞事,始終會被別人看得出來呢?因為人的“意識”在頭腦中活動,就會促使神經細胞的變化,表現在面貌、氣色、神情之間,那是逃不掉自己內心影響外形的規律。所以衹有“誠意”的真誠,最為重要。“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你衹要把“意識”純正淨化好了,自然就會變成真誠的人,可以“特立獨行”地做一個正常的平常人了。當然,不需要變成一個“道貌岸然”的樣子,那是難看的一副如木偶的模樣。(誠意)(二)
  講到“誠意”修養的作用,他舉出“誠於中,形於外”的必然規律,便接着深入說明誠中、形外的嚴重性,因此纔有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類似宗教傢的嚴詞。其實,恰是科學觀的真理。距今六七十年前,我們讀到《大學》這幾句話,忽然自覺好笑,便出題要同學們猜,“十目所視”,有幾衹眼睛在看?“十手所指”,有幾個指頭在指?答案:五雙眼睛,十個指頭。這是說笑而已。後來看到佛教寺院裏,有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的塑像,覺得比曾子所說“十目所視,十手所指”更為嚴重。但當然也會認為那是宗教迷信的圖騰。再後來瞭解到自然科學,對於物理學、光學等有了一些皮毛知識。纔相信人們起心動念的思想作用,甚至善惡念頭等等,它在自然界裏,也猶如投一顆小石子在水裏,它都會發生波動性的動力作用。由一個小小的漣漪開始,逐漸擴散,遍於虛空。而且還可以用光學原理把它錄影下來。纔知道“十目所視,十手所指”,乃至“千手千眼”的真理所在,並非是托空妄語。如果真的學通了科學(我說的是真通,並非指專傢的學位),他自然會瞭解到哲學和宗教學的嚴重性,就不敢妄加別人迷信的大帽子了。因為,自己不懂,就說別人迷信,這纔是真迷信,也就是不“誠意”了。
  但曾子所說的“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他不一定是同宗教性或科學性的說法。孔門儒傢學說,素來是主張“天道遠,人道邇”。必須先從“人道”做起,立下根基,纔可再及於形而上的天人境界。他的重點,是指任何一個人,活在“人世間”,你的所作所為,始終脫離不了現實環境,自然而然,就有許多人都在註意你的作為。至少如父母、妻子、朋友,乃至社會上其他人等,都是互相影響,互相關註的。至於從政、或是在各行各業,有所成就,有了名聲地位的人,便更加嚴重了。例如說,在南宋末期,當賈似道做了宰相的時候,便有人送給他兩句詩說:
  勸君高舉擎天手,多少旁人冷眼看。
  這也就是十目十手所視所指的道理了。但是,這還是對外來說。至於對個人本身來說,由“誠意”到“誠中、形外”的功效,他便說到“富潤屋”。譬如一個人富有了,便會先把自己的住屋改造裝修一番,變得更華麗、更氣派。“德潤身”,同樣的道理,當一個人,真正嚮自修“內明”之學的“誠意”上做學問,這自然就是道德的行為。由心理影響生理,自己的身體也跟着變化好轉。日積月纍,慢慢的心境寬廣開朗了,身體也就發福了(古人所說的“胖”,不是現在人跟着洋人說的“肥”,就想拼命減肥)。例如社會上有些得了嚴重病的人(如癌癥等),醫藥無效,便去虔誠信仰宗教,求神拜佛保佑,結果也真有得救好了的。因此就感恩圖報,極力宏揚他的信仰,到了瘋狂相似,說神或佛的靈驗。其實,是“誠意”虔誠的效果,是唯心功能的發揮,正如《大學》這裏所說:“心廣體胖”的道理。因此,就再叮嚀一句:“故君子心誠其意。”(誠意)(三)
  學養須從日常行事中過來
  接着說明“誠意”開始,修養達到“誠於中,形於外”的效果,也並非是知道了就能做到的。即使是天生聖人,也必須悟後起修,才能日臻完美。學問修養,都不可以躐等,必須要在日常行事中實踐過來,才能漸臻堂奧。因此,從這裏開始,他就引用了歷史上幾個大人物,王侯和帝王,由“誠意”改過自新,重新做好人,建功立業修德的故事。采取其中相關的名言,作為“誠意”自新榜樣的說明。首先便引用《詩經》中《衛風·淇澳》篇的幾句話來作說明(這篇詩是衛人思念贊美衛武公年已九十五歲高齡,還能思過修學,勤於國事的美德)。但在這裏,曾子隱晦了歷史上的故事,衹是說詩,他是采用這篇詩中,有關描述學問修養漸進的說明。因為古人都知道這些歷史上的故事。現在略為解說原詩如下:
  瞻彼淇澳,菉竹猗猗。(你看哪!淇水轉彎那一塊坳裏的竹林,有多麽美妙的豐姿啊!)有斐(一個文質彬彬)君子,(他到老了,還那麽用功)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多麽嚴肅啊!)僩兮!(多麽勇敢啊!)赫兮!(真是光明磊落)喧兮!(胸襟真很爽朗啊!)有斐君子(現在這個文質彬彬的人啊),終不可諠兮!(讓人難忘,真的是沒有什麽好說的啦。)
  原詩大意如此。但曾子用它做了深入的譬喻。他說:“如切如磋者,道學也。”是指衛武公為求道學的努力,像雕刻一塊美玉一樣,先要切好粗坯,再來雕琢成形。再加仔細自修,這裏還要琢一下,那邊還要磨光一點。“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悚也。”既要精工細作,所以隨時害怕自己半途而廢,會功敗垂成。要有這樣小心用功的精神,總算修整完工,擺在那裏一看,真是好威風、好莊嚴的一塊瑰寶!
  因此,纔贏得了“赫兮喧兮者,威儀也”的贊美了!至於說:“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那是說衛武公“誠意”改過自新,纔做到文成功就的君子,學問道業不但成功了,德行也達到至善的程度了,實在沒有什麽好挑剔的,所以使人們永遠忘不了他。這是說明學問之道,由改過自新“自誠其意”,內外兼修的不易。衛武公少年的時候,殺兄自立。後來改過自修,有文有守,能從諫如流,以禮自防。為宗“周”出力,打敗戎狄,因功封“公”,又入周朝為相,進德修業,為諸侯所重。年至九十五,德壽可風。但宋儒(程,朱)他們,卻把他放在聖賢的規格上,卻不是曾子本意了。(誠意)(四)
  總結歷史人物經驗在“自明”
  接着就解釋,“外用(王)”的影響,何以會使人永遠忘不了他“道盛德至善”的作為呢!曾子便引用《詩經·周頌·烈文》一篇的第一句話,“於戲!前王不忘”來作說明。
  其實,這篇詩是記載周公輔成上先出了問題。後來,經過周公的教導,成王自己“誠意”改過自新以後,再出來執政的時候,各國諸侯陪着他祭拜文王、武王的頌辭。第一句,就很有警告性地說,唉!先王啊!我們忘不了你的道德教化啊!同時,也是警告成王,再也不要忘記了先王的道德學養的榜樣啊!
  但是,曾子采用了這一句詩,他的用意,是說明像文王、武王一樣,由“誠意”的學養成就,出來從政,為什麽會使人永遠忘不了他呢?那是因為“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這是說,像文王、武王那樣,一般自我愛好的君子們,因為尊敬他難能可貴的賢德,所以對他更加親切而且懷念他。即使如一般小人們,為什麽也是那麽尊敬懷念他呢?因為他們感激文王、武王的德政,同樣也使他們達到應該得到的利益,使他們也很滿足、很快樂。因此,雖然文王、武王已經不在這個世間了,但是,無論君子與小人,好人和壞人,所有的人還是永遠忘不了他的道德仁政啊!成王能改過自新,也就是真正的“誠意”、“毋自欺”了!但還需要更進一步的效法先王纔對啊!
  但這“誠意”、“毋自欺”的學養,究竟是怎樣修學才能達到呢?他又引用了《尚書》中三篇,有關歷史積纍經驗的三句話來作說明:
  一是《周書·康誥》記載成王伐誅管叔、蔡叔以後,再封康叔於殷,來管治殷的遺民。而在訓誡康叔的誥文上,提出“剋明德”,你要記住效法祖父文王一樣,努力做到“明德”的境界。《康誥》原文,還有“王應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等要點,不錄了。
  二是《商書·大甲》記載伊尹下放大甲於桐,三年以後,大甲“誠意”反省存誠,改過自新,學養有了成就。伊尹又把他接回來復位,作了三篇告誡書敬告他,首先就提到,“先王顧諟天之明命”。《大學》引用原文,刪減了“先王”兩個字,因為重點在“顧諟天之明命”一句,“顧諟”是伊尹告誡大甲,你要追念你父親“先王”的成功,他是隨時隨地在照顧起心動念的善惡,明白了天性自然道德生命的作用(原文還有因此得到天地上下神祇等的庇佑,才能平定天下,有宗教性警告的話,就不引述了)。
  三是《虞書·堯典》記載帝堯“剋明峻德”,說明唐堯的基本學養功夫,就是能自我“內明”,完成“內聖外王”的最高道德。
  最後,曾子作了一句總結。這些古代歷史上記載的經驗重點,都是說明“皆自明也”。當然是從自我“誠意”下手,才能達到“內明”境界。但朱熹卻把這三句帶有“明德”的話,認為曾子用意應該是註解“明德”的道理,反用在這裏,並不合適.自作主張改編了它,未免太過乎!他卻忘了“六經皆史也”的道理。更忘了這是指歷史上大人們有關“誠意”改過自新“毋自欺”的要點。(誠意)(六)
  曾子在這裏,不但引證歷史上大人物,如衛武公、周成王、商大甲的故事,隱惡揚善,再不提起他們的往事,衹說他們“誠意”改過自新,不自欺的高尚成就。而且更進一步引證上古史上革命的帝王們,如商湯、周武王功成名就之後,衷心“誠意”,不自欺的坦白反省,足為後世效法的榜樣。如,“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云:‘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我們都知道,在古史上,湯、武革命的故事,應該不需多說了。商湯為了夏桀的殘暴不道,纔不得已起兵革命,最後下放了桀,就自己建立新政,代號稱“商”。但他內心“誠意”不自欺,隨時告誡自己,從此要內外兼修,做到日新又新的境界。“內明”的“日新”,是要天天反省,無欲無私。達到道成德就。“外用”的“日新”,要對國傢人民,使其安居樂業,勝過前朝前代。等於現代人最喜歡通行的話,要天天前進,日日進步纔對。當然不是要天天穿新衣服,隨時換新房子等的意思。因此,商湯把這句話,鎸刻在盤子上面,以便每飯不忘,好提醒自己。古代所說的“盤”,是盛水的器具,它的造型特點是圓形淺腹、圓足、有耳,是供王公貴族飯前飯後洗手之用。但朱熹註說,“盤”是沐浴用的“盤”,表示在洗澡的時候,提醒自己也要洗心;道理沒錯,卻非“盤”的正確註解。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得到證明,或者是哪個地質學家找到了“湯盤”,被朱子看過,也許很有可能。
  同樣的道理,引用《詩經·大雅》中周人推許周武王的革命成功以後,贊頌文王的功德,其中提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周,原來是殷商末代的諸侯小國。但因殷紂太壞了,不得不起來率領諸侯革命,結果建立了周朝,可是革命是維新的,不會像前朝的紂一樣,犯大錯誤而誤國誤民。其中插進一句《康誥》,曰“作新民”。都是說,要重新做人做事,决不像過去一樣。但朱熹不管原來的用意,為了引用說明古代的聖君賢相們,“誠意”不自欺的反思。他衹看到有“新”字,便正好拿來註解自己認定師說的“親民”,應改作“新民”的佐證。如果讓我們拋一句古文來說:“毋乃大謬乎!”
  君子為什麽“無所不用其極”?
  那麽,曾子有關引用這三句話的結論說,“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是什麽意思呢?如果要翻成白話來說,就是說:“所以是真君子,沒有那一樣不極力隨時反省,改過自新的。”換言之,曾子用這一句是說,是真君子的“誠意”不自欺,他們都會坦然懺悔,“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但他用辭很含蓄,衹說,“無所不用其極”。換言之,“無所不用其極”,便是徹底的“洗心革面”,是真的“自淨其意”,並沒有掩飾之處。因此,纔有後文提出總結“誠意”與“知止”的相關作用。(誠意)(七)
  結語,為什麽首先要引用《詩經·商頌·玄鳥篇》中的“邦畿千裏,惟民所止”?這就是用來表示“外用(王)”之學,為民服務而不自欺,必須要使人民能夠得到安居樂業的生活,纔是“無所不用其極”的真“誠意”。接着,又引用《詩經·小雅·緡蠻篇》中的“緡蠻黃鳥,止於丘隅”的畫面,就此來引用孔子的話,‘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作註釋,因為《緡蠻》詩篇中這兩句話,是指在周幽王的時代,“幽王無德,政治無道,禮廢恩薄,大不念小。尊不恤賤”,所以知識分子的士子們,作詩諷刺,以小黃鳥來比喻一般平民的怨嘆!覺得活在亂世之中,人還不如小鳥自在。你看那個小小黃鸝,還可以自由自在,站在那個小山丘上,休息歌唱。但我們卻永遠在辛勞中生活無着呢?因此,曾子就引用夫子的話說,做人處事,尤其是為政,隨時都要自己反省,該知道止的時候,就要趕快停止下來,好讓人民休養生息。不然,就會使人感覺人的生命與生活,還不如一個小鳥呢!那怎麽可以啊!這正如古人生在亂世時候的兩句話:“寧做太平雞犬,不作亂世人民。”是一樣的道理。你們年輕不知道,可以去找距離現在四五十年前的老人談談,就可知道其中的艱危辛苦了!
