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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类 》 讀史方輿紀要 》
凡例二十六則
顧祖禹 Gu Zuyu
天下之形勢,視乎山川;山川之絡,關乎都邑。然不考古今,無以見因革之變;不綜源委,無以識形勢之全。是書首以列代州域形勢,先考鏡也;次之以北直、南直,尊王畿也;次以山東、山西,為京室之夾輔也;次以河南、陝西,重形勝也;次之以四川、湖廣,急上遊也;次以江西、浙江,東南財賦所聚也;次以福建、廣東、廣西、雲南、貴州,自北而南,聲教所為遠暨也;又次以川瀆異同,昭九州之脈絡也;終之以分野,庶幾俯察仰觀之義與!
地道靜而有恆,故曰方;博而職載,故曰輿。然其高下險夷、剛柔燥濕之繁變,不勝書也;人事之廢興損益、圮築穿塞之不齊,不勝書也。名號屢更,新舊錯出,事會滋多,昨無今有,故詳不勝詳者,莫過於方輿。是書以古今之方輿,衷之於史,即以古今之名,質之於方輿。史其方輿之鄉導乎?方輿其史之圖籍乎?苟無當於史,史之所載不盡合於方輿者,不敢濫登也。故曰《讀史方輿紀要》。
天地位而山川奠,山川奠而州域分,形勢出於其間矣。是書以一代之方輿,發四千餘年之形勢,治亂興亡,於此判焉。其間大經大猷,創守之規,再造之績,孰合孰分,誰強誰弱,帝王卿相之謨謀,姦雄權術之擬議,以迄師儒韋布之所論列,無不備載。或决於幾先,或斷於當局,或成於事後,皆可以拓心胸、益神智。《書》曰:與治同道,罔不興;與亂同事,罔不亡。俯仰古今,亦可以深長思矣。
禹平水土,主名山川。《職方》辨州,惟表山藪川浸。司馬遷作《史記》,昔人謂其能言山川條列,得《禹貢》之意,班、範諸傢所不逮。唐太宗因山川形便,分天下為十道。《六典》所載,犁然可觀。是書亦師其意。兩京十三司之首,皆列疆域、名山、大川、重險,俾一方之形勢,燦列在前;而後分端別緒,各歸條理,亦以詳前人之所略也。
王者體國經野,於是乎有城邑。城邑定而方位列焉,緩急分焉,於是乎有山藪川浸。山川布而相其陰陽,察其險易,於是乎有關梁阻厄,為城邑之衛。自古及今,經理方輿者,不能異也。是書於兩京十三司各郡邑中,皆以此為次第,從同者則以例附焉,所以便於考索也。
城邑、山川、關隘之屬,有特見者,如專言某城某山是也;有附見者,如言某山而附以某山,言某川而復及某水是也;有互見者,如言某山而旁及於某川某關,言某關而旁及於某城某山是也。
《地理志》始於班固,最為雅馴。劉昭《補後漢郡國》,參入古今地名,為功不少,所惜微有繆誤耳。《晉志》僅存郛郭,《齊志》略標形似。瀋約《州郡》,詳而未精,魏收《地形》穢而不備。《隋志》兼及梁、陳、齊、周,裨益頗多,而經緯未盡。劉句《唐志》略於天寶以後,歐陽氏略於天寶以前,功過不相掩也。《五代史·薛志》,曾見數條,較《歐志》頗勝。《歐志》無乃過略,與《宋志》詳略失倫。遼金二《志》,《金志》差勝。明初《元志》缺漏,又在《宋志》之下也。是書參考沿革,大約本之正史,而他書所見,亦節取焉。雖然,秦漢城邑,其不可見於今者,蓋什之二三。六朝以降,廢置紛更,其不可見於今者,乃什之四五也。隋唐以來,邊荒蠻落,時有興革,其不可考者,亦什之一二矣。
