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史 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 第五章 商祖烈烈(公元前1600—前1046年,青銅時代)      瀟水 Xiao Shui

  (一)
  商湯,我們叫他湯先生,在我的想象中,是一個梳着矮髻的短個子中年人。他的十四世祖爺爺,就是山東大地上的一隻燕子。
  當初,有一天有一個女孩去池塘洗澡,看見燕子從空中扔下一隻鳥蛋。這女孩剛好餓着肚子,就一口吞了,於是懷孕生了孩子,就是湯先生的祖先。所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故事就是這樣。為了紀念這件事,這女孩還唱了個歌,歌詞衹有一句:“燕燕往飛”。意思是“我的愛情鳥,它已經飛走了。”這是北方中國最早的情歌,南方則是大禹媳婦的“候人兮猗~~~”。
  作為東夷族的一支,商族跟其它東夷族一樣,都崇拜鳳鳥。湯先生有時候坐在高高的大樹下面,和旁人一起回憶自己的燕子祖爺爺。這衹飛走了的燕子,給了商族人很多啓示,比如湯先生就養成了含球的習慣,他把小石球含在嘴裏,鼓腹而遊,自得其樂,仿佛變成了那衹銜着鳥蛋的燕子,雖然這顯著地損害了他的牙齒。湯先生說:“我死以後,也要把石球含在嘴裏。”後來,死者含玉的習俗擴展到全國,而所謂玉,不過是一種光澤特殊的石頭罷了。
  祖爺爺燕子扔下的鳥蛋,被那女孩吃了,生下的就是“子契”,子契的光輝事跡散見本書的前文。這位鳥蛋之子,長大以後,擔任了舜帝的文教部長,並且與大禹先生過從甚密,成為F4中的光榮一員,幫助大禹治水。這些功勞使得他衣錦還鄉,被封到了山東,成為湯先生緬懷的對象。每當回憶到這裏,湯先生總要情不自禁嚮西眺望,仿佛聽見黃河的濤聲滾滾,仿佛看見自己的祖爺爺子契遊逛於中原的花花世界。據說中原的月亮比東夷族的更圓,什麽時候我也去那裏建業揚名。
  湯先生作為子契的第十三代孫,此時正坐在山東曹縣大樹下面,嘴裏含着石球,腦袋頂上是商族人流行的平頂冠——有點像現代的護士帽子。他上身穿着交領右裧的短衣,右腋下開襟,與甲骨文“衣”字相合。下面沒有穿褲子(褲子是戰國以後纔逐漸有的)。湯先生下身穿的類似後世的裙子,但卻是前後兩片,一片蔽前,一片蔽後,左右兩側各有一道縫,可以開合。為避免腿部寒冷,還用布條纏繞小腿,仿佛八路軍的綁腿(這是未來褲子的雛形)。湯先生的腳下是一雙葛藤皮編成的鞋子,尖頭高高翹着,十分花哨,好似阿拉伯王子。他的下巴按照商人的習俗,颳的一幹二淨。商族人覺得留長鬍子不好,鬍子太長妨礙行動,係鞋帶老把鬍子也係進去。
  湯先生身後有兩個侍衛,都舉着紋飾精細的玉鏟、玉斧,湯先生手裏還握着象牙雕筒,裏面裝着古代飲料,精製的做工表明了商人精神生活水平頗高。
  商人之所以叫做商人,也是源於祖上的燕子。“商”字,就是燕子展翅飛翔的樣子。商族人天性喜歡遠遊,興致盎然地趕着馬車牛車從事販運,使他們成為最早的商人,這也是後來生意人之所以被叫做商人的原因。並且他們使用貝殼作為原始的貨幣。商人作為東夷人的一支,同樣也強勇有力,持弓帶箭,尚武好獵,但這並不妨礙湯先生本人成為仁讓的楷模,據說湯先生心性柔順,好讓不爭,還特別喜歡小動物。有一次他出外打獵,看見族人們把整片林子用羅網包圍起來,網孔大小正好能鑽進一個鳥頭。一旦鳥撞上網去,鳥脖子的羽毛卡進網眼,欲進不能,欲退不得,衹好被商人摘下來活捉。當有成群遷徙的鳥路過時,一次就能網到幾百衹不止。
  湯先生的族人們把網圍好,一共四面,密不透風,想把林中的鳥趕盡殺絶。在敲鼓製造噪聲之前,一名神漢先行禱告:“聖明的天神啊,我們祈求:四面八方的野鳥,一個不留,都撞到網上來吧。”湯先生一聽,笑了:“呵呵!夏桀纔這麽幹呢!趕快把網撤掉三面,願意嚮左飛的,嚮左飛;願意嚮右飛的,嚮右飛;一定要嚮前死不改悔的,那請撞到我的網上來吧1
  這個“網開三面”的故事隨後傳開,鄰居的諸侯們紛紛議論:“湯先生的道德真是完美無暇,連禽獸都受到他的庇護,更何況人呢?”於是,一個叫伊尹的大政治傢,就背着他的炒菜鍋,慕名來投奔湯了。
  順便說一下,吃鳥是陋習,鳥和其它野獸一樣都攜帶非典病毒,不要吃。
  “你有什麽本事啊,伊尹師傅?”湯先生發問了。一邊問話,一邊還把嘴裏的石球用舌頭推來擋去,以免它影響氣流。
  伊尹背着炒菜鍋——因為他的職業是一名廚子,一拱手:“湯公,我是個大廚,我的本事是煮飯。我從煮飯中悟出了治國安邦的道理。”
  “那快說說吧。”
  於是伊尹從背上解下炒菜鍋。說“炒菜鍋”還不準確,我們知道,現代中國菜的特色炒法是“熱油旺火快速爆炒”,色、香、脆俱得保存,但當時還沒有這技術,要等到鐵的冶鑄成功以後纔有可能(鐵鍋傳熱快,薄底鐵鍋,可以實現快速爆炒)。但當時還遠沒有鐵器,伊尹這鍋是陶製的,傳熱慢,不能爆炒,所以當時做肉、做菜的方法都衹能是煮。
  伊尹說:“煮米也好,煮肉也好,煮羹也好,都要使用文火慢慢地來。把各種作料切碎,成分攙和一起,和濟五味,酸中帶甜,甜中帶鹹,辣而不烈,淡而不薄,鹹而不厚,甜而不膩,酸而不酷,混合天成,這就是調和主義、中庸思想,精妙細微,不能言傳。具備中庸思想的香味溶解於水中,無影無形,它浸入肉的體內,甘美異常,再從肉體散發出來,勾人饞蟲,直傳到幾百米遠,肉就算煮到最高境界了(類似廣東人的煲湯啊)。我把這種觀念引入為政,為政就要講究調和,調和是為政的道理,調和各種勢力,譬如春風沐雨,君臣相符,諸侯恭順,百姓剋偕,全在一鍋當中,這是為政的化境。而調和的極至就是中庸,把握此理,嚮東嚮西,從心所欲,有志必逞,無往而不剋。”
  湯先生聽罷,站起來一揖到地:“伊尹師傅的鍋主義和煮文化,真是振聾發聵,我耳目為之一新,疑問煥然冰解。您這個廚子的才幹,真足以經綸天下,匡扶宇內。真天賜我兩腿瑰寶也。”
  瀟水曰:西方人跟我們不一樣,西方人吃的是兩河流域的“蘇美爾”人所培養出了麥子,走上了“烘烤”的路,麥子磨成面,烘烤成面包,還有烘烤肉。從而産生了烤文化和刀叉這樣的餐具。而古代中國,則以小米為主食,小米不適合烤着吃,小米衹適合於煮。在此習慣下,又煮肉,煮菜,凡此種種煮,使得中國人從中悟出了“煮文化”。煮的時候,肉汁、菜羹等等就要調和,講求各種味道因素的調和,咂摸着湯的滋味,維持一種模糊的平衡,不越出既定的和諧,不破壞已有的秩序,能融合於某種體係,養成了中國人和順善容的本性,善忍,能適應,以及求和諧、求安穩、不願變的心態。
  “做人不可不聰明,亦不可太聰明;做事不可太落後,亦不可太爭先”,凡此種種格言,都是我們“煮文化”的體現,說白了就是中庸。中庸可以避免過激,但也失去了冒險和創新。中庸就是模糊,所以當官嚮來就模模糊糊。我們煮的時間太長了,以至於煮肉的鍋,都上升為國傢權力的象徵——三足兩耳的鼎。
  而西方的烤文化,每塊肉是單獨進行的,每批面包也衹能烤出單一個味兒,不需要混在一個大鍋裏調和(除了在熬製蘸肉吃的調味醬的時候),所以西方人不特意強調維持一種平衡或平和,不憚於改變一種安穩的既有狀態。對個人來講,也不強調融洽於既定的組織體係,而更多是individualism,為人的個性態度上往往也旗幟鮮明。
  (二)
  伊尹,顧名思義,誕生在伊水上,也就是洛陽地區,夏王朝統治的核心。
  既然伊尹來自夏朝,那他應該會說夏朝話,於是湯先生派伊尹回去當臥底:“我聽說夏桀殘賊誨內、勞民傷財,但不知道是真的假的,請你回去看看究竟吧。”
  伊尹奉命離開山東曹縣,西行回到中原,鑽入夏王朝的都城(河南鞏義),開始從事間諜工作,收集情報。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007。為了隱藏他的身份,湯先生還開槍為他送行——親自追殺他,朝他放了幾箭,使伊尹好像是被東夷驅逐了似的。
  伊尹憑藉自己的大廚手藝以及莫須有的英俊外表,成功地滲透到夏桀後宮,與上流社會的妹喜女士關係曖昧。妹喜是個小巧型的美女,個兒不高,瘦弱纖細,輕盈裊娜,嬌美,有點像張柏芝,被夏桀愛得發狂。兩人日夜歡樂,須臾不能捨。夏桀常置妹喜於膝上,與之嬉戲。妹喜喜歡聽裂繒之聲,夏桀就給她找來大匹綢緞,撕成一條條地聽。但是好景不常,夏桀又喜歡上了另外兩個來自四川地區的美少女:琬小姐和琰小姐,都是性感的女俘虜,與夏桀打得火熱。
  妹喜受到了冷落,心痛得無法呼吸,找不到昨天留下的痕跡,眼睜睜地看着夏桀卻無能為力。於是她裝作漠不關心你,偏和大廚伊尹鬼混在一起,一起嚮流星許了很多的心願,作為抗議和報復。
  伊尹從無辜的妹喜嘴裏不斷套到情報,比如夏王軍隊的布署位置等等,使得後來商人能靈活地繞開了夏桀的主力紡綫。伊尹成功的間諜行動,後來被記錄在《孫子兵法》、《陰符》等古書中,孫武把它總結為“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一個叫蘇秦的戰國人看了這些書,被伊尹的冒險行為深深吸引,也成了歷史上的一個知名間諜,這是後話。
  伊尹還通過妹喜的引薦,參加了夏桀的宮廷沙竜,觀看那臭名昭著的飲酒比賽。在酒池邊,群臣喝多了,就互相持着膀子,東倒西歪地努力站起來,把靡靡之歌反復唱起,又舉起杯子嚮夏桀敬酒。夏桀安排了一群三陪女,給他們摟着抱着,不勝歡娛,男女雜處,興雲作雨,據說一個月不出來。宮殿裏彌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伊尹又走訪了一些當地人民群衆,發現聒噪之聲傳遍大街小巷。原來是夏桀的流行樂演唱組,一共三萬人,都穿着文綉衣裳,從早到晚嘔歌不斷。人們扶老攜幼跑到宮門看奇怪,夏桀不喜歡被偷窺,就放老虎出去,追着市民屁股跑。
  伊尹發現,由於夏桀鬍作非為,導致人間出現災情,中原大旱:伊水洛水徹底幹涸(這是夏朝賴以生存的兩條主要河流),莊稼受到影響,産量驟減,黃帝在天之靈吃不到子孫獻上的𠔌物祭品而餓得嗷嗷直叫。怪異現象連翩而至:夏都城裏的狗,突然瘋了,成群結隊嗥嗥地跑出去,紛紛跳入山澗。美人們則把臉蛋塗黑,用草繩捆束頭髮。歌星都吞下木炭變成啞巴不再唱歌。朝野的壞人成功發財,西王母一怒之下折斷頭上的天平,表示人間沒有法度。城外飛鳥的羽毛紛紛落下,夏王都好像飄起了白雪,野獸們在“雪”中瘸着腳,狐狸鑽在洞裏不敢出來,傢豬們則銜着草墊子坐在水中,馬牛到處拉屎(不過這最後一條即使在太平盛世也是這樣的)。
  由於沒有文字可憑傳遞信息,伊尹親自跑回山東曹縣,把這些珍貴而激動人心的信息報告給湯先生,並且說:“我觀察了夏桀的廚房,他的糧食聚集得太多,堆積成山,多得吃不了,於是釀成整池的美酒。而他的農夫,在田裏幹活使用石鏟、石鐮、石斧、石刀,根本打不出多少糧食,骨鏟、蚌鐮、蚌刀也都不好用。夏桀有如此多的糧食,不是說明他國傢富有,衹是說明他徵斂過度。萬民不堪其苦,勢必民怨沸騰。但是,夏桀是個樂觀的人,就像水壺一樣,屁股已經燒得通紅,還有心情在吹口哨。”——伊尹說理總愛使用廚具作比喻。
  湯先生露出滿意的笑容,興奮地站起來:“實話告訴你說,我這個人雖然被外面傳說天性謹厚,柔仁不爭,其實我一貫志吞天地。我早就準備好了給夏桀收屍了。我平時輕賦薄斂,與鄰為善,其實我一直在利用田獵機會,訓練武士。我想揮動這些虎狼之士,與夏桀會獵於中原。”
  “眼下進攻夏桀,我看時機未到。”伊尹提醒說,“通過我的觀察,夏桀雖然無道,但作為大禹的後代,是天下的共主,在諸侯中仍有威信。夏王朝已歷四百多年,輕易不容易撼動。我們衹有區區七十裏的地盤,地狹人稀,好像一盆鯽魚瓜子,做不出什麽大宴的。”
  “那您的意思呢?”湯先生有點後悔過早泄露自己的猙獰面目了,好在伊尹不是外人。
  “我們必須尋找更多的魚,才能湊足一盤菜。有莘氏,就是一條大鯊魚,地肥人悍,武力衝天,四鄰為之側目,就在我們北面。他們的女孩,味道也好極了。如果您能跟他們攀上親傢,有了這娘傢支持,就抖然闊了。”
  “可是,我跟她不認識,沒有感情埃”
  “我認為,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每個成功男人的背後,都有一個傢境殷實的女人。這一點你不知道嗎?”