  然後,又再引用《詩經·大雅·文王篇》中,描述周文王的偉大道德,他自己忍受紂王的無道加害,遵守禮法,委麯求全,修德俟命,但使人民得到熙熙攘攘的安樂生活。如“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那纔是文王“誠意”、“立德”的榜樣。因此,就再加以說明,“誠意”與“知止”的指標是什麽呢?“為人君,止於仁”。作為領導人的人君,或是公私事業的主持人——老闆們,自己的“誠意”,是“知止”在仁愛一切人的目標上。“為人臣,止於敬”。作為國傢政府的幹部,或是公私事業的職員,自己的“誠意”是“知止”在敬守職務的公德上。“為人子,上於孝”。作為人子女的“誠意”,是“知止”在孝順父母。“為人父,止於慈”。為人父母的“誠意”,是“知止”在仁慈教養子女。“與國人交,止於信”。說到這句,真是感慨良深。我已是垂暮之年的人,白活了七八十歲。但我可以說,親身經歷,和閱世看人七八十年了。使我最悲嘆的事,在這幾十年來社會文明的變化中,文化教育失敗,造成人和人之間的“無信”,非常嚴重,幾乎到了人人既不信己,又不信人,一代不如一代。近年以來,已經到了“與國人交,止於防”。甚至可說,“與國人交,止於欺”的地步。這幾十年,是什麽文化思想?是什麽文明教育的結果啊!實在值得懺悔反思啊!因此感慨,常想到元遺山的詩:
  百年世事兼身事,杯酒何人與細論。
  講到這裏,對於《大學》“誠意”的自釋,大概已近尾聲。但最有趣的,曾子卻在這裏引用孔夫子的話:“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並說“此謂知本”。訟,是爭訟、訴訟,照現代語說,是打官司。這與“誠意”有什麽關係呢?尤其孔子說,我聽到別人打官司,原告、被告、證人、律師,都是各有各的理由。當我在聽某一邊說得很有道理時,又反過來,聽這一邊說得也很有道理。最重要的是自己要保持客觀,並使大傢沒有紛爭,都能心平氣和,合理的得到解决。天下的歪理千條,正理衹有一條。當是非紛紜,莫衷一是的時候,衹能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所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阻止那個不合情理的一邊,再也不要爭辯下去。總之,就超越時空的“形而上”來說,是沒有絶對的是非善惡的。但在現實的人世間,你衹能依照全體人們共同認定的是非善惡為標準。所謂“大畏民志”,如此而已。
  最後,“此謂知本”。知個什麽本呢?這是指我們的意識所産生的思想形態,在我們心中腦裏,隨時都有矛盾亂流,形成業力。任何一個人,隨時在心中腦裏,有理性和情緒上的鬥爭,隨時自己和自己在爭訟、打官司。除了能“自淨其意”以外,“自訟”是隨生命並存,永無停止的。所以道傢的莊子,也形容這種“心、意、識”自訟的狀態,叫做“心兵”,就是說平常的人們,意識心中,隨時都在內戰。如果心兵不動,自心的天下就太平了。人們假如能夠學養到自淨其意,不生妄念,心兵永息,更不自訟了,那纔真是‘知本”。再加牽強附會地說,曾子自己引用了上古歷史故事以後,覺得對於歷史上的功罪,也很難下定論。討論下去,也沒有多大意思。所以便引用孔子說過“聽訟”的話,藉此作為“誠意”、“知止”的總結。因此,我們也不必再替曾子作辯護人,與朱熹爭訟了!(誠意)(八)
  “誠意”在外用上也須“知止”
  大傢不要忘了,上面是我們把原本《大學》一路下來的“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到再重複一句“故君子必慎其獨也”一段,有關“誠意”、“慎獨”問題,用經史合參的方法所作的說明,列別為八個“正知”。這也就是說明“大學之道”,由“知止而後有定”的七個“內明(聖)”、“明德”的實證學養開始,是以“知止”為基本的正知正見。到了“誠意、正心、修身”的“外用(王)”階段,就以“誠意”為內外兼修“明德”的關鍵修養。但要“誠意”在“外用(王)”之學方面,也必須要切實瞭解“知止”的重要。
  所以原本《大學》說明“誠意”的總結,便又引用“知止”,重提“知止”,實在是有深意。有關“外用”之學的“誠意”、“知止”,孔子在《易經》乾卦的“文言”中說得最為透徹清楚。如說:
  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唯聖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聖人乎!
  人們如果真能明白了這個道理,就可知道“大學之道”是由“乾卦·文言”的“大人”之道的發揮。明白了這個原則,纔懂得“外用”、“知止”的不易。無論古今中外,人們要想自立立人,自利利他,上至領導國傢天下、服務人群,為英雄、為豪傑,從事政治、軍事、外交、經濟等;中至經營工商企業;或為一傢一己的商賈買賣,甚至衹為個人的謀生,如果不明白“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的“誠意”、“知止”原則,衹知精進發展,任意妄為,那就一定會給自己帶來臨去時的後悔莫及了!不過,大傢放心,在一般平常的人們,雖然到了生命盡頭,仍然不知“誠意”、“知止”的“進退存亡”之道的,所謂“至死不悔”,那是普遍的情形。
  三五、修身與正心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憤)懥(怒),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怕)懼(嚇),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
  我們在前面所講的“大學之道”,由“緻知、物格”,直到“誠意”、“知止”,都屬於我們生命存在的精神方面的事。用簡略粗淺的習慣觀念來說,都是屬於心理部分的事。但人和一切生物生命的存在,是由身心兩部分所組合而成的。精神和心,衆生天天在用,在活動。但心不知心,心亦不見心,正如子思在《中庸》上所說:“百姓日用而不知。”如果要想自己見心、知心、而明心,從“大學之道”來說,必須先從“知性”開始學養,由“知止而後有定”,到達“安、靜、慮、得”的境界,才能得知“明德”自性的本來。
  但一般的人們,由生來到死去,大多數是不管“心”是什麽東西,“意”是什麽東西,“知性”又是什麽東西。從十九世紀開始,除非他是學心理學,或是哲學,乃至學醫學的精神病科等學科的人,都是從唯物哲學的科學出發,才能對這些問題構成它為新興科學分門別類的一套學識。我們在這裏,沒有時間另作比較性的介紹。
  人身難得要珍惜
  人們對生存的生命,所註重的現實人生,平常普遍都是以有“身”的存在,就是生命,就是人生。其實,“身”是生命所有中機械性的機器,是在現實中所表達的每一個人“自我”存在的作用。它是屬於自然物理的、生理物質的現實。是偶然的、暫時的,受時間空間所限製的實用品。如果從“形而上”的心性精神觀點來講,此“身”,不過是我們現在生命之所屬,衹有暫時一生的使用權,並無水恆占有的所有權。“身”非我,真正生命的我,並非就是此“身”。我們為了暫有此“身”,截頭去尾,假定以中間六十年做指標來講,每天為了他要休息,占去一半時間都在昏睡中,已經除了一半,衹有三十年。一日三餐,所謂“吃喝拉撒睡”五件要事,又減去了三分之一。如果像現在政界官場、工商業傢們的習慣,一日有兩餐應酬,至少每餐要浪費了兩三個鐘點,加上夜晚的跳舞歌唱等,不知道他們有多少時間辦公?多少時間讀書?看來,真為大傢惋惜心疼。但是人們都說這樣纔叫做人生啊!我復何言!我們這樣說,不是對人生的悲觀,這是為了我們幸得而有此生,幸得而有此身,所謂佛說“人身難得”,應當加以珍惜自愛這個難得寶貴的生命。
  但話又說回來,我們的一生,單單為了此身的存在,為了他的需要所産生的衣、食、住、行,就忙得夠嗆,自身忙得不得了,難有太多的時間為別人。因此,瞭解到做父母的、做社會服務的人,個個都是天生聖人,都是仁者。其實,每一個人活在人世間,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損人利己的;同時,也可以說,沒有一個不是損己利人的。因為人是需要互助的,人是彼此需要互相依存的。人不像別的生物一樣,所以構成人群的文化,形成了社會。
  然而,此身的存在,為了生活,已夠麻煩,如果再加病痛和意外的災害,那可麻煩更大了。因此,道傢的老祖宗老子便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但是,另由道傢分傢出來的神仙丹道們,卻要拼命修身養性,以求此身的長生不老(死),忙上加忙得不亦樂乎!真的長生不死的人沒有看見,但他們有此永遠擺在前面的希望,潔身自愛,看來比吃、喝、玩、樂過一生的,也就各有妙趣不同了。
  至於另有從痛苦生活中經歷過來的人說:“百年三萬六個日,不在愁中即病中。”乍看雖然消極,事實上,大多數的人們,確實都有這樣的境遇,所謂儒傢“仁政”之道“平天下”者,又將如何平之呢?
  我們因為研究“大學之道”,恰好講到人我的“身心”問題,所以纔引發有關“身見”的話題。曾子在原文中,並沒有像佛、道兩傢一樣,特別說明解脫“身見”的重要,你衹要仔細讀了這一段原文,他也是極其註意“心”的作用為主體,“身”衹是“心”的附庸而已。所以最後特別說明一句“此謂修身在正其心”。並不像一般佛、道兩傢的支流分派,專門註重修煉“身”的生理氣脈,便自以為是修道的真諦了。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身”固然是“心”的附庸,可是在現實存在的生命作用上,人們一切思想行為表現在“外用”方面,完全是因為有身,才能造成這個人世間蕓蕓衆生的種種現象。所以在《大學》有關“內明(聖)”、“外用(王)”的八綱目中,也特別列出“修身”這項要點。但在“修身”的要點中,他所提的,衹是身心有關的“忿懥、恐懼、好樂、憂患”四個現象,並沒有說到身的氣脈、五臟六腑,以及類似現代所說的神經肌肉等問題,這又是什麽道理呢?答:儒傢孔門的學問,最主要的中心,是註重“人道”的行為科學,並不像古代醫學所講的養生,專在生理變化上講到和心理相關的作用。如果要瞭解這方面的問題,應該多讀黃帝《內經·素問》部分的學識,配合現代醫學、衛生等科學來作研究說明。我們不必牽涉太廣,反而變成泛濫無歸,離題太遠了。
  在《大學》這裏所提的“忿懥、恐懼、好樂、憂患”四個現象,其實,就是子思在《中庸》上所說的“喜、怒、哀、樂”四個情緒。再從上推尋,都是濃縮《禮記》中所述傳統文化中的“七情”的要點,衹是曾子把情緒所發生的現象作用,較為明白地分析描述。子思是照傳統所歸納的原則,提出大綱,如此而已。如果從大體來說,這四個甚至七個情緒現象,每一個人在幼小時期開始,已經發生因子的陰影,做父母、師長的人,衹要註意留心幼童的性嚮,已經可以看到他的一生。止如俗話說的“從小看到老”,尤其在生理健康狀況,以及面貌表情上,幾乎是無法掩蓋隱瞞的。
  所以教育文化的目的,教育文化的偉大,就在要改變人的缺陷,而補充圓滿他的遺憾。可惜的是,世間做父母、師長的,真能“誠心”知道的,“誠心”犧牲自我為後世社會而造成一個“真人”的,並不太多。普遍衹是想望子成竜、望女成風,出人頭地就好了。衹想把自己一生遺憾做不到的希望,要求孩子去完成,真是大錯特錯。因此,古人所謂“經師易得”(教授各門學識的老師叫經師),“人師難求”(如孔子、孟子、顔回、曾子等,便是人師而兼經師)。後世的《三字經》也說:“養不教,父(母)之過。教不嚴,師之隋。”也有這個意思。
  “心”能轉“身”的道理
  我們現在不妨略知皮毛地說一點養生學的理論,如說,憤怒傷肝,恐懼傷腎,好樂傷心,憂患傷肺。換言之,容易發怒、容易發脾氣或脾氣不好的人,便是肝氣不平和的現象。容易害怕,俗話所說膽小怕事的人,便是腎氣(與腦有關)不平和。嗜好過分,特別如飲食、男女方面過分,可使心髒有問題。多愁善感,或遇家庭問題,其他等等事故,心多憂患,便由肺氣不平和開始,影響內臟健康。總之,七情六欲與生理健康關係非常大,錯綜復雜,一言難盡。中國古代醫學,所講的“五勞七傷”,便是這些原因。但是知道了,也不必怕,衹要明白了“誠意”、“正心”,明白了“心能轉物”、“心能轉身”,一切可以從“唯心”的力量自能轉變。當然,這就是“大學之道”大人之學的學問所在了。
  通常每一個人,由面目的表情、態度、動作和言語表達等綜合起來,纔構成為一個人的行為。所有這些行為,是由整個人體的“身”在運作。但在每一個人的行為動作中,都是充分涵有“喜、怒、哀、樂”,“忿懥、恐懼、好樂、憂患”的成分。無論是嬰兒、老人,或是聾盲喑啞殘障的人,都是一樣,並不因為肢體的缺陷就缺少七情六欲的成分。因此,平常要瞭解一個人,認識一個人,觀察一個人,都是看到這個人就知道了他是愛笑的人,或是容易發脾氣的人,或是非常保守內嚮的人,或是很有浪漫氣息的人,或是很狂妄傲慢的人等等類型。其實,所謂這個人,是人們習慣性“邏輯”上的普遍“通稱”。嚴格地說,這許許多多不同類型的人,是從他有每一個單獨不同的“身體”所表達出來的外形不同。人們因為使用名詞成為慣性.便就統統叫他是每一個“人”的不同,不叫他是每一個“身”的不同。
  我們明白了這個“邏輯”道理,再來看《大學》,對於一個人的“身心”,就用很嚴謹的界別,述說有關喜、怒、哀、樂等情緒的重點,是屬於“身”的一邊,尤其容易見之於形態表達的作用上。要想修整改正這些生來的習性,所謂從事“修身”之學,便要從“心”的方面入手。
  但問題來了,“心”是什麽?什麽是“心”?“心”在哪裏?怎樣纔是“心在”?怎樣纔是“正心”?這裏可有一連串的問題,留待後面再說。誠如曾子所說:“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這當然是毫無疑問的事實。譬如那些古代言情小說所寫的,“茶裏飯裏都是他”。一看,就知道他心裏在想念着一個人,對茶飯無心欣賞,也不知道滋味了,並不是說茶裏飯裏有個心。同樣的道理,當一個人,在極度憤怒、極度恐怖、極度愛好、極度憂患的時候,也是茶裏飯裏都是他。也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的。因此,在曾子之後的孟子也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是說每個人,平常都生活在散亂或昏迷的現狀中,此心猶如雞飛狗跳,並不安靜在本位上,所以衹要能收得放肆在外的狂“心”,歸到本位,就是真正學問修養的道理了。曾子與子思都是傳承夫子道統心法的弟子,也可以說,是孔門儒傢之學的繼承者。《大學》與《中庸》,都是專為宏揚孔子“祖述堯舜”的傳心法要,當然就形成它另有一種嚴謹肅穆的風範。後世的人讀了它,都非常敬仰,伹實在也有“敬而遠之”的味道。因為這些精義,稍加深入,就有如宗教傢的戒律,使人有可望不可及的遲疑卻步之感。其實,心性之學,確是中國周、秦以前文化的精髓。在那個時期,世界上,除了希臘文化中的哲學部分,略有近似以外,衹有印度文化中的佛學,纔是對心性之學,有它專門獨到的長處。不過,在曾子、子思的時代,佛學並沒有傳入中國,所以不可以同日而語。但在春秋的初期,中國文化學術儒、道、墨等分傢的學說還未萌芽,就有早於孔子而生的管仲,對於心性之學,也已有湛深的造詣,衹是後世的人們,把他忘掉,歸到“政治傢”裏去了。
  因此,他在政治領導的方向上,能夠為中國的歷史政製,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永為後代的典範,並非是偶然的事。
  管子有關身心的學說
  我經常對西方的學者朋友們說,中國文化,自古以來,並不如西洋文化,所謂哲學、史學、文學、詩人、政治傢,是不同一格的。十八、十九世紀以前的中國,素來是文哲不分、文史不分、文政不分,是混為一體的文化學問。過去了不起的政治傢,也就是哲學家、史學家、詩人、學者。如果你要研究中國的哲學,不會中國的文學、詩詞、歌麯,不懂“二十六史”,就很難說是真能通達博雅了。例如管子,他的中心學術思想,是在他所著書中的《心術上下篇》、《白心》這三篇,最為重要。現在為了大傢多加瞭解,就其《心術上下篇》各摘錄一則,有關“身心”的學說。
  心之在體,君之位也。九竅(兩眼睛、兩耳朵、兩鼻孔、一嘴、大小便處)之有職官之分也。心處其道,九竅循理。嗜欲充益(人被嗜好、欲望塞滿了),目不見色,耳不聞聲(相同於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故曰:上離其道,下失其事(譬如政治體製的失控)。毋代馬走,使盡其力。毋代鳥飛,使斃其羽翼。毋先物動,以觀其則。動則失位,靜乃自得。道不遠而難極也。與人並處而難得也(人的身心,本來就有道,衹是自己找不到它)。虛其欲,神將入捨(衹要自己去掉了妄想欲望,空靈的元神,就會回到你的傢裏——身內)。掃除不潔,神乃留處。人皆欲智而莫索所以智乎!智乎!智乎!投之海外無自奪。求之者不得處之者。夫正人,無求之也,故能虛無。虛無無形,謂之道。化育萬物,謂之德。君臣父子,人間之事,謂之義。登降揖攘,貴賤有等,親疏之體,謂之禮。簡物小,未一道,殺戮禁誅,謂之法。形不正者,德不來。中不精者,心不治。正形飾德,萬物畢得。翼然自來神,莫知其極。昭知天下,通於四極。是故曰:無以物亂官,毋以官亂心,此之謂內德。是故意氣定,然後反正。氣者,身之充也。行者,正之義也。充不美,則心不得。行不正,則民不服。是故聖人,若天然,無私覆也。若地然,無私載也,私者,亂天下者也。
  當然,我無法在這裏再多加引述,衹是大略提到管仲的有關“心性之學”的學問,作為對曾子所說“心正而後身修”、“修身在正其心”的參考。我覺得,一般人衹知管子在歷史上的事功,卻忽略了他的學問和文章,是很可惜的。
  莊子特別為殘障者加油!