從來沿革,有竟不入是書者。王莽篡漢,盡易天下郡縣名號;侯景陷臺城,契丹入汴,皆妄有改易之類是也。若夫晉棄中原,南北淆亂,州郡縣邑,紛紜僑置,河南有廣陵、丹陽之名,江渚有晉陽、太原之號;又疆埸戰爭,得失屢變,荒左依附,有無頓岐,循名責實,大都湮廢。餘力為考訂,其引據不誣,義類可據者,悉為采入。至傳聞互異,史氏浮靡史臣撰述,往往地屬前朝,而諱從當代。如《晉書》《隋書》,皆諱虎為武,諱淵為泉之類,或地名相同而方域絶異,地名本異而裏道正同,千裏毫釐,未嘗敢忽也。
古人著述,類皆慎重。《左氏傳》析實白羽,夷實城父,慎之也。杜氏《釋傳》,或但曰魯地、齊地,或竟曰地闕,不敢強為之辭也。蓋寡陋之過小,繆戾之罪大。近世言方輿者,依據失倫,是非莫主;或一事而彼此相懸,一說而前後互異;稱名偶同,漫為附會,傳習不察,竟昧繇來;欲矜博洽之名,轉滋繆戾之罪。餘不敢妄為附和也。
方輿之書,自經史而外,彬彬成傢者,魏晉以降,代有其人餘輯《方輿書目》凡二捲,約千有余家。然自唐以前,傳者絶少。由唐以迄宋元,可見者亦不過數傢耳。《括地志》序於唐太宗,稱其度越前載,然在宋時,已不可多得宋《崇文目》雲:《坤元錄》一本,即《括地志》。按杜氏《通典》,《坤元》與《簡地志》並列,則非一書也。括,唐大歷中諱曰簡。其聞於世者,有江融、鄭虔及賈耽之書,亦不可復見也。餘嘗讀《元和志》,善其敷陳時事,條列兵戎,然考古無乃太疏。《寰宇記》自謂遠軼賈、李之上賈耽、李吉甫,而引據不經,指陳多誤。《紀勝》山川稍備,求其攻守利害則已迂。《廣記》考核有餘,而於形勢險夷,則未盡晰也。《勝覽》以下,皆偏於詞章之學,於民物遠猶無當焉。國傢著作之材,雖接踵而出,大都取裁於樂史、祝穆之間,求其越而上之者,蓋鮮也。
近代《一統》、《寰宇》、《名勝》諸志及《十三司通志》,餘皆得見之。其天下郡縣志得見者,十未六七也。局田野,無從搜集,間有已得其書,而時會且忤,未及采錄,旋復失之者。故雖耳目流傳之書,而闕略正不能免。雖然,形勢詳而名勝略如錄衡山,而不載七十二峰之號;志太湖,而不及百瀆七十二之名之類,中國詳而四裔略,亦有邊陲詳而中土反略者。覽者當得其大意,毋遽以聞見淺陋斥之,則幾矣。
地利有錯見於他條,而不載於郡邑之下者,有兩說互異,而並存之者,疑以從疑也。
宋葛文康公曰:“記問之博,當如陶隱居,恥一事不知;記問之審,又當如謝安,不誤一事。”世皆稱鬍氏註《通鑒》,見聞博而取捨精。然除口見於《水經註》,而誤引蘧除水;萬歲縣見於《晉志》,而誤改為延壽;他如永世未辨其在溧陽,定陵不知其近水。甚哉!著作之難也。要亦耳目偶遺,無關大故。餘生而椎魯,睏窮失學,讀書無多,自省多愧,偶有所見,誤則正之,甚者削之,不敢妄為爭辨,求勝於古人也。
高都、丹城,一城也,而誤以為二。昭信、濟陰、睢陵,一城也,而誤以為三。雲中、雲州,勝州、東勝,夏州、靈夏,皆兩地也,而誤以為一。至於宛唐、死虎、慮、驢夷,字之訛也。居庸、翳翁,土軍、吐京,聲之變也。舉一例餘,類難悉數。每見近代諸志,一水一山,方位偶移,輒列為數處;千裏百裏,聲稱相似,則牽為一端。見聞日荒,義理日繆,安能與古人相上下乎?