  湯先生想了想,取出嘴裏圓滑濕潤的石球,傻傻地捏了一會,又放回去說:“那好吧,我就豁出我自己吧。”
  在中國古代,婚姻是傢族的行為,而不是當事人的行為。傢族掌門人出於政治目的、經濟目的、擴大傢族勢力的目的而結婚,是其義不容辭的責任,雖然犧牲了個人情愛。
  夏日的夜晚,滿天裏沉碧一色,一顆小星,綴在月華波紋的外圈,湯先生和有莘氏的公主,擁在虎皮與絲綢佈置的地鋪上——結婚了。新房裏黑乎乎的,含有松樹脂的木條點着搖曳的火光。他們倆互相沒什麽話好講,就一起擡頭,望着天頂的星星(因當時房子多在房頂開窗,固可以望見)。他們看見明月洗盡了滿天的鉛華,鯽魚瓜子獲得了強大鯊魚的聯盟。
  (三)
  伊尹所提到的夏朝末年的這場大幹旱,足以跟夏朝初年大禹時期的洪水媲美:伊洛幹竭,五穀焦死,嚴重影響國民生産。而氣候變異,往往又導致政權的更替,這又是不斷被歷史證明了的。伊洛兩水的幹涸,就等於宣佈以伊洛兩水為基地的夏王朝的命脈斷絶。
  針對天氣亢旱,東邊山東地區的伊尹則找到了有效的solution。伊尹不但會給人做飯,也會給植物做飯:他用人畜糞便喂養植物。莊稼們樂了,吃的又飽又香。使用肥料是當時農業技術上的一大進步。光有糞沒有水也會燒死禾苗,伊尹又教大傢去背水,以抗旱情。商族的農業水平一點都不比華夏差埃
  其實,東夷族的文明很發達。他們燒製的黑陶,溫度高,質地更堅,黑澤照人,一路嚮西傳播,取代了華夏地區的紅陶而成為流行款式。他們的“蛋殼陶”更是令華夏人瞠目結舌。東夷人甚至創造了世界上最早使用高嶺土的記錄,用以燒製白陶,是瓷器發明的前奏。東夷族的青銅技術也率先出現萌芽,添補了華夏族在這一領域內的空白,成為未來商朝青銅器文化的先聲。總之,東夷人在手工業、商業上有着傲人的成績和領先的地位。
  東夷族與華夏族的對立,是鳳與竜的糾葛,最終也將“竜鳳合流”:竜有了鳥爪,鳳有了蛇頸,相互取得對方的特徵,融合成為統一的漢民族。
  從東夷進攻華夏,第一個障礙就是河南西部的葛國,擋在夏桀與商湯之間,是夏桀的忠實屬國和湯先生的眼中之刺。湯先生覺得有必要顛覆這個與自己等大的小諸侯國,以方便染指中原,於是派出核查人員到葛國轉了一圈,沒有發現大規模殺傷武器,倒是看見國君“葛伯”是個好吃懶做的無神論者,不喜歡祭祀。因為祭祀需要燒掉埋掉大牛大羊,他捨不得。湯先生以此為口實,派出外交人員嚮葛伯提問:“貴國不敬上帝,長期拖欠繳給天神的會員費,我們特來問問為什麽?”
  葛伯正在啃羊腿,學名叫做“炙羊腿”:把羊肉串起來,架在火上烤,一邊往上塗調料,以免烤糊了,這就是炙,類似現在的做烤鴨。當時的灸品有灸牛肉、灸羊肉、灸豬肉、灸雉、灸兔、灸鶉等等。而把鮮嫩的肉切成薄片,用調料浸了生吃也不錯,類似日本人的生吃魚片——這叫做膾。這就是所謂的“膾炙人口”。
  葛伯放下肉碗——因為是跪坐在地上吃飯,陶碗底下有一個高的腳,戳在幾案上,免於吃時有彎腰縮頸之苦。葛伯說:“我們這個地方不産牛羊,好不容易有幾衹也被我吃了,哪有富餘祭祀天神?”
  祭祀天神要求用純一色的牛、羊、犬、豕,確實不好置辦。湯先生就派人送了肥大的牛羊給葛伯去。結果葛伯把這群牛羊全都自己吃了,天神還是餓着肚子。
  “您怎麽還沒有祭祀啊1湯的外交人員大惑不解。
  葛伯又推脫說:“我們不是不懂得祭祀的重要,衹是每次祭祀除了牛羊還得具辦酒食。我們的田中大旱,種不出糧食來,哪有給天神的?”
  湯就派出一批勞動力前往葛地助農,老人小孩們往地頭送飯。葛伯的老百姓覺得等着莊稼長出來太漫長,幹脆先把飯搶來吃了罷。於是衝上去要盒飯。一個送飯小孩堅持原則,反抗搶劫,說:“沒有飯卡不給飯。”對方就急了,掄起石塊把小孩砍死了。小孩臨閉眼還攥着沾滿了鮮血的盒飯。這個暴行激起了商族上下的憤慨,湯先生不失時機地組織起他的第一次翦夏之徵,叫上他老婆的有莘國大鯊魚,以及盟友仲虺(念灰)的薛國武裝,成功地把葛國滅了。
  商湯滅葛之前,幹嗎要費這麽多周折呢?又送飯又送羊地,直接打過去好啦。這是因為當時部族領袖還沒有達到後世帝王那樣的絶對權威,想讓人們去打誰就打誰。商族人衆又不願意出去打仗,而更想在傢務農,這一點後面我們可以給出證據。所以商湯又送牛又送羊又助農給葛國,然後以葛國的無理,來激怒商人。當商族小孩最終被石頭砍死,商族人終於像公牛見了紅布,群情激昂地願意跟着商湯去大舉滅葛了。
  所以,這個戰爭藉口,不單是給被打的國傢看的,更是給自己的民衆看的。在王權不夠強化的夏商周時代,民衆的意見還是頗能左右上層决策的,合理的戰爭藉口,對於雄心勃勃的君王,是不可或缺的了。
  戰爭藉口,同時也是給自己的盟友們看的。以商湯七十裏面積的小小封國,和葛國單打獨鬥,勝負參半,唯一贏人的辦法是拉幾國聯軍。而聯軍興兵伐嚮某一諸侯,是非得有一個看上去比較像樣的理由不可。這就是美國打伊拉剋,需要找一個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做藉口一樣。
  總之,任何戰爭都需要一個稍微像樣點的藉口。實在找不出發兵的理由,就說對方“侮辱了金木水火土”,也是可以呵!
  總之,從打葛伯這件事,看得出來湯先生是個很有徵服欲的雄心傢,為了達到目標而處心積慮,煽動民衆跟着他出去搞兼併侵掠,也許有點嚮希特勒吧。
  湯的翦夏之戰,合計十一次徵伐,從葛國開始。據孟子說,湯嚮東徵討,西夷就埋怨,怎麽不來打我啊;嚮南徵討,北狄就埋怨,為什麽偏偏到我這兒來得這麽遲呢?老百姓都期待着他來打,如大旱之望雲霓。湯先生殺了他們的國君,老百姓就如同下雨一樣爽。湯於是無敵於天下。
  當然這是孟子為了推銷他“仁者無敵”的論調而胡亂吹噓的,事實恰好相反,無敵於天下的絶對不會是癡仁者流,諸侯老百姓也不會賤得盼着別人發兵來打他。雖然文獻記載中的湯講求仁義,被後代學者美化成了一個“網開三面”、“湯德至矣”的聖王,但從後來的商朝推測,商人仍然是個“先罰後賞”、不重文教而崇任刑罰的部族。
  商族人作為東夷的一支,一旦被商湯煽動起來了,其人性殘忍的一面,就跟希特勒鼓唆下的德國人一樣,任意放縱了。一些考古發現,證實了商族的進攻其實非常殘酷,商的戰鬥英雄們以獵取敵人的頭顱作為榮耀,頭蓋骨是他們的最愛。把敵人的腦殼齊着眉弓經耳際到後枕鋸下來,做成飲酒的酒杯,樣子有點像北京人非典時期戴的“豬嘴”口罩,是榮譽的象徵,給商族的英雄使用。考古出土的頭蓋骨上往往留有砍偏了的痕跡,表明被砍者尚在掙紮,使得施暴者砍得不夠齊整。
  類似葛國,很多諸侯國,被湯先生滅了,那些奔逃着的亡國者,被紛紛追上來刺倒。跌倒之後又被踩在腳下,用石斧在腦後製造斧痕。國破人亡、流血浮屍、呼號之聲,經過時光大網的過濾,至今已微弱無聞。
  所謂儒者的理想,畢竟掩蓋了不了血淋淋的事實。湯先生把“豬啊羊啊送給葛伯去”的學雷鋒行動不能掩藏他故意製造戰爭藉口的啓圖。
  葛伯之族在亡國之後流離失所,成為葛姓的先人。很多很多年以後,一些葛姓的人被安置在山東諸城,為了區別開其它的葛姓,就叫“諸葛”。這是諸葛亮先生姓氏的來源。原葛國的位置,在今河南省西部的寧陵縣。現在寧陵縣已經不缺牛羊了。羊的存欄55萬衹,牛存欄7.3萬頭,豬就不用說了,28萬頭,是畜牧大縣了,呵呵。被污衊為貪吃饞鬼的葛伯在天之靈,睹此,不知該作何想也。
  希望寧陵人也經常祭祀喂養一下他罷。
  葛伯
  (四)
  湯的策略是先弱後強,由遠及近,逐個翦除夏桀的羽翼,削弱孤立夏桀。湯的工作從葛國開始,然後進一步嚮西推進到韋、顧、昆吾三國,這是夏桀在河南東部地區的三大防禦支柱。夏桀不敢怠慢,動員人馬補充支持前綫三國,可是韋、顧已經陷落,勉強保住了昆吾。
  夏桀一方面加兵昆吾,鞏固東方防綫,一方面傳令山東東夷諸族從後面攻襲商湯。看來,東夷族不是團结一致的群體(這也是他們與華夏族競爭一貫占下風的原因)。一些東夷部族接受了夏桀指揮,從背後攻擊商湯。商湯看到自己有腹背受敵的危險,趕緊嚮夏桀謝罪,請求投降,發誓效忠夏桀,恢復納貢。
  夏桀沒有看過魯迅的書,不知道“打落水狗”的可貴論點,所以表現出婦人之仁,放掉了商湯。這與夏桀“殘暴”的惡名聲頗不一致,使得我們不得不懷疑史書上對他衆口一詞的指責或許有人為捏造的成分。
  不過,湯的行動畢竟給夏桀敲了警鐘,使他意識到諸侯已有二心,為了控製事態,夏桀下令在山東濟寧會見諸侯,告訴大傢他是天子,仍有威力。就像公獅子咆哮幾聲,宣佈自己仍然雄壯,尚不會退休。
  夏桀把咆哮地點之所以選在山東,是為了專門給東夷諸族看的。不料東夷之中有個“有緡國”牛氣烘烘,故意不等散會就先行退席回國,不給夏桀留面子。夏桀為了殺一儆百,就率領參加會議的各路諸侯聯合出兵徵伐有緡。有緡國地小力弱,當然無法抵禦,被滅國了事。
  夏桀滅有緡是為了嚇唬東夷,結果非但未能加強自己的權威,反倒搞得東夷人人人自危,與夏離心離德。從此戰事嚮對夏桀不利的態勢的轉折。等商湯再度興兵伐桀的時候,這些東夷諸族不再響應夏桀調遣。夏桀處理東夷事務的失算,在於他一味藉助威嚇而忘記了拉攏。
  商湯招集人馬、訓練軍隊,在接下來的十來年時間裏,進一步拆除夏的屏障,終於擺出了决戰的態勢,以良車七十乘,必死六千人,進攻夏桀。所謂“必死”,就是形容商族戰士視死如歸,如火烈烈。儘管如此,商湯覺得還是有必要再給大傢講幾句話。他接過副官的大斧子,站在戰車頂上,取出嘴裏石球,扯開喉嚨說道:“諸位,我聽到一些議論,說我商湯不夠憐憫你們,耽誤了你們幹農活,去打什麽鬼仗!不過,不是我偏要犯上作亂,實在是夏桀罪惡太多,上帝命我徵伐之。你們又要問了:‘夏桀到底有什麽罪,值得我們這樣興師動衆?’夏桀貪婪,耗費民力,害苦了夏朝人,普天之下誰人都知道。人們一致怠工,不跟他合作,詛咒他這個太陽早點滅掉,寧可與他同歸於荊夏朝爛到這種情形,我能不管嗎?現在我要求,你們順着我的意志去實現上帝的心願,我就會重賞你們,决不食言。否則,死了死了地1
  商湯的發言,再次證明商族人本無侵掠之心,是在他的煽動兼恐嚇下,戰士們纔都舉起拳發誓:“我志願跟隨商湯,放棄傢裏的農活,去打狗日的夏桀。”商湯先生很高興,剛要整軍進發,就看見伊尹風塵僕僕跑來了。
  伊尹喊道:“人馬停下,大事不好了1
  這些年來,伊尹沒少往夏朝那邊跑,他剛從妹喜那裏套到了一個絶密情報。“司令,你聽我說1伊尹對商湯講道,“這次我從妹喜嘴裏套到可靠消息——光着一條情報就頂一個師。妹喜告訴我說,夏桀剛剛做了一個夢,夢見天上有兩個太陽。西邊一個太陽,東邊一個太陽。兩個太陽搏鬥,結果西方日勝,東方日敗了。
  “啊?什麽意思,東方日敗!東方的輸了嗎?”湯司令無比沮喪,“你沒記反吧?東方的就是我們啊,明明應該是我們嬴埃”
  “夢就是這樣的埃不過我有好辦法,司令,如果我們出其不意繞到夏都西邊,從西邊發動攻勢,我們豈不就成了西邊的太陽,夏桀成了東邊的太陽。西邊的太陽必勝,不就是我們一戰而王嗎?”