  總之,“修身”的重點在於“正心”,並不是修飾外形。同樣的道理,莊子在《德充符》上,講了五個身體殘障而有道的高人,其中特別提到一位和孔子幽默的對話說,魯國有一位殘障的人,因為少了足趾,因此便叫他“叔山無趾”。他來見孔子,孔子就說:“你以前為什麽那麽不自愛,搞成這個樣子,現在還有什麽辦法呢!”無趾便說:“吾惟不知務(我以前因為不懂事),輕用吾身(不愛惜我的身體),吾是以亡足(因此損害了我的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我現在來見你,因為我還有那個比足更尊貴的存在),吾是以務全之也(我所以必須要好好保全它)。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我原以為你夫子像天地一樣的偉大,哪裏知道你也衹是重視外形的人)。”孔子聽了,會有什麽反應呢?《莊子》這樣記載:
  孔子曰:“丘則陋矣(啊!對不起,失禮了,我今天太卑鄙了)!夫子鬍不入乎,請講以所聞(無趾先生,請你進來,對我講解你所瞭解的道)。”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斷了足的人),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同時,莊子又講了一位外形生得非常特異的人,名叫“闉趾支離無脤”,駝背,足跟不着地,整個身體扭麯,又沒有嘴唇。衛國的諸侯衛靈公見了他,和他一談,非常佩服他,又很喜歡他。衛靈公認為他是一個極其完美的“全人”。
  因此,莊子說:
  有人之形(有些人,衹有人的外貌形象),無人之情(並無人的內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因為他的外形,的確是個人,所以他生活在人群裏)。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其身(因為他不近人情,所以對他,沒有什麽是非善惡可說了)。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所以屬於一個人的外形生命,是太眇小了)!謷乎大哉!獨成其天(最偉大了不起的,是生命中的天性啊)!
  再說,大傢一定都看過那些佛教大寺裏的羅漢堂。五百羅漢,大多是形貌古怪的角色,而且有的東歪西倒,並不像大殿上代表“全人”豐姿的佛、菩薩,那麽莊嚴美妙。可是那些羅漢,也都是得了道的大聖人。孟子也說過:
  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恆存乎疢疾(有內在隱痛,或另有心病,或與生俱來內有暗病的人)。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
  愈是受過患難麯折、生活在艱難困苦中的人,才能反思立志,完成了偉大的學問、技能和道德的修養。
  中印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
  所以說,修身在正其心,道在心,不在外形,都是同一意義。但“心”在哪裏?“心”是什麽?什麽是“心”?怎樣纔是“心在”?怎樣纔是“正心”?這就要回到前面提過的問題上來了!曾子衹說“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反過來說,視而見的是“心”在見,聽而聞的是“心”在聞,食而知味的也是“心”在知味。如果一個人,在同一分秒的時間以內,看見了一件很可笑的東西,又聽到了有人笑得像哭的聲音,嘴裏還正在吃得津津有味,又碰到牙齒咬破了舌頭。這吋“心”在哪一個作用上面?當然,也可以說,當下能看、能聽、能知味、又能知痛癢的,同時都是“心”的作用。
  但照現代科學的醫學來說,這些作用,都是腦的反應,並沒有另外一個“心”的存在。但是,近來醫學上對腦的研究,已經知道,並不是絶對可以肯定地說,除腦以外便沒有“心”了。不過,我們現在不能跟着醫學的科學來討論“心”和“腦”的辨別,不然,會愈說愈加繁復。我們衹能照固有的傳統文化來講,如上面所說,同時能起“見、聞、覺(感覺)、知”作用的,還正是意識的範圍,意識與腦的作用,幾乎是連在一起的。至於傳統文化中所說的“心”,是包括整個人體的頭腦、四肢、百骸、腑髒;甚至所有全體的細胞,乃至現有生命活力所波及的反射作用;以及它能起思維、想念和意識所反應的“見、聞、覺、知”等功用,都是一“心”的“能知”、“所知”的作用。它既不是純生理的,又不是純精神的。而生理的、精神的,又都屬於“心”的範疇。所以便可知道傳統文化中的“心”是一個代號,是一個代名詞。如果把它認定是說心髒的“心”,或是腦的反應,那就完全不對了。換言之,“心”是生理、精神合一的代號。既不是如西方哲學所說的“唯心”,也不是“唯物”,它是“心物一元”的名稱而已。
  關於這個問題,在中國文化中的哲學史上,由周、秦前後開始,到了戰國時期,大如儒、墨、道三傢,細分如諸子百傢,各有主旨界說的異同。再經魏、晉、南北朝,到隋、唐之際,幾乎一千年左右,論說爭辯,也是各主所見,互有短長。直到中國的禪宗興起,蛻變了宗教與學術的外衣,就以中國的民間的土語方言,表達了至高無上的“形而上”與“形而下”整體的奧義,纔比較說得最為明顯。例如盛唐之際的禪宗大師們就說:“心即是佛,即佛即心。”又說:“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或說:“本來無物亦無心。說一個佛,說一個道,已是十萬八千裏了。”尤其如初唐時期禪宗六祖慧能大師的著名偈語所說: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是為各傢所公認推崇的明心、悟道之作。但是六祖的師兄神秀禪師的偈子:
  身是菩提樹,心是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他所指漸修境界的敘述,便為南宋理學家,如程頤兄弟、朱熹等所因襲,作為“治心”之學的標本,提倡以孔、孟儒學“主敬”、“存誠”的修養方法。例如朱熹影射他自己學問修養的名作: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
  嚮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從他這兩首七絶的詩,不能不說他對於“誠意”、“正心”之學,確有相當的心得與成就,可惜的,他還是不明白所謂“嚮上一著”的究竟。
  我們瞭解了這些傳統文化中“心法”的道理以後,便可知道《大學》所說的“正心”與“心在”哪裏,是與它開始所說“在明明德”;以及“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緻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誠意、正心”;都是首尾兼顧,始終一貫的學問與修養,並非在此“心”之外,另有一個什麽“明德”的存在。
  講到這裏,我們又不得不藉重佛學來作說明,因為專門深入研究“心性”之學,以及“心物一元”的學問,到現在為止,實在沒有哪一種學說理論,更比佛學高明。佛學是以“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為主旨。所謂“三界”,是指這個宇宙之間的生命,統以愛欲、淫欲為生命來源的作用,叫做“欲界”。它是包括物質、物理的世界的一切生命在內。超過欲界以上的,是“色界”,以光色為主體的生命世界。超過色界以上的,便是“無色界”,我們暫時衹能理解它是“空界”,或可說是超越時空的一種現象。“萬法”是指宇宙間的一切有形的事物,以及一切無形的理念和精神。他說所有“三界”、“萬法”,都是“一心”的功能所變現。至於從人道立場開始,包括物理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唯心”、“唯識”作用來說,他又分析歸納,列為八個“識”的界別。先從人體來說,眼、耳、鼻、舌、身,各有它個別的五個“識別”作用。普通叫做“前五識”。他們都通過第六意識的分別思量等作用,而納入歸藏到以堅執“人我”為主導的意根,作為形成個別生命的一種功能,以梵文命名它為第七“末那識”。這樣由個別“人我”來分析說明它的現象,由前面七個識,到最後都是從一個“能藏、所藏、執藏”的作用,與精神、物理、物質相匯合的功能,以梵文命名它叫第八“阿賴耶識”。翻譯成中文,便名“藏識”。而這八個“識”的中堅主導,仍然是以第六意識為最重要。不過,“八識”統屬“心王”,所以又簡稱為“心、意、識”。總之,最後仍然以“心”為主。
  由此瞭解,你再回轉來看曾子著《大學》的時候,佛學根本沒有進入中國,而且這樣條分縷析的“唯識”“法相”學,在當時的印度佛學界,也未開始大流行。但“大學之道”,卻從“明德”開端,中間也特別強調“緻知格物”到“誠意、正心、修身”,如此等等,種種跡象,何期不謀而合,有這樣相似呢?這就是說明,東方西方,前古後古,無論是講唯心或唯物的道理,總之,真理衹有一個,衹是表達的說法,各有不同而已。所以佛說:“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也就是說明真理是說一不二的道理。
  修身的重點在正其心
  那麽,我們再回轉到“大學之道”的本題來說,為什麽說“修身在正其心”呢?事實上,我們身體歪了,“心”想要它正起來,你心儘管想正,它就老不會正,這又是怎麽說呢?大傢不要搞錯了《大學》所謂“修身”的道理,一是說由身體內在所表達在外形行為的態色;二是說由身體內在生理習性所發生的“忿懥(輕易發脾氣)、恐懼(隨時怕事)、好樂(容易動容)、憂患(悲觀多慮)”等,和“喜、怒、哀、樂”的情緒,需要修整的學問。並非是指如整骨、整形、美容醫師們的治療手術的學識。如果我們引用老子的話來作對比的說明,就更明白了。老子說:“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又說:“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至於大乘佛學,為了慈悲濟世而救度衆生,所謂真的菩薩們,是可施捨本身的頭目腦髓。那都是超越世情的常道,並非人道中的平常人所能夠做到的。
  但是,你如要鑽牛角尖,一定要嚮生命的身體上講求“修身”與“正心”的關係。那是純生理、純醫理等的學問,是屬於唯物哲學和科學的一邊。它和唯心哲學的一邊,都是同等的深奧,都不是普通常識所可思議的。例如我們自古以來,傳統文化中的道傢醫學,甚至道傢學派支流的神仙丹法,以及從印度後期佛學流入中國,如西藏密宗的修行路數,都如一般人所固執的“身見”一樣,要想從現有的肉體生命上追求,願意自找麻煩地鑽出一個成果來。可是它所包括的學理,更是千絲萬縷,非常復雜。並非如一般人盲修瞎煉,隨隨便便“內煉一口氣,外煉筋骨皮”就可以一蹴而就的。
  至於後世一般人,為了希望長生不老,藉重佛、道兩傢,乃至神仙、密宗等名目,執着人身的“身見”,拼命作煉氣修身的功夫,那就先要深入佛學對於人道生命的生來死去的學識,如《入胎經》“十二因緣”的“中有”理念等,有了透徹的瞭解。然後對《素問》、《靈樞》陰陽大道的學理、以及人身“十二經脈”、“奇經八脈”和幾百個穴位,先有了醫學上的基礎。再對印度瑜伽術所說的“軍荼利”(中文翻譯如:靈能、靈力、拙火、乃至三味真火等等,都是人身生命功能的代號),以及和它相關的人體生理七萬二千脈、一萬三千神經、四千四百四十八種病情,都須有所實修實驗的學習,然後纔可以講究修身煉氣之道。但是,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須知“所”修者是“身”,“能”修者是“心”。最後還是要歸到《大學》所說的一句名言:“此謂修身在正其心。”
  三六、中國文化傳統的“”
  所謂齊其傢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闢焉。之其所賤惡而闢焉。之其所畏敬而闢焉,之其所哀矜而闢焉。之其所敖惰而闢焉。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故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此謂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傢。
  我們這次研究講說《大學》,大體上,是把它的內容,劃為“內明(聖)”與“外用(王)”兩大項目。由“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知止而後有定”開始,直到“緻知格物”、“誠意、正心”,屬於“內明”的學問修養為主。從“正心”與“修身”來講,已屬於內外兼修的範圍。但到了“齊其傢在修其身”的階段,直到“治國、平天下”,可以說,是屬於純粹“外用”之學了。但是,所謂“外用”之學,也可以說,就是行為學,或行為心理學;倫理學,或政治倫理學;管理學,或管理領導學。總之,如照現代人的巧立名目的習慣,你要略有所知,就可誇大其辭地戴上高帽,愛叫它什麽學都可以。但不要忘了,它本身早已有了一個最好的名稱《大學》。
  祠堂曾是社會安定的基石
  現在要講“修身”與“齊傢”之道了。我曾經多次提醒大傢註意,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齊傢”,並非是西方文化形式的小家庭的傢。也不是二十世紀後期中國新式的傢。古代傳統文化的傢,其主要是以“宗法社會”和“封建制度”相結合的“大家庭”、“大傢族”的傢。它本身就是“社會”,所以過去中國文化中,再沒有什麽另一個“社會”名稱的産生。如果從“大傢族”的“社會”,與另一個傢族,或其他許多傢族的土地連接起來,就是另一個團聚的名稱,叫做“國”了。因此,由上古以來到後世,便正式成為“國傢”名稱出現了。
  古代所謂的傢,是由“高、曾、祖、考、子孫”五代一堂、貫穿上下的傢。但這還是偏嚮於以男子社會為中心的傢。如果再加上由女子外嫁以後,所謂姑表姨親等,親戚關聯的傢族相連接,構成一幅方圓圖案的傢族社會,再加上時代的纍積,那麽,豈衹是五百年前是一傢,幾乎整個中國,本來就是一傢人,這是一點兒都不錯的。所以從中國上古的“武學”與軍事發展來講,古代俗話所說的“上陣需要親兄弟,打仗全靠子弟兵”。這種觀念,也都從“宗法社會”的“傢族”傳統文化所形成。例如民間小說,或舊式戲劇中所推崇的“楊傢將”、“嶽傢軍”等,也都是由這種“傢族”觀念所産生的榮譽。如果隨隨便便,說它是落伍的陳舊“封建”意識,應該打倒,才能使社會有新的進步,似乎未必盡然,還須值得仔細研究,再作定論。
  “大家庭”的“傢族”觀念,在中國文化中植根深厚,它影響了東方的亞洲,如朝鮮、日本,乃至東南亞各地。它也是民族主義和民族共和思想的根源。尤其在中國,直到現在,你如果能深入研究各個地方的“祠堂”和“族譜”,那種“慎終追遠”的精神,以及舊式“祠堂”傢族的“傢規”,你就可以瞭解為什麽古代政治制度,從政的官員那麽少,社會治安、保安人員等於零,它用什麽方法、什麽體製,能夠管理好那麽一個偌大的中國。
  我們現在再重舉一個三百多年前的例子來說,當明末清初時期,滿族在東北,一個寡婦孤兒率領十來萬滿、蒙軍隊,其中包括少數的漢軍,就能輕輕易易的統治中國四萬萬的人口。他們靠的是什麽,並非全靠殺戮,也不是全靠嚴刑峻法。他們是真正瞭解文化統治的重要。由康熙開始,他已經深深知道儒傢學說的“齊傢、治國”的重心。因此,他頒發“聖諭”,要鄉村民間知識分子的讀書人、秀纔們,每一個月的初一、十五,在鄉村的祠堂裏,講解“聖諭”,極力推行提倡儒傢的孝道,以及把儒學作為戒條式的律令。後來到了雍正手裏,又重新擴充了康熙的“聖諭”,成為《聖諭廣訓》。他們瞭解“社會教育”的重心,是在形成整個社會的一種循規蹈矩的道德風氣,而達到一種不言之教,不令而威的效用。
  你們後生年輕人不會知道,我是從小親眼看見過在偏僻的農村裏,一個子弟、一個青年犯了不規矩的行為,偷了別人傢一隻雞,或有了男女之間的姦情,告到族長那裏,如果情節重大,大傢要求族長要打開祠堂門,當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來評理處置,那就非常嚴重了。這個子弟如不逃走,也許會被“傢法”(祖宗前面的紅黑棍子)打死,至少是當衆出醜,永遠沒臉見人。
  後來在對日抗戰初期(一九三七年),我到四川,有一位青年朋友,他是四川彭縣人,跟我一起做事久了,他常常苦苦要求我,為他報仇。你說,他要報什麽仇?他要殺人放火,燒掉了他家乡別傢的“祠堂”,要殺掉那一姓的“族長”及有關人士。為了什麽呢?因為他與這傢的小女私相戀愛,被他們發現了,認為太不要臉,太丟傢族的面子了,要把他兩人抓住活活打死。結果,男的逃掉了,後來就是我的朋友。女的被“傢族”抓住了,由“族長”當衆决定,被他們活埋了。
  因此,他日夜要想報仇殺人。後來,我總算用別的方法,化解他的仇恨,使他另外安心成傢立業。當然,這些例子不多,但由傢族制度所發生的流弊也不少。你們都也看過很多現代文學大師們的社會小說,也就約略可知舊式“家庭”和“大傢族”陰暗面的可厭可惡之處,必須加以改革,但這也是“法久弊深”的必然性,並非全面,也不可“以偏概全”,便認為是毫無價值的事。
  “大傢族”的宗祠,它不是一種法定的組織,它是自然人血緣關係的“標記”,是“宗法社會”精神的象徵,是“宗族”自治民主的意識。有的比較富有,或者宗族中出過有功名、有官職的人,也有購置“學田”、“義田”,把每年的收入,作為本族(本傢)清寒子弟肯讀書、肯上進的補助。祠堂裏,必要時也會讓赤貧的鰥、寡、孤、獨的宗親來住。當然,族裏如果出了一個壞族長,也會有貪污、瀆職、侵占的事。天下任何事情,有好處就有壞處,不能衹從單一方面來看整體。
  “社會福利”工作由來已久
  從社會學的立場來講,幾千年來的中國文化,似乎缺乏人群“社會”團體這一門的思想學術,甚至孔、孟儒傢的學說,如《大學》、《中庸》,就根本沒有提到“社會”的觀念,更不會有什麽“社會福利”思想。當年,我在聽“社會福利”這一門課,剛由美國輸入中國,非常新穎時髦。我一邊聽課學習,一邊就提出不同意見。我說,在傳統的中國文化中,有關“社會福利”問題,從我自幼接受的傳統教育開始,早已深深種下這一門課的種子。大體來說,如恤老憐貧、敬老尊賢、存孤敬寡等等,都是幼少教育的重點。而且在儒、釋、道三傢的學說中,以及諸子百傢,統統有從“社會福利”出發的理論和名言。衹是大傢不懂中國“社會學”歷史的發展,沒有像西方二十世紀以來的文化,由資本主義的經驗,轉變成為新時代勞工福利,推廣到所有“社會福利”的實驗方法而已。我衹聽了幾堂課以後,那位在美國留學回來的博士教授,就約我大談其中國歷史上有關“社會學”的知識。後來幹脆請我演講“中國特殊社會史的演變”的專題。“特殊社會”是我當時新創的名詞,因為從戰國時期的墨子開始,幾千年來,都存在這種“社會”。即使如西洋各國也同樣存在。漸漸演變,就成為近代史上的“幫會”了。
  但到底我是在求新知,不是來賣舊貨。講了幾次,聽的人熱烈歡迎。我就見好便收,幹脆不去上課,自己看書研究,免得浪費時間,去聽幾十個小時的課,那我可讀多少的書啊!
