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曹雪芹 Cao Xueqin

  【陳其泰:父在不得稱孤。】
  
  
  
  
  【王希廉:“賈雨村至京得缺到任”幾句撇開,即細敘黛玉正文,得隨起隨落之法。
  黛玉開口說“病”,說“癩頭和尚”,說“不要見哭聲”,說“不要見外親”等語,已逗明一生因緣結果。
  王熙鳳出來,另用一幅筆墨,細細描畫。其風流、能幹、有權、陰薄氣象已活跳紙上:真是寫生妙手。夢
  王夫人對黛玉說寶玉嬌養瘋傻樣子,已將日後同黛玉情況隱伏出。
  黛玉初見寶玉,便吃一驚,想着像“那裏見過”:寶玉亦如此說。宿緣已見。鋪敘寶玉裝〈來〉[束],面貌更覺動人,卻先心中想到“不知是怎樣憊賴人物”。反挑一句,文筆麯折生動。
  《西江月》一詞,駡煞紈絝子弟。
  描寫黛玉、形容,可憐可愛,的是癡情人。
  寶玉一見黛玉便摔玉哭泣,待遇亦因摔玉夜間淌淚,此時之兩淚是一生眼淚根源,且伏後來砸玉失玉情事。
  第三回專寫黛玉形貌,神情,是此回之主。中間帶寫王熙鳳、迎春、探春、惜春,是因主及賓,故亦寫其裝束、儀容,又帶出王夫人、邢夫人、李紈及寧榮二府房屋、傢人、小使、丫鬟,即點出襲人、鸚哥、王嬤、李嬤等人。末後帶起薛寶釵傢。看他不慌不忙,出落次序,有極力描寫者,有淡描本色者,有略言大段者,有賓有主,有賓中之主,賓中之賓:筆墨籠罩全部。】
  
  
  
   【張新之:此回乃寶、黛合傳之始,方實實寫出兩人,是提綱挈領處。
  立言之旨,在問玉一段。賈母口中說出“孝心”兩字,亦是脫胎《金瓶》,苦孝說,大關目處。
  黛玉之死,寶玉之亡,不遂心所致,有天命,有人事。而兩小無猜,緻成牢結,則自賈母開其漸也。有《周易》,有《春秋》,有《國風》。
  此回乃寶、黛相合之首,而再提《四書》,故我以是書為“明明德之奇傳是他所自有,而我特為抉發之,非閑人迂腐而強為拉扯傳會也。看《石頭記》批評,有點頭者否?
  目錄上旬略點一過,而此回皆下句裏事。蓋從此無非假語村言矣。曰“接”,曰“恤”,曰“孤”,都是史筆。通書中時令,都無真話。
  如黛玉之行在四月,而到日乃鼕令,豈在路經兩季耶?鳳姐穿銀鼠褂,黛玉安置碧紗廚裏,等過殘鼕,再收拾房屋,悉是夢話。】
  
  
  
  
  【姚燮:點襲人之名,特用一個“者”字,作者之微意也。若他人出場,並無此例。
  按此回寧、榮二府房屋,中有花園隔住。東首為寧國府,賈赦、邢夫人所住也。稍西黑油大門,乃榮府之旁院。再西為榮國府大門。其正堂之東一院,賈政、王夫人所住也。其正堂之後,王夫人所住之西者,鳳姐之所住也。其自儀門內西垂花門進去,一所院落、賈母之所住也、出賈母所住後門,與鳳姐所住之院落相通,故鳳姐入賈母處,從後門來,路徑甚清晰,不得草草讀過,負作者之苦心。】
  
  
  
  
  