  這個調換賽場的建議得到了湯先生的采納,事實上,伊尹這一招歪打正着,落得高妙。衆所周知,夏桀的防禦重心都是針對東夷人的,所以重兵布署在國都鞏義(洛陽地區)以東。商湯的六千子弟兵改從南邊迂回穿插繞到夏都以西,發起強大迅猛的衝鋒,屬於軍事學上的避實就虛,出其不意。這使人聯想起希特勒繞開法國人鋼筋混凝土壘築的馬其頓防綫,嚮北迂回而攻入法國,活活把人氣死。
  夏桀對於國都西側突然冒出地平綫的商族部隊大為驚恐,他的主力部隊都集結在國都以東兩百公裏的昆吾(河南許昌)一綫。史書上說兩軍未經接刃夏桀就主動撤退,飛也似地嚮東綫昆吾靠攏,尋找友軍救援,並且在狂奔的過程中士卒離散,形成潰亂局面。(未經接刃就跑,這可能有點誇張,大約也是為了襯托商湯的“仁者之師”所嚮無敵吧)。
  昆吾之君接住夏桀,與尾隨而至的商湯倉促迎戰,被湯司令擊破,昆吾之君戰死。在湯司令的壓迫之下,夏桀殘軍不得不繼續嚮東撤退,跑了一百多公裏纔收住腳步。從這裏再往東跑,就是山東東夷的地盤了。東夷諸族自從“有緡國”事件以後,紛紛背離夏桀,夏桀沒有再往東的退路了。於是他就轉過身來,與追擊而至的湯司令做孤註一擲的最後一搏,這就是著名的“鳴條之戰”,發生在鳴條(今河南開封地區)。
  東夷族一貫擁有優秀的武器裝備,箭利矛強,從蚩尤時代就占着優勢,一直使華夏族惴惴不安。從前“夏後杼”改進皮甲,目的就在防禦東夷的利刃。夏的皮甲雖好,但夏桀的戰士一路奔命,估計早把皮甲這樣的重裝備半路丟棄了,以求跑得輕快一點。於是,鳴條之戰中,商族的六千子弟兵從士氣到武器都占上風,附近諸侯國友軍的支持也使他們春風得意。而夏桀在這一地區的鐵桿屬國早被商湯翦去。失去羽翼的夏天子衹好孤身作戰,逞其匹夫之勇。夏桀一手持矛,一手揚斧,雙手揮動如輪,衹身衝陷敵陣。四野的天雲沉凝欲墮。
  夏桀頗以勇力著稱,據說能雙手拉直銅鈎,兩臂生擒犀兕(兕是母犀牛),神力冠於華夷。雖然商族戰士以驍勇犀利見稱,但在夏桀的劈打之下,也紛紛倒斃,頭破胸穿。夏桀身後還豢養着一班勇士,都能手裂虎豹。憑着他們出色的單兵作戰能力,夏桀硬是在幾千人的圍追堵截之下血戰突圍,裹帶着一部分親屬(據說包括妹喜女士)衝出險惡的矛林箭雨。這一場景使人聯想起項羽的垓下之戰,以二十八騎突圍而去。
  這時,鳴條西邊有湯司令攔截,東邊是東夷之地,夏桀衹好往南方逃竄,深入了非典病毒多多的荒障之地。他渡江來到長江以南的安徽巢縣地區(有巢氏的老傢,他發明了巢。在戰爭年代,燧人氏發明的火,經常燒掉那有巢氏發明的巢——魯迅語)。巢地的人待在自己的巢裏沒招誰也沒惹誰地過日子,不料戰火燒到他們這裏來了。夏桀在巢地,終於捂着傷口,死掉了。他臨死對妹喜說:“我後悔當年沒有把商湯殺死在夏臺監獄,結果自己成了這個樣子。”(當初夏桀曾以威脅公共安全罪逮捕商湯,由於心慈面軟又釋放了他,跟項羽鴻門宴放掉劉邦差不多吧。那些歷史上的最終勝利者往往屬於狠角色,而不是我們儒傢號稱的仁者。當然這些狠角色在獲得勝利以後,會有意識地希望別人把他們打扮成“德至矣”的仁者。所以,不是他們是仁者而使得他們勝利,而是他們勝利纔使得他們變成了“仁者”。)
  在經歷了十七位君主統治之後,夏朝終於滅亡了。如果包括中間有窮朝(Jr.後羿、寒浞)的四十多年,夏朝從禹至桀,共享國四百多年左右(前2070-前1600)。
  夏桀在臨死前沒有反省自己的錯誤,他衹是懊悔從前疏於防範、過於仁義,兩度放過了商湯。看來,魯迅打落水狗的觀點,還是值得夏桀學習藉鑒的。對敵人仁義,是愚蠢的。“仁者無敵”這話,是騙人的。我想,項羽自刎烏江岸的時候,也是同樣的感慨吧,鴻門宴的失算,遂使劉邦竪子成名。
  (五)
  商湯把取代夏朝的過程稱為“革命”,就是革去夏朝之命的意思。商湯成了繼起的商朝的第一任王,“王”字就是戰斧之形,象徵着他的武力和權威。他任命伊尹、仲虺作相,把純白色的衣服製定為最高等級,上衣下裳,腰束寬帶,腰間佩玉。
  據說商湯還製定了《湯刑》以維護帝國的秩序。從文獻上可以推見商王朝刑罰頗重,刑殺的手段有斬首、肢解、火刑、沉水、活埋、彈射之類,但很少關進監獄去蹲幾年。大約在監獄裏蹲着還有飯吃,不受風吹雨打,這在當時看來不是處罰而是療養。所以商人要以殘害肢體的形式表示懲罰,一次性就夠了,砍玩腳就放回社會,從而節省了修建監獄和招募看守的費用。總之,當時監獄業不發達。
  商人刑殺人的動作如今保存在“伐”、“期”這樣的漢字當中。比如“伐”字像以戈截人首,“期”像以鉞砍人首,左旁被反縛兩手的人已是身首分離。“卯”是把人對剖,分置在案子上。“陷”字是置人於土坑中,拋土填埋。“燎”如燃木之像,上邊放人。這些恐怖的漢字為我們今天依然使用,衹是不知道其中隱含殺機。輕殺本來是商朝的傳統,酷刑是早期人類的共性,後人不瞭解,卻把這些罪惡都歸結到後來的商王末帝“紂王”身上,衹說紂王一意殘暴,而忽視了商王朝的傳統,這是不公平的。其實,紂王時代的人殉,相比於他的先祖商王們,是最少的。
  商湯總結了自己的成功經驗,在於能用“非己之民”,也就是聯合其它諸侯共同顛覆夏朝。這給他帶來了好處也帶來了壞處,使他不能獨享新的王朝,譬如他把相國的位子就給了盟友薛國的君長仲虺。交通、通訊等技術手段的落後,也要求龐大的國土必須分國而治。商湯被迫分封那些勞苦功高的合作者,在一次諸侯大會上把他的“帝國”分給三千諸侯來承包。這一數字已經明顯少於大禹時代的萬國諸侯,體現着整個中國統一化的進程。
  其實叫分封也是不準確的,這些諸侯一直是歷來獨自存在的,是原始各個部族的自然延伸。它們一度把“夏部族”這個“大諸侯”奉為盟主,現在商族崛起,大傢又把“商部族”這個“大諸侯”奉為盟主了,僅此而已。所以不是商湯封他們,衹是商湯再次確認他們的既有地位罷了。所以我們仍然不能高估商湯對“帝國”的控製力度。
  我們可以稱當時的古埃及是一個帝國,兩河流域的古巴比倫是一個帝國,秦、漢稱為一個帝國,因為它們都是由帝國的統治者在兼併了很多周邊城邦諸侯以後,形成的強大的中央集權的統一機體。而把商朝稱作帝國還需慎重。商王的直接控製區,不過是五百公裏直徑的圓,所謂“邦畿(念擊)千裏”,對應於地圖上就是河南中東部、山東西部,是華夏族與東夷族的結合部。這個圓圈以外的土地,成為諸侯們的舞臺。諸侯們眼中的商,其實更像是一個頭號的大諸侯。這個大諸侯,因為相對地最大也最有功績,故被衆諸侯奉為共主。諸侯們對商保持名義上的推尊,象徵性地納貢。他們對商的態度,隨着商這個“大諸侯”的軍事經濟興衰而變換,時而趨炎附勢、亦步亦趨,時而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為了防禦某些野心勃勃、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諸侯的可能性進攻,商湯幹脆把自己鎖在一座嚴絲合縫的大城裏,以對付進攻者的弓箭。隨着弓箭的射程和殺傷力不斷提高,一般的壕溝起不到保護自己和阻敵作用,於是有了夯土的城墻,可以遮蔽敵箭、隱蔽自己行動和遲滯敵人——城這個重要的文明標志,也是為了戰爭準備而出現的。
  建造這樣的大城,意味着砍伐林障、加工木材、堆砌土料、製造工具、設計器械,這些東西刺激了青銅工具的發展。在施工過程中人們還需要縝密溝通,促進了文字的發展。於是,修城這種出於戰爭防衛目的的行為,直接促進了人類文明的躍進。這是戰爭給歷史的積極推動力。(兩河流域、埃及文明之所以發達,也在於早期那裏的城邦國傢之間不停地打架,迫使大傢挖空心思革新技術、發展經濟、推進文明。)
  商湯修建的都城,準確位置歷來衆說紛紓我們所能斷定的是,商湯及其繼承者先後修築了偃師商城和鄭州商城。當時的城邑,一直到一千年以後的春秋時代,都是非常狹小,每邊長纔幾百米,像個土圍子,跟一個普通中學差不多。唯獨商湯新修建的偃師商城,規模達到了空前絶後的水準——相當於了一所大學的面積,比如清華大學。
  偃師商城長1.7公裏,寬1.2公裏(有五個天安門廣場大)。雖然不甚大,但遺跡至今尚存,有七個城門,以及縱橫交錯的道路通達城內外,切成棋盤形製。城墻全用夯土築成,現今還有一到兩米高的殘跡留在地面,經風受雨。但它還沒有外包城磚,衹是裸露着堅硬的黃土罷了。城墻也不是垂直的,需要藉助斜坡來支撐,所以上窄下寬,底下最厚的地方可以用於形容人的臉皮,達到二十米之厚。城墻內側還有“馬道”,一旦發生緊急情況,士兵可順馬道直登城頭。護城河在當時還沒有出現。一般,護城河、城墻,二者有一個就足夠保傢衛國了——可當時的見攻城設備還很不完善。
  即使這樣一個用現今眼光來看很小的城,在當時已顯得頗為寬綽,以至於人們把墓地、大垃圾坑、製陶場這些髒亂差的窩點都搬到了城裏,體現了當時財富的匱乏,以至於手工藝場被視作價值不菲,要保護在城裏(後代逐漸搬出)。
  在整個城的南半部裏邊又建了一個小城,是王室居住區,叫做宮城(這就像北京城裏面又有個紫禁城一樣)。宮城用兩米厚的夯土墻圍上,衹有一個足球場大小,地下有排水網絡可以泄走雨水和人們的小便。商湯的王宮是當時的帝國大廈,有兩重屋頂,樣式類似紫禁城裏的殿,叫做四坡重檐式,建造在幾百平米的夯土高臺上,衹不過屋頂鋪蘆葦,或者三合土,還沒有琉璃瓦。圓木的柱子,立在宮殿的前臉,協助支撐巨大的屋頂。
  商湯立在柱子之間,觀望着大殿旁邊的小殿,那是祖先們的宿舍,商湯叫它“宗廟”。宗廟是個恐怖神聖的地方,殿門內外都埋着人殉者的屍骨:武士們在地下依舊左手執盾,右手持戈,頭戴羽飾,屈身而跪,身後帶犬,人犬相守,長短兵器交加,門禁森嚴,保護着祖先們於陰間的宿舍。
  商王宮殿
  顯然,商湯的這個舒適的老窩已經與後代的城池相去無幾,衹是迷你一些,而且可以分成uptown和downtown兩部分——就像現今的紐約一樣。Downtown就是商湯的宮城,莊嚴優美,是貴族們居住遊樂上班之所。平民則在宮城以外與大城之間的uptown。如果商湯在uptown遊走,他可以看見數十口水井,半地穴的坑屋,屋裏有低矮的土床,保留着神農氏時代的習俗。坑屋的主人一般都是可憐的上班族,在手工業場上班,衛生條件也並不很好,以至於商湯要求,誰敢在大街上亂倒爐灰,就砍斷誰的手。這條嚴苛的刑罰,在商朝滅亡後,還被後來的楚國一定程度保留着。商朝的刑罰是相當苛酷的。商湯也可以看見一些隆起於地面上的大點房子,比坑屋闊氣,門口往往埋着人殉,這就像停放着一輛輛私傢車一樣,是有錢人傢的奢侈表現——能弄點“人殉”的骨頭裝點門庭的,必是手頭寬裕之人。
  商湯走在新修建的商城裏,發現旱災還在繼續,號稱“煎沙爛石”,屋子的柱子的石礎(托着柱子的石塊)閃閃發光,耀眼刺目。隨行的“貞人”對他說:“按照我們神職人員的學術觀點,對付從夏朝持續至今曠日持久的旱災,燎祭是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人作為犧牲,架在柴禾上燒了,煙火慢慢飄上天空,香味獻給上帝享用。上帝一高興,就會命令氣象諸神降下我們苦苦期待的雨。”(
  “這事不要麻煩別人了。衆人有罪,在我一身。我的職責就是事奉上帝鬼神和祖宗,現在由於我的愚蠢,上帝降下幹旱災禍,那我犧牲自己好了。”於是商湯把自己泡在水裏洗洗幹淨,剪發、斷爪(爪是指甲,不是手,剪掉指甲,免得上帝吃的時候惡心)。商湯素車、白馬、身披白茅,脫光外衣,躺在臺子上,和其它牛羊祭品擺成一排,伴着咩咩、哞哞的叫喚聲,被一齊擡到了祭壇上了。周圍架起了柴禾。為了方便上帝品嚐,人們給商湯的肚子上放了一盤調料。
  貞人從兜裏掏出面具戴上(作法事要戴上面具,好像外科醫生要戴口罩一樣),貞人看了看商湯,又拿出打火機。商湯委屈地閉上了老眼。當柴禾劈劈啪啪愉快地燃燒起來,商湯有了烤鴨的感覺。但他一動不動,眼睛像一朵孤獨的窗口,擠着重重迭迭的快樂情緒,如此真誠的視死如回傢團圓的感人場面,終於振動了上帝。晴天一個霹靂,上帝命令屬下的氣象諸神(風雨雷電)一起動員,嘩嘩拉拉下起普天同慶的一千裏喜雨來。
  (六)
  商湯在位十三年後,駕崩了,死時不知葬在哪裏。如果你想去緬懷商湯的偉業,建議到河南偃師商城旅遊。希望你從這一片沉睡着的遺跡裏找到商湯先生遊動的身影,他嘴裏含過的石球,也許還丟棄在某個土坑角落。偃師這片廢墟,清晰地鑒定着早商的歷史,使它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有據可查的朝代。而這時候,埃及帝國法老鬍夫的金字塔,已經在地球上矗立了一千年了。
  商湯死後,他的兩個兒子“外丙”和“仲壬”相繼走上領導崗位,分別工作了兩年四年,反映了當時人們短命的事實。夏商人的平均壽命是32歲左右——如果我生活在那一時代現在已經該升天了。
  瀟水升天
  接着,商湯的長孫“太甲”在伊尹的安排下接班了。伊尹詳盡地告誡了這個年輕人不要輕慢賢人的言論,不要疏遠年高德望的人,不要親近愚蠢幼稚的人——總之要聽我們這些老幹部的話。他總結了十種國君必須避免的過錯:沉迷於酒色歌舞、貪求財寶、迷戀遊樂,又警告他說:“哪怕您做的善事再小,也會使諸侯感到慶幸;哪怕您做的惡事再小,也會給國傢帶來災禍。”可是太甲並不愛聽他的這些老生常談,很快就開始鬍作非為起來。史料上說他不遵商湯之法,其實也可能是嘗試着進行了年輕人的改革。但他的行為招來伊尹的討厭。伊尹以太甲“暴虐、亂德”為理由,將他放逐到桐宮去悔過自責。然後伊尹獨自處理國傢政事,並且接受諸侯的朝見,所作所為和商王沒有什麽兩樣,這大約可以算是篡位了。
  伊尹作了七年國傢負責人,按照一部史料《竹書紀年》上的說法,他最後被太甲發動宮廷政變殺死。太甲在桐宮被關了七年多,終於被關膩了,機智勇敢地逃脫回王宮,殺了伊尹,恢復了王位。
  伊尹的一生十分復雜,評論起來也很睏難。他作了七年代理天子,用意或許都是好的,但以臣子的身份擅自放逐國君,這算不算篡國呢?這個睏惑後代學者的問題太費思量。其實,當時還沒有發明嚴格的忠君思想,一個君主倘若不賢,臣子似乎是可以驅逐他的。所以,伊尹的“大逆不道”之舉在當時沒有激起輿論界的震驚和譴責,伊尹的後代繼續在朝為官而沒有遭受清算,伊尹的亡靈也一並得到後代商王的隆重祭祀。
  然而後代的學者習慣了把皇權視為至高無上、不可更移,看見伊尹驅逐太甲而自代,不由得暗自哆嗦,總不得勁。一方面,學者們承認伊尹是個有着傑出貢獻的正人君子,另一方面,即使商王太甲不賢,伊尹放逐他,在後代學者們眼中仍是謀逆篡國,一個原本高大全的形象全給毀了。於是,後代學者花了很大功夫替伊尹遮掩避諱這一點。於是,在《尚書》中的一些被偽造的篇章中,故事被改編成了這樣:太甲被關在桐宮,深為悔恨,終於改邪歸正,有了良好的表現,於是伊尹又把他迎回都城復位——伊尹又歸還了王位,好像根本沒搶過一樣。伊尹的歷史污點自行抹去了,伊尹的人格於是完美無缺了,學者們纔舒服起來。
  在偽造的史料中,伊尹還稱贊太甲悔過自新。太甲的回答也充滿文采和成語的雛形:“過去我曾經違背您的教導,將來希望您繼續指導我走正路。上天製造的災禍,還可以躲避;我自己製造的災禍,就沒有辦法逃脫了(天作孽,可違也;自作孽,不可以逭)。”伊尹很滿意,就嚮太甲提出退休的請求,又寫了篇文章,告誡商王要終生註意保持純潔專一的品德,不要違背先王之命自甘墮落,治理天下要像張開弓瞄準目標以後再射箭一樣,要審時度勢,然後再發號施令。總之,羅索了好一通,伊尹纔死去了。伊尹去世後連續下了三天大霧——似乎這樣寫,可以表示連上帝也是給伊尹撐腰的。上帝也是哀悼伊尹的。商王看見大霧,懼怕違逆上帝意志會導致天災,於是用王者的禮儀埋葬了伊尹——最終還是留下了個尾巴沒有偽造好,伊尹還是被用王者的禮儀安葬了,那說明他實際上就是死於王位上。
  這就是所謂“還政”說,是後代學者們瞎編的。
  其實這是替古人瞎操心。“還政”這樣的事,古今中外的現實中還從沒聽說過。既然搶了,就不好還,還了自己就沒命了。而且太甲呆在桐宮裏關着,一天兩頓飯以外就傻坐着,又何從去判斷他是否悔過自新並由此决定還政給他。然而,在忠君思想大泛濫的後代皇權社會裏,人臣們無端地替伊尹背上一大塊心理負擔,非替他還了王位不可。當慣了奴才的人,也替從前的人缺乏奴性而憂心忡忡。
  (七)
  商王族似乎把手足之情看的頗重。太甲死後,他的兩個兒子——沃盯太庚哥倆相繼即位,體現了兄終弟及的原則。
  沃盯太庚這倆名號,奇奇怪怪的,帶着“甲乙丙丁戊···”的序號,類似於“亨利四世”、“路易十三”什麽的。一種說法是,這是天幹地支組合出來的日期。商人把一年分成12個月,閏年有13個月甚至更多,月有大月和小月,大月30日,小月29日。但當時沒有阿拉伯數字,日的記數就以幹支循環來標識。這一紀日法,被後代沿用了三千多年直到近代。
  所以,一位商王死的那一天的幹支日,就演化成沃盯太庚、沃丁什麽的名號,作為死去商王的稱謂。
  另一種說法是,商王的“骨灰盒”進入宗廟時要有一個編號,也就是沃盯武丁之類的。人們依照這些骨灰盒編號,排定給他們的祭祀時間。每隔十天要祭祀一個商王,隨着死掉的商王越來越多,到了商朝末期,完全祭祀一遍祖宗,需要一年時間(末代商王大約可以體會到“歷史的沉重感”吧)。
  “骨灰盒”編號為太庚的這位爺進入祖廟以後,他的兒子——人名字分別叫“高”、“伷”、“密”的哥仨,相繼做了商王,死後骨灰盒編號分別為小甲、雍己、太戊。他們都沒有什麽值得一談的作為,除了這時候商朝開始衰敗以外,諸侯常常不來朝見。在太戊執政的第七年,宮殿的門前,長出了一顆桑樹和楮樹,倆樹在早晨的時候還是小苗,到了黃昏已經合掌粗了。而且兩樹互相摟着抱着,合生在一起,姿勢也不怎麽雅。太戊非常恐懼:“是不是上帝對我不滿意了,跑到宮殿前來嚇唬我啦?”