  講到這裏,除了“宗法社會”、“大家庭”的精神遺風,演變成“宗族”的宗祠(祠堂)之外,由南北朝、唐、宋以後,中國社會佛、道兩傢的寺、院、庵、堂、道觀等等,都是有形無形兼帶着在做“社會福利”的工作。韓愈當時反對迎佛骨,接着,便寫了《原道》等大文章,反對佛、老,更反對一般人去出傢做和尚、做道士,認為是不事生産“無父無君”的不忠不孝。這個觀點,從政治文化的立場來說,一點沒有錯。但從整個“社會”的觀點來說,也未必盡然。過去帝王封建時代的中國,並沒有專管“社會福利”的機構,如果沒有這些寺、院、庵、堂、道觀來收容那些鰥、寡、孤、獨的人,試問,皇帝們、大臣們,包括韓愈老夫子,誰又來照顧他們呢?所以韓愈的侄子,出傢學道成仙的韓湘子,也衹好做兩句詩來啓發他老人傢,“雲橫秦嶺傢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了。社會上的人,到了某一環境,的確都有“傢何在”的情況啊!
  從“張公百忍”的故事說起
  在中國,“宗法社會”和“傢族”所形成“大家庭”的觀念,有四五千年前的傳統,在唐、宋時期,最為鼎盛。最有名,也最有代表性的歷史故事,就在唐高宗李治時代。正當公元六百六十餘年時期,高宗到山東泰山去,聽說有一位九代同居的老人,名叫張公藝,便很好奇順道去他傢裏看看,問他是用什麽方法,能夠做到九代同居而相安無事?這位張公藝請求皇帝,給他紙筆,要寫給他看。結果,他接連寫了一百個“忍”字。高宗看了很高興,就賞賜他許多縑帛。後來就成為歷史故事的“張公百忍”。不知道當時的張公藝是有意對高宗的啓示,或是對高宗的警告。無論怎麽說,他卻無意中幫了武則天。同時,也確實是他由衷的心得,說明做一個“大家庭”的傢長,等於是擔任一個政府機構、大公司的主管,也猶如一國傢的領導人,自己要具備莫大的忍耐和包容,才能做到“九代同居”而相安無事。
  大傢要明白,我們的中國由上古開始地大人稀,而且歷來的經濟生産全靠農業為主,土地與人口就是生産經濟、積纍財富的主要來源。在周、秦時期,封建諸侯的政治體製上,也多是重視人口。秦、漢以後,封侯拜相乃至分封宗室功臣,也都以采地及戶口為受益的標準。所謂“萬戶侯”等的封號,都是對文臣武將等最有誘惑力的,也是最想得到的大買賣。因此,人人都以多子多孫是人生最大的福分。當然,戶口人丁的衆多,是生産力和財富的原動力,不免形成大地主剝削勞動人工,壓迫小民的現象。但並不像當時西方的奴隸制度,其中大有差別,不可混為一談。我不是贊賞那種傳統的習俗,衹是在歷史學術上的研究,是非同異必須說清楚,提醒大傢在做學問、求知識方面的註意而已。
  同時,說明由於“宗法社會”、“傢族”的傳統,方形成後世“大家庭”、“大傢族”的民情風俗,産生貴重多子多孫的結果。人們要想教育管理好這樣的一個“大家庭”,比起管理一個社會團體,一個龐大的工商業集團,甚至比起一個國傢的政府(朝廷),乃至現代化的政黨,還要睏難復雜得多。因為治理國傢、政黨,管理社團,從表面大體上來說,他衹需要依法辦事依理處事,“雖不中,亦不遠矣”。至於公平、公正、齊治一個“大家庭”或“大傢族”,他的重點,在一個“情”,所謂骨肉至親之情上面,不能完全“用法”,有時也不能完全“論理”,假定本身修養不健全,大至傢破人亡、骨肉離散是很平常容易的事。
  舉例來說,在過去的社會裏,一對夫妻,生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幾乎屢見不鮮,是很平常的事。甚至愈是偏僻的農村,窮鄉僻壤的貧苦人傢,偏是生了一大群子女,比富有人傢、城市人傢,更會生産人丁。其中原因,並不衹是飲食衛生等問題,包括很多內容,一時不及細說。但古代的傳統,除了元配的夫妻以外,還准許有三妻四妾等習俗,所以稍稍富裕的家庭,以兒女成行來計算,還不衹三個五個,或十個八個來算人口的。如果衹以一夫一妻來說,他們生了五個兒子,討了五個來自各個教養環境不同的媳婦,在兄弟媳婦之間,互相稱做“妯娌”。每個媳婦的個性脾氣、心胸寬窄、慷慨慳吝、多嘴少話,個個自有各自的不同。五個兒子之間,也並不是由父母遺傳的生性一模一樣。假如和父母一樣,就叫“肖子”,肖是完全相像的意思;和父母下一樣,叫“不肖”,人不一定都是“肖子”。所謂“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也就是說和社會上的人群一樣,智、賢、愚不同,良莠不齊。再配上五個不同的“妯埋”,單從飲食衣着上的分配,日用品生活的分配,甚至彼此之間對待上下的態度等等,在任何一件小事上,就有隨時隨地的是非口舌。如果發生在外面社會上的人群,還可忍讓不理,躲開了事。這是晝夜隨時生活在一個屋檐底下的人傢,你嚮哪裏去躲。
  倘使加上還有三個、五個姊妹還未出嫁,日夜蹲在傢中的大姑、二姑、小姑等等,不是父母前的寵女,至少也是嬌女,對“妯娌”兄瞍、弟媳之間,對哥哥弟弟之間的好惡、喜怒、是非,乃至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可以鬧翻了天。還有能幹潑辣的姑娘,雖然嫁出去了,碰到對方女婿傢是有權有勢的家庭,或是貧寒守寡無所依靠的家庭,回到娘傢干涉傢務,或是請求救濟的。總之,說不盡的麻煩,講不完的苦惱,比起在政府官場中的主管老百姓的官,或是當管理國傢天下的皇帝,看來,還要難上百倍。因為做領導人的糊塗皇帝,或做管理百姓糊塗的官,衹要“哼哈”兩聲,就可以决定一切了。可是“齊傢”內政之道,不是“哼哈”二將就可了事的。“哼哈”二將,衹能在佛教寺院門外守山門,不能深入內院去的。
  我們這樣還衹說了父母子女的兩代。如果五個兒子媳婦,各自再生三五個兒女,那麽,一傢二十口或三四十口,還不算相幫的僮僕婢女,以及臨時外雇。乃至佃戶等相關的人了在內。再過一二十年,第三代的孫子,又結婚,又生兒女,那麽,這個所謂興旺的人傢,在四五十年之間,已是“百口之傢”了。因為過去的社會,通常是早婚的,不比現在。你們必須要瞭解,在孔子到曾子、子思、孟子的時代,甚至後世如我所講這種情狀的家庭,尤其是“皇室”或“諸侯”王傢,所謂數百口之傢,那是通常的事不算稀奇。
  可是,在我們的歷史上,所謂“五世同居”的“大家庭”,歷代都有,如在宋真宗趙恆的大中祥符年代(公元一○○八年),“醴陵丁雋,兄弟十七人,義聚三百口,五世同居,傢無間言”。尤其是最後一句的記載,實在使人不敢想象的敬佩。所謂“傢無間言”,是說全家三百多人,並沒有一點不和睦、不滿意而吵鬧起來。因此便可知道“齊傢”之道,是“齊”這樣的傢,不是如現代,乃至西式的小兩口子,把兩個鋪蓋,拼成一張大床,或兩張小床的傢。即使是對小兩口子的傢來講,又有幾對是白頭偕老、永不反目的呢!你看,“齊傢”,是那麽輕易要求,那麽稀鬆的世間人事嗎!
  照我默默的觀察來看,依照現代物質文明的快速進步和精神文明相對的衰落。不論是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甚至舉世皆醉的工商業競相發展,在不久的將來,人類社會不會再有家庭制度的存在,而且也沒有婚姻制度神聖的存在了!人類歷史的劇本看到這裏,我自己覺得可以“煞擱”了。因為我是一輩子看戲的,再看下去不是不好看,習慣不同就有點太陌生不大自在了!
  堯可不願多子多孫哪!