  
  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者。他本係此地人,革後傢居,今打聽得都中奏準起復舊員之信,他便四下裏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訴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傢。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張新之夾批:姓冷的偏會趕熱,而實撮合寶釵綫索。】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嚮都中去央煩賈政。【東觀閣(姚燮)側批:
  雨村與榮寧(賈府)聯合在此。】雨村領其意,作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
  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傢嶽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衹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嚮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放心。弟已預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托內兄務為周全協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於內兄信中已註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衹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入都幹瀆。”如海笑道:“若論捨親,與尊兄猶係同譜,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於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乃說:“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點禮物並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黛玉,身體方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務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雲不往?”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隻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有日到了都中,進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榮府的門前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扶危,大有祖風;況又係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去了。不在話下。【姚燮眉批:士隱為雨村楔子,楔出雨村,故將士隱卸去。雨村黛玉楔子,楔出黛玉,故將雨村卸去。其結構俱從水滸得來,以下方入正傳。】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姚燮夾批:全部正書由黛玉入榮府始。】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傢與別傢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東觀閣側批:
  世林之傢奢後必不免。】【姚燮眉批:三等尚如此餘可知矣,後必不免於敗。】何況今至其傢。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嚮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着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着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衹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門,衹進了西邊角門。那轎夫擡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後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擡起轎子。【東觀閣(姚燮)側批:
  好排場。】衆婆子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衆小廝退出,衆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着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過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廳後就是後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雕梁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陳其泰:賈府第宅,人物從黛玉眼中敘清,不覺其繁。此書慣用此法。】挂着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東觀閣
  側批(姚燮眉批):
  以上敘賈府房屋處處如畫,的是大世傢。】臺磯之上,坐着幾個穿紅着緑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剛纔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東觀閣側批:
  口角宛然。】於是三四人爭着打起簾籠,一面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進入房時,衹見兩個人攙着一位鬢發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着大哭起來。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一時衆人慢慢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張新之夾批:此後諸人一一都從黛玉眼中看出,黛玉則為一書之主可知。】--此即冷子興所云之史氏太君,賈赦賈政之母也。當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過。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纔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衆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衹見三個奶嬤嬤並五六個丫鬟,簇擁着三個姊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東觀閣側批:
  名媛評語,如見其人。】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過,大傢歸了坐。丫鬟們斟上茶來。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捨我而去,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說着,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衆人忙都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
  衆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癥。因問:“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傢,【陳其泰:黛玉口中逗“出傢”二字,奇妙。】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他,衹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
  姚燮眉批(東觀閣側批):
  黛玉果能如此語,便可不必以淚還人矣,然無奈其終欲(以眼淚)還(
  人)也,情之一關,誰能打破!】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賈母道:“正好,我這裏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了,衹聽後院中有人笑聲,【東觀閣側批:
  如聞其聲,鳳姐初次出來,便另是一種風調。】【姚燮眉批: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潑辣貨來矣,寫得紙上活跳。】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係誰,這樣放誕無禮?”【張新之夾批:熙鳳與“西風”相通,通肅殺之令,刑木壞榮。緻榮府之抄者此人,主金玉姻緣而殺黛玉者此人,而放誕無禮一想殺機已伏。】心下想時,衹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着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衆姑娘不同,彩綉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着金絲八寶攢珠髻,綰着朝陽五鳳挂珠釵,項上戴着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係着豆緑宮縧,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東觀閣側批:
  寫王熙鳳是(姚燮側批:)得意人身分。】丹唇未啓笑先聞。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裏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衹叫他‘鳳辣子’就是了。”【東觀閣側批:
  是疼惜人,故用嘲笑語。】【姚燮眉批:聽此番言,則阿鳳平日為太
  君所愛可知。】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衹見衆姊妹都忙告訴他道:“這是璉嫂子。”黛玉雖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東觀閣側批:
  敘王鳳姐處處設色,處處補敘。】【姚燮側批:為鳳姐設色。】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這熙鳳攜着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諒了一回,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物,我今兒纔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東觀閣側批:
  潑辣貨善於談吐,新鮮。】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衹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麽姑媽偏就去世了!”說着,便用帕拭淚。【東觀閣側批:
  最會做作。】【姚燮眉批:忽笑忽拭淚,忽又轉悲為喜,何機警乃爾。】賈母笑道:“我纔好了,你倒來招我。你妹妹遠路纔來,身子又,也纔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東觀閣側批:
  牙尖齒利,令人生畏。】【姚燮眉批:口齒伶俐,令人可畏。】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麽藥?在這裏不要想傢,想要什麽吃的,什麽玩的,衹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衹管告訴我。”【東觀閣側批:
  如意人語。】【姚燮側批:得意人語。】一面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他:【東觀閣側批:
  不曰王夫人者,從黛玉初到時看見,故云二舅母。】【姚燮眉批:
  不曰王夫人,而曰二舅母,是從黛玉初到目中看出。】“月錢放過了不曾?”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張新之夾批:開口提錢,見其為當傢人。又書中總括財色之人也。】纔剛帶着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並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麽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熙鳳道:“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張新之夾批:送緞,“斷送”也。後屢找緞子,則賈氏其無後乎?……這樣寫,始終照應春秋寓意。】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時賈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過去,倒也便宜。”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邢夫人答應了一聲“是”字,遂帶了黛玉與王夫人作辭,大傢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門,早有衆小廝們拉過一輛翠幄青紬車,邢夫人攜了黛玉,坐在上面,衆婆子們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擡起,拉至寬處,方駕上馴騾,亦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便入一黑油大門中,至儀門前方下來。衆小廝退出,方打起車簾,邢夫人攙着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廡遊廊,悉皆小巧別緻,不似方纔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在。一時進入正室,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書房去請賈赦。一時人來回話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傢,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傢裏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傢一處伴着,亦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衹管說得,不要外道纔是。’”黛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衹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邢夫人聽說,笑道:“這倒是了。”遂令兩三個嬤嬤用方纔的車好生送了姑娘過去,於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衆人幾句,眼看着車去了方回來。
  一時黛玉進了榮府,下了車。衆嬤嬤引着,便往東轉彎,穿過一個東西的穿堂,嚮南大廳之後,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賈母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經正內室,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進入堂屋中,擡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竜青地大匾,匾上寫着鬥大的三個大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着三尺來高青緑古銅鼎,懸着待漏隨朝墨竜大畫,一邊是
  鏨金彝,一邊是玻璃盒。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烏木聯牌,鑲着鏨銀的字跡,道是: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鄉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亦不在這正室,【東觀閣側批(姚燮眉批):
  瑣碎敘來,極形其為大世傢也。】衹在這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內。於是老嬤嬤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鋪着猩紅洋罽,正面設着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幾。左邊幾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邊幾上汝窯美人觚--觚內插着時鮮花卉,並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着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椅之兩邊,也有一對高幾,幾上茗碗瓶花俱備。其餘陳設,自不必細說。老嬤嬤們讓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卻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衹嚮東邊椅子上坐了。本房內的丫鬟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諒這些丫鬟們,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亦與別傢不同。
