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 陳丹青最鐘愛作品:紐約瑣記   》 第6節:繪畫的觀衆(3)      陳丹青 Chen Danqing

  好習慣。我喜歡獨自看畫。五分鐘後,我們就在展廳人叢中分開,隱沒了。
  散在歐洲各國,包括從前蘇聯的塞尚藏品,差不多都藉來了。見到殊少付印的作品(熟識的畫傢忽兒陌生了),見到名震畫史的經典(總算驗明正身),是看回顧展最快意的事情。觀衆擁擠,個個緩慢移步像在夢遊。音樂會場的大靜之中,難免有人咳嗽,重要的畫展即便隨時聽得喃喃低語,卻是一片寂靜。在第七展室,塞尚五十歲前後那四幅蒼老豐腴的靜物分別懸挂在四面展墻上。人眼可以同時瞥見好幾幅畫,但腳步遲疑——先看哪幅?仿佛一場耳提面命的教訓即將開始,又像是終於面晤單戀已久的人,這時,不是你在選擇,而是它在奪取你的目光和神志。紐約有位抽象派老將回憶初次拜見畢加索的《格爾尼卡》,衹看一眼,他就反身跑出展室,忐忑良久,這纔回進去細讀。
  塞尚這幾幀靜物的尺幅不大(其實所有的畫都是“靜物”)。怎麽辦,時差逼得我頭暈,不得不坐下來閉目休息片刻。《水滸》裏寫的迷魂藥效,恐怕就是時差的感覺,腦筋混沌,雙眼幹澀,意識沉下去,沉下去。或許就是經典造成這輕微而明確的暈眩?再說展覽限時入場,成百上千人遠道而來,分批進場風雅兩三個鐘頭,觀看於是變為一項任務,一項過於鄭重其事的儀式。薩特說,擠在音樂廳聽音樂是荒謬的,音樂該獨自傾聽。繪畫呢,同繪畫的相處之道,最好是朝夕與共,經年纍月,不必用心看,不必多看(經過,擡頭,畫在看你)。
  今晚眼前的這些畫曾天天同塞尚耽在一起。我看過在普羅旺斯老頭子畫室裏拍攝的紀錄片,衹剩遺物了。“他每天工作,非常非常孤單。”解說員是好萊塢老牌明星道格拉斯。美國《室內陳設》雜志常刊印億萬富翁傢藏名畫的專輯。那纔叫“金屋藏嬌”,在客廳、書房和同樣豪華的過道或浴室裏,墻上挂着馬蒂斯、畢加索,還有塞尚。不過對這類高尚其事的文化活動,我們理當心存感激。我們是公衆(畫布有知,終日面對公衆,它可疲倦?),此刻趁着名典近在咫尺,好好看吧——“欣賞”是個什麽也沒說出的詞。“解讀”是個好詞(好詞立刻就被用濫)。“凝視”比較準確:靜靜地,狠狠地看,目不轉睛。你在想嗎(畫衹是“通過”眼睛)?其實是在發呆。看來大匠師的回顧展就是迷魂藥。暈眩,是竭力試圖清醒的意思。可是在偉大的藝術面前,清醒無濟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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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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