  講到這裏,又使我忽然想起孔子說的話,“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為了上面所講的中國過去社會的“大家庭”,依照孔子的話,“好古,敏以求之”,使我又想起孔子所再三推祟上古聖人皇帝唐堯的一則故事。根據歷史的記載說,堯治天下五十載,出外巡視,到了陝西華山一帶。華封人(管理華山地政的人)祝曰:“使聖人富、壽、多男子(願你長壽,大富大貴,多子多孫)。”堯曰:“辭(多謝你了,我不需要這些)。多男子則多慎,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我們看了帝堯辭讓別人祝福的話,實在很佩服,不愧可稱之為“聖人”,這也就是後世道傢思想的根源,具有出世懷抱的超然感受。但是華封人聽了,便又說道:天生萬民,必授之職,多男子而授之職,何懼之有。富而使人分之,何事之有。天下有道,與物皆昌。天下無道,修德就閑。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於帝鄉,何辱之有。
  看來,華封人這一段話,又是帝堯以後,儒、道本未分傢的共同思想。不過,要活千年纔厭世而去,未免又太奢侈了吧!正如佛說,長壽,是三災(刀兵、瘟疫、水火)八難中的一難。仔細看來,的確別有高見。
  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我們大概已經介紹清楚。也許,在你們現代一般從開始就先學新時代的文化,或一開始便從西方文化基礎學習的人,看來非常奇怪,好像西方的社會文明,根本就沒有這種情況存在。如果你是這樣想,那你就大錯特錯了。無論是歐洲方面的英格蘭、愛爾蘭、法蘭西、德意志等民族,乃至由各種民族所拼湊的“美利堅”國民,以及世界上任何地區和各國各地的少數民族等,在他的社會中,也都以擁有“故傢”或“世傢、“大族”而自豪、自傲的觀念存在,這是人性的特點,也可說是人性的弱點。舉例來說,在現代的美國,對於已故的總統肯尼迪,便有其特別的追慕之情。“肯傢”,也是美國的“世傢”、“大族”,在美國本土的人,也經常有喜歡講說或關心“肯傢”,以及別的“世傢”的許多故事。
  三七、傢傢有本難念的經
  前面所講,是因為要研究講解“齊其傢在修其身”的道理,必須先要明白中國文化兩三千年來,所謂“齊傢”之“”的內涵指標。因此大略介紹過去歷史上,所謂“大傢族”和“大家庭”的情況,是《大學》所指“齊傢”之道的重心所在。至於初由一男一女,兩相單獨建立的“小家庭”,是歸於“夫婦之道”的範圍,當然也和“修身”、“齊傢”有其基本的重要關係,但非本段文言的主要所指。
  修身齊傢的五個心理問題
  《大學》本文這一段“齊其傢在修其身”的內容,特別提出有五個心理問題,是主持傢政的人,也可以說包括所有主持一個社團,或政黨的領導人,本身最需要有自知之明,避免容易偏差、容易犯錯的主要修養所在。這五個心理問題的內容是:
  一、人之其(有)所“親愛”而闢焉。
  二、(人)之其(有)所“賤惡”而闢焉。
  三、(人)之其(有)所“畏敬”而闢焉。
  四、(人)之其(有)所“哀矜”而闢焉。
  五、(人)之其(有)所“敖惰”而闢焉。
  這五個“而闢焉”,也可說,就是人們容易犯錯誤的五個心理問題的專題。“”字,在古書古文上,有多重釋義,有等於開闢的闢,也有等於庇護的庇。但在《大學》本文這裏,“”,是等於偏僻、偏差,甚至有病癖的意義。我們先要瞭解這個文字上的意義,然後再引用比較淺近明白,在歷史上有過經驗的故事來做說明,就更容易明白這些心理問題了。
  我們想引用歷史故事來說明,也是為了配合《大學》所講“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傢”之標的來講。其實,由上面所提出最淺近平常的五個心理問題,上至帝王將相、王公大臣,乃至工商業團體,甚至現代所謂的民主黨派;下至每一個平民的小人物、小家庭,隨時隨地也都普遍存在這些問題。假如真要舉出實例,恐怕要用再多的貨櫃也裝不完的。衹是為人長上,或做父母的傢長們,一時很難“反躬自問”,很少有人肯自我反省而已。
  由“親愛”而産生心理偏差的故事
  有關第一個“人之其所親愛而闢焉”歷史故事的事例,便是《戰國策》所記載觸詟說趙太後的先例。在戰國的末期,燕趙兩國和西面的秦國最接近,也都是秦國急於想吞併的對象。剛好趙惠文王死了,他的兒子孝成王即位,年紀很小,是個寡婦孤兒的局面很難辦,衹好由能幹的趙太後親自出來掌握政權。秦國看到這個時機,就出兵急攻趙國。趙國沒辦法,就嚮齊國求救兵。齊國又把握機會要挾趙國,讓趙國必須派遣趙太後最寵愛的小兒子長安君來做人質,齊國就會馬上出兵救趙。趙太後不肯,大臣們極力勸諫她趕快派遣長安君去齊國,否則,就來不及了。趙太後就公開地說:“如果再有人嚮我說,要派長安君到齊國去做人質,我老婦必唾其面。”
  正在大傢毫無辦法的時候,趙國的一位老臣觸詟(官拜左師),忽然請求要見太後。太後想,他偏要倚老賣老來見我,一定和這件事有關,就很生氣地等着他。但觸詟是趙國的老臣,威望又高,所以雖然生氣,也還不失禮貌地接見他。觸詟老態竜鐘,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上來,嘴裏說:“老臣病足,走得不快,請太後寬諒。我因為很久沒有來晉見太後了,怕你玉體欠安,所以想來看看太後你啊!”太後就說:“我是靠坐鑾駕走動,還算不錯。”觸詟又說:“胃口還好吧?”太後說:“老了,平常衹吃流質的稀飯。”觸詟說:“我真老了,不想多吃東西。不過,每天勉強自己出去散步,走三四裏,算是運動。這樣,胃口就稍好一點,身體也舒服多了。”太後聽了便說:“老婦不能。”講到這裏,太後態度就變緩和,心裏也放鬆了。她覺得觸詟這個老頭子,完全是和自己說些老人話而已,大概不會講要長安君去做人質的事,也就完全放心了。
  跟着觸詟便說:“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願令補黑衣之數,以衛王宮。沒死以聞。”這是說,我有一個最小的兒子,名叫舒祺,很不像我少年時候的努力用功。不過,人老了總是疼愛自己的小兒子。我希望你太後開恩,叫他來補個王宮警衛隊的隊員。他有了一個位置,我也就安心了,所以我就不怕死地隨便說出來。求求你太後准許吧!太後一聽,就說:“好吧!他幾歲了?”觸詟說:“他衹有十五歲,雖然還小,但我怕自己快要死了,‘願及未填溝壑而托之’,所以要搶着來對太後請求。”讀了這一段,活像眼前看到一個很囉嗦的老頭子,嘮叨着為兒子求職說話。
  太後說:“大丈夫男子漢,也會愛憐自己的小兒子嗎?”觸詟說:“哦!男人們比女性還過分呢!”太後說:“女人和男人不一樣,愛是真愛。”觸詟說:“我看太後你愛你那個嫁去燕國的公主,比愛長安君還厲害。”太後說:“哪裏能比,我實在最愛長安君,他實在還太小啊!”觸詟說:“做父母的愛兒女,都是要為兒女長遠的前途打算。你太後送公主嫁到燕國去的時候,一步一步跟在她的後面,一邊又流着眼淚,擔心她嫁得太遠。看了,真夠難受的。但她出嫁了以後,你不是不想她,而且還隨時禱告老天保佑,不希望她會回來啊!那不是希望公主在燕國,生個兒子,可以繼位為王嗎?”太後說:“那是當然的,是這個意思。”他和太後的談話到了這裏,觸詟便說:“如果細算三代的事,我們趙國前面歷代的趙王,能夠繼位的後代子孫,好像存在的不多吧!”太後說:“都沒有了。”
  觸詟說:“其實,不衹趙國,其他各國的諸侯後代,能夠繼位存在的,有很多嗎?”太後說:“我沒有聽說過還有多少存在的。”
  觸詟便說: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長安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於趙。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後(指公王)。
  這是說,那些目前看得見的諸侯子孫們,都是在眼前就闖了大禍,本身受報應了。有些雖然遲了一點兒,大傢也眼見他們的子孫沒有好結果。難道是做人民的老闆們、做皇帝諸侯的子孫們,都不是善人嗎?其實,不是這個道理。因為這些高貴的子弟們,家庭出身太好,生來就自然有高貴身分的地位,但他本身對社會、國傢並無半點功勞,而且因為出身不同,生活“自奉”得很富厚、奢侈、驕縱。得來容易,習慣了不勞而獲,並且方便要挾,而取得貴重的資産太多了。例如你太後,現在隨便就封了小兒子做“長安君”的官位,又給了他許多肥好的房地産,把好的東西都給他,還有特別的權利。你還不趁現在叫他努力做一點對社會、國傢、人民有貢獻,有大功勞的事情。如果有一天,你像山崩一樣的倒下去了,那麽長安君有什麽辦法自己對趙國的老百姓做交代啊?所以我認為你愛長安君,是不及愛出嫁燕國的公主一樣深呢!
  講到這裏,趙太後全明白了。便說:“好吧!我懂了,隨便你怎樣辦吧!”於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幹齊。齊兵乃出。”原文寫到這裏,後面還附帶一段很有深意的結論說:
  子義(趙國人)聞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以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
  這是說,一個趙國人名叫子義的,聽到了這件事的經過內情,便說:“你們看,做人們大老闆的帝王,他們的子孫,也就是他們的親骨肉,還不能衹靠沒有功勞的地位,也不能靠沒有功勞的享受。不然,你雖然尊貴,滿堂黃金寶玉,也無法守得住的。何況我們做普通的老百姓,有財富,就一定可靠嗎?”
  我們引用這個歷史故事,是藉來說明“人之其所親愛而闢焉”的道理。因為一牽涉到親情、愛情,心理就有偏差,嚴重一點,就心理失常。那麽,所有的智慧、理性,就都會被自己的感情所蒙蔽了。正如歐陽修所說:“禍患常積於忽微,智勇多睏幹所溺。”豈但國傢大事,就是三傢村裏的貧睏小戶人傢,也隨時會有這種情況發生。何況那些有權有勢,或是財富大老闆們的家庭呢!所以“齊傢”之道,在“先修其身”的不容易了。尤其像現代的一傢衹生一個孩子的家庭,集中了大人們的親愛、哀矜、畏敬、敖惰,甚至賤惡於一個孩子身上。真是使人不寒而慄,不敢想象,將來後一代的子孫,是什麽樣的情況。
  由“賤惡”而産生心理偏差的故事
  有關第二個“(人)之其所賤惡而闢焉”歷史故事的事例,也就是孔子所著《春秋》中的旨在“責備賢者”的第一個歷史故事,在左丘明發揮解釋孔子的大義《左傳》上,所謂“鄭伯剋段於鄢”,就是最重要的先例。
  鄭莊公的生母武薑,生她大兒子莊公的時候,正在昏迷睡夢中,被驚醒痛醒了,所以在心理上有了主觀的成見,壓根就對這個兒子有反感。用後世俗話來說,這真是前世的孽。因此她鐘愛第二個兒子共叔段,她希望老公鄭武公把王位傳給老二。但當時在宗法傳統的習慣上,必須以長子作為王位的繼承人,如俗話所說:“皇帝重長子,百姓愛幺兒。”況且莊公從小便很聰明能幹,有機謀,當然就順理成章繼位了。可是他的生母心裏是很不高興,很不願意的。
  莊公即位以後,做母親的武薑,便要求大兒子莊公封弟弟共叔段到製邑去做地方首長。莊公明白母親的用心,就對媽媽說,那個地方地形險要,上代的虢叔就死在這個地方。媽媽!你老人傢另選一個地方吧!
  其實,莊公知道這個行政區域很富有,兵精糧足,弟弟去了要造反奪權就難辦了。所以對媽媽說假話,故意推托。這就是親生母子之間,在政治上、權利上鈎心鬥角,毫無“誠意”真情存在。武薑不得已,為老二要了京邑。莊公衹好照辦,因此大傢就叫老二共叔段為京城大叔。
  鄭國有一位大臣叫祭(蔡)仲,便對莊公說:“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這就是說,你把那麽大的最重要地區,封給弟弟去治理,對國傢安全來說,是有問題的。同時,又說了許多理由。鄭莊公聽了,半真半假地說,那是我媽媽姜氏硬要的,我做兒子的,有什麽辦法,祭仲便說,這佯做,你的媽媽也不會滿意的,“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莊公便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你放心,等着瞧吧!
  接着,老二共叔段又另外要求在鄭國的西邊和北邊的兩個大地區,一並歸到他的範圍,這已等於有全國一半的地盤了。宗室的大臣公子呂便對莊公說:“國不堪貳。”一個國傢,不能兩分。你究竟想怎麽做,要把國傢交給你弟弟,我們就去報到,不然,就應該另有處置。否則,全國老百姓,也弄不清楚大方向了。莊公說:“無庸,將自及。”你放心,沒有用的,他自己會倒黴的。事情愈來愈嚴重,公子呂又說一次。莊公便對他說,“不義不昵”,他老二不講情義,不和我做哥哥的親愛和睦相處。“厚將崩”,纍積罪過愈多,垮得更快。