  茶未吃了,衹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走來笑說道:“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老嬤嬤聽了,於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正房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磊着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着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着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嚮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攜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衹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綫,或是偶一頑笑,都有盡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張新之夾批:敘寶玉於其所自出,而開口用“不放心”三字直接首回僧道口中“你放心”也。】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傢裏的‘混世魔王’,【東觀閣側批(姚燮眉批):
  豈知即是林小姐的孽根禍胎。】今日因廟裏還願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了。你衹以後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聽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如此說,便知說的是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東觀閣(姚燮)側批:
  情胎已兆。】在傢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雖極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極好的。【東觀閣(姚燮)側批:
  小姐可謂留心記事。】況我來了,自然衹和姊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姚燮側批:
  言之甚易,(東觀閣側批:)誰知有不然者。】豈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係同姊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姊妹們有日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縱然他沒趣,不過出了二門,背地裏拿着他兩個小幺兒出氣,咕唧一會子就完了。若這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心裏一樂,便生出多少事來。【東觀閣(姚燮)側批:此一喜也是謂情種。】【姚燮眉批:
  從來寶黛二人之肥嬲嬲不清者,都從一喜上生出來。】所以囑咐你別睬他。他嘴裏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衹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應着。衹見一個丫鬟來回:“老太太那裏傳晚飯了。”王夫人忙攜黛玉從後房門由後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寬夾道。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的抱廈廳,北邊立着一個粉油大影壁,後有一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嚮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裏找他來,【東觀閣側批:
  補此數句,極精密,總形容王鳳姐之作意邊身也。】【姚燮眉批:
  補此數句,極周密,總形容熙鳳之得意身段。】少什麽東西,你衹管和他說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四五個纔總角的小廝,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後院了。於是,進入後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東觀閣側批(姚燮眉批):
  此處記清,以後凡賈母擺飯,皆是如此光景。】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們不在這裏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着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於案旁布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東觀閣側批(姚燮眉批:
  敘得極詳細,)觀者宜記清。】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身,雲飯後務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裏許多事情不閤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因而接了茶。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東觀閣側批:
  極閑事,卻敘得有緻,以見世官之傢件口不同也。】【姚燮眉批:極閑事卻敘得有次序。】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方引鳳,李二人去了。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衹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麽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一語未了,衹聽外面一陣腳步響,【東觀閣側批:點出寶玉分外有神,此作者加意處。】【姚燮眉批:點出寶玉分外有神,加一倍寫法,與鳳姐出場同。……特與寫鳳姐一段兩兩對照,作一樣章法。】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
  --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着,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東觀閣側批:
  敘寶玉衣服人才筆筆精詳,俱從黛玉眼中看出。】【姚燮側批:須知以下云雲,俱從黛玉目中寫出。】頭上戴着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着二竜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着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縧,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鍛排穗褂,登着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張新之夾批:從黛玉眼中寫一寶玉,又從寶玉眼中寫一黛玉,方用實筆,重筆,聚精會神。在此兩大扇文字內,極吃緊主腦處也】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縧,係着一塊美玉。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東觀閣側批:
  一見便大驚,即心中想,即說奇怪,即像見過,即何等眼熟,我知林小姐眼淚要還在此處矣,在寶玉身上矣。】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裏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衹見這寶玉嚮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寶玉即轉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東觀閣側批:
  兩次敘寶玉衣服人才,以寶玉是此書主腦,故不得不詳細,令觀者着意,且是林黛玉與寶玉初次見面第一關鍵也。】頭上周圍一轉的短發,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着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着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鬆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傢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衆各別:【東觀閣側批:林黛玉的美麗,從寶玉眼中看出,是對照法。然情根已種矣。】【姚燮側批:以下俱從寶玉目中寫出。】【姚燮眉批:
  描繪寶玉從黛玉眼中看出,描繪黛玉從寶玉眼中看出,皆云似曾見過,可謂心心相印矣。】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柳扶風。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東觀閣側批:
  乃是前世。】【姚燮側批:二人心思如一,可知是前世事。】賈母笑道:“可又是鬍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着面善,心裏就算是舊相識,今日衹作遠別重逢,【東觀閣(姚燮)側批:
  寶玉黛玉心思如一(乃是前世),情根既種,眼淚頻傾。】亦未為不可。”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衹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字?”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無字。”【張新之夾批:先天無字,故兩玉同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東觀閣(姚燮)側批:
  二(一)字竟形容得黛玉出(
  色),寶玉竟(真)是極(
  絶世)聰明。】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陳其泰:黛玉可以代玉,故失玉而黛玉死。】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東觀閣側批:
  偏有故典,煞是可兒。】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衹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張新之夾批:豈寶玉亦迂腐,而必尊崇四書乎?】偏衹我是杜撰不成?”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東觀閣側批(姚燮眉批):
  問得奇。】衆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東觀閣側批:
  答意甚深。】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駡道:“什麽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情種情癡。】嚇的衆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駡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傢裏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們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東觀閣側批(姚燮眉批):
  峭至之語,欲呆欲妙!】【姚燮側批:可包括《洛神》、《麗情》諸賦語。】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無法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張新之夾批:“孝心”二字直截了當。能此則沒玉,是有玉也。此是莊語,是實際,讀者勿當作騙小兒閑話看也。】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他衹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誇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娘知道了。”說着,便嚮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
  當下,奶娘來請問黛玉之房捨。賈母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裏,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裏。【東觀閣(姚燮)側批:
  如此美人,合住碧紗廚裏。】【劉履芬眉批:二人一處睡着,雖屬兩小無猜之候,從此習慣,隨成自然。】等過了殘鼕,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很妥當,【東觀閣側批:
  說得極自然,卻已是情字纏繩,故甘在廚外安身耳。】【姚燮側批:說得好大方。】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賈母想了一想說:“也罷了。”每人一個奶娘並一個丫頭照管,餘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並幾件錦被緞褥之類。
  黛玉衹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作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東觀閣側批:
  世官之傢,方有此等排場。】【姚燮側批:排場。】【姚燮眉批:
  一人而服役者十數人,未免太奢,所以後來一敗塗地不可收拾也。】除貼身掌管釵釧褕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鬟。當下,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櫥內。寶玉之乳母李嬤嬤,並大丫鬟名喚襲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東觀閣側批(姚燮眉批:
  在內在外,有上下床之別)矣。】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東觀閣側批:襲人必着色敘者,亦此書綫索也。】【姚燮側批:
  全書綫索,自應出力一寫。】【姚燮眉批:襲人與衆婢不同,故亦詳敘來歷。】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張新之夾批:姓得妙。一部花敘,敘此而已,又掩其起名所由來也。】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張新之夾批:賈母許其襲人矣。人心,道心,天人,理欲,全書演義從此一人字出。】這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衹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衹有一個寶玉。【東觀閣側批:
  襲人隨地移情,故絡其身為情所移,作者已微露其旨矣。】【姚燮眉批:
  所謂後嫁了琪官,心中眼中衹有一個琪官也,作者之用筆於言外見之矣。】衹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心中着實憂鬱。
  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他見裏面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息,他自卸了妝,悄悄進來,笑問:“姑娘怎麽還不安息?”黛玉忙讓:“姐姐請坐。”襲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裏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纔來,就惹出你傢哥兒的狂病,【東觀閣側批(姚燮眉批:
  此林黛玉第一次還淚)也,偏是今日纔來就惹出哥兒的病,交特靈妙。】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衹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衹怕你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麽個來歷?上面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傢子也不知來歷,上頭還有現成的眼兒,聽得說,落草時是從他口裏掏出來的。等我拿來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大傢又敘了一回,方纔安歇。
  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傢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陳其泰:過接入寶釵文字,天然無跡。】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他傢內的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
  
