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谴责 檮杌萃編   》 第六回 學步後塵苦心獨運 榮膺簡擢襢腹雙棲      錢鍚寶 Qian Yangbao

  任天然奉委署理廬陵縣,因這前任範星圃是既得明保,又得密保的人,接手真不容易。所以到了任,無一事不細細的虛心請教,那範星圃卻因調了首縣匆匆就要起程,凡事衹虛說大意就已雙旗榮發。那知任天然接印之後不到一月,那範星圓手裏所結的案子,有大半全來翻控。任天然想:這廬陵的百姓真個刁健,前官初去就想翻案,必得要警戒一二纔好。及至坐上堂細細的一問,再把捲裏的堂判一看,纔曉得這位名吏的審理詞訟是有斷無聽的,不拘你什麽案子,他衹把兩造的呈子約略一看,就拿定主意如何斷結,到了堂上大致問了幾句,就照他自己的意思判斷,不管你平服不平服,勒着具結,兩造再要辯論,他就把驚堂一拍說:“本縣一天要審結多少案子,還要辦多少別樣的公事,那有工夫同你們多說呢?”又傳別案的人證審問了。可憐這兩造花了多少錢,費了多少事,才能到得公堂見了縣官,含着多少下情,要想伸訴卻竟不容置喙,就這麽模模糊糊的斷結,有些案子此造吃虧彼造還占便宜,有些案子所斷的辦法竟與兩造的事理全不對應,弄得原被告皆覺為難,有一兩起跑去上控,上面總說這縣官是一個名吏,所斷極為公正,不得逞刁讀訴,就使問或批準讓該縣提集人證復訊秉公定斷,到了縣裏還是給代一個硬斷了事,所以後來必然沒有人去上控。可見這地方百姓,遇着了明幹的官府比遇着那昏冗的官府更要苦呢。任天然到任之後,百姓見他審了幾起案子,都是平心靜氣一個一個的細問,遇到那鄉下老實膽小的人,更是和顔悅色的問話,使他走了那懼怯官府的心,得以盡情傾吐,到了判結的時候,還要盡問他們有什麽不平的地方儘管申訴,不必勉強,總要兩造真正情舒心服無話可說之後,令其具結就是。
  遇到刁狡健訟飾詞逞辯的,他也是按着本案的事理中證的口詞,同他詳詳細細的辯駁,使他遁詞俱窮,偽情畢露,然後加以懲戒。所以,這些舊案都來翻控。任天然見他們有這種苦衷,卻也不能替他們伸理。但是,前任結過的案,其中清理實在相懸的呢,自不能不為之平反,但凡大致不差的,也還要牽就原斷,以存此體,比那自己手裏審理的案子,更多一層為難。
  再查查他辦的那些學堂、警察、工藝廠、農學廠,外面的裝滿,都極為冠冕,細按起來,則學堂的教習就先不能服人,警察除掉官府經過站道整齊,此外的責任沒有一人知道,工藝廠不過雇了幾個外間開鋪子的匠人,在裏面隨意教教,農學廠更無道理了,籌的經費半屬紙上談兵,接起常年實在數目來,沒有一半可靠,有些捐款都是硬逼着那人承認,好在衹要他在紙上寫幾個字,並不逼着他要現鈔,那些人也衹得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答應了再說,刀一要按簿實追起來,那可就真正為難,即令叫他傾傢販業,亦復無補於事。辦的人呢,說的天花亂墜,占了面子走了,可難壞了這位接任的官,若要據實上達,不但上司未必肯信,必說前後任不合,故意挑剔,而且總還是責成後任妥為整理擔子,還是脫卸不掉,徒然多一痕跡,況他是擾臺明保的人,擾臺斷不肯自己認錯,恐怕還要說接任官無纔,連現成的事都做不好,前一有個撤調,自己的功名還在其次,那後任來的官,鑒於前車勢必變本加厲,地方上更要吃苦。任天然想到這層,衹得靜氣手。已替他逐件設法料理,總弄到四平八穩,使前任的罅隙皆彌,百姓的元氣無損,卻真費了許多心血,纔算替這位名吏揩幹淨了屁股。