  太戊被桑樹精和楮樹精嚇壞了——當時人就是老實埃現代人哪怕這個。現代人不怕老天爺,所以現代人也不憚於幹壞事。
  伊尹的兒子“伊陟”,這時候作首席政務官,他查看了成了精的妖樹,就說:“臣聽說,妖邪,不能戰勝道德。現在,有妖孽出現了,說明您的政策可能出現錯誤了吧。”
  太戊聽了,先是一愣,隨後也覺得滿有道理,於是努力改進工作,這兩棵樹很快就枯死了。商朝從此復興,諸侯又都來朝拜。(這個妖樹事件,嚮我們暗示了一個很不好的啓端,那就是有人(譬如政務官伊陟)開始藉助上帝和一些災異的名義,來左右和干涉商王的决策。這就出現了一種逐漸能夠和商王分庭抗禮的神職人員團體。神職人員與商王之間的權力爭奪,似乎從此開始逐漸升溫。)
  看見妖樹死了,太戊很高興,為了報答上帝的福佑,太戊命令一名叫“巫鹹”的神職人員在王都郊外舉行了隆重的祭祀儀式。巫鹹組織男女演員,排練了“玄鳥墮卵,簡狄取而吞之,生下商人先祖子契”的舞蹈《桑林》,給上帝看,一邊還有鐃、鐸、磬、鼓的打擊樂器娛情。
  這樣的表演,固然是在替商王爭臉增光,但神職人員們通過在郊外折騰,也是在增加自己的曝光度。這場祭祀的主持者是巫鹹,巫鹹於是最終名氣很大,連後來的屈原都成了他的fans,在《離騷》裏哭着喊着要追隨他呢。(巫鹹還有個兒子叫巫賢,後來也接班當了神職人員。但巫啓賢是不是神職人員,就不知道了。)
  (不過,巫啓賢又會主持又會唱,估計跟那時的神職人員也差不多。)
  這次祭祀表演,還提到了上帝,表演是為了答謝上帝,給上帝看的。從前,商湯焚身求雨,也是朝着上帝來的(無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在商人名目繁多的祭祀中,上帝是級別最高的神,排在第一位,代表着虛無世界的最大力量。
  上帝這個詞,商朝時就有了,後來明朝的傳教士湯若望先生,為了讓基督教在頑固的中國人之間流行,就從古書裏翻出“上帝”這個易於中國人接受的中國詞來譯他那個God,倒也貼切。其實上帝完全是一個國産的詞,在甲骨文、《尚書》、《詩經》、《史記》裏上帝一詞屢見不鮮。
  現在人們一說上帝,好像是高鼻梁大鬍子捲麯頭髮的老外,其實在商朝人的心中,自有一個中國臉的上帝在。
  假如我們設想一下,商朝人心目中的上帝是什麽樣的呢?答案是,他梳着清朝人那樣的大辮子。從商代墓葬中大量發現的形象資料表明,商朝男子多是梳辮子,而且式樣較多,有從頭頂正中編起一條辮子,然後垂至腦後;有左右兩側梳辮,辮梢捲麯,下垂至肩的,也有將頭髮編成辮子,盤梳於頂的(像阿Q那樣,但前半頭並不像阿Q那樣剃成半瓢)。商朝婦女也是一樣,大姑娘梳辮子,小孩子梳兩個小丫角。當然梳髻的人也有,甚至還有前後倆髻。發型多種多樣,說明當時的中央集權程度尚不高。
  既然商朝人是梳辮子的,那他們心目中的上帝也是一樣。
  這位拖着大辮子的上帝,具有至高無上的威嚴。隨着商王朝産生了君王,上帝也開始在天堂上班,這是古今中外的通性。在沒有君王的時候,天神也是泛神,風伯、雨師、西王母之類的。有了君王,也纔有了頂級之神,譬如上帝。凌駕衆神之上的上帝的出現,標志着人間專製國傢的成形。上帝也有一套政府班子,就是日、月、星、風、雨、雲、雷、旱等氣象諸神,他們聽從上帝的號令並各司其職,嚮下界播風布雨。
  上帝帶着自己的政府班子,住在天上,但他在地面上,也設有駐地球的辦事處,大名叫做祭廟。而且不止一處。上帝為了養活自己的政府班子,支撐在天上的開支,就經常跑到祭廟裏去和人作生意。“令雨”、“令風”、“令雷”,就是他推銷的主打産品,就是命令颳風下雨。人們交上祭品給他吃,他就給這些産品。如果他吃的不順心,就會降下旱災,這是他的拿手戲,或者下雨不止,形成澇災、風災(就像當年對着堯舜發洪水),直到商王唱歌奏樂、跳舞,獻上美玉給他,端上黍稷豬肉美酒給他吃喝,他纔息風止雨。這種交易的過程就是祭祀。
  祭祀的時候,上帝對自己的餐具非常講究,餐具要高檔,那些裝飯裝肉用的鼎啊,酒壺啊,盆盆罐罐什麽的,不但材質要昂貴難得,而且上面要刻有繁美的紋飾,他纔會胃口打開。最能調他胃口的是饕餮紋,大約上帝也是饕餮之徒。其它夔竜紋、蟠竜紋、雲雷紋、蟬形紋、連珠紋、圓渦紋,因為能讓人眼花繚亂,一副令人恐怖的氣氛,威嚴、猙獰,可以鎮懾和迷惑着每一個帶平頂帽的商朝小民,也是上帝的最愛。商朝的這些祭祀禮器,目前挖出來好多,纍计數千件。
  我想,聖神和虐妖雖有正義、邪惡之別,但人們結交他們的策略卻是一樣的,就是用好話哄他,好酒灌他,好肉供他,他就風調雨順,一旦你不奉承他了,不管是中國的上帝還是外國的God,他就會下硫磺燒你,發大水淹你,衹把幾個時常念經講他好處的,裝在方舟上救起。這大約和人間的帝王,沒有什麽區別了。
  又及:商王除了要祭祀天上的氣象諸神,地面也有很多惹不起的角色需要他侍奉:山川、河流、土地,都自有神靈,你伺候不好了,山崩水嘯就來了。
  總之,商王要奉承的對象很多,足夠他一年從頭忙到年尾的。周而復始,戰戰兢兢,不得空閑,不知消費了多少財富和精力。
  在祭祀的時候為了表示虔誠,人們並不吃掉祭品(動物們的body),雖然饑餓的老百姓偷跑進祭廟吃牛肉的事件也有發生。動物們的body在祭祀儀式結束後埋在旁邊的坑裏。必要的情況下,祭祀也可以殺人,一般早期是殺小孩多,小孩比成人經濟些,肉嫩上帝好吃。隨着時間的推移,殺成年俘虜成為時尚。
  商代的神職人員也擔任醫生,嚮一些病原體宣戰。當時,可以製造疾病的除了有上帝和諸神,山精水怪、魑魅魍魎(是一些植物動物死後的鬼)也可以讓人得玻它們住在黑乎乎、茂不見天日的森林裏,河流水濱旁。平時附在草木上隨風搖擺,時機成熟時就會隨着風颳進城裏,附在它所“喜歡”的人身上作祟。這人就開始鬧病了,上吐下拉,渾身冰冷。必須請神職人員來跟它溝通,給它做思想工作,請它離開。這個過程也就是念咒。不同的病,源於不同的鬼怪作祟,要念不同名目的咒,就跟現在吃不同的藥片一樣。所以早期巫醫不分,巫師擔任醫生的角色。咒語的內容通常先是祈求,請它罷休離開。
  如果念了咒還不能溝通,鬼怪偏不屈服,神職人員就動真格的了,拿桃木鞭子抽這鬼(其實是抽人),最終把它趕回森林水濱去。在這種治病的過程中,人們發明了針灸,就是刺那造病的鬼,實際是刺人。在刺鬼的練習中,摸索出針灸的刺穴技術。所謂“妄刺”,就是指到處亂紮。甲骨文“殷”字像一個人肚子有疾,另一人手持針刺之。
  商朝的神職人員也會讓病人吃五花八門的草藥和蟲子,以加強趨鬼的效果。這個東西積纍到現在,有三千多年歷史,很多中藥已經相當靈驗。我們從商代出土物中找到了幾百枚以上的骨針,以及分裝在罐子裏的藥用植物,桃仁似乎是當時人們最愛吃的傢備良藥,木樨和大麻籽也不錯,但是後者吃多了可能會讓人眩暈。
  (八)
  每到半夜,盤庚就睡不着了,即便喝上一些酒,也沒有睡意。在這個都城裏,人心全是舊的,憂煩全是新的,沒有穩定的情緒。到了天色微明,盤庚的心境就給無形的風團攪動了。古代酒精的力量使得他頭顱閑適又虛無。夜已極深,所餘下的又很薄,盤庚便坐起來,點上原始蠟燭——蘆葦的燭芯用布條裹上,布條再浸以油脂,就是蠟燭了,等着天亮起來。
  盤庚思索的事情,大約正是遷都的事情。
  在盤庚的時代,商朝已經過去一半了,三百年。這三百年裏,商朝的歷史仍然像石器時代一樣黯淡無光。直到第十七位商王——盤庚出來時,史書上纔閃出一些亮點。而那時的時光,大約已是公元前1300年了。
  在盤庚以前的一百多年間,商人遷都了四次,最終把都城從中原遷到山東麯阜來了。商人為什麽要遷都,古往今來衆說紛紜,最流行的解釋是躲避水災,但是商人遷來遷去,一直在黃河兩岸不遠,並沒有躲開水。並且甲骨文的記載中也沒有河患的信息。遷都的另一個說法是反奢侈。找塊艱苦的地方,去鍛煉鍛煉,去掉奢侈之風,改造一下靈魂。不過,古今中外的政府,無不往富饒舒坦的地方去紮堆,像商人這樣用自我找罪受的方法淘汰奢侈之風,還很罕見。並且商人幾十年就遷一次都,應該還沒來得及積聚起多少奢侈。
  階級鬥爭也是一種解釋:城裏的有錢人越來越有錢(有貝殼),而窮的則叮當響,貧富鬥爭,搞得社會不安定,所以搬遷一下,富人被迫丟下財産寶貝,窮人也有了創業機會。古往今來,貧人與富人之間的鬥爭,確乎處處存在,解决的辦法,似乎衹是窮人起義這一條路。用窮人、富人一起搬傢來解决,似乎還沒有聽說誰成功地實踐過。窮人搬傢流亡的,比比皆是,而讓地主搬傢,卻恐怕是死也不肯的。
  還有人認為當時的農業屬於粗放經營,一塊沃土耕種久了,慢慢失去肥力,所以需要不斷變換耕作的地點,就像一個飯館裏吃膩了要換個飯館一樣。不過,僅僅為了改換耕地,何必一定要遷徙很遠,附近百十裏就沒有好地嗎。而且商朝中期以後,人們就再也不遷都了,難道農業技術突然大躍進了。
  盤庚在給群衆訓話的時候,也沒有嚮我們暗示遷都的原因。衹是讓我們感覺,遷都是那麽的急惶惶,而且理由不可示人。
  事實上,商朝初年製定的“兄終弟及”的繼承制度,本身潛伏着動亂的因素。因為繼位之弟往往不肯把王位再交還哥哥之子,而想傳給自己的兒子。於是出現哥哥的兒子與弟弟的兒子(堂兄、堂弟之間)爭奪王位的局面。這種曖昧不清的相對落後的繼承制度,在後來春秋時代的楚國、吳國還會再次看見,堂兄堂弟之間互相防範,甚至穿上了三層皮甲,並且成就了一個名叫做專諸的刺客。
  新的商王爭得了位子,往往要遷都,目的是離敵對的堂兄或堂弟的勢力遠一點,擺脫他們的牽絆和威脅,就像狗一旦捉到了骨頭,一定要叼着逃走到沒人的地方去吃一樣。到了商朝第十七位商王盤庚時代,“兄終弟及”製所導致的混亂,已經不再是理論上的推測,而是事實了。死去的商王把位子直接傳給兒子,還是交給弟弟,弟弟和自己的兒子,弟弟的兒子和哥哥的兒子,互相之間引發的正位內訌,已經連續發生在了九屆商王身上。
  諸侯們看見商王自傢打得熱鬧,也就撇着嘴不來進貢了,不把商王當回事了。商朝進入史書上所謂的中衰。
  作為弟弟,盤庚也是接哥哥的班繼位的,而沒有讓哥哥的兒子接班,這使得他內心難免緊張。哥哥已經經營麯阜地區很多年,哥哥一傢的老部下與支持者,在麯阜城內外影響力盤根錯節。麯阜,幾乎是哥哥一手打造起來的。盤庚每到夜晚都擔心有“專諸”那樣的傢夥破窗而入,志願為哥哥的兒子取回王位。這也是他半夜常爬起來,握着青銅短刀不敢再睡的原因。
  盤庚有理由讓自己離開麯阜,去一個豔陽高照的自由地方,哪怕艱苦一點,但能享受王者自主自在的快樂。但是盤庚在群衆集會上不便如此說明,衹得一再強調這是先王的意旨。所謂先王,就是祖先們,說準確一點,往屆已死的商王們。
  盤庚說:“我們的先王總是保護人民,總是為人民利益而搬傢。你們為什麽不想想先王的故事呢?我想搬傢,可是你們不體會我的苦心,反而大大地糊塗起來,發生了無謂的驚亂,想以你們的私心來改變我的主張,這真是你們自尋苦惱。譬如乘船,你們上去了,衹是不解纜,豈不是坐待船朽嗎?若是如此,不但你們要沉溺,連我也要玩完。你們一點也不審察情勢,一味怨恨我的這遷都决策,試問這能有什麽好處呢?”