  最後,老二共叔段什麽都準備好了,就要發動叛變,用武力來搶奪哥哥的政權,媽媽和他約定做內應,發動的日期也約定好了。莊公的情報很清楚,因此,就派兵去伐京邑。百姓也不擁護共叔段,所以他想搶王位的計劃,就全盤失敗了。最後,逃到鄢邑。莊公再命令伐鄢。共叔段衹好逃去投奔共國。因此,莊公下命令把母親遷出內宮,下放到一個小地方城潁去住,氣得狠狠發誓說:“不及黃泉,無相見也。”這就是說,除非我們母子兩人都死了,在地下纔再見面。換言之,永遠不想再見到媽媽了。
  當然,親生的母親,雖然最恨她的偏心所造成的錯誤,但到底還是有母子骨肉的親情。人世間最難解脫是情的作用,尤其是親情最難瞭瞭。所謂孝道,便是至情的表現。事後,莊公也很後悔,話說得太過頭了,事也做得太絶了。總算經過他的另一位功臣潁考叔的勸諫,為了兌現誓言,叫莊公挖了一條地道,再使母子相見,終使母子重新團聚了,恢復原來母子之間的親情。《左傳》記到這裏,便說:“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孝敬父母,是人性愛心最基本的真誠。孝敬自己的父母,又擴充到孝敬別人的父母,這纔叫做“純孝”。
  《左傳》的原文很精彩,文字寫作得很優美,而且簡練曉暢,翻成了白話文,反而沒有那種純樸深刻的風味了!我們小時候讀它,是要朗朗上口,背誦得出來,一輩子都有用處。變成了白話,就沒有深度了,看過了就會丟掉,很少有再啓發作用的價值了。孔子著《春秋》,是從他的故國魯隱公元年,也就是周平王四十九年(公元前七二二年),亞述帝國滅以色列的那一年開始。換言之,鄭莊公出兵打弟弟共叔段,就是發生在這一年的故事。孔子對鄭莊公的貶辭的要點,衹用了一個“”字。因為一個國傢,對敵用兵勝利了,纔可以叫“”。共叔段是他親兄弟,做哥哥的明明知道他被媽媽驕慣寵壞了,為什麽不在事先好好設法教導,至少,也應該預先防範處置。但鄭莊公卻用政治手段,故意培養他、放縱他,造成他犯最嚴重的錯誤,叫全國的人看清他的不對。又把他當敵人一樣,出兵去討伐他,表示自己的了不起。其實,鄭莊公從基本出發,完全是玩弄手段,製造一個罪過的圈套給弟弟和母親去鑽,因此而趕跑弟弟,甚至在徵戰中殺了他,還自充好人,是為國傢安全,不得已纔大義滅親,這就是陰險姦詐的用心。不但沒有兄弟友愛的親情,對母親更沒有真正的盡孝,為什麽不好好事先感化母親的錯誤,而且這樣做,更是大大不合於“治國”、“從政”的道德,是為後來春秋時期各國的諸侯,開啓了壞風氣的“始作俑者”。所以孔子衹用了一個“”字來標明他的罪過。這樣以一個字來批判善惡、是非,就叫做著《春秋》的“微言大義”的精神所在,也就是奠定了後來中國兩千多年,寫歷史用字用句的典範。
  至於對鄭莊公母親的偏心偏愛的過錯,孔子不忍心說“天下有不是的父母”而已。但左丘明卻根據孔子的《春秋》,“秉筆直書”,把鄭莊公和他的母親的不能“修身、齊傢”的前因後果,都記述得清楚,為後人做警惕的榜樣,這就是《左傳》所謂“傳”也。這也就是不能“齊傢”,不足以“治國”的“憲”榜。
  從“畏敬”鬼神說到近代“人造神”
  有關第三個“(人)之其所畏敬而闢焉”的歷史故事實例不少。嚴格研究,也很復雜,可以另成一個專題。而且牽涉的學科很廣,當然,主要的還是哲學和心理學、醫學等學,最為重要,因為這些科目,也是最有相關的學科。
  我們退而求其次,在這裏所謂的“畏敬”問題,其中包括有兩種成份,一是“畏”,二是“敬”。《大學》在這裏把這兩種內涵合稱為一個名詞,等於是由“畏”而“敬”的作用。這種現象在人的心理作用上,嚴格的說是普遍存在的。換言之,“畏敬”,它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尤其在宗教的心理學上,更為明顯。舉例來說,人為什麽懼怕鬼神?因為你不知它究竟是真的“有”,或是真的“無”。而且從有人類以來,個個說有,而人人又沒有真正的見過。說看見過的,或肯定相信的,究其實際,仍然多是捕風捉影之說,並不像自然科學,可以拿出實質的證據來。
  所謂鬼神之說,也就是概括“敬天”,或“敬事上帝”等等“形而上”,似乎另有一個作用的存在。不管任何一個頑強的人,雖然絶對不理會這些說法,但在他一生有某一種身心狀況發生時,仍然難免會起一種異常的感受,恐慌、懷疑。那便就是這種“畏敬”心理的原始作用。
  人的生命,有生必有死。但誰也一樣,平生所最畏懼的就是死。因為人人都沒有把握自己幾時會死?自己是怎樣死的?死了以後,究竟是怎樣的?死了以後,還有來生嗎?這些問題也都和“畏敬”心理的作用密切有關。
  不說死而說生吧!誰也不知道自己活着的一生,前途的遭遇會怎樣變化?受苦或享福?和我生活有關的父母、夫婦、兒女、財産、權位、主管、老闆、政府、國傢、世界等等,都在無法自定,無法可以前知之數的。因此,要算命、看相、求神、問卜、看風水(相宅、相墓地),甚至還請人來相看辦公室、床位等的所謂“不迷而信”的“迷信”專傢,就普遍地無所不有了。因為人們的心理,從來就存在着,有事事不可知,患得患失的畏懼心理。除了怕“生”怕死以外,怕沒有飯吃、怕沒有衣穿、怕投有錢用等等,無論窮富,誰也難免一怕,這就叫做畏懼。
  至於從小在傢,就畏懼父母、畏懼兄弟姊妹。讀書入學,畏懼師長。學成做事,畏懼長官、老闆,甚至畏懼同事、同僚。出門怕趕不上車,天晴怕下雨,不下雨的時候,又怕天晴。有人因為怕窮,怕失去了不能占有一切的希望,就不惜作姦犯法去偷人、搶人、害人。但也有人,為了怕違背道德,怕違犯法紀,而甘願窮途潦倒一生。幾乎一個人活了一生,隨時隨地都在畏懼中,但又自以為是、自得其樂的過了一生。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細數人生,誰又不在“畏敬”中過了一生。但是,世界上什麽是最可怕的呢?鬼神並不可怕,因為沒有見過。上帝、佛、菩薩也不可怕,天堂和極樂世界都距離我們太遠。最可怕的是“人”;更可怕的是“自己”;尤其可怕的是人自己所造成的“人”神,它的代號,叫做“權威”。其實,權威衹是虛名,它沒有一個東西,但它又把握支配了一切的東西,它是以一個孤苦伶仃可憐的人為形象,是“寡人”、是“孤傢”,他使人不想接近,又想接觸。望望然是很渺小,又好像很偉大,總之,是人人自我矛盾所造成的一個“偶像”。最好的“偶像”,是沒有一個他的自我形式,是以人人心中各別自我所形成的一個“偶像”。它使人人心中自我自生有“畏敬”成癖之感。這樣,就是《大學》所說,“(人)之其所畏敬而闢焉”的最高原理。
  先不說過去歷史上的往事,衹以我所經歷過的時代,由二十世紀初期而到現在。小的時候,開始接觸文化,也和衆人一樣,喜歡讀各種名人的傳記,拿來對比中國歷史上的人物。那個時候,開始讀德國的威廉二世和什麽鐵血宰相俾斯麥,很新奇很驚訝。其他如興登堡、福熙元帥,包括鋼鐵大王卡內基等等,都是新鮮的玩意。聽的是李鴻章,以及日本明治維新的伊藤博文,仰慕的是曾國藩、石達開等等。但這些也衹屬於少年時期的憧憬而已。
  到了北伐前期,那時,印刷術已稍發達了,到處可以看到一張又一張由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的袁世凱、張勳到奉、直戰爭的大帥們,和革命先驅孫中山、黃興,甚至什麽國民革命軍的北伐總司令蔣介石的畫像。一個個都是人們所製造的“權威”,令人望之似乎“畏”而生“懼”,但未見得有“敬”意的存在。
  接着而來的,便是二十到三十年代,西方歐洲的國際局面變了,什麽意大利新興時髦的法西斯領袖墨索裏尼,是如何的梟雄,怎樣的了不起。跟着而來,德國的領袖希特勒,如何的梟雄,怎樣的了不起。中國無人可及,墨索裏尼也還差一點。天上的飛機,可以丟什麽炸彈,汽車以外,又有機械化的部隊坦剋車;機關槍、迫擊炮是怎麽的厲害。俄國又自“十月革命”以後,有了蘇聯第三國際,列寧是怎麽的神聖。日本的威風可怕,也製造了東條英機和土肥原,更是囂張。趕快去找《墨索裏尼傳》、希特勒的《我的奮鬥》等書來看。當然,那時的美國,還算是老實關鎖自己在太平洋的東岸,印象還不算太壞。
  換言之,這個時候的歐洲,如德、意兩國,都在人造神,要使人“畏而懼之”,猶如希特勒和墨索裏尼一樣。而在中國也開始學步了,出現了什麽“救星”之類的口號。後來不久,那些製造人造神的(公司)夥伴們,好幾個都成為我的朋友,也可以說,我成為他們的朋友。但很抱歉,我始終衹能作為他們的“諍友”,內心裏還弄不清楚是什麽原因,總覺得“大不為然”。也許是我讀的綫裝古書太多了,總覺得“立德”和“立功”,好像不是這樣就可以的。
  可是,那個時候,社會上又流行出版美國人著的什麽《演講術》和《馭人秘訣》等書。接着到了抗戰初期,我的朋友蕭天石又出了一本《世界名人成功秘訣》的書,我看了對他說,你是寫書出名成功了,也許會害了別人的。他要我寫序言,我推辭了三十年後,纔為了他的友誼而寫了一點意見。
  從這個時期開始,有些朋友們,訪問德、意回來,受了墨索裏尼、希特勒的影響和忠告,真的開始極力造神。蘇聯也一佯,列寧早已成“神”了。有一次,在電影院“神像”出現時,大衆肅立的時候,我輕輕問身邊留學蘇聯的朋友瀋天澤,他們怎麽搞成這樣?他說:“蘇聯也是如此。有一次,列寧自己單獨去看電影,‘神’像出現了,列寧自己坐在那裏不動。他旁邊一個老頭子嚇住了,趕快拉他一把,叫他站起立正。不然,‘格別烏’會抓你去受罪的。”列寧還是不動,衹對那老頭子笑一笑。我聽了就說:“我總算懂了項羽的話:‘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也正是發自這種心理的。”站在我右邊的朋友葉道信就說:“老弟,你還太嫩了,我二十年的革命,還不及我現在當了三個月的‘袍哥’。你在邊疆的時候,為什麽不試着自己製造自己,就會懂了。”說話的老兄,他也是留學蘇聯的。但新近卻加入“哥老會”,做了一步登天的“舵把子”(竜頭大哥),所以纔有這樣的感慨!我說:“我嘗試過味道了,不想上癮成癖,所以溜了!你去做山大王過癮吧!”大傢彼此會心一笑。
  但是,匆匆三四十年的時間,這些一幕一幕的現代史,都已過去,神像也一個一個不見了,好像是徹底打倒迷信了。可是,人們仍然在造神,仍然在搞個人崇拜,好像不塑造一個“孤傢”、“寡人”,自己就“六神無主”、無法玩弄“跳神”的法術似的,真是何其可悲啊!二十世紀的大半時期,好像都在人造神的“神人合一”的時代。
  從史實中領悟“畏敬”的正反道理
  講到這裏,我們姑且例舉一個歷史上的故事,給大傢參考,可以由此而悟入“畏敬”心理正面和反面的教育道理。
  在春秋的後期,齊國的賢相晏嬰(子)已死了十七年了。有一天,齊景公公開請諸大夫(大臣)們宴會,高興起來。自己起來射箭,但並沒有射中箭靶上的紅心。可是大傢一起叫好。齊景公一聽,變了臉色,嘆了一口氣,挂上了弓箭回宮去了。
  這個時候,一位大夫叫弦章的進來。齊景公便說,自從晏子捨我而去十七年了,再也沒有一個人對我說不對的話,沒有人能夠當面明白指出我的過錯的,你看,今天,我射箭,明明太差勁,但大傢都異口同聲叫好,這樣對嗎?
  弦章就說:這是大夫(大臣)們的不肖(不對)。大傢“知不足知君之善。勇不足以犯君之顔色(沒有勇氣,不怕你不高興而生氣)。”但是有一點是一致的,“臣聞之,君好之,則臣服之。君嗜之,則臣食之。夫尺蠖(蚯蚓類)食黃,則其身黃。食蒼,則其身蒼。君其猶有陷(等於憾字)人言乎(你皇上有什麽辦法叫別人都不恭維你呢)?”齊景公一聽,便說:你說得對。今天我和你的談話,“幸(你)為君,我為臣”。
  說到這裏,正好有人報告,海邊管理漁業的來進貢一批魚。齊景公就說,撥五十車的魚賜給弦章。因此,大路上都被到弦章傢去送魚的車子塞滿了。弦章就過去拍拍送魚的人的手說,剛剛“皇上”射箭的時候,所有在場的人都叫好。他們就是想像我現在一樣,可以得到“皇上”賞賜的大批魚啊!從前晏子在世的時候,碰到這種事,他一定推辭不肯收受,他衹是直話直說,糾正皇上的過錯。現在他死了,大傢都衹知道諂諛拍馬屁,說“皇上”好聽的話,其目的,衹想為自己鞏固權位,升官發財。所以“皇上”箭射歪了,還一起叫好呢!我現在輔助“皇上”,沒有什麽功績.反而得到那麽多魚的賞賜。完全是違背晏子政治道德的行為。因此,我决定不接受皇上的賞賜。你把所有的魚都送回宮去。“君子曰:弦章之廉,乃晏子之遺訓也。”
  漢代劉嚮,曾經為齊景公這個歷史故事,寫過短評,他說:
  夫天之生人也,蓋非以為君也。天之立君也,蓋非以為位也。夫為人君行其私欲而不顧其人,是不承天意,忘其位之所宜事也。
  這是說上天生人,都是平等的,並非是指定哪個來做為人君或領導人的。就算是上天給你機會,立你為人君或領導人吧,也不是衹叫你占住那個位置,來滿足個人的私欲,而不顧一切人民所指望的大事業。如果做人君的是這樣一個人,那麽,他就是不虔誠奉承天意,忘記了他占有這個人君之位,所應該做的事了(其實,古人所說的天意,也就是後世人所說的命運和機會的代名詞而已)。又如說:
  明主者有三懼:一曰處尊位而恐不聞其過。二曰得意而恐驕。三曰聞天下之至言而恐不能行。
  齊景公出獵,土山見虎,下澤見蛇。歸召晏子而問之曰:“今日寡人出獵,上山則見虎,下澤則見蛇,殆所謂不祥也?”晏於曰:“國有三不祥,是不與焉。夫有賢而不知,一不祥,知而不用,二不祥。用而不任,三不祥也。所謂不詳乃若此者也。今上山見虎,虎之室也。下澤見蛇,蛇之穴也。如虎之室,如蛇之穴而見之,曷為不祥也。”