偏偏他的一位本府苑大等名式金的,本是一位青年翰苑理學名儒放出來的,不曉怎樣得了心疾,初僅談到公事東拉西扯鬍帝鬍天,還不要緊,有一天三更多的時候,忽然把任天然傳了去,任天然不知何事即至,見了面這苑太尊說是他的兩位如君要謀害他,叫任天然替他拿辦。任天然曉得是他有些瘋了,同了府裏的刑鈔師都帶勸帶攔的鬧了一夜,纔把這位太尊的痰火壓平了些。過了幾天,這位苑太尊到底跑進省去見了撫臺,談他衙門裏姬妾、僕役、幕友、當差同着地方紳士都要想法謀害他,連縣官都被他們串通了,好容易纔逃進省來,要求派兵查辦。擾臺聽了十分詫異,後來細看他的神氣,曉得他得了瘋病,衹得將他留省醫治,另委了一位全太守景周來署這吉安府事。這全太守號似莊,是任天然的安徽同鄉,由蔭生用的光祿寺署,正截取同知分發直隸署,官聲很好,在河工裏保了知府,一位直隸藩臺很為賞識,請製臺明保他了,恰好這位藩臺升了江西撫臺,就把他奏調過來。
  梁培帥到了任也很喜歡。他在省裏當的都是面子上的要差,同任天然也常見面很要好,任天然卻曉得他的脾氣,口裏極其謙和脫俗,那堂屬的規矩儀節可絲毫錯他不得,膽子板小,肩膀極窄,可什麽事都要盡到,他的屬員無纔,他竟要當面嘲笑,屬員有纔卻不免暗中忌妒。任天然聽見他來做本府,曉得又要多費一番心思去對付他,打聽他到了就趕緊遠遠的接出去。見面的時候,這全太尊就說道:“我們至好,何必如此客氣?以後大傢總要脫略些,不要拘這些官樣文筆纔好。”任天然連連答應,卻是參堂站班上衙門沒有敢少一點過節兒,供應的也格外周到,三日兩日總到他衙門裏走走,大事小事無不上去請示,卻把那辦法暗暗的度到這全太尊心裏,讓他吩咐出來.上行的稟帖,通變有面子的事體,總說是出自本府的主意,下行的告示遇有討好的地方,總說是府憲的恩典。所以,一年下來,這位全太尊同他共的極為合式,兩季的考語都極好。後來新放的實缺到任,這全太尊交卻回省,又在撫臺面前極力的保舉,這架培帥真是個愛纔的上司,第二年又是一個明保。那範星圃是送部引見,全似莊、任天然也都得了傳旨嘉奬。
  再說那範星圃做了兩年首道,又到他本任東鄉做了兩三年,那官聲也與在廬陵差仿不多。那曉得他的官運甚好,他的傢運卻不佳,他的世兄已有八九歲了,本是種過牛痘的,不知怎麽又出起天花來,碰到一個庸醫,用了兩貼涼藥以致內陷,這位少爺竟被散花天女收去。他的太太,是漢黃值道羅歡悅的千金,正因嬌兒夭折不勝傷感,忽然,又接到漢口的電報,羅歡悅中風出缺,這位羅氏夫人,痛子哭父水米不沾,淹淹成病一個多月,日復一日,也就駕返瑤池。這位名吏就抱哀師之痛,又增錦瑟之悲,未免有情,誰能道此計心再戀。此東鄉縣缺,請咨入京引見梁培帥,望他飛飭倒也十分高興,登時委員接署又替他加片奏保,請予破格錄用。他在省中料理交代,結算私囊也忙了幾個月,纔帶了夫人兒子的靈樞,順便回杭安葬。然後到京,仍舊住的是西河沿高升店,這時候,他的老師洪中堂正是軍機第一位當權的,他帶了一桶江西官窯磁器,一個亨達利買的英國最大八音鐘,一套銀水碗,一枝羊脂玉的如意,幾套空織的袍褂,兩盒真正萬州血燕,配了些浙江水禮,孝敬老師。老師見了甚為喜歡,全數賞收,同他當面道語說:“你在江西的官聲真好,很替傢做臉。”談了半天,次日又去見了屏大軍機,扯了那位賈端甫把兄。這時候,賈端甫已經補了主事,得了秋審處的提調,這刑部司官進了秋審處的四提四坐,那提升京察外放是可以操券的,彼此宦途得意,相見甚歡。賈端南道:“上年得信,曉得老弟斷弦甚為記念,近來已續寫膠麽?”