  盤庚的話含糊其詞,人們越聽越不理解,於是他衹好藉助恐嚇:“以前,你們的前輩事奉我的先王,非常老實。現在,你們不聽話,不肯離開這裏。我們先王就會在地下告知你們的前輩,讓他們好好地整治你們,到時候你們受罪該死就晚啦!現在我的計劃已定,誰要不從,我就割誰的鼻子,滅了誰的種,一個都不留。”
  大傢嚇得一捂鼻子,衹好跟着盤庚上了已經準備好的船衹。盤庚遷都的背後一定隱藏着一場史籍失載的高層政治鬥爭,所以纔對民衆威脅利誘。而且看他的樣子,實在着急,好像針對他的“槍擊案”就要發生了。
  盤庚講話所面對的聽衆,並不是一般群衆,他也不可能把全城人喊來訓話。聽衆應該都是一些商王朝大傢族的頭面人物,所以纔有“你們的前輩事奉我的先王”之語。這些傢族是王朝統治的重要支柱,所以盤庚必須帶着他們走。
  雖然成串的貝殼(錢)方便套在脖子上帶走,但糧食房子都沒法要了。雖然據說商人馴服了大象作為運輸工具,但總不能也把良田都拉走吧。這幫遷徙者,不外乎分成這三類:中間派的傢族,支持盤庚的傢族,還有反對派的傢族(即跟哥哥傢族關係更近者)。遷徙都將迫使他們放棄自己最重要的財富——土地,削弱了他們的勢力。但是,到了新的都城以後,盤庚可以根據這些傢族與自己的親疏遠近,再次頒贈土地給他們。這樣,盤庚就掌握了主動權。那些反對派的傢族,自然擔心到了新地方以後,盤庚會給他們穿小鞋,自己將不再具備像從前那樣的地位和財富。所以他們中的很多人,也許選擇了待在麯阜原地。而也許也有一部分,被盤庚想辦法裹脅着,不等多猶豫,已經走上了不歸的遷徙之路。
  一次遷徙,就是一次政治與財富的重新洗牌。
  與盤庚同一時期,西方也有一個叫摩西的人,也正在遷徙。他苦口婆心地勸說他的猶太民衆離開埃及。但埃及是當時西方世界的,文明程度最領先、最繁庶的地方,誰願意離開呢。寧可在這兒受迫害當狗,也不願意出去到曠野裏當狼。摩西費了很大勁,纔說服了這幫人跟着自己走。一路上,還是有些人唱反調,鼓動着鬧事,嚷嚷着不走了。摩西衹好給他們訓話,但是沒有用,於是他衹好假裝見了上帝,還專門約定了“十誡”給自己撐腰,又不停地拿出上帝顯靈之竜捲風來,連哄再嚇,督促着這幫人,費盡千辛萬苦,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傢園。
  摩西的遷徙,是出於對埃及貴族對他政治迫害的躲避,同樣,盤庚的遷都,也是意圖離開麯阜裏的異己的貴族勢力,去另起爐竈吧。
  這位東方的摩西,終於帶着自己的民衆,長途跋涉,來到了黃河以北的安陽(如今的殷墟)。
  好在安陽不是一塊野地,它處於河南省北部,自然條件甚好,平地肥沃,還有河水環流,但是人煙卻不多。這裏也曾有人建邑居住,但後來廢棄了,成了蜘蛛和野狐狸的樂園。遷徙者來到這裏,一看到處都是陳舊不堪、破破爛爛,過慣了好逸惡勞的生活的大傢族頭面人物,更加來氣了。於是開始散播流言,嚮盤庚叫囂:“盤庚不是藉助先王的意旨嗎,那我們就搬出比先王更厲害的上帝來。上帝比先王還大,先王也是要聽上帝的。我們要求占卜,問問上帝他老人傢的意思。他老人傢一定會在占卜中表達自己的看法,說搬傢根本是錯誤的1
  占卜,是把居住在縹緲天上的上帝的意見,傳達給三維空間的人們的一種途徑。這個梳着商朝大辮子的上帝(有時候也把辮子盤在頭上像阿Q那樣),能夠嚮人間投下一種陰影,人們來閱讀這種陰影,作出極具價值的結論或預言,告訴人們搬傢的事到底對不對。這種寶貴陰影,都投在什麽東西上呢?答曰:投在牛羊骨頭上,也投在烏龜殼上。烏龜由於活的長,見多識廣,成為占卜的最好載體,最靈驗、效果最佳。於是,在衆多通靈媒介中,烏龜蓋子脫穎而出,越來越受到人們青睞,而生活在中國大地河流湖泊上的烏龜們,則倒了大黴。好的靈龜的殼,因為價值不菲,經常是外地諸侯進貢來的,甚至來自海邊。
  甲骨文
  大傢族頭面們紛紛要求盤庚舉行隆重占卜儀式,請求上帝旨意。盤庚是個年輕人,不怕叫板,命令神職人員在烏龜殼上(多數是烏龜肚子那塊殼)刻下當時開始出現的甲骨文,用以提問上帝:“遷都是對的!遷都是不對的1這是一個雙項選擇題,讓上帝選擇正確答案。當然,有時候還出四項選擇題,比如:“其自東來雨。其自南來雨。其自西來雨。其自北來雨。”這是問上帝雨從哪個方向來。旁邊還刻上出題人(神職人員)的名字以及出題時間。
  接着,神職人員在烏龜殼背面鑽幾個淺窩,用火燒灼淺窩,就會開裂出一些紋路,這些紋路就是上帝在考卷上的作答。神職人員趕緊判捲子,這需要專業訓練,他們能夠從抽象紊亂的紋路上,翻譯出上帝的語言。上帝回答得很細緻,比如“大雨”、“小雨”、“雨斜、“雨少”、“多雨”、“疾雨”、“雨不疾”、“縱雨”、“延雨”、“退雨”、“去雨”,看得出上帝是個有耐心的人。神職人員把翻譯出來的意思刻寫在紋路旁邊,這就叫做“卜辭”——是甲骨文了。
  關於這次該不該遷都,上帝的卜辭答復是:“遷都不對。”——不知道上帝是怎麽搞的,總之,神職人員從紋路上讀出,遷都是個歷史錯誤。盤庚的臉立刻緑了,反對派的大傢族們則歡喜雀躍,恨不得立刻跑在城裏亂喊。
  不過呢,要是上帝信口鬍說怎麽辦,或者上帝喝多了怎麽辦?喝多瞎說。於是采取反復占卜的辦法,多問問不就準了嗎?等隔上三五天,又問同一件事,看看上帝是否忘了上次撒的謊。另一個辦法是同時使用好幾塊烏龜殼,問同一件事情,然後看看一致不一致。一般是商王拿着一塊卜,占卜經理和占卜副經理各自拿一塊,這也就是“三人為衆”的原始出處,表示三個人的意見可以代表衆人。
  經過三次占卜,上帝的意見非常明確,都是不應該遷都。盤庚的臉變成紫茄子,朝着無辜的神職人員投去慍怒的一瞥,並且當即耍賴,說上帝的意思不準。
  這實際上,或許是神職人員在故意給他搗亂呢。紋路該怎麽解釋,還不是神職人員自己隨便說了算,而商王朝自創建以來,神職人員就日漸形成了一個可以跟王權相抗衡的團體,這種鬥爭還將一直延續到後代,並且在武乙時代達到高潮。
  盤庚再度把大傢族和政府大員,召集起來訓話:“你們這幾天來到處亂跑,用謠言煽動人心,恐嚇大衆,毒害小民,不把我規誡小民的語言準確及時嚮下傳達。這樣鬧下去,當然就會像上帝說的,遷都成了一件壞事。占卜不占卜,還有什麽意義!我辦事都是根據先王法度,我沒有失德之處,你們不要忘了,我的威嚴好像烈火一樣旺盛,我是你們的王!你們遵從我,就像把網結在綱上,才能有條不紊(成語出處)。要知道,即使你們象野火一樣在大地上焚燒,使人近前不得,我也有力量撲滅。”
  盤庚發了一通火,擦擦汗,又轉而和顔悅色地勸誡政府大員們辦什麽事都要同心協力,而且既來之、則安之,不要再鬧了。最後又說道:“過去,我的先王和您們的前輩,一起過着安樂而勤勞的生活,我怎麽會對你們動用剛纔我所喊的非分的刑罰呢?如果您們乖乖地繼承前輩勤勞的傳統,我决不會掩蓋你們的美德。從今以後,你們努力做好份內的事,不許亂說亂道。我也會把你們的前輩和我的先王一起祭祀,好了,讓我們一起恢弘上帝和先王的意志,一心建設傢園吧。把國傢治理的好了,是大傢的功勞;治理的不好,是我一人的過失。”
  反正都已經來了,再鬧也不可能真回去,生存下去是第一要事,人們沒有閑情逸緻跟着反對派折騰。氣質剛強的盤庚成為大傢擁護依賴的對象。這就是盤庚遷都的故事,據說商道由此復興,百姓生活安寧,諸侯來朝,興起商朝中期一段人心振奮的時光。
  (九)
  盤庚在位二十幾年,與此同時,西方社會正在進行爭搶美女海倫的特洛伊戰爭。當特洛伊戰爭結束後,盤庚也死去了,但他沒有能力讓自己的兒子繼位,這反映了當時王者權力還不是極端牢靠,人們依舊把它像皮球一樣奪來奪去。
  盤庚的侄子"武丁"繼位之後情況纔有了轉化,“父死傳子”成為商王繼統的常例,其它親族沒有能力插嘴窺視,政治從此走嚮穩定,這也是王權加強的一種表現,並且從此沒有遷都的必要和實例了。所以我們有理由把武丁想象成一個非常powerful的君主,類似漢朝的漢武帝。事實也印證了這一點,武丁通過頻繁徵伐,鎮住了四方諸侯,也證實了自己國力強盛。中國真正崛起為世界文明大國,是從武丁時代開起。
  武丁是個什麽樣的人呢,他喜歡祭祀和打仗。武丁把上帝當成了他的優質客戶,給予無微不至的關照。經常在甲骨上刻下文字,詢問上帝這會兒餓不餓。如果餓,請問想吃什麽東西,是什麽牲口,是想把牲口燒了吃還是喝血比較好,想一頓吃多少牲口呢?是想哪一天吃?吃肉的時候要不要喝酒呢?當然,上帝的胃口很刁,武丁要用白牛、白羊、白犬、白豕作為犧牲給上帝(上帝也講究個色、形、味兒)。白色是商朝的上色,就好比明黃色是皇帝的上色。
  由於武丁奉承的好,拖着辮子的上帝給了武丁以極大回報,使他成為一名成功的戰爭指揮者。
  “我去討伐工方(一個方國),上帝會福佑我們嗎?”
  “我不去討伐工方,上帝會福佑我們嗎?”
  這是武丁就戰爭的事嚮上帝咨詢,繼續沿用了多選題的形式反復打聽,問題刻在甲骨上,衹需要上帝從中選一個正確答案,在相關選項前勾一下就行了。當上帝做了回答(也就是那些燒灼該甲骨之後甲骨自然産生的紋路),武丁從紋路中領會出上帝透露給他的資訊,並把紋路翻譯成文字刻寫在甲骨上。最終當戰事結束後,上帝的預言是否如驗,還要補充記錄在甲骨上。這樣,一塊甲骨就記錄了武丁戰爭行為的整個過程,使我們得以瞭解那段歷史。商人最牛的時候,或者說烏龜殼最牛的時候,可以預測出170天後的事情。
  藉助占卜這類有益民生的魔幻行為,武丁聯絡了人神感情,提高了自己的威信,獲得人們的頂禮膜拜和順從,不斷加強了他的王權。一個聰明的君主總會給自己造一個上帝從背後撐腰。
  除了上帝,武丁也沒有忘記利用先王。武丁對死去的先王(叫做鬼,也具備一些呼風喚雨的能力)也是蠻殷勤的。祭祀先王的時都,要用先王的一位後代去充當替身演員,叫做“屍”。當屍的人在祭祀前要沐寓齋戒(不吃辛辣的菜),住在一間清潔安靜的房屋中,有時要住上三天,有時要住上七天。祭祀開始時,當屍的就要代替祖先在祭臺上接受禮拜。夏代的屍是站着,商代的屍是坐着。後世有一成語叫做“屍位素餐”,就是說當官,卻不作為,象屍享祭一樣,衹拿俸祿,不幹事。你找他辦事,他就說:“這要找上面怎麽怎麽樣。”或者“這要找別的什麽什麽部門。”總之,他是不管。
  先王,因為是祖宗,見多識廣,在死了之後仍然經常代子孫决斷,所以也經常成為占卜中所求問的對象。現在,經常還有農村老太婆遇上大事不好决斷,依舊占卦問祖先的,當然也免不了燒上面值幾百萬的假紙幣。未來我若在陰間,有子孫給我送上幾個億纔好。
  在商代,祖先的力量是直接而強悍的,一旦先王們的在天之靈不高興了,由於某種原因——比如說,沒有及時得到祭品的安撫,或者陽間的商王品德行為不好,先王們的亡靈於是就會降下禍祟疾病給商王以及他的媳婦、臣子們。於是武丁總要反復通過占卜詢問是哪些先王或者先妣(先王的媳婦)正在降下禍害。在這裏,他使用多選題的形式來嚮先王們提問:
  惟父甲害王?