  這些歷史文化上的故事,都與《大學》所說“齊其傢在修其身”的“(人)之其所畏敬而闢焉”,都有相關的經驗之談,值得參考,或者多少會有啓發,使你有所“悟”處。“畏敬”的心理,不衹是在對上輩的父母,或長官而言。如兄弟之間、夫妻之間,也很容易形成偏差。我們也可以看到有些家庭,因為有一個哥哥或弟弟、姊姊或妹妹,個性特別或比較有才能,也就容易形成“畏敬”的心理,甚至父母反而怕了子女。
  這些事例,古今中外,在社會上也並不少見。至於一般人所說的“怕老婆”、“怕太太”,當然,也包括妻子怕丈夫的,也是並不少見的事實。在歷史的故事上,比較出色的,就如漢宣帝時代的霍光,功在漢室,比伊尹放大甲、周公輔成王等歷史事跡,都很類同。但為了“畏敬”他的妻子霍顯,為了女兒做皇后,最後弄得身敗名裂、傢破人亡。
  又如隋文帝楊堅“畏敬”他的老婆獨孤皇后的偏見,結果,兩夫妻都受了第二個兒子楊廣隋煬帝的陰謀欺騙,弄得一下所創的統一國傢局面,就此而亡。
  從史實中體會“哀矜”的正反作用
  有關於第四個“(人)之其所哀矜而闢焉”歷史故事的事例,我們衹舉出漢武帝與漢宣帝三四代祖孫之間的宮廷(家庭)變故,就是最好的說明。
  公元前九十二年到六十六年之間,是漢武帝劉徹的晚年,因為誤信寵臣江充的挑撥離間,造成了西漢歷史上有名的類似宗教迷信的事件,所謂“巫蠱”一案。殺了自己的兒子(太子)劉據全家,包括劉據的三男一女,以及諸皇孫、皇孫妃、皇孫女。當時在他嫡係的曾孫輩中的劉詢(初名病巳),還不滿一周歲。也被關押在專為王侯、郡守們所設的“郡邸獄”中。廷尉(猶如現在執法的部長和最高法院的審判長)邴吉,參加審理這案。他心裏知道這是漢武帝一時糊塗的暴戾舉動,而且可憐這個皇曾孫劉詢是個無辜的嬰兒。他就派了一個罪刑很輕,而且剛生了孩子的女犯人,叫她做劉詢的奶媽,喂他奶吃。
  這樣過了五六年。這個時候,又有那些專講那“望氣”一套的方士們,說長安獄中有天子氣。傳到最迷信神仙的漢武帝耳朵裏,當然立即發生作用,就下詔:“獄係者,無輕重,一切皆殺之。”命令到達關押皇曾孫劉詢的監獄,邴吉就關閉獄門,拒絶接受詔命。他說:“他人無辜死者,猶不可,況親曾孫乎!”這樣,就堅持一夜。天亮了,那個派去執法的“謁者”(傳達官)郭穰對邴吉的抗命,也無法處理,衹好回宮奏報。
  在這個時候,漢武帝的頭腦,好像清醒多了,就嘆口氣說:“天使之也!”不但沒有再追究,而且下詔大赦天下罪犯。邴吉就把劉詢送到他祖母史良娣的娘傢,交給史良娣的母親“貞君”撫養。
  後來,又有詔,要他認祖歸宗,把他放到宮廷的邊捨“掖庭令”張賀那裏收養。掖庭令,是職掌後宮貴人、采女等總務的官職。張賀原來曾經派在被殺的太子劉據那裏任職。太子(劉詢的祖父)對他很好。他“思顧舊恩,哀曾孫(劉詢),奉養甚謹”。張賀本來還想把孫女嫁給劉詢做妻子,因為他的弟弟張安世反對作罷。但他不死心,正好和他的職掌有關的一個單位“暴室”(是管關押宮中皇后、貴人有罪的拘留所,也是宮女們的醫療所)的主管官“嗇夫”(官職名稱)許廣漢(他同司馬遷一樣,犯了罪,接受“腐刑”,變成了太監,派在這裏做主管)有一個女兒許平君,美麗老實。張賀看中了她,就和許廣漢商量,願意自己拿出傢財,為劉詢作聘金,娶他女兒。許廣漢答應了。回傢同他妻子一講,太太大發雷霆。她說:“一般看相、卜卦、算命的,都說我生的女兒將來大富大貴,怎麽可以嫁給一個沒落皇孫,窮極無聊的賴小子。”但是,許廣漢已經答應了張賀,就不變更諾言。把女兒嫁給劉詢,小兩口子很恩愛,不到一年,生了個兒子叫劉奭,就是後來的漢元帝。
  劉洵這個時候,依靠許廣漢兄弟,生活在一起。同時,衹有與外婆史傢往來。但他也肯上進讀書,就跟東海學者復中翁學習《詩經》。“高材好學,然亦喜遊俠,鬥雞走馬。”到處亂跑,所謂:“上下諸陵,周遍三輔(首都長安以外附近各地區)。以是具知閭裏姦邪,吏治得失。”因此,他不久做了皇帝以後,成為一代明君,廟號宣帝。歷史上的皇帝,死了以後,得個“宣”字的謚號,並不太多啊!足以夠得上稱“中興”的,纔用“宣”字。如史稱:
  帝(指漢宣帝)興於閭閻(起自民間),知民事之艱難。霍光既薨,始親政事。厲精為治,五日一聽事(朝廷會議,當面聽匯報)。自丞相以下,各奉職奏事。敷奏其言,考試功能(聽了匯報,再考察他執行實踐的績效)。及拜刺史、守相(等於省級間地方首長,不過,那時社會形態不同,人口少,不像現在一省那樣繁復),輒親見問。觀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質其言。有名實不相應,必知其所以然(講的和做的不同,都能知道他根本問題的原因所在)。常稱曰:庶民(老百姓)所以安其田裏,而無嘆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惟二千石乎!(這是給郡守、省級地方首長的實物待遇,每月糧米二千擔。但各級各有差等。這更是指地方首長和基層政治好壞的關鍵所在)。以為太守吏民之本,數變易則下不安。民,知其將久,不可欺罔,乃服從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者,輒以璽書勉勵,增秩賜金。或爵至關內侯。公卿缺,則選諸所表,以次用之。是故漢世良吏,於是為盛,稱中興焉。
  其實,西漢的皇朝,從漢武帝以後,能夠由劉詢來繼位做了皇帝,使漢室中興的功勞,可以強調的說,完全是邴吉的陰功積德所造成,但他從最初救了劉詢這個嬰兒,又找奶媽養了他,使他長人成人,甚至嚮霍光推薦他做了皇帝,劉詢都不知道內情。邴吉也始終不說,既不表功,更不邀寵。起初衹為同情、哀矜(憐憫)、仁慈、正義的心理出發而已。
  劉詢漢宣帝做十一年皇帝以後,因為一個老宮女自己表功,告訴宣帝過去二十多年前,曾經在掖庭做過你皇帝的保姆,是怎樣的保護你,纔講出當年在監獄中的情形。宣帝一路追究下去,找到當年的奶媽,纔知道都是邴吉的功勞。史稱:“上親見問,然後知吉有舊恩,而吉終不言,大賢之。”宣帝是讀《詩經》出身的,因此,他就引用了《詩經》上的一句話說“無德不報”,就封邴吉為侯。對於當時保護有功的人,那個老宮女和奶媽等,都加賞賜。但在要封侯的時候,邴吉卻病倒了,漢宣帝怕他死掉,很擔憂。夏侯勝便說:“有陰德者,必享其祿。今吉未獲報,非死疾也。”果然,不久就病好了。
  漢武帝臨死的時候,把衹有十三歲的太子弗陵托孤於大司馬大將軍霍光、金日碑(匈奴人)及上官桀。這個太子後來就是漢昭帝,很聰明,可惜短命,衹做了十三年的皇帝就死了,還沒有兒子。霍光就和大臣們會議,迎接劉氏皇室一位昌邑王即位,不到一年,發現這個皇帝“淫戲無度”,又經霍光和朝廷大臣們决議廢了他。在這個時候,邴吉纔出面對大將軍霍光說:
  今社稷宗廟(劉氏的國傢天下)群生之命,在將軍之一舉。而武帝曾孫名‘病巳’,在掖庭外傢者,今十八九矣。通經術(詩經、論語、孝經等),有美材,行安而節和。願將軍决定大策。
  “光會丞相以下,議定所立。”因此,劉詢纔得以繼位,做了皇帝。他的出身經過艱難麯折,並非是純粹的“職業皇帝”,所以後來才能成為漢室皇朝的一個“明主”。所有這些經過,可以說,都是邴吉一手所造成,多方極力“誘導”一個劉氏孤兒做為明君的成功史跡。
  霍光對劉傢的政權,的確也做到了不負漢武帝的所托。結果,為了老婆霍顯,要把女兒推上皇后的寶座,謀殺了漢宣帝在“貧賤夫妻”時候的許平君皇后,因此而弄得傢破人亡。歷史上既贊許霍光,又替他惋惜。最後為他加上一句評語,是“不學無術”四個字。
  後來在宋真宗的時候,寇準使真宗在“澶淵之役”上立了大功,但被丁渭等同僚的挑撥,說他是拿皇帝性命來作賭註。因此遭貶,路過四川,碰到張詠。寇準請張詠對他的事作一句公平的評論。張詠衹對寇準說了一句:“霍光傳不可不讀。”寇準回來,再拿《漢書·霍光傳》來讀了一遍,讀到最後的評語“不學無術”一句,就笑說,這纔是張詠要駡我的意思呢!
  再說,有關於“(人)之其所哀矜而闢焉”。同樣的道理,相反的結果,仍然可在漢宣帝的歷史故事中,看到成例。
  漢宣帝劉洵,因為少年未得志時候的妻子(皇后)許平君,被霍顯謀殺以後,非常傷心,就立了他和許平君初婚第一年所生的兒子劉奭做“太子”。並且特別挑選後宮無子,而且做人很謹慎的王婕妤(婕妤,女官名,等於後世的妃子)做皇后,叫她認養“太子”(後來王婕妤的娘傢,就在漢宣帝以後,歷代出皇后,因此培養了王傢的後代出個王莽篡漢。你看,歷史故事的前因後果,真很難說得清楚)。劉奭長大成人以後,個性溫柔,又很仁慈,並且極喜歡儒傢的學術。看到他的皇帝父親宣帝所用的大臣,多半是講究“法治”,註重“吏”治,刑法比較嚴厲,心裏很不同意。有一天,他陪皇帝父親宴會,找個機會對宣帝說:“陛下持刑太探,宜用儒生。”宣帝一聽,變了臉色,很嚴肅的對兒子說:
  “漢傢自有制度,本以霸(道)王(道)道(傢)雜之,奈何純任德教(衹講道德),用周政乎(還用周朝的禮法嗎)?且俗儒(通常一般讀書人)不達時宜(不能通達時勢合適的變化),好是古(認為古代做對的)非今(現在都錯了),使人眩於名實(被理論邏輯搞昏頭腦),不知所守(他們又不知道自己該守的本分),何足委任。”乃嘆曰:“亂我(劉)傢者,太子也。”
  從此,宣帝對太子比較疏遠,而且很想換另一個兒子來做太子。但因為劉奭是許平君皇后所生,而且夫妻父子三人,都是從平民艱苦中出身,尤其對他的生母許平君,情深義重,曾經還答應過她,一定把她所生的兒子立做太子。所以始終下不了决心,最後,還是讓他做太子。等到宣帝死後,劉奭即位,就是漢元帝。果然,從此以後,西漢劉傢的天下,就黯然衰落了,直到王莽假藉儒傢的學術篡位。不是劉秀“光武”中興,漢朝的政權,也早就換了他姓朝代。這便是“(人)之其所哀矜而闢焉”反面的作用。
  “哀矜”用現代話來說,便是“憐憫和同情”。“矜”這個字,包涵有“自滿”及“憐惜”幾重意義。《大學》在這裏所用的“哀矜”,是憐憫、同情的意思。猶如孟子所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它是人性固有的愛心和同情心。尤其是女性在這方面的反應,比之男性更為明顯。因此常常有人引用古代成語,所謂“婦人之仁”。其實,不要輕易麯解“婦人之仁”這句話,把它當作無用的代名詞,擴充“婦人之仁”,纔是大仁大義、大慈大悲。就怕你如“婦人之仁”的仁心都沒有,就不必假藉大仁大義來掩飾自己了。例如,佛說慈悲,就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仁”字同一意義。但佛把“仁”心用兩極分開來說,便叫“慈悲”。“慈”是如父(男)性、陽性的愛,“悲”是如母(女)性、陰性的愛。“慈悲”、“仁愛”、“哀矜”本來都是好事,但亦不可以受自己心理的蒙蔽,發展變成偏嚮的一面。如果變成偏心、偏愛,下但不能“齊傢、治國、平天下”,甚至也不能“修身”,不能自處。
  我們也可以從佛學中去瞭解“慈悲”另一面的作用,如說:“慈悲生禍害,方便出下流”。這種道理,和人生實際行為的結合,“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不然,就猶如現代一般人,在那些報屁股或雜志的尾巴上,看到學到一句“愛心”,或“愛的教育”的皮毛,就一味衹以“愛”啊“愛”的教養子女,最後多半變成“愛”之反而“害”之了。希望大傢真要“好學”、“慎思”去“明辨”它纔對。
  從史實中瞭解“敖惰”的心理背景
  有關第五個“(人)之其所敖惰而闢焉”的內涵,須先瞭解所謂“敖惰”兩個字的意義。在這裏所用古文的“敖”字,就是後世常用的“傲”字,也就是“驕傲”的“傲”字。但嚴格來講,“驕”比“傲”更厲害。“傲”是內在的,正如古人所謂,此人有“傲骨”、或有“傲氣”,這還代表了有一點贊許的意思。“驕”就有使人受不了的粗暴之感了。如果又“驕”又“傲”,那就什麽都免淡了!例如我們現代,常常為了某一件很榮耀、很得意的好事,便說“值得驕傲”。那就完全用錯了詞句,把中國人自己,變成沒有文化的國民了。這是幾十年前,那些翻譯者的粗心大意,把Proud這個洋文字翻譯錯了。事實上,是叫做“值得自豪”的意思,那就對了。“惰”字,當然是指“懶惰”的“惰”。但嚴格的說,“惰”是不太勤力,不太勤快的意思。藉佛學來說,叫做“懈怠”,太過鬆“懈”,又是得過且過,馬馬虎虎了事,就是“怠”。換言之,“懈怠”就是“惰”。 “懶”就不同了,此“心”從“賴”,根本上,就是什麽都不願意做,不肯動,不想動作,這就叫“懶”。正如《西廂記》上的一句詩說,“萬轉千回懶下床”,那是真“懶”。
  但《大學》上,卻把“敖”和“惰”放在一起,這個用字的方法真妙,它就代表了一種心理狀態。因為自“傲”而養成“怠惰”的習性。猶如富貴中人的子弟,古代所謂“世傢公子”或“千金小姐”,現代所謂“高幹子弟”或“豪門”,富有人傢的小老闆們,因為從小出身受家庭、環境的影響,不知不覺自“傲”慣了,就什麽事都“懶”得去做,變成“頤指氣使”的神氣;努努嘴、擡擡手,或用一個指頭點一點,或用眼睛瞪一下,指揮別人去做。這就是“傲惰”的形象。
  我看,現在很多年輕的父母,專講所謂“愛心”的教育,常常養成孩子指揮父母大人去做事,孩子反而大模大樣,坐在那裏擺架子。這真使人“望之生畏”,衹好心裏暗嘆一聲“阿門”(祈禱完了最後的一聲)!