六經而外,《左》《國》《史》《漢》,皆有詮釋。古人散逸之書,見於古人援引者為多,是書悉為搜討。至杜鄭馬三傢之書,其言方輿,皆資采取,而杜氏尤長。王厚齋《玉海》一書,中所稱引,類多精確。而《通釋》一種,為功於《通鑒》甚巨,鬍身之從而益暢其說,搜剔幾無餘藴,餘尤所服膺,故采輯尤備。
水道遷流,最難辨晰。河渠溝洫,班、馬僅紀大端,而餘史或缺焉。其詳為之辭者,惟酈氏《水經註》,而杜佑甚病其荒繆。蓋河源紆遠,尚依《史》《漢》舊文,而江、漢以南,又皆意為揣測,宜其未盡審也。若其掇拾遺聞,參稽往跡,良為考古之助。餘嘗謂酈氏之病,在立意修辭,因端起類,牽連附合,百麯千回,文采有餘,本旨轉晦。使其據事直書,從原竟委,恐未可多求也。後世河防水利之書,作者相繼。至於晚近,記載尤多,浮雜相仍,鮮裨實用餘所見河防、海防、江防、水利、泉河、籌海諸書,不下十餘種,惟潘氏《河防》、張氏《三吳水利》兩書,差有可采。《川瀆》一書,略仿《水經》之文,仰追《禹貢》之義,務期明確,無取辭費。
名山支山,山之大端也。其間有特峙者焉,有並峙者焉,連峙疊峙者焉山主分而脈本同,其間或起或伏。有突然獨起者,有判然並峙者,有連接千百裏,雖異名而實一山,又或一山而中包數山,一山而上起數山,詭異不可名狀。經川支流,水之大端也。其間有匯流者焉,分流者焉,並流絶流者焉水主合而源各異,其間或合或離。有數流而匯為一川者,一川而散為數川者;有兩川勢敵,既合而並流數裏,仍分二川者;有水性勁弱不同,清濁互異,絶流各出,竟不相通者,詭異亦不可名狀也。蔡氏曰:“山本同而末異,水本異而末同。”丘氏曰:“山體陽而用陰,用陰故靜而能深。天下之幽奇險奧,莫過於山也。水體陰而用陽,用陽故動而多變。天下之縱橫恣肆,莫甚於水也。”此可以語山川之性情矣。
水之至濁者莫如河,故河最善决。北紀大川,漳水最濁。南條大川,漢水最濁。故漳、漢之水,亦多潰溢。水道既變,小而城郭關津,大而古今形勢,皆為一易矣。餘嘗謂天至動,而言天者不可不守其常;地至靜,而言地者不可不通其變。此亦一驗也。
管子曰:“不知地利者,不能行軍。”孫子曰:“地形者,兵之助。”晁錯曰:“用兵臨戰,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何承天曰:“山陵水泉,地陣也。蓋地利之於兵,如養生者必藉於飲食,遠行者必資於舟車也。《孫子》十三篇,大都推明地利,不特九攻九地之文而已。”李吉甫序《元和志》曰:“今言地利者,凡數十傢。尚古遠者,或搜古而略今;采謠俗者,或傳疑而失實。至於丘壤山川、攻守利害,皆略而不書。此微臣所以精研,聖後所宜周覽也自宋《寰宇記》以後,凡兵戎戰守之事,皆略而不書。豈欲公之天下,如漢人所云,《史記》載山川險易遠近,不當在諸侯王者乎。”
正方位,辨裏道,二者方輿之眉目也。而或則略之,嘗謂言東,則東南、東北皆可謂之東。審求之,則方同而裏道參差,裏同而山川回互。圖繪可憑也,而未可憑;記載可信也,而未可信。惟神明其中者,始能通其意耳。若並方隅裏道而去之,與面墻何異乎?