  範星圃道:“期年纔遇,尚未議及,卻也在四處留心,老哥有甚麽相巧的人傢,尚求代為作伐。”又談了半天方散。範星圃這回到京原想京城當道,闊老之中有甚麽相巧的姻緣,結他一重也可以,做一個泰山之靠。到京裏打聽了一陣,竟沒有甚麽機會,那些黑尚書乏侍郎他又看不在眼裏,也就有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光景。到京以來,終日酬應,空的時候也不多,晚上有時還要同着兩位軍機闊少票號財東,到那石郎鬍衕韓傢潭一帶領略領略風景。
  有一天,一個通裕金店掌櫃的鬍式周談起說京裏有位姓華的大富翁,真是傢貨百萬,京城張傢口做的生意不知多少,前年死了。衹有一個兒子還小,兩個女兒卻生得貌比嬙施,纔逾左鮑,就是絲竹管弦、琴棋書畫也無一不精。範星圃聽了甚是動心,就托鬍式周替他打聽打聽,說合說合,朗式周慨然應允。
  過了兩天去問回信,明式周說打聽得這兩位姑娘說親的雖多,他的娘卻還沒有答應,就是星翁的事情也托人說過,那邊也沒有回報,卻也沒有就允嫁,再托人探探罷。過了幾天,又去催那邊,還是個活動話,範星圃甚是焦急無聊。有一天傍晚,應酬清些沒有坐車,也沒有帶傢人,獨自一個到外門散散,順步走到前門口,看這些車馬往來嘈雜,無處立足,又走了幾步不覺進了城,走到玉河橋邊,這地方寬闊平整,遠看着洋場上一道平路兩面洋樓,倒還有些風景。正在看着,忽然,一個車把勢跑到面前說:“老爺坐車去逛逛罷。”範星圃問他到那裏去逛,那車把勢道:“衹要老爺賞二兩銀子,包你有好地方去。”
  範星圃一想,本來聽見京裏有種黑車,這大約就是了,好在今天無事,試他一試何妨呢。就在身邊拿了二兩一張的銀票與了這車把勢,那車把勢把車趕過來,也是個大鞍見車,那匹騾子也很高大,比外頭雇的要好得多呢。跳上了車,先也是慢慢兒的走,後來這車把勢加上兩鞭,那騾子就如飛的跑去,左轉右彎不知繞了多少圈子,真弄得不辨東南西北。看看天色黑了,這車把勢也不點燈,任着這車在黑地裏走。範星圃心裏倒也有些發急,然而無可奈何,衹好聽他去跑。總走了有一個多時辰,纔到了一個宅子門口,車把勢把車停住說;“請老爺下車。”
  範星圃道:“烏黑的下來怎麽呢?”車把勢道:“那不是有人來接了麽。”再一看,果有一個人提着一個燈籠前來引導,就跳下車,車把勢又交代了一聲:“老爺緊跟着他走,不要亂跑。”衹得隨着燈籠進了大門,一進麯麯彎彎不如走了多少路,有些門口也有人坐着,有些地方也有人往來,卻彼此都不聞問。
  範星圃心裏也有點數兒,衹跟着燈也不去管他那些。末後走進一所高大上房,是五開間大玻璃窗,就有老媽把他領到上首一間外房坐着,也有些丫頭老媽在裏頭,也不來問他的信。停了一會,搬出菜來斟了酒,請他坐,一個丫頭低低的說了句:“奶奶就來。”又隔了一刻,又有兩個丫頭掌着燈,照着一個二十左右的美人進來,一張鵝蛋臉,高高兒的鼻梁,一雙桃花眼光彩照人,風神俊逸。進了門就說:“忝怕你餓,所以叫他們先開飯,我卻失陪了。”範星圃也站起來招呼了一聲說:“奶奶賞飯也不敢客氣,已先吃了兩杯。”這位奶奶也就在旁邊坐下,丫頭遞上杯筷,也陪着吃。範星圃低低的問了聲芳名,那奶奶望他笑了一笑,沒有回言,他也不敢再問。吃完了飯,那奶奶輓着他手到房裏坐着,也是有說有笑的,卻絶不問及姓名來歷。房裏收拾的美麗非凡,牀上是錦衾綉褥,彩慢羅幃,靠牀面前一張條桌子,那邊一個鐘箱,裏面一架大挂鐘,陳設的光怪陸離,範星圃也看不清這許多,大約是同那聊齋上所說的天宮一般。