  
  
  
  【陳其泰:此回過文,無大佳處,而敘次極淨。二玉初見時一段神情,寫來精神異常。
  若果有金玉之說,寶玉出世後,何以並無仙佛指點,必待有金方是姻緣耶?金玉之說,起於薛傢捏造惑人,亦彰明較著矣。
  孔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又日: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願乎。鄉願德之賊也。夫世安得有中行貌為中行者,皆鄉願耳。《紅樓夢》中所傳寶玉、黛玉、晴雯、妙玉諸人,雖非中道,而率其天真,嚼然泥而不滓。所謂不屑不潔之士者非耶。其不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卓然自立,百折不回,不可謂非聖賢之徒也。若寶釵、襲人則鄉願之尤,而厚於寶釵、襲人者無非悅鄉願,毀狂狷之庸衆耳。王熙風之為小人,無人而不知之;寶釵之為小人,則無一人知之者;故鄉願之可惡,更甚於邪慝也。讀是書而謬以中道許寶釵,以寶玉、黛玉、晴雯、妙玉諸人為怪僻者,吾知其心之陷溺於閹媚也深矣。
  以中道律書中之人,惟迎春、李紈、岫煙,庶乎近之。若寶釵輩純乎人欲而汩沒天性,其去道也遠矣。世俗之見,以寶釵為賢能,以湘雲為豪爽,以元春為有福,以探春為有纔。且以賈政為正直,以王天人為英明,而不知甕裏醯雞,安能幾及雲中雞犬哉。】
  