  我們人與人之間的閑談,經常會碰到有人問起:你看,將來的社會,或將來的時勢怎麽樣?這是人人關心的問題。從前跑江湖、混飯吃的算命先生,有一句成語說“上門看八字”。這是說,衹要進到你的門口,四面八方看一看,早已知道了你這一傢,興旺不興旺,
  不必要等你報上生辰年月,命已算過了。你要問將來的時勢和社會趨勢,多看一下後一輩的孩子教育文化,就可大概知道未來了。孟子有一段活說得很對:
  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陷溺其心者然也。
  這是說,富貴的家庭,或是社會富有了,就會養成青年人多“賴”,愛炫耀、愛耍闊、愛奢侈、好高騖遠。社會苦寒,家庭貧窮,就會使青年人容易走上“暴戾”憤恨的路上去。這並不是天生人才有什麽差別的作用,衹是因為受環境壓力,造成心理沉沒的後果。除非真能刻苦自勵,專心嚮上的人,當然也可以能夠跳出“世網”的。又如我們小時候讀的成語所說,“國清才子貴,傢富小兒驕”,“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衹為貧”。雖然短短一兩句話,如果你能“聞一而知二二”,也可瞭解它和孟子所說的這段話,都是同一意義。這樣,就可以知道《大學》所說“敖惰”的心理情狀,它的內涵並不簡單。
  現在我們姑且舉出歷史上的事例,用來反映“敖惰”心理的正反面等情狀。首先,引用的歷史故事,便是大傢平常所熟悉的越大夫范蠡,他輔助越王勾踐復國滅吳以後,便飄然浮海而去,轉到齊國,改變姓名,自稱“鴟夷子皮”,在海邊從事農業,親自耕種,“苦身戮力,父子治産”。勤苦積纍資産,沒有多久,就成為數十萬金的富翁了。齊國的人,知道他有經營致富的經濟才能,便請他出來做國傢的財“相”。他很感慨地說:
  居傢則緻千金。居官則至卿相。此布衣之極也。久受尊名,不祥。
  因此辭職不幹,而且“盡散其財,分與知友鄉黨。而懷其重寶,閑行以去,止於‘陶’,自稱‘陶朱公’”。再和兒子從事農牧,兼做賤買貴賣的生意,“逐什一之利”。不久,又“貲纍巨萬”。天下稱陶朱公。他在陶地,又生一個最小的兒子,我們通常叫做“幺兒”。這個時候,他的第二個兒子在楚國,不知道為什麽事殺了人,坐牢判死刑。陶朱公知道了,便說:
  “殺人而死,職也(依法抵命,應該),然吾聞千全之子,不死於市。”叫最小的兒子到楚國走一趟,看情形。
  “乃裝黃金千鎰,置褐器中(破舊灰色的背包),載以一牛車”,就要小兒子出門了。但他的大兒子不同意,一定要自己去楚國看二弟。陶朱公堅持下允許。他的大兒子就說:“傢有長子曰‘傢督’,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遣小弟。是吾不肖。”便要自殺。陶朱公的太太便說,你一定要派小兒子去楚國,未必能保得住老二的命,現在先死個大兒子,怎麽辦?在老婆和大兒子的雙重壓力下,陶朱公也沒辦法了,不得已,衹好由大兒子去楚國,並寫了一封信,叫大兒子到了楚國,就送給他的老朋友莊生。而且吩咐兒子,把這一車個鎰黃金交給莊生,“聽其所為,慎無與爭事”。大兒子告辭出門,又私自帶了“數百金”上路。
  到了楚國,找到了莊生。他住在城外郊區茅草蓋的房子,看來很窮。但他照父親陶朱公的意思,把信和千鎰黃金都交給了他。莊生看了信,就說,知道了,你趕快回傢去,千萬不要在楚國等消息。就是你弟弟出獄,也不必問其所以然。快走。陶朱公的大兒子聽了,衹好告辭出來。但並不回傢,偷偷找個地方住下。把自己私下帶來的黃金,另走門路去活動,找到楚國的政要貴人,要設法救小弟出來。
  莊生呢,雖然窮居楚國,但是廉直之名,全國皆知,“自楚王以下,皆師尊之”。他雖然接受老朋友陶朱公送來千金,並不想要,他想救了老朋友小兒子的命以後,再全數退回,纔是對好友的真情。所以收了黃金,便對他自己的老婆說:“此朱公之金。如有必病不宿誡(他這樣做啊,等於是病急亂投醫)。後復歸(事後要全數歸還),勿動。”但陶朱公的大兒子不懂他的用意,認為這個老頭子“殊無短長也”(他有什麽好辦法)。他衹是為了父親的命令,照辦而已,心裏實在捨不得。
  莊生找個機會去見楚王閑淡,便說:“夜觀星象,天象有變,對楚國可能發生災難,怎樣辦呢?”楚王一聽便說:“這樣就做一件大好事來消災祈福吧!”因此,楚王就派人先通知執法的官吏,把有關刑法的重案,暫停執行。這個消息,被陶朱公大兒子的那個政要知道了,就來對他說:“你弟弟有救了,一定快要出獄了。”
  陶朱公的大兒子一聽,就問:“你怎麽知道?這樣有把握嗎?”那個政要便說:“我知道楚王快要發佈大赦令了。因為他每次大赦以前,都有這種舉動。”陶朱公大兒子一聽,真可惜他父親送給莊生的千鎰黃金,反正要大赦,弟弟一定出獄,豈非浪費了千金之貲,愈想愈心痛,就去再見莊生。“莊生驚曰,‘若不去耶?’(你還沒有走啊?)”他就說:“不好意思,沒有聽你的吩咐,因為我實在不放心弟弟的案子。現在聽說要大赦了,所以想先來嚮你辭行。”莊生一聽,喔!你送來的黃金,都在那間屋裏,你趕快搬走帶回去。這位朱大公子也就老實不客氣,親自去把黃金都搬出來帶走了。
  莊生第二天,馬上又去見楚上說:“你要大赦做好事,消災免難是可以的。不過,外面已經有了謠言,說是陶朱公拿了大批黃金,買通關節,所以你的大赦,是為了要放陶朱公的小兒子。”楚王一聽,大怒。馬上命令執法官,立刻先把陶朱公小兒子正法,然後再來大赦。因此,陶朱公大兒子,衹好去為弟弟收屍搬喪回傢。回到傢裏,他的母親和傢人,都痛哭不止。衹有陶朱公反而笑着說,我早知道他去了楚國,他的小弟一定要被殺掉了事。這並不是他不愛弟弟。因為他“顧有所不能忍者也”。他從小和我一起,勞苦耕田,辛苦經商。他知道為生活太睏難,愛錢如命。所以他認為白白丟了千金,很捨不得。我本來要老幺去辦,是因為他出生以來,就在富有的家庭環境中長大。玩頂好名牌的車子、養名馬、名狗,花錢滿不在乎!“豈知財所從來,故輕棄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為欲遣少子,固為其能棄財故也。而長者(老大)不能,故卒以殺其弟。事之理也,無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喪之來也。”
  歷史上還記載了陶朱公的經營産業及財富,有三徙(三次遷居別地)三散的經歷。這也就是根據范蠡自己的名言所說,“大名之下,難以久居”的原則。有名與有錢,都不是人生的大好事。但是世界上的人,都在拼命追求名利和權位,怎麽說也是白費的。衹有在名利、權勢上親身打過滾的人,纔比較清醒了一點。但是,都是已經到了“屍居餘氣”的時候,雖然清醒了,太陽就立刻要下山了!像范蠡的一生,除了事功以外,自處之道,非常高明,可說是千古一人,不愧是正統的道傢人物。
  我們引用歷史上所載有關陶朱公的這件故事,說明“敖惰”的心態。從陶朱公親切說明刻苦成傢子弟節儉謹慎的習性,容易偏嚮於吝嗇;出生於富貴家庭子弟的習性,容易養成偏於放浪輕財“敖惰”的習性。
  但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也有許多的例外。以我自己一生的經歷來體會,單在錢財方面來說,有過極大艱難困苦的經驗,身無分文求一飯而不可得的遭遇;也有撒手千金,不知財之所從來的境界。有“臆無不中”,經商得利的時日;也有一夜之間,全軍覆沒,依然兩手空空,身無長物的打擊。所以我常說笑,你們的經濟學,是從課本上學來的,我是從經驗上得來的。衹有成功的經驗,還衹算一半,要有失敗的經驗,纔算滿分。世界上最睏難的是一塊錢,古人所說“一錢逼死英雄漢”,那是事實。有了資本,以後賺錢,那是一半靠聰明,一半靠運氣。衹有從勤勞節儉得來的,纔是根基踏實。賺錢發財很難,但有了錢財以後,用錢更難。用得其時、用得其分、用得其當,並不容易。而且必須要知道財富是不屬於你的,是屬於整個社會人類的。你縱使有了財富,那也衹是有了一時的使用權而已。它畢竟非你之所有,衹是屬於你一時所支配。
  這篇有關陶朱公的文章,我在十二歲半的時候,由於父親的教導背誦過來。但我真懂得這篇文章的時候,已經過了“不惑”之年了,所以說到這裏,便有不勝感慨之思,倚老賣老又多廢話了,抱歉。
  另一篇文章,也是和“敖惰”問題,很有相關的,便是東漢時代馬援《誡兄子(侄兒)嚴敦書》。後來在民國二十年左右(公元一九三一年),好像在中學國文課本上有過,大傢都可能讀過,就不必多說了。馬援的一生,也真是了不起,但最後臨老的時候,仍然免不了遭人排擠,受到歷史上算是很高明厚道的光武帝劉秀所貶。除此之外,以歷史的經驗,說明“(人)之其所敖惰而闢焉”的故事。你衹要去讀《舊唐書》上所記敘初唐開國功臣的後代子弟,如房玄齡、杜如晦、徐(李)世勣等人的傳記,便可知道那些“五陵貴公子,裘馬自輕肥”的結局是怎樣的,就能明白《大學》所說的“敖惰而闢”的學問修養之道,是有多麽的重要了。
  問:所謂“敖情而闢焉”,是否具有更多方面的理解,例如我們看到某一位同學,聰明才智的確大有過人之處。但因為他太過自負,而且又理想不平實,便成了“恃纔傲物”、“落落寡歡”的個性,幾乎對任何人也看不慣,任何事也不肯將就,衹自沉沒在他自己的煩憂中,這種心態也應該就是“敖惰而闢焉”的情況吧!
  答:你所說的,完全正確。你可以說聞一而知其餘了。不但對“敖惰而闢”這一個問題的內涵,應當由多方面去理解,然後“觀過而知仁”,用此反省自己的心理行為,同時瞭解其他如前面所說的幾個問題,都是同一意義,不衹是一端而已。擴充這樣的所知所行,再能影響他人,感化其餘,這纔是合於中國傳統文化所說的真正“儒行”之道。
  如果再進一步來說,曾子在《大學》中所提出人之所“親愛、賤惡、畏敬、哀矜、敖惰”五個重點,是屬於最容易構成心理偏差的大方向。我們所講,衹是大略加以研究理解而已,實際上還是很簡化的。倘使照中國文字學來說明,他這五個名詞所包涵的問題,都有正反雙嚮和多方面的內容存在。而且一個字,就包括了一個概念,並非是兩個字,衹包涵一個問題。例加,親和愛、賤和惡、畏和敬、哀和矜、敖和惰,每一個字,都包涵有不同心理狀況、不同意識形態的心理現象。並非是兩個字或多個字,衹是代表了一個概念。這就是今文和古文不同的特點。
  因為古人讀書就學,從幼童開始,光學“小學”。這裏所說的“小學”,不是現代化的“小學校”。這裏所謂的“小學”,是先要真正瞭解每一個中國字的具體內涵,它為什麽要寫成這樣的結構?它代表了什麽一個概念?不是像其他民族的文字一樣,有的是先有了概念,用音聲拼合,再構成了一個字。所以在過去我們讀書識字開始,由傳統的教導所得知,上古人類文字的結構,有三個兄弟的不同:一是右行,如梵文等,以形聲為主。二是左行,如“麼麼文”,但早已失傳。三是直行,如中國文,方塊字,包括“六書”(六種結構的意義)。由古文“小學”之學的發展演變,到了漢代,就産生對古文、古字的研究考據,便叫做“訓詁”之學了。至於註音,甚至概括今古方言讀音的不同,便發明中國字的拼音方法,所謂“反切”的拼法,那是在東晉前期,因翻譯梵文佛經,采用梵文形聲的方法,開始製造“切韻”等學理。可以說,大要是得力於西域東來的高僧鳩摩羅什法師等,和他在中國的高僧弟子們所創造的成果。這些廢話,都是為了同學的發問所引起的補充說明。
  給自己、父母、領導人的啓示
  現在我們回轉來,歸到《大學》本題,有關前面所說“所謂齊其傢在修其身者”,五個“修身”的心理問題,使我們拖延了一段時間,好像愈說離題愈遠。其實,原本《大學》的本身,是有它一貫的次序,在論說道理方面,一層一層的轉進而已。但它始終沒離開《大學》開頭所講“知”的學問,和“止於至善”、“止”的修養實踐效用。因此,他接着便說出最重要的結論:
  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故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此謂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傢。
  這是說,一般人儘管疼愛自己的傢人和兒女,但必須明白在疼愛好的同時,還要瞭解他有反面的壞處和惡習慣。換言之,當你討厭自己的傢人和兒女,同時,也要切實瞭解他有美好的一面。不可以單憑自己私心的愛好或厭惡,就全盤偏嚮。但是,人是很可憐可悲的,往往衹憑自己的主觀成見,就否定了一切。因為人是最難反觀自己,最難反省自己的。所以曾子便很感嘆的說,人能不被自己主觀成見所蒙蔽的,舉目天下,實在是很少見啊!但他並非說是絶對沒有,實在是太少了而已。因此,他又引用當時民間老百姓的
  俗活說,一般的人們,都不知道自己的子女,他有潛伏的惡性習氣,正如不知道自己種的稻穀植物的苗芽,天天成長的多大多好啊!
  當然,曾子所引用的,是春秋戰國時代的俗語,所以便自己註明是“諺曰”,“諺”就是土俗言語的意思。如果我們也引用後世農村的土話來說,例如,“兒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傢的好”。前句便有類似的意思,不過說得更淋漓痛快。但曾子是大儒,他不會引用這樣不雅緻的活。我本來就是老粗,也來自田間,所以便“肆無忌憚”地亂用。
  曾子所引用諺語的第二句“莫知其苗之碩”,很有意思,如果你是在農村長大,便會知道,老農友們每天還沒見亮就先起身,走到自已種的地裏轉一圈,看看自己種的稻穀麥子,老是那麽高,沒有長大很着急。但偶然回頭,四面一看,別人種的好漂亮長得又快,看來實在很泄氣。其實,別人看他的,也一樣總覺得自己的不如他人。為什麽呢?因為天天在眼前看,就看不清楚究竟了。所以,凡事要冷眼旁觀纔清楚。俗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看人也是同樣的道理。又有一句土話說“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是嗎?這是因為丈母娘“愛屋及烏”,愛自己女兒“所親愛而闢焉”的影響啊!
  再進一層來講,《大學》在這裏所講的五個“修身、齊傢”的方向,必須要明白,並不是對現代小兩口子的“小家庭”來說,這是針對古代宗法社會所形成的“大家庭”、“大傢族”來說。換言之,這裏所說的“修身、齊傢”之道,由小擴大,也就是對做國傢領導人的王侯將相所講的領導學問和修養。如果照現代來說,凡是政府或政黨、社團、工商業的公司、會社等的領導主管,要講什麽治理或管理之學的,便首先須要瞭解自己的修身問題。
  我們須知道所謂的“”,是由一個人和另一個異性的密切結合,共同組成物質生活和精神生命的具體象徵。由一男一女變成夫婦的關係,必然就會有了子女,再變而成為父母。有父母子女,當然會有兄弟姊妹的形成。正如孔子在《易經·序卦》下篇所說:
  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錯,是相互交錯的意思)。夫婦之道,不可以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恆(卦名)。
  但從社會學的另一觀點來說,人都是社會的成員。而人需要生活,生活必須要人與人之間的互利互助,因此就形成了人群合作的社會。而把“”的關係,不當作社會的基本成員。“”,衹是整個社會成員的個人私有關係而已。由於這種理念。而發展成為社會公有、共存、共享的目的。這種思想的理念,雖然是“陳義甚高”,而在以人為中心的世界,基本上始終不能解脫以“”為中心的作用。因為人是有情欲也有理智的,畢竟不同於無心無知的礦物、植物,也不同於一般動物,可以完全機械式地加以限製管理。因此,在人的社會中,始終存在着以“”為主體的結構。但這個結構,在哲學的邏輯上,也衹是一個具體的象徵而已。可是由於有這個具體的象徵,“”與“”的聯合集成,便形成為一個社會。換言之,“”是社會的基本單位,由於“”的擴大為社會,社會便是一個“大家庭”。“”與社會的再擴大結合,就形成為一個更大的結合體,那就是所謂的“國傢”。由此可以瞭解,無論是舊學或新知,這樣說過來那樣說過去,說來說去“歪理千條,正理一條”。看來,我們傳統文化中的《易經·序卦》所說,依然是千古常新,仍然不能外於此理此說。
  明白了原本《大學》所說“”的觀念,是“大家庭”、“大傢族”的“”之內涵,它跟西方後期文化所說的社會,是有相同的性質。同時,需要瞭解《大學》所說的“修身齊傢”之道,可說是指示我們對於家庭和社會團體,乃至政府、政黨、公司等的領導哲學的認識,和領導人的學問修養的目標。
  例如一個人,處在社會某種領導的地位,不管所領導的人有兩個或多個,乃至成千上萬,所負擔的責任,就是這個社會的大傢長的任務,而且又略有不同於自己血緣所屬家庭的關係。因為所領導的人,來自四面八方,每個人的出身背景、家庭教養、文化教育程度,甚至宗教信仰等等,都各不相同。尤其如我們大中華的民族,因為有幾千年文化的各種薫習更為復雜。我還住在美國的時候,常常對華僑社會中的同胞說,我們的民族習性,有兩個人在一起,就會有三派的意見。而且正如我們自己的批評,“內鬥內行,外鬥外行”,這真是最可恥、最要命的惡習。所以我們上古傳統的文化,早就教導我們,做一個領導人的三大任務,就是要“作之君,作之親,作之師”,“如臨父母”、“如保赤子”。必須自己要求學養的成就,是可以為這個社會的長官(老闆)。同時,也可以為這個社會的父母親人。更重要的是,也可以為這個社會的大導師。同時,對於所領導的社會成員,要耐心地教育他、教養他,就像父母或保姆對待孩子一樣。當然,如果是在負責教育的崗位上,也必須要有做學生的領導、父母、保姆一樣的修養學識和心情纔對。不是衹做一個“經師”,傳授知識。必須要同時是一個“人師”,有形、無形教導一個學生或部下,怎樣做一個人。當然,假如能教導出一個學生,最後成為“完人”或“真人”,那就可說已對得起自己的一生,是為“聖人師”或“天人師”了!
  我們瞭解了前面所說這樣一個大原則以後,便可知道面對任何一個猶如“大家庭”的社會團體,和我們所接觸的左右、上下、前後,任何一個人,彼此之間,隨時隨地,都很容易産生“親愛而闢焉。賤惡而闢焉。畏敬而闢焉。哀矜而闢焉。敖惰而闢焉”的情形。如果我們要在歷史上列舉這一類相關的故事,甚至從現代社會上的個案來說明,那就需用現代的電視、電腦來演出,可以夠半生或一生來工作了。我們衹能到此打住,繼續下文的研究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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