又坐了一會,一個丫頭拿了兩碗冰燕場送與他,同那奶奶各吃了。一個老媽子就來開了輔,下了羅帳,走到範星圃面前說:“老爺先睡。”範星圃就把外面衣服脫下,那老媽子接了過來連忙折好收入櫃裏。範星圃又要了夜壺解了小手,上牀脫衣擁裝而臥,那老媽子把牀面前的鞋子也收起來。那位奶奶還坐在窗口吃着水煙,同丫頭、老媽們說笑。又一會兒,聽見院子裏許多男人傢腳步聲音,又聽見一個人喊了一聲道:“九奶奶睡了沒有?”一個老媽子連忙應道:“沒有睡。”衹見一個男人傢,有三十多歲的光景,走了進來。穿着袍褂,戴着翎頂,隔着帳子,卻看不出那頂子是甚麽顔色,大約總不是緑的。進房就在當窗的椅子上坐着,一個丫頭忙點了火過來裝潮煙,一個老媽子倒了一碗茶,那奶奶也同他談了些閑話。忽然,看見這男人傢站起來,身朝牀面前走,範星圃雖是個極有主意的人,到這時候,也不由的嚇得汗流浹背,想今天可是毀了。幸虧這男人傢是走到鐘面前看時刻的,說道:“呀,已經快兩點,不早了,我要去了。”那九奶奶道:“這個鐘總快到將近一刻的光景,明兒要收拾呢。”這男人道:“那容易,你明兒交代長富就是了。”說着招呼掌燈老媽子打起簾子,這男人傢走了出去,範星圃纔放心。然後,這位九奶奶卸了妝,解了手,用了水,丫頭收拾幹淨,把挂的保險燈吹息了,留了一張桌燈,移在牀面前條桌上,關了房門退入後房。這位九奶奶一笑,搴幃解衣入帳。畢竟這一宵風味如何,做書的沒有幹過這種險事,不敢妄談,或者同在上海堂子裏吃過雙怡,大致差份不多也未可知。第二天,到八點多鐘纔起來,還是那個打燈籠的把他送了出去,依舊是那輛車,上車之後仍!日轉了幾個彎子,不過覺得比昨天晚上快了點,到了玉河橋,那車把勢說道:“老爺請賞點酒鈔,另外雇車去罷,我不能送了。”範星圃跳下車,又給他十吊鈔的票子,自己步行出城,回到店裏,他的那些傢人說:“老爺到那裏去的?昨兒傢人們找了一晚。”
  範星圃道:“被一位老爺拉去打了一夜的牌。”又問有沒有事件,那傢人回道:“沒有甚麽事,就是通裕鬍老爺今晚清在國興。”範星圃一人靜坐,想起昨夜雖是十分繳幸,卻也十分危險,這種事真不可再的,倒是這華傢的親事,那是可以財色雙收的事,今晚必得再切切實實托一托鬍式周。晚上,鬍式周來催請到了國興,那國興主人佩秋就連忙迎着招呼進去,其時到的客人還少,範星圃就拉了鬍式周到旁邊密密的同他談這華傢的事體,鬍式周說道:“華傢呢也還願意,但是,聽說有位江蘇引見的道臺還有位翰林也在那裏求親,所以,華傢還要揀一揀呢,我再竭力的替你想法罷。”稍停,客齊入坐,不過是兩位京友,還有幾位外鄉進來引見的,因為書裏沒有他們的事,做書的也就不去打聽他們的姓名,想來看書的也不限言要一個個去考究的。
  近來,京裏自從南班子一來,甚麽林佳生、謝珊珊、楊寶珠、花寶琴名震通過,朝貴爭趨,不但令那北地胭脂減色,就是這菊部生涯也幾乎為他們占盡,竟緻車馬寥寥,這些相公卻也遠不及。從前做書的也懶得細細的去摹寫他們,大約不外乎唱兩枝麯子,敬兩杯酒而已。隔了幾天,天氣漸暖,是在園子裏引見的。範星圃居然蒙恩召見了一次,又到各位軍機那裏叩謁,洪中堂說:“上頭意思很喜歡,大約就有好音,你且等着罷。”厲大軍機也說:“朝廷正在破格用人,上頭說你人很明白,大約是個好消息呢。”範星圃回到外城又應酬了幾天。那天,正在店裏剃頭,衹見賈端甫飛了一個信來說,頃接寧河師函知閣下已簡守衡州,專此馳賀雲雲。接着,又見一個專馬來,是頭班達拉密孟京堂的信,也是這話,叫趕緊到園子裏預備謝恩,他這一見歡喜不盡,隨後,就有長班人等,前來道喜。這天本來還有酒局,趕緊叫人辭了。一面套車到園子裏,托孟京堂辦了謁恩折子,又到洪中堂、萬大軍機兩處轉了一轉。第二天,折子進去又叫了一回起見下來,就到各位軍機那裏叩謁,幸喜在園子裏住的都不遠,一天就可以見齊,那洪中堂、厲大軍機自然有一番欣賀勉勵的話。在園子裏住了三天才得回城,道喜的紛紛不絶。