  ???惟父庚害王?
  ???惟父辛害王?
  ???父甲、父庚、父辛分別是武丁的伯父陽甲、盤庚和小辛。武丁希望他們某一位站出來承認自己造禍。至於其生身之父小乙,武丁也沒少跟他打聽事。比如武丁有一次牙疼(這是他的老毛病了),就命詢問爹的在天之靈:“疾齒,禦於父乙?”意思是,我牙疼死了,爹啊,是不是你在天上給我搗亂。
  武丁作為全國級別最高的巫師(神職人員),同時他還身兼數能,是最有權威的趨鬼醫生、求雨者、牙痛病人兼自我診療者,還是一個婦女産男産女的預測者,牲畜發育狀況的預測者、農作物收成年景的預測者、出獵會不會遭遇大老虎的預測者、治病吃的藥會不會頭暈的預測者,也是一個文字書法傢。
  西方文字的産生是為了生産和商貿服務的。比如蘇美爾人為了管理好牛羊和土地,就創造了人類最早的文字——楔形文字記錄來往賬目。埃及象形文字則是為了登記法老龐大的稅收事務。而商朝的甲骨文卻是為政治、宗教服務的。為了嚮上帝探聽氣象預報、農業産量等等重要資訊,人們藉助占卜並且把占卜所獲資訊記錄在甲骨上,成為甲骨文。這是古代的IT産業。
  自從武丁時代,中國開始大量有了甲骨文,時間是在公元前1200年左右,加上同一時期多起來的青銅器,中國算是邁入了文明的門檻。不過,想在堅硬的烏龜殼上刻甲骨文,沒有把子力氣可不行。有人做過模擬嘗試,結果把字刻的歪歪扭扭。可見,多才多藝的武丁又是個蠻有力氣的書法傢。武丁告訴我們說,橫和竪比拐彎和圓弧好刻。這就導致了漢字方方塊塊的模樣。
  (十)
  野外考古學家告訴我們,商朝城邑的遺跡合計發現了有十多處。在河南省的大一些,邊長一千米多。外圍的小一些,邊長三五百米,這是諸侯了。再往諸侯的外圍,就叫方國,幾乎非我族類的異類了。最著名的方國是湖北省的盤竜城,建在一個土坡上邊。而人方、鬼方,是北方的異類,光看名字就夠生猛。
  北京地區也有兩個方國,一個稱燕,一個稱薊。北京地區相對於中原,也屬於邊疆了。燕方國的位置現在考察出來了,在北京房山縣琉璃河岸上的董傢林,薊方國北京的廣安門一帶(我以前在那兒的“紅蓮小區”租過房子,傍着一條臭水溝,據說是從前老北京的護城河。薊方國原來就在這一帶,城墻邊長不過區區六百米、八百米,跟我住的“紅蓮小區”一樣大。然而那卻是老北京的發祥之地。
  我不知道商朝的“傅說”(念悅)先生是不是就在“紅蓮小區”這一帶修城。但根據史料記載他應該是在這裏的,而且作為一位民工,傅說跟當時的大部分勞動人民一樣,光着腳。他的發型比較別緻,根據考古,當時勞動人民的頭髮都從中間分開嚮左右披下,像現在的吉他手一樣。頭頂圍着一圈圓箍(類似孫悟空的精鋼圈),以免頭髮飄散得太厲害,迷住眼睛,影響幹活。傅說的工作崗位就在半截的城墻上面,職責是夯築城墻(夯,念杭一聲)。他的夥伴立好四塊夾板,扶着,示意傅說往裏邊裝土。傅說裝完土,又舉起夯錘,使勁揍被夾板圍住的這些土。等土們被揍結實了,鬆開夾板,一個新方土塊誕生了。許多個這樣的方土塊,一層層疊加起來,城墻就慢慢聳立起來了。城墻的主要作用是防人,防着別人來打,次要作用是防洪和防狼。
  據說,武丁曾把傅說比喻成磨刀石,由此推測他是一個有着傲骨和個性的青年,善於挑碴。我猜傅說常常抱着肩膀,對旁邊撅着屁股夯土的同伴指手畫腳:“不行不行,這個夯打的位置太遜。兩個方土塊之間要留出足夠的空檔。你這個留的空檔太小1他搶過夾板作示範,“空檔要留的跟方土塊一樣大,這樣好把下一個土塊填在這裏。”
  等空檔也裝上土,逐一夯大結實了,整個一層算是夯好。旁人剛要繼續往上夯,傅說又撅起鼻子挑碴了:“不能從這裏開始夯,要從兩個方土塊中間的接縫部位上邊夯起。這樣新的一層和下邊一層交互錯落,咬合牢固。你們平齊着夯,太遜了1
  傅說太熱心,終於為他迎來了一個“事兒媽”的美名,就是很三八的意思,婆婆媽媽。
  城墻進展到一定程度,工頭召喚大傢去看埋人。原來,按照工程進度,現在需要殺人了。當時搞建築的都知道,施工進程中要不斷祭祀所在地的土地爺,辦法是殺幾個人埋在地基下,這樣土地爺就不會搗亂了。兩三個從鄰近方國抓來的俘虜背捆着手,站在城腳的坑沿,準備被推進去活埋,其中還有一個是女的。坑比較小,傅悅骨朵着嘴說:“這坑挖得太遜了!估計她跳下去衹能蜷麯着,如果是俯衝地下去,那就得撅着屁股趴着。”
  “嗯,如果把她留下嫁給我就好了。”一個夥伴瞅着那個女俘虜,心裏做着白日大頭夢,“我每個月可以吃糠,她吃小米。”
  “你這個想法也太遜!她應該是獻給土地爺,你這麽亂說,小心遭雷劈。”傅說說,“而且她現在肯定吃過小米了。她吃飽了才能伺候好土地爺。旁邊那個男的就有點瘦,選他太遜了,到了地下,力氣單薄,恐怕不能胜任伺候土地爺的工作。”
  夥伴不理睬這個事兒媽,白了他一眼。
  儀式主持人旁邊,還縛着一頭獻給社神的豬,一直嗷嗷地叫着。主持人道:“一般情況下我們都使用不太值錢的小孩。這次工程進展順利,我們就喝出去埋幾個大人——雖然花費會多一點,但這是獻給社神的一點兒心意,埋了以後就不用擔心地震了!(社神,就是土地爺的學名)。哎——,順便問一句,這裏有沒有叫傅悅的傢夥,我們下次需要志願者。”
  大傢都說沒有,傅悅也說沒有。但是一想,我不就是嗎?“我就是!我就是1傅說舉起手。
  人們看見這個眼睛明亮的大個子擠出人堆,綁腿沒纏好,一個高一個低。大傢都吃驚地看着這個傻瓜,心說他不知道志願者是要被埋的嗎?包括那頭被縛着的豬,也吃驚地瞪着他,心想還有這麽實誠的人呢,估計到了地下給社神幹活也不會偷懶,社神會喜歡的。儀式主持人帶走了傅說。大傢一致認為幾天之後在下一個祭祀坑邊上,還會看到傅說的。
  然而,出人意料的,傅說卻坐上了車子,南下去朝見商王武丁了。路上他糊裏糊塗地問主持人這是到哪裏去。
  “恭喜你啊,傅說先生,偉大的商王聽說你是個事兒媽,特地請您到商都給他提意見去呢1
  傅說心想,不當志願者就好。他坐在馬車上,眺望着兩邊的野景。駕車的馬鈴鐺呼應着清澈的蹄聲。車軸兩端鼓出的部分,包裹着青銅,這是為了防止被障礙物碰損的。車廂前的橫木扶手上,也有獸面的青銅飾物,在陽光下閃着耀眼的光芒。這些青銅,可是稀罕的新科技物件,傅說望着它們,雖然前途未卜,老毛病卻又犯了,他就:“我說你這馬車也太遜了!你看啊,車轅架馬脖子上。馬脖子高,車廂底,車前面就仰起來了,搞得我往後仰着,一旦遇上上坡,車子非仰翻了不可。換了腰間盤突出的人,還不得癱了。”
  “那依您的高見呢?”
  “把車轅做成麯的,就保證車體水平了。”
  “好!好!謝謝您的建議。”主持人恨恨地說。
  “不用謝,總之你這種直轅車太遜!馬鞭子也太奢侈了——鞭子做這麽考究幹嗎?還用玉管作柄,是暴發戶吧?太遜啦1
  主持人差點從車子上倒栽下去。
  車子南下,越接近以安陽為中心的王畿地區,路面越發平整坦蕩,是用黃土、料礓石築起,又經過夯打,十分堅硬,真可謂“王道蕩蕩、無偏無黨”,用筆直的幹道來形容商王的道德,真是再恰當不過了。在這是遠古的高速公路上,每五十裏就設據點,稱作“堞”,是用木柵築成的防守工事,正好是車子走一天的距離。好一點的地方還設有“羈”(念擊,字形像係馬於柵欄,表示休息),不僅可以住宿,而且供應飲食。
  一些騎着馬,身背着政府文書(竹簡)的差人,也在大路上奔跑。當時人有出行騎馬的習慣。傅說目送着遠去的馬上差人,酸溜溜地又挑茬說:“哼!真夠遜的。我聽說商王手下的信使,都是從出發地一個人跑到目的地,幹嗎啊,纍死他啊,不會接力跑嗎?太遜啦1。
  終於,傅說一行人走進了王城,迤邐穿過宮城門,又進了殿門,登堂而上,首先看見了武丁腳上的翹尖鞋。傅說剛要說這種翹尖鞋沒有鞋帶不容易跟腳,走路拖拉太遜了。話沒出口就被武丁洪亮的聲音堵住了:“哈哈,傅說先生,我前些天做夢,夢中見到一個聖人,醒來後嚮大臣們描述,一說那容貌,大傢紛紛都說知道知道,是一位知名的事兒媽——名字叫傅說,也就是您啊!我覺得事兒媽是頂難得的人才,充當我的諫官最合適。找茬是您的特長,為我提寶貴意見好哇。”
  “對呀對呀,傅說先生一路過來,提了一道的意見,找了一路的茬,挑了一車的刺兒。”主持人趕緊把直轅車、麯轅車的話題,差人跑死馬的弊端,給商王武丁繪聲繪色地描述了。
  武丁一拍大腿,非常贊賞傅說的刁鑽嘴巴,真是名副其實的事兒媽。
  武丁承認,讓一個信使把整個行程從頭跑到尾,是夠不人道的,也容易出危險。據一片刻於武丁時代的甲骨記載,當時有一位年齡高邁的信使,在路上走了26天,步行了600裏,沒有到達目的地就纍死了,送信也耽誤了。有的信使行程更長,曾有一人創下48天連續步行1200裏的世界記錄。(順便說一句,信使改用接力形式,是周朝以後纔有的制度。)
  武丁留下傅說攀談,聽傅說提意見。傅說一點不可氣,猛提意見,把出身社會底層的所見所感所憎,盡數倒出,字字句句針砭時政。武丁聽得非常羞慚,頻頻點頭,臉一會紅了一會緑了,硬着頭皮做了認真記錄,最後滿面羞愧地贊嘆道:“如果我是一把青銅短刀,您傅說就是磨刀石。你找茬提意見,就等於磨礪我的銅刀。雖然你說話是夠難聽的,但這就像好的草藥,吃了都會越令人眩暈,唯獨眩暈才能治好病啊(我們因此懷疑武丁時代的藥品都是毒品吧)。面對着大水,您就是我的舟;面對着天旱,您就是我的霖雨。你啓發我的心靈,澆灌我地內心。好的諫官都應該是像您這樣的事兒媽。遇上您,我真是相見恨晚埃”
  聽了傅說的針砭,武丁臉一會紅了一會緑了
  武丁於是讓傅說輔佐自己,擔任國相,修政行德,商朝大治。而傅說“朝為田捨郎,暮登天子堂”,也被孟子後來寫在“天將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那段著名文字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成為歷史美談,也是無數窮厄困苦之士(比如我)的人生夢想。
  (十一)
  武丁在任五十九年,年齡據說接近一百,以至於許多媳婦先他而死(當時婦女平均壽命三十),於是武丁先後娶了六十幾位妻子。在衆位媳婦之中,有一位運籌帷幄、馳騁沙場的“穆桂英”,叫做婦好。婦好曾經統帥13000人的龐大隊伍,徵伐方國,這是商代使用兵員最多的一次。
  婦好的墳墓在河南安陽的一處名勝景點,墓內殉葬物品的清單到了令人驚愕的程度:
  木槨和塗漆的木棺(內外兩層棺材)
  十六個人殉
  六衹犬殉
  七千個貝殼(叫做“子安貝”,來自東南沿海,是當時的錢,表示她是款姐)
  兩百多件青銅禮器(祭祀用的)
  五件大青銅鐸和十六件小青銅鈴(樂器)
  四十四件青銅工具
  二十七件青銅刀
  四個青銅鏡
  一百三十多件青銅兵器(形製包括遠射、格鬥、衛體的完備組合)
  兩件大型青銅鉞(鑄有猙獰的圖案花,是軍中統帥權威的象徵物)
  四個青銅虎和虎頭
  五百九十餘件玉和似玉器
  一百多件玉珠、玉環和其他玉飾
  二十多件瑪瑙珠
  兩件水晶物品
  七十多件石雕
  五件骨器
  四百九十多件骨簪子
  三件象牙雕刻
  四件陶器及三件陶塤。
  清單中總的青銅器重量達到一噸半,這標志着武丁時候中國全面步入青銅時代,徹底脫離令人汗顔苦惱的石器社會。
  我們說,中國的考古學家最苦惱了,在夏朝之前幾乎找不到青銅器,衹在黃土高原上渭水上遊的甘肅東鄉縣,有一把銅刀和一些小銅塊出土,時間大約是距今五千年前——黃帝時代。但你千萬不要以為這個“天下第一銅刀”是可以砍人的青銅武器。其實它衹是水果刀,長四寸,連切西瓜的刀都算不上。做出這樣的銅物件,很可能是燒窯時偶然燒灼孔雀石的意外産物。孔雀石顔色翠緑,晶瑩可愛,很紮眼,人們都想把它燒一燒。孔雀石裏含有氧化銅,燒完就可能得到銅,但這樣的銅很軟。
  此後,中國大地上的青銅器件一直寥寥無幾,不能取代石器成為社會的主要工具,一直到夏朝時期都是如此。
  到了夏朝末期,或者說是商朝初年,纔在二裏頭那個地方,挖到了一小撮明確的青銅器盞:銅指環阿小錐子啊,魚鈎啊,小箭頭啊,戈頭啊,都是小件的規格,最大的是個酒杯,也衹有十二釐米高,數量也極少,總共發現的衹有十幾件。這大約可以作為夏末商初開始有了點兒青銅器的證據。
  一直到了商朝中期的武丁時代,青銅器的數量纔明顯高漲起來,體積也大起來了。人們開採孔雀石,燒的時候加入錫石,達到960度而熔化,冒出青白之氣——即所謂“爐火純青”,冷卻以後顔色發青,於是得到青銅——含有75%的銅,25%的錫——必須是這個比例,纔使得青銅硬度大、表面光亮,可以做成銳利的武器。延展性也好,可以錘煉成很細很薄的生活器具(比如小勺子)。青銅工具的出現,客觀上促進了建築、天文、手工業的發展,也為甲骨文書寫提供了銳利的“筆”。
  武丁時代,青銅開始滲透進入人民生活,做飯有青銅的鼎、鬲、甗、甑。鼎最大,常在一米來高,重量相當於一個成年大胖子。不過這些都限於有錢人傢享用。老百姓還是用陶器的。說實話用陶器更好,青銅器上面有銅銹,銅銹有毒,用青銅鼎煮肉,用青銅杯喝酒,對身體不好。
  到工人的工場裏去看看,青銅工具也不少,斧、錛、鑿、錐、鋸、鏟、耜、鑽、魚鈎等等,都是青銅的。此外,還有車馬器、建築部件,比如青銅的釘子。銅貝殼也出來了,作為貨幣,以補充真貝殼的不足。生活中,凡可以使用青銅的,幾乎都有用青銅製作的了。不過,青銅器影響範圍衹限在城市,就像現在計算機還沒有深入農村,當時的農具仍都是木器、石器、骨器、蚌殼為主,跟再早四千年前的神農氏沒有什麽區別。
  生與殺是一對矛盾,青銅用於生産的同時也用於殺人。安陽地區一座墳墓中出土成捆的青銅矛頭七百多件,足夠武裝一個城邑。常見的青銅兵器,有戈、矛、鉞、短刀,還有少量的戟和大量的青銅箭頭。箭頭是一種消耗性的武器,沒有足夠的青銅儲備,是不敢多鑄箭頭的。
  ?在生與死之間,還有一種界乎二者的狀態,那就是醉。醉生夢死,是喜歡喝酒的商朝人的常態。人們把吃不完的糧食釀酒,加進香料,釀出芳香撲鼻的酒,使得大傢都變成了豪飲的酒徒。後來商人因為喝酒太多而亡了國。商朝人弄出很多的飲酒器:爵、觚、觶、斝、尊、壺、卣,這些字型奇怪的東西功能也多多,一時說不清。你衹要知道其中尊是裝酒的就行了。尊往往做成動物樣子,鳥尊、鴞尊、駒尊、犀尊、羊尊、虎尊,最知名的是四羊方尊,上有四顆羊頭,都是青銅的。而爵是喝酒的杯子,樣子在古裝電視劇中常看到,像個麻雀,有頭有尾,還有仨腳,人從麻雀尾巴那裏對着嘴喝。
  最精美的青銅器用於伺候上帝,博物館裏擺出來的,大約都是當年擺給過我們的大辮子上帝的吧!