前代之史易讀,近代之史難讀。司馬公作《通鑒》,於《史》《漢》《三國》,采取最多,晉宋而降,則旁稽博考,參取成書。其正史所存,什或未能三四也。十七史以後,宋元二史,最為蕪繆。《通鑒》續編,引蔓延流,開捲欲臥。《續綱目》因襲義例,稍成體裁,然而疏漏不少矣。近時史學益荒,方輿一傢,尤非所屬意。餘嘗謂五代以前,尚可據史以繩志;五代以後,又當據志以律史。蓋志猶憑實,而史全蹈虛也。是書於宋元諸史,不能盡存,而近時聞見,尤用闕如。蓋不欲以可據之方輿,亂以無稽之記載也。
儲氏曰:“知古非難,知今為難。夫古不參之以今,則古實難用;今不考之於古,則今且安恃?”自世廟以來,黃河决塞,朝暮不常,邊塞震驚,出入無候,至於倭夷突犯,流毒縱橫;盜賊乘釁,播惡未已。其間城堡之覆敗,亭障之消亡,村落之塗炭,留心民社者,不忍委於不知也。知之亦必考前人之方略,審從來之要害,因時而發,擇利而行,弭災消患,不虞無術耳。然則真能知古而知今,正不難矣。
編戶多寡不同,大約以嘉、隆間為斷。水陸道裏遠近不同,大約以水道為主。其後先迂直之數,可折衷而得之也。
九邊厄口,盤互紆回;西南洞寨,紛岐錯雜。纍舉難詳,煩稱未盡。苟非事實可稽,圖籍可據者,無庸漫列其名,徒眩耳目為也。
說者曰:風後受圖,九州始布,此輿圖之始也。山海有經,為篇十三,此地志之始也。《周禮》大司徒而下,職方、司書、司險之官,俱以地圖周知險阻,辨正名物。戰國時,蘇秦、甘茂之徒,皆據圖而言天下險易。蕭何入關,先收圖籍。鄧禹、馬援,亦以此事光武成功名。儒者自鄭玄、孔安國而下,皆得見圖籍,驗周漢山川。蓋圖以察其象,書以昭其數,左圖右書,真學者事也。餘初事方輿,即採集諸傢圖說,手為摸寫舊藏朱思本畫方圖及羅洪先《廣輿圖》,尋得宋人《南北對境圖》及近時長江、海防及九邊圖,凡數種,既成,病其疏略,乃殫力於書。蘇氏曰:“圖者,所以輔書之成也。書以立圖之根柢,圖以顯書之脈絡。以圖從書,圖舉其要可也,不患其略也。”
太祖初有天下,即編列天下地理形勢為書,藏之太府;既又詔天下各獻圖籍,以求山川險易之實。英廟時,詔大臣撰《一統志》,所成乃僅如此。惜當時爭其事者,不詔之以祖訓,而遽格於陳循之訁皮說也。倘有任修明之責者,明示體裁,使郡邑各上圖志,正封域,稽裏道,驗山川城池關塞之大,郵亭烽堠之細,無不具載,而古今政事貢賦風俗,以次詳焉。散而為百國之車書,合而為一朝之典故,此亦度越古今之一端與。
方輿所該,郡邑、河渠、食貨、屯田、馬政、????鐵、職貢、分野之屬是也。《禹貢》記九州,亦敘田賦、貢物、貢道及島夷、西戎。《職方》則兼詳人民、六畜、土宜、地利。《唐六典》亦載貢賦、外夷。餘初撰次《歷代????鐵》《馬政》《職貢》及《分野》,共四種,尋皆散軼,惟《分野》僅存。病侵事擾,未遑補綴,其大略僅錯見於篇中,以俟他時之審定,要未敢自信為已成之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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