  那如天下的事喜必成雙,這範星圃竟是催官紅鸞同時照命的。原來那華傢因求親的多,主意正在不定,聽見範星圃放了缺,看這個人以一個知縣就特旨簡放知府,將來必定要大闊的,就有了幾分意思。鬍式周又去討信,華傢說:“好是很好,但是要想請過來讓大姨太太見一見,不知肯與不肯?”鬍式周道:“大約總做得到。”趕緊跑來告訴範星圃,範星圃歡喜非常,約定改天過去見,因為要冠冕些,連夜托鬍式周捐了個三品銜。
  到了那天,鬍式周來約他,就戴瞭亮藍頂戴,拖着條重綫的花翎,穿着一身簇新的袍褂,釘了一副釘綫的孔雀補子,坐了大鞍兒車,用着頂馬,同着鬍式周的車一齊來到華傢。見那宅子也很象樣,有個管帳的出來迎到第二進廳上坐着。停了一刻,裏頭說聲:“請!”那管帳的領了範星圃款步而入,看那位大姨太太已經立在堂前,也衹四十左右的年紀,據說姓黎,是個清風店的名妓。範星圃因為想他的女兒,也管不得這許多,見面就行了大禮。那位黎姨太太卻也回了禮,就請在堂屋裏坐着,丫頭送上菜來,黎姨太太問了些到京的情形及傢裏的人口,範星睏-一回答,覺得兩邊房裏有許多人看,釧韻衣香隱隱約約,但不知可有那心上人兒在內,想來總不見得好意思自己偷看的。
  談了一會,黎姨太太說:“請範大人外邊用點心罷。”範星圃就出廳到外邊用了點心,同着鬍式周一齊托那管帳的道謝上車回去。次日,鬍式周前去問信,那華傢見這位花太守一表人才,風流驚灑,前頭太太又無兒女,那有不允的呢,不過要在京招贅住兩個月才能動身。鬍式周告訴範星圃,自然一一遵命。就檢了日期行聘下禮,好在那女傢一切妝奩都是現成的,喜期離下定的日子衹隔了半個月多。這天,華傢請了幾位做京官的親友,陸這新郎。原來這位華富翁正室早放,這黎姨太太生了兩位千金,大的叫素芳,今年十九歲就是今日的新娘。小的叫紫芳,纔十六歲。這黎姨太太生了兩位千金之後,七八年沒有坐喜,華富翁又討了一個蕭姨太太,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延年”,可憐不到三歲,這富翁一病嗚呼,丟下這百萬傢財,留此一些錢。這兩位姨太太,一個說入門在先,一個說母以子貴,彼此各不相下,華富翁在日就已分居。這天喜期,雖曾扼人通知那蕭姨太太,也沒有前來見禮,這黎姨太太可也不去再請。晚間酒闌人散,範星圃進了洞房,見這新人玉潤珠圓,溫和明媚,真個名不虛傳。這一宵恩愛,做書的也就描寫不荊範星圃放出那一種藉玉憐香的手段,真個是閨房之內事,有甚於畫眉數日之後,不但調得這新婦宛轉隨人,就是那位小姨也就熟不拘禮。有時討論些古今的詩詞,有時講究些名人的小說,到了傍晚,三個人就煮酒談心。這位泰水夫人;司或也還入坐湊趣,又嫌悶酒沒味,行行酒令,猜猜詩謎,繼而又定了個以麯代酒的罰例,好在這一位風流太守,兩個窈窕佳人皆是知音,更唱互酬極盡激閨樂事。這一天,範星圃拿了一幅花劍在窗下揮毫,這紫芳姑娘恰恰走來說:“姊夫你在寫甚麽?”