  文字、城市、青銅,這是文明的三要素,如果你同意這個標準,那麽中國真正步入世界文明地區的行列,是從開始具備這三個要素的商朝中期纔開始的,也就是武丁時代,時間是距今3200年前。這樣來講,中國也就沒有五千年文明,衹有三千多年文明。
  文字、青銅的出現,中國是遠遠晚於兩河流域和埃及地區的,比它們晚了一兩千年,算不上是能和埃及、兩河流域並肩的四大文明古國。
  甚至也晚於希臘、印度這樣的地區。因為中國青銅器的出現,比這兩個地區也晚了好幾百年。而當中國社會較為廣泛使用青銅器(商朝中期),希臘和西亞等地區,則已經開始有了鐵,步入了鐵器時代的門檻。
  (十二)
  武丁在位長達五十九年,隨後駕崩了。作為一代雄纔大略之主,武丁的特點是武力最強,猛攻(上工下口-的字)方、鬼方、土方、周方和羌方,等等。其中對鬼方戰爭進行了三年之久,最終剋之,功業赫赫,標志着商王朝的國力達到顛峰狀態,相對周邊方國盡占優勢。這時候的中國可以分成三個環:中間王畿千裏,是王朝直接控製的核心(這類似於集團公司總部)。往外一環是諸侯,武丁把自己的兒子和一些功臣將領封在這一環裏為諸侯,為商王朝鎮守國土(這算是商王投資控股的公司)。但這些人並不是封疆大吏,封疆大吏再大也是官吏,他們卻是有着很大自主性的諸侯。打仗的時候他們跟隨商王出徵,定期嚮商王朝進貢示敬,平時則獨立自主,他們的領導人稱侯(這也是諸侯一詞的來歷,意思是很多侯)。
  商王朝的最外一環,是與商王朝或敵對或友好的方國(算是商王的同業競爭或合作聯盟的公司)。見諸甲骨文的方國有五十多個,商王給他們起了難聽的名字:土方、虎方、危方、犬方、邢方、人方、基方、淮夷、竜方、羌方、鬼方。他們的領導人稱伯。鬼方、周方這些方國被武丁打敗後,臣服於商,其領導人受封改叫鬼侯、周侯。周侯需要特別提及一下,因為他們後來攻滅了商朝。周侯嚮武丁敬獻了龜骨、牛和來自甘肅天水地區的一位美女,以示臣服。武丁也對他笑容以待。但一旦周方發生二心,不勤勞王事時,武丁就會命令犬侯、倉侯這些與周方為鄰的諸侯出兵去警告他,迫其服商。
  所以商朝的結構,還不能跟秦漢王朝去比。真正的商朝,衹是中間那一小塊(王畿千裏),面積大約一個省,古文中所說的商人、殷人,也衹是這一小塊土地上生活的人。其它地方,都是商王朝控股、參股的而已。而在秦漢王朝,中國的每一個郡縣,都是中央的獨資子公司或者分支辦事處。在全國大一統的程度,商與秦漢還是有差別的,不能相提並論埃
  武丁驅民以戰,與方國動武,是歷代商王中最多的。有人說武丁這是窮兵黷武。其實武丁的遠征是戰略防禦性的進攻,用他的話來講叫“以保我後生”——我去打你們這些方國,打怕了你們,以免未來你們欺負我的後嗣。這是以攻為守,每次進攻都能使國內獲得一段安寧。一旦好久不出去打,方國就會復來騷擾侵掠。總之武丁不是為了掠奪財富、擄取人口、製造奴隸而發動戰爭,而是出於保疆守土。這就像漢武帝北徵匈奴,難道是看中了匈奴的財富嗎?當然不是。後來的西周王朝就因為衹重文事,不加意對外用兵,結果亡於西邊的犬戎。犬戎對華夏文明備加蹂躪,導致生民塗炭。所以,不要一見到對外打仗,就認為是壞事,對外用兵也是有積極意義的。
  武丁的對外戰爭給他的繼任者們打下一個鞏固的統治基礎,開創了一個強盛的局面,他的繼任者得以安常處順。方國們迫於從前武丁的勢力,亦不來騷擾。商王朝保持着它的興盛。
  武丁的孫子武乙很值得一提,他是個很有個性的商王,一名無神論者——天不怕地不怕,多次嘲弄上帝。他對於神職人員們藉助占卜以上帝代言人的角色來干涉他的權威非常不滿。為了加強王權,打破神權,武乙命令工匠雕了一個木偶,稱做天神。把木偶安置在王廷中,設下賭局,召集朝臣前來觀局,他要親自與天神賭博。神職人員告訴他,木偶不會賭博,他便命這個史官代替天神來和他賭,史官衹得應付,步步退讓。武乙連贏三局,便問道,"你既是能替天神言事,為何還輸,可見天神無靈"。便命侍衛們將木偶的衣冠剝去,痛打一頓。在場的神職人員嚇得面色蒼白,背後駡他無道。武乙知道以後,也不以為意。他又把一袋子牛羊血挂在高桿上,仰而射之,血呼拉拉地灑下來,名曰"射天",表示給上帝放放血。這標志着神權的跌落,人類開始擺脫對虛無神力的恐懼和桎梏,走嚮成熟,也標志着王權的加強。自此以後,神職人員們不敢再幹預武乙的行動。王權與與神權二元分離,互相進行較量和鬥爭,是商朝的特點,比如盤庚遷都就遭到神職人員占卜的阻撓。但是商王不斷嘗試兼併神職人員的祭祀、占卜特權,政教分離嚮王權一元專製轉化。由於武乙射天的努力,王權的地位空前提升,人間造神運動蓬勃發展,竟把從前子契、商湯這些早期先王捧上了天,稱之為"下帝",下帝當上帝的副官(賓於上帝),後來幹脆平起平坐,合為一體,商王的祖先就是上帝。從此以後,神權開始跌落,王權統治着上界和塵世。上帝的代言人神職人員也沒了大樹可以依靠,商王甚至經常燒了神職人員以求雨。神職人員從此大跌面子,權力衰微。甚至到了春秋時代,魯國的僖公還要焚燒一個巫師和一個殘廢人來祈求下雨呢。
  同一時代的埃及帝國,也存在政教二元的鬥爭。法老“埃赫那吞”對阿蒙神廟的祭司集團進行了堅决打擊,把阿蒙神廟列為虛妄而封閉之,財産沒收,祭司驅逐,凡公共場所刻着的“阿蒙”(太陽)字樣悉被剝除磨滅。然而,阿蒙神廟祭司集團盤根錯節的勢力並不是那麽容易清除的,法老埃赫那吞雖然也實行遷都另闢蹊徑,給帝國帶來了一番生機勃勃的氣象,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祭司集團消耗着大量的財富,它的陳腐氣氛和僵化管理籠罩在埃及上空,最終拖纍了埃及,使埃及走上衰落,直至公元前525年亡於波斯。(宗教權與王權並立,原本是個好事情,互相製約得好,有利於民主。但並不是並立就一定會製約,在沒有磨合探索出一個有效的製約機製時,並立反倒徒然增加了許多內訌和動蕩。在爭鬥中,最終宗教權壓倒王權,那就更不是好事情,形成了新的獨裁專製。歐洲中世紀的黑暗和停滯,也歸咎於政教分離,互鬥,基督教勢力和王權,在互鬥的同時,並力一起虐民。另外,對照來看,盤庚之遷都,也可能是出於對當時神職人員集團的躲避和抗爭,而不單是對哥哥的貴族集團的避鋒。)
  武乙,這個敢於跟上帝叫板的中國商王,最後跑到陝西渭河流域打獵,結果一去不返,據說是被上帝的暴雷劈死了。這當然給那些迷信很深的神職人員提供了因果報應的證明。其實武乙在歷代商王中,敢於藐視天神,打破神權,加強王權,是個有所作為的人。至於被雷擊死,那完全是不懂得科學,在山頂上不知避雷雨的結果,而不是輕衊上帝的報應。當然,渭河流域是周人的活動區,周方的地盤,武乙打獵死在那裏,也不排除是周人行兇。或許,武乙的“打獵”其實就是徵伐周方的代名詞,在與周人的戰鬥中他不幸死掉了,為了避諱自己的失敗,史官把武乙之死說為打獵中途出了意外。
  (十三)
  “骨灰盒”編號為武乙的這位爺進入祖廟的時候,天下已經不甚太平了。武乙在位的時候,是祖爺爺武丁死後第五六十年。由於長期缺少大的對外戰事,西北地區的方國——旨方、羊方、覷方、周方,在武乙時代開始陸續反叛——這是國傢忽略兵事的惡果,可能也是神職人員集團與王權集團互相爭鬥,導致國傢內部動蕩虛弱所至。並且一直很乖的東夷人也不知撒了什麽臆癥,突然侵入王畿。
  武乙為了集中力量對付離自己近的東夷人,被迫結盟於西北的周方人,委任周人幫助自己安定西疆,這纔騰出手來壓服了東夷人。然而周人則趁機開始在西北搶地盤,自我壯大。他們在周侯“季歷”的領導下,以陝西岐山為根據地,滅了附近的程國,活捉了義渠首領,自此聲威大振。季歷為了表示他的軍事行為是奉商王旨意行事的,就帶了貢物來到商朝見武乙,表示臣服於商。據《詩經》說他是騎了馬去的。武乙看見周侯勢力雖然強大,但還肯臣服於商,非常高興,出於安撫,便賞賜給季歷三十裏土地、美玉十雙、良馬十匹。
  我們知道,當時商王朝的疆域已經龐大到了其物質能力所允許的極限,超過這個限度,就沒有實力去管控了。所以武乙要藉助周國力量幫他管控西方。憑藉着周侯季歷的協助,武乙又親自派出將領,終於平叛了西方鬧了好多年的反叛方國們,商王朝恢復了穩定。不過,周方國也從此成為了商人無法拆除的一顆定時炸彈,尾大不掉,令商朝無可奈何。
  武乙的兒子文丁繼位以後,為瞭解除周人的威脅,采取懷柔政策。周侯季歷毫不客氣,看看中央沒動靜,就徵伐山西長治地區的餘吾戎,餘吾戎敗而降周。周侯季歷嚮文丁報捷(獻上俘虜和戰利品)。文丁嘉封季歷為“牧師”,牧師有地方伯長的意思,專徵伐權。文丁希望季牧師幫他安定邊陲。季牧師於是又徵始呼戎,始呼戎敗而降周。過了幾年,季歷再次打敗翳徒戎,把三個翳徒戎大頭目送給文丁獻捷。文丁看看季牧師越來越厲害,感覺不是好事,幹脆突然下命囚禁季歷。季歷本來沒有叛商的想法,一氣之下,就氣死在商都朝歌。古書說“文丁殺季歷”,就是這回事。而
  我們說,周方國的領袖季歷,原本是商王朝的戰略合作夥伴,但季歷在對周邊的軍事行動中取得一係列勝利,也構成了對商的威脅。商王文丁目光如炬,看出季牧師想造反,腦後有反骨,就把他囚殺了。(附帶說一句,這個周侯季歷本來是老三,不該當周族掌門人,但是他的兒子姬昌是個神童,為了能讓姬昌接班,老周侯就把位子給了季歷。季歷的大哥和二哥看看自己沒戲了,就奔跑去了遙遠的地方——江南的無錫,在那裏開拓了後來的吳國。這是後話不提。)
  遺憾的是,文丁殺季歷的作法沒能阻止周人力量的發展,相反,周人與商朝的矛盾加深了。季歷的兒子就是大名鼎鼎的西伯姬昌,接班之後,晝夜磨牙,作磨着抱復商王朝,最終成為未來商朝的掘墓人。
  從文丁時代以後,商周關係變得冰火不容,商王朝已然風雨飄遙不過文丁還是鑄了一個商朝最大的鼎,也是世界最大的青銅器——司母戊大方鼎,獻給他死去的母親。
  文丁的繼任者"帝乙"時代,東夷地區的"人方"發生叛亂,為了不至於東西受敵,就把文丁的一個幼女,生得美麗端莊,嫁給了西邊的姬昌,嚮姬昌所領導的周人緻歉,說我們一時沒照顧好你老爹季牧師,使他死在我們那兒了,抱歉抱歉。《詩經》描述了這場隆重盛大的婚禮,周人還在渭水上用舟搭了一個浮橋迎接新人(用繩索連起好多船,橫貫河上),詩中還創造了"天作之合"這個詞。
  (十四)
  在武丁死後約120年,武丁的六世孫、武乙的四世孫、文丁的孫子、帝乙的兒子——大名鼎鼎的“商紂王”同志在河南安陽隆重繼位了,時間是公元前1075,已有五百年的商朝歷史走到了尾聲。不過商紂王未必感覺到什麽惶惑,恰恰相反,由於神權在跌落,王權在上升,紂王的廟號幹脆是“帝辛”,他的爹爹廟號“帝乙”,都與上帝齊名。這爺倆是商朝唯獨兩個稱帝的商王,號稱天上人間的最高主宰。可惜也並沒有帶給他們的王朝什麽好運氣。從紂王的爺爺文丁時代起,連連遭受自然災害,王畿地區的洹水“一日三絶”,商朝經濟與國力日漸衰弱,導致了四周方國開始敢於放肆地通過兼併周邊小國而自我擴張。文丁老爺為了遏止這種壞勢頭,就殺了周方國的領袖季歷季牧師給大傢看,結果激怒了周人。到了紂的老爹帝乙時代,東夷和周人開始從東西兩個方向尋釁進攻,雖然都被鎮壓下去了,但商王朝與周邊方國之間歷代積纍的矛盾,互相進攻和殺戮,欠下的積久血債,至紂時已尖銳到了無法彌救的地步。
  曾經有人做過統計,每次改朝換代,總伴隨着氣候的大波動,不是有了酷熱旱災,就是氣溫驟低導致北方遊牧部落南下侵襲,以尋找糧食、草和居住點。商朝末年跟夏朝末年一樣,也是幹旱少雨。為此,紂王沒少求雨,他的祭祀係統比從前歷代都更完備,祭祀得也更勤勉。