  
  
  
  【哈斯寶:這一回裏,賈雨村復官是第三十七回甄應嘉復官的模式。這部書在有意無意間指斥諂姦,令人生畏。賈雨村雖與賈政同宗,但書中無一處交代親疏長幼,便以宗侄名份投榮府之門;王鳳姐一見黛玉,便說“這通身的氣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說着便用帕拭淚。這些都是在不知不覺間作深貶。誰能說小說稗官沒有史臣臧否之法?
  文章有拉來推去之法,已用在本回。所謂拉來推去之法,好比一個小姑娘想捉一隻蝴蝶作耍,走進花園卻不見一蝶,等了好久,好不容易看見一隻蝴蝶飛來,巴望它落在花上以便捉住,那蝶兒卻忽高忽低、忽近忽遠地飛舞,就是不落在花兒上。忍住性子等到蝶兒落在花上,慌忙去捉,不料蝴蝶又高飛而去。折騰好久纔捉住,因為費盡了力氣,便分外高興,心滿意足。為看寶黛二人的姻緣而展開此書,又何異於為捉蝶兒走進花園?一直讀至本回,何異於等待蝶兒飛來?進了榮國府,想這次可要見到寶玉出場了,不料又從賈母說起,寫了邢王二夫人、李紈、鳳姐、迎春三姊妹,還有賈赦、賈政,寶玉仍不出場,這又何異於巴望蝶兒落在花上,蝴蝶偏偏忽高忽低、時上時下地飛來飛去,就是不落在花兒上?忍性等到寶玉出場,急着要看寶黛相會,不料寶玉卻轉身而去,這與忍性等到蝶落花上,慌忙去捉,不料蝶兒高飛而去,又有何異?使讀者急不可耐,然後再出場,才能使他們高非常,心花怒放。呵,作者的筆是神是鬼?為何如此細膩工巧?
  又在有意無意之間陣陣提示後文,王夫人嚮黛玉談寶玉,說“我有一個孽根禍胎”,寶玉摔玉,賈母說“何苦摔那命根子”,這些話都是後文王夫人為寶玉的種種行徑勞心傷神,寶玉失玉後險些喪命等等故事的細結。】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