  範星圃道:“我寫的兩句歪詩,好在紫妹妹看了也不要緊的,你就替我改改罷。”說着,站了起來,讓紫芳坐了,自己卻站在旁邊同看,紫芳拿起來一看,見是幾首閨情本事,詩裏所寫甚麽:“綉衾乍展心先醉,翻屬檀郎各自眠。”還有甚麽:“一笑倩郎搔背膀,插尖不許觸雞頭。支枕憑肩嬌欲嚲,範郎親解鳳頭鞋。曉明不放即先起,故把蓮鈎壓枕腰。”許多豔冶秀人的詞句,紫芳臉上一紅,把詩箋望桌上一放道:“你把姊姊不可告人的事情都描寫出來,被人傢看見算甚麽呢?”範星圃道:“我做兩首送你好不好?”紫芳道:“我不要你說這些混話。”範星圃道:“那何敢呢。”隔了一天,就做了八首七律,皆是含蓄藴藉的清詞華句,絶無一點押褻的話頭,工楷寫了一把泥金聚頭扇面,一面叫素芳畫的落花蝴蝶,配了一副象牙骨子送與紫芳,紫芳也甚喜歡,若問他做的這八首詩呢,做書的恐怕他還不及韋應珠、韓前生做的,所以沒有抄出來,也是善於替他藏拙之一道。這天晚上,紫芳就弄了點體己的菜,算是謝謝姊夫姊姊的。三人入坐,範星圃說:“每天拿唱來抵酒,這個法子也還不公,今兒我們每人唱一套,一個唱,一個吹笛子,一個帶板,彼此輪流,免得你推我諉的。”素芳、紫芳也都說好。於是,素芳先唱了一套小晏,是範星圃吹的笛子,紫芳帶的板,吃了兩杯酒。範星圃唱了一套喬醋,紫芳吹的笛子,素芳帶的板,大傢又喝了幾杯酒。催着紫芳唱,紫芳卻不過,衹好唱了一套琴挑,是輪着素芳吹笛子,範星圃帶板,唱到“那我待要廣:承這羞漸,怎應他那一聲”兩句上,範星圃望紫苦笑了一笑,低低的說道:“你應了罷。”那紫芳臉一紅說:“我不唱了。”範星圃趕緊作揖說:“好妹妹,不要氣,我再不敢亂說了,求你唱完了罷。”紫芳望他瞅了一眼,重新唱了下去。這溫柔鄉的滋味真個說不盡,若要一天一天的替他敘起來,做書的可沒有個放筆的時候。總而言之,範星圃睏是看這紫芳的才貌勝於乃姊,而且這份傢私也必得要二喬兼顧才能望三分有二,所以,在他身上處處用心,不時的拿話打動。
  這位小姨卻也知他意在沛公,在那有意無意之間也微露憐纔之隱。範星圃想,他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子,不是可以硬來的,不如以情理相感或者可以有幾分希望。這天,素芳到親戚傢裏辭行,被他姑母留住了。範星圃想,這真是一個好機會,就跑到這小姨房裏,”先說了幾句傢常話,忽然問道:“紫妹妹,你看我同令姊的伉儷如何?”紫芳道:“雙心一襪還有甚麽說呢?”又問道:“紫妹妹,你同你素姊姊的姊妹何如呢?”紫芳道:“同氣連枝也是再好沒有的。”範星圃道:“我也是這麽說,但是,我因愛你姊姊就不得不愛及妹妹,我想你令姊同我出京,你在京裏閨中失了一個良伴,況且京城豪華的子弟多,風雅的子弟少,以妹妹這種人才,配了一個蠢俗市儈,固然有屈嬌姿,就配了一個紈袴兒郎也不免辜負這錦心綉口。”說的這紫芳低垂粉頸,百感交縈。範星圃又說道:“我自說見了妹妹,這一種愛憐的心思伏入腦筋,不是說句輕薄的話,真個被妹妹把魂靈兒勾去了,明知妹妹是玉質瓊姿,怎敢妄思非分,然細數古人中仍就英皇成案的也不知多少名士美人,這心事久已要想同妹妹談談,衹是不敢冒昧開口,今天,實在忍不住了。”