  紂王的名字本來叫“受德”,他爹爹給他起的,意思是衆兒子中衹有他繼承了老爹的品德,所以叫“受德”。老百姓多數勸受”的諧音,管他叫做紂。如果搞來商紂王的DNA分析,一定發現他是個優質人種,難怪老爹喜歡他。根據加拿大“安大略省博物館”館藏石刻記載,帥哥商紂王知識淵博,天資聰穎,並且力大無窮,能手格猛虎。甲骨文的“戲”字,由一支戈一隻老虎和一個凳子構成,說明鬥老虎是商朝的時髦表演,紂王甚至親自表演,好比西班牙的鬥牛,甚至更血腥。這樣的體育明星必然也是全國少女的偶像,難怪後來他跟妲己湊成英雄美女的一對兒。紂王肌肉發達,以勇力聞名,能“倒曳九牛,扶梁換妝——同時倒拉好幾頭公牛,托起屋梁,讓人在下面換柱子,至於搬個大鼎之類,也不在話下。(這一點,他和夏朝的亡國之君夏桀一樣,夏桀也手拉銅鈎,力擒母犀牛)。
  紂王不光體育好,也熱愛學習,據《史記》記載,他博聞廣識,能詩會賦,巧嘴鋼牙,反應靈敏,大臣都辯不過他,都不抵他聰明。不過,歷史上這樣文武雙全的君主,往往倒行逆施。因為根本看不起別人說話,所以一意孤行,把自己的大好江山給抖拉光了。商紂王灌酒為池,懸肉為林,使男女裸奔其中,這是大傢都知道並且嚮往的。
  作為一個文武雙全的優質人,紂王的壞名聲主要來自他在刑殺方面的工作成效。刑殺是商朝的精神財富,商朝的殺人技術非常完備發達,計有砍頭,活埋,肢解,火燒,對剖,去勢,刖足,鑿臏,割鼻,剜眼,拔牙,割舌,去耳,紋面,以及脯、醢等等(看得出來,那些負責行刑的人如今都投胎去了美容院)。其中,脯,就是把活人做成肉幹,像四川的老牛肉幹兒;醢(念海),是把活人剁成肉醬。那時候收拾一個人就像收拾一條魚,劊子手都是廚師出身。
  紂王的三個知名大臣,一個被他脯了,一個被他醢了,一個被他關進了監獄。
  事情的過程據司馬遷說是這樣的,鬼侯有個漂亮女兒,於是將其獻給紂王。可偏偏這個女孩性冷淡,堅决不答應紂王的有理請求,抵力抗拒。紂王大為懊喪,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一怒之下殺了她。事後他雖然有些悔恨,但鑒於自己一貫正確,衹好找了個罪名,把女孩的爹鬼侯給醢了,以免他尋釁報復。醢是非常好吃的東西,就是請廚子把人肉曬幹,切碎,加????、加酒、加梅子(商朝人喜歡吃酸的),加酒麯,裝入甕中密封百日發酵,拿出來跟黃米飯一起吃,頗有香趣。鄂侯得知此事,跑到殿上來憤怒地抗議,結果也被一並斬首,做成人肉幹(脯)。西伯姬昌見兩侯被害,私下裏嘆息了幾聲。沒想到被崇侯虎聽見了,嚮紂王打了小報告。西伯姬昌於是也被逮捕了,差點也進了廚房。
  《史記》裏記載的上面這件事情,即便是真的,那紂王也算不上多壞。其實,重刑殺一直是喜歡搞人殉的商王朝的傳統特色,上述列舉的種種殺人手段,並不是紂王研發出來的,而是歷代商王們的集體貢獻。一組有趣的數據很能說明問題:從前武丁在位的五十九年間,使用人牲(就是殺活人以祭祀)合計為五千四百一十八人;接下來的九十年間,用人牲是一千九百五十人;而紂王與其父親的四十年間,用人牲僅七十五人,明顯少於前代。可見,商紂王對老百姓並不殘暴嗜殺。
  而且,把人醢了,即便在後來的大周朝乃至漢朝的劉邦也都這樣幹過,不算稀奇。並且我們說,鬼侯、西伯、鄂侯這三個苦主都是方國君長,紂王處罰殺掉他們,屬於商王朝與周邊方國的敵對鬥爭,而敵對鬥爭一貫是秋風掃落葉般殘酷無情的。特別對鬼侯、西伯這樣不老實的西部方國,它們對商王朝虎視眈眈,徵伐和處死他們是歷代商王的政治工作,即使做成肉醬也不算什麽殘暴——武丁就經常把俘虜來的方國首領腦袋鋸開,在上面刻字。所謂紂王殘暴,都是他的敵人在勝利後添加給他的罪名。
  具體來講,鬼侯,是鬼方的君長,鬼方是匈奴的前身,長期與商王朝交戰。鄂侯是鄂國的君長,地處河南泌陽,鄂國後來遷於湖北,所以湖北簡稱鄂。鄂侯同情被殺死的鬼侯,替他叫屈,說明他們是聯盟關係。至於西伯,就是姬昌,是周方的領袖,更是商的兇險敵人。紂王殺死或者關押他們,是一種政治行為。
  至於紂王和妲己的事,如果紂王後來不亡國的話,也可以看作一段佳話。
  妲己來自商王畿以南一個小國——有蘇國(在今河南武陟)。因為地小人稀,出産不富,湊不齊貢賦,就把妲己送來頂數了。妲己成熟嫵媚,外表性感豐滿,風姿綽約,長得有點像李玟,英文名dada,又嬌又豔,明眸皓齒,風情萬種,很有浪漫的特質。
  妲己一看紂王——能“倒曳九牛,扶梁換妝的紂王,必然身手矯健,體魄俊美——所以妲己望見的紂王,有着精緻完美的五官,偉岸俊逸的身形,高貴俊朗的氣勢,全身上下舉手投足間都散發着貴族氣度(——由周潤發扮演),屬於俊帥型的美男。總之,你無法從他身上找到任何瑕疵!
  紂王的頭上,戴着王者的“雀屏冠”,冠型高聳,如孔雀開屏,上部張開寬幅近半米,用衆多玉飾組合而成,好像一面太陽竈,閃得妲己很迷糊。紂王的耳環沒有像後世那樣穿在耳洞裏,而是垂係在雀屏冠兩側直達耳際。紂王上身是交領的絲衣,絲綢是他的最愛,嚮下直垂過膝。下身是商朝人常穿的“旗袍”,前後兩片,一片蔽前,一片蔽後,兩側有縫。旗袍裏面紂王光着大腿。小腿上則用皮革裹了(綁腿),腳上是革製高統靴,平底無跟,靴頭上翹,穿之有練達英爽氣概。
  妲己穿的則是平頭絲履,站在堂下卓然不群,身上的絲衣和遠古時代的幾縷陽光,輕輕貼在她柔軟而光滑的肩頭。雖然被當作貢品推出,態度依然從容高雅不可撼動,仿佛見了竜蝦也不遷就,在一霎間,紂王徹底被她迷住了。
  “過來,你叫什麽名字?”俊美男紂王的嗓音突然低了八度。
  “稟告大王,賤妾名叫妲己。”如同鈴聲一樣清脆的聲音,猛烈地撥動着紂王的心弦。與此同時,有蘇氏的使者偷偷地擦着他們臉上的汗珠,長長出了一口氣。
  紂王讓妲己走近,妲己脫掉小襪,款款舉趾,走上席子,側跪下來,給紂王倒酒。紂王斜眼去看,妲己兩瓣紅紅的櫻唇似微閉又似緊鎖,鼻翼隨着輕輕的呼吸和那一起一伏的胸脯聳動,顫抖着無限的挑逗。妲己的眼睛也正在往紂王這邊看,她一雙大眼仿佛註滿了欲溢不溢的秋水,一顧盼,一轉睛,有千言萬語,和紂王目光撞在一起,紂王完全暈菜了。
  紂王第一次真正地墜入愛河,體會到了難以言傳的愛意。與妲己相比,後宮中的所有妃子都愚蠢粗俗得不值一提。能詩會賦、很有文學纔具的紂王,心中暗作詩道:“朕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搜索挖掘,見到的是朝霞般絢爛的情感。我的語言怎能刻畫出它的微妙。我的心思怎能被言詞說破?朕直到今天才知道,以往的人生其實全是虛度1
  為了不再虛度人生,紂王下令在朝歌郊外大興土木,開始過有意義的生活。他們建造了一個觀景用的夯土高臺,叫做鹿臺,周長三裏,高達近千尺。在這樣的高臺上面,又修了宮室殿宇,從中可望雲雨,簡直是中國的金字塔。而在更遠的沙丘(河北平鄉),他又造了一個很大的苑圃(古代動植物園),飼養珍禽異獸,並建立了酒池、肉林兩個著名景點,也就是古書所說的“灌酒為池,懸肉為林”,還有很多帥哥美女在裏邊裸奔。
  鹿臺宮殿
  紂王經常帶着妲己往來於鹿臺和沙丘。這固然可以理解為紂王貪圖享樂,也可見的出商王朝積纍了五百多年的財富的殷實。同一時期的埃及法老,在大修金字塔和阿蒙神廟,現代人並沒有批判他。紂王大修鹿臺,為什麽一定要成為千夫所指呢!須知,糧食是一種不可長期儲藏的東西。糧食大豐收,國庫充盈的時候,埃及的法老和中國的商王就開始動用腦筋了,他們用糧食做工資,招募大量人夫,去修建金字塔或者鹿臺沙丘。把容易腐敗無法保存的糧食,轉化成聳立着的建築。這是一種財富嚮另一種固定、恆久的財富的轉化。當時又沒有渠道去搞海外投資,財富也就衹能這樣去轉化了。
  看看埃及現在的旅遊業,當地人還在享用着金字塔帶給他們的旅遊財富,可見法老王的聰明。法老時代人們的勞動,飽含着遠古的太陽能,一直傳遞消耗到了今天。
  紂王有了妲己以後,受妲己影響,也開始對流行樂感興趣。他派音樂製作人“師涓”四處搜集鄉間小調,把它們加工成風格輕快的新歌麯,以便給妲己出專輯。音樂配器是青銅的鐘、鈴、磬、鉦等多種組合,為了演奏好這些復雜的樂器,製作人還事先排練。不料,人們聽到妲己的專輯之後,都皺起眉頭,管這叫“靡靡之樂”。
  紂王和妲己不管這一套,他倆不喜歡主旋律的雅樂(用於祭祀的),嫌它沉悶。紂王說:“給死人聽的,怎麽適合給活人聽?1為了逼着樂師們有所創新,紂王把他們關進“賓館”,直到寫出纏綿迷魂的流行樂纔放出來。雖然被後來道貌岸然的儒者斥為“靡靡之音”,這些東西跟我們現代常聽的“魔鏡魔鏡告訴我,男人到底要什麽”沒什麽區別。所以紂王妲己給當時音樂界來了一次革新。
  Mirror,Mirroronthewall,who'sthefairestofthemall。紂王和妲己互相依偎着。在月朗星稀之刻,鹿臺上面撒着清光如水,紂王和妲己倆人手裏搖着熒光棒,欣賞着臺上宮女們的曼聲柔唱,感受着美人們的飄搖起舞,一種夢幻般的韻緻,使他倆通宵達旦,忘記身在何世。這衹差"白樂天"那樣的詩人為他們寫個《長恨歌》什麽的了。
  平心而論,紂王寵愛妲己,也算不上什麽淫亂好色,比起從前武丁的六十幾個媳婦,比起未來皇權社會的三宮六院,還來的慚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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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引子:人之初第一章 三皇神跡(46億——約5000年前)
第二章 黃帝蚩尤(約5000年前)第三章 堯風舜雨(5000-4000年前)
第四章 虛無之夏(公元前2070—前1600年)第五章 商祖烈烈(公元前1600—前1046年,青銅時代)
第六章 大周天子(公元前1046—前771年)附錄
青銅時代的恐竜戰爭 引子 (關於上一本書)第一章 笑傲諸侯(770 B.C. --700 B.C.)
第二章 傾國二姬(700 B.C.—685 B.C.)第三章 大哉強齊(685 B.C.—645 B.C.)
第四章 江漢新貴(B.C.770—B.C.645的楚國)第五章 獻公之恨(B.C.768—B.C.650的晉國)
第六章 秦晉之好(B.C.650—B.C.645)第七章 晉文踐土(B.C.645—B.C.628)
第八章 獨霸西戎(628 B.C.—620B.C.)第九章 趙氏孤兒(B.C.620—B.C.607)
第十章 問鼎中原(B.C.607—B.C.590)附錄
青銅時代的蜥蜴戰爭 第一章 強哉驕,大晉風流(600B.C.-580B.C.)第二章 鄢陵舞蜥(580B.C.-575B.C.)
第三章 悼公再霸(575B.C.-555B.C.)第四章 禍起蕭墻(555B.C.-545B.C.)
第   I   [II]   [I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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