  說着,就立起身來望着紫芳作揖道:“總要望妹妹憐念。”那意思還要想下跪,紫芳連忙止住道:“你且坐着,你平日的深情蜜意,我也不是一些不知,但是你叫我怎樣呢?”範星圃道:“衹要妹妹依了同着出京,你令姊的親情淑德難道還有甚麽不兼容麽?將來白頭相守,在我呢,雙美兼得自當麯盡溫存,在你姊妹呢,珠玉索聯,亦免時化離別,妹妹以為何如?”衹見紫芳聽了這話也不答應,也不發怒,低了頭默默凝思。範星圃曉得有幾分願意,不致翻臉了,就走到面前,輕偎玉體,斜抱香肩,紫苦連忙推他道:“我就是答應你,也是終身之事,怎好這樣輕薄呢?”範星圃道:“男女相愛,必得要肌膚相親,方能堅固不移,做蒙妹妹金諾,務求趁着今晚無人,先成好事,生米做成熟飯,一切就容易商量,否則設或令堂有個異議,親戚有句閑言,那時叫我怎樣,妹妹又怎樣,還是背了今夕之盟呢?在我固不願,恐怕妹妹亦不肯出事罷。”紫芳聽他說的近情切理,而且平素已早被他挑動,此時,又經他擁抱了一會,更覺春意滿懷,衹好腼腼腆腆做了個長生殿裏的貌國夫人。第二天,素芳回來,範星圃將這事告訴他,央求他作成,素芳本來愛憐妹子,而且生性溫和,也就沒有甚麽說的,見了妹子倒反安慰了幾句。紫芳羞愧難言,素芳本想同他娘說明就效英皇,因恐在京裏有親戚人傢議論,不如出京再說,但勸他娘帶了妹子一問到任上去。黎姨娘本有些捨不得女兒,也就答應了,把京中一切事體托了一位老管事的靳忠甫料理,他同蕭姨娘本來不分而分,也沒有甚麽放不開手的事。
  範星圃又到各位軍機那裏稟辭,洪中堂見了說:“湖南撫臺那裏,我已在信上替你提過,你去了必賞識的。”其餘各處都去辭了行,凡是湖南、江西、浙江三省有點面子的京官,都送了些別敬。那位喜夜卻金的把兄賈端甫那裏也送了一分,那賈端甫倒也破例莞收,並沒有像待增朗之那樣的拒絶。華範兩傢裏裏外外的忙了半個月多,諸事方纔停當,找一傢客店包運行李,共是五百塊鈔,連幾位頭等大車、輪船、大餐間在內價鈔還不算貴。動身這天,到車棧上來送的兩傢親友,人也不少,那鬍式周、賈端甫都來的,看着開了車,方纔各散。賈端甫回到傢裏,見書房桌上擺了一本玉折匯存,裏頭夾着一張本目的上諭,衹見上面一道是:厲鳳文着無庸,在軍機處行走,欽此。”
  又一道是:刑部尚書熊丙炎着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欽此。賈端甫看了這兩道諭旨,嚇得魂不附體,卻是為何,下回便知道了。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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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助奩妝院司同擲錦 誤朝賀府縣共迷花第十回 澄敘官方驚看白簡 褒崇勳績榮擢烏臺
第十一回 月夜看山魂銷羅綺 涼宵聽雨鄉戀溫柔第十二回 買軍火太守展長纔 開綺筵欽差饒雅興
第十三回 長袖善舞利益均沾 新學爭鳴譸張百出第十四回 會短離長蕭郎縈別夢 情深膽怯弱弟試靈丹
第十五回 侍疾承恩正名有待 酬庸表績特薦頻邀第十六回 得色思財驚傳惡耗 以財易色細演奇談
第十七回 祝融一炬熔盡銅山 飛燕重逢營成金屋第十八回 怙惡不悛遠戍榆塞 嗜痂成癖死殉蓮鈎
第十九回 中萋菲飛章移柏座 執斧柯投刺訪蘭友第二十回 女償父債供狀分明 李代桃僵遺言慘切
第二十一回 藥石誤投喪明抱痛 蒹葭幸托涼血甘居第二十二回 失貞節嬌女善承歡 吞巨款惡奴謀反噬
第二十三回 六親同運幕燕分飛 一夢荒唐轅駒息轍第二十四回 甘偕隱海陵營別墅 結同心嵩嶽訪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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