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6節:不可接觸者      季羨林 Ji Xianlin

  我不記得從什麽時候起我註意到小山上的二月蘭。這種野花開花大概也有大之別的。碰到小,衹在小山前後稀疏地開上那麽幾片。遇到大,則山前山後開成大片。二月蘭仿佛發了狂。我們常講什麽什麽花"怒放",這個"怒"字用得真是無比地奇妙。二月蘭一"怒",仿佛從土地深處吸來一股原始力量,一定要把花開遍大千世界,紫氣直衝雲霄,連宇宙都仿佛變成紫色的了。
  東坡的詞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但是花們好像是沒有什麽悲歡離合。應該開時,它們就開;該消失時,它們就消失。它們是"縱浪大化中",一切順其自然,自己無所謂什麽悲與喜。我的二月蘭就是這個樣子。
  然而,人這個萬物之靈卻偏偏有了感情,有了感情就有了悲歡。這真是多此一舉,然而沒有法子。人自己多情,又把情移到花,"淚眼問花花不語",花當然"不語"了。如果花真"語"起來,豈不嚇壞了人!這些道理我十分明白。然而我仍然把自己的悲歡挂到了二月蘭上。
  當老祖還活着的時候,每到春天二月蘭開花的時候,她往往拿一把小鏟,帶一個黑書包,到成片的二月蘭旁青草叢裏去搜挖薺菜。衹要看到她的身影在二月蘭的紫霧裏晃動,我就知道在午餐或晚餐的餐桌上必然彌漫着薺菜餛飩的清香。當婉如還活着的時候,她每次回傢,衹要二月蘭正在開花,她離開時,她總穿過左手是二月蘭的紫霧,右手是湖畔垂柳的緑煙,匆匆忙忙走去,把我的目光一直帶到湖對岸的拐彎處。當小保姆楊瑩還在我傢時,她也同小山和二月蘭結上了緣。我曾套宋詞寫過三句話:"午靜攜侶尋野菜,黃昏抱貓嚮夕陽,當時衹道是尋常。"我的小貓虎子和咪咪還在世的時候,我也往往在二月蘭叢裏看到她們:一黑一白,在紫色中格外顯眼。
  所有這些瑣事都是尋常到不能再尋常了。然而,曾幾何時,到了今天,老祖和婉如已經永遠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小瑩也回了山東老傢。至於虎子和咪咪也各自遵循貓的規律,不知鑽到了燕園中哪一個幽暗的角落裏,等待死亡的到來。老祖和婉如的走,把我的心都帶走了。虎子和咪咪我也憶念難忘。如今,天地雖寬,陽光雖照樣普照,我卻感到無邊的寂寥與凄涼。回憶這些往事,如雲如煙,原來是近在眼前,如今卻如蓬萊靈山,可望而不可即了。
  對於我這樣的心情和我的一切遭遇,我的二月蘭一點也無動於衷,照樣自己開花。今又是二月蘭開花的大。在校園裏,眼光所到之處,無不有二月蘭在。宅旁,籬下,林中,山頭,土坡,湖邊,衹要有空隙的地方,都是一團紫氣,間以白霧,小花開得淋漓盡致,氣勢非凡,紫氣直衝霄漢,連宇宙都仿佛變成紫色的了。
  這一切都告訴我,二月蘭是不會變的,世事滄桑,於它如浮雲。然而我卻是在變的,月月變,變。我想以不變應萬變,然而辦不到。我想學習二月蘭,然而辦不到。不但如此,它還硬把我的記憶牽回到我一生最倒黴的時候。在十浩劫中,我自己跳出來反對北大那一位"老佛爺",被抄傢,被打成了"反革命"。正是在二月蘭開花的時候,我被管製勞動改造。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到一個地方去撿破磚碎瓦,還隨時準備着被紅衛兵押解到什麽地方去"批鬥",坐噴氣式,還要挨上一頓揍,打得鼻青臉腫。可是在磚瓦縫裏二月蘭依然開放,怡然自得,笑對春風,好像是在嘲笑我。
  我當時日子實在非常難過。我知道正義是在自己手中,可是是非顛倒,人妖難分,我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答,一腔義憤,滿腹委屈,毫無人生之趣。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成了"不可接觸者",幾沒接到過一封信,很少有人敢同我打個招呼。我雖處人世,實為異類。
  然而我一回到傢裏,老祖、德華她們,在每人每月衹能得到恩賜十幾元錢生活費的情況下,殫思竭慮,弄一點好吃的東西,希望能給我增加點營養;更重要的恐怕還是,希望能給我增添點生趣。婉如和延宗也盡可能地多回傢來。我的小貓憨態可掬,偎依在我的身旁。她們不懂哲學,分不清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人視我為異類,她們視我為好友,從來沒有表態,要同我劃清界限。所有這一些極其平常的瑣事,都給我帶來了無量的安慰。窗外儘管千裏冰封,室內卻是暖氣融融。我覺得,在世態炎涼中,還有不炎涼者在。這一點暖氣支撐着我,走過了人生最艱難的一段路,沒有墮入深澗,一直到今天。
  我感覺到悲,又感覺到歡。
  到了今天,天運轉動,否極泰來,不知怎麽一來,我一下子成為"極可接觸者",到處聽到的是美好的言辭,到處見到的是和悅的笑容。我從內心裏感激我這些新老朋友,他們絶對是真誠的。他們鼓勵了我,他們啓發了我。然而,一回到傢裏,雖然德華還在,延宗還在,可我的老祖到哪裏去了呢?我的婉如到哪裏去了呢?還有我的虎子和咪咪一世到哪裏去了呢?世界雖照樣朗朗,陽光雖照樣明媚,我卻感覺異樣的寂寞與凄涼。
  我感覺到歡,不感覺到悲。
  我屆耄耋,前面的路有限了。幾前,我寫過一篇短文,叫《老貓》,意思很簡明,我一生有個特點:不願意麻煩人。瞭解我的人都承認。難道到了人生最後一段路上我就要改變這個特點嗎?不,不,不想改變。我真想學一學老貓,到了大限來臨時,鑽到一個幽暗的角落裏,一個人悄悄地離開人世。
  這話又扯遠了。我並不認為眼前就有製定行動計劃的必要。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我的健康情況也允許我去做。有一位青朋友說我忘記了自己的齡。這話極有道理。可我並沒有全忘。有一個問題我還想弄弄清楚哩。按說我早已到了"悲歡離合總無情"的齡,應該超脫一點了。然而在離開這個世界以前,我還有一件心事:我想弄清楚,什麽叫"悲"?什麽又叫"歡"?是我成為"不可接觸者"時悲呢?還是成為"極可接觸者"時歡?如果沒有老祖和婉如的逝世,這問題本來是一清二白的,現在卻是悲歡難以分辨了。我想得到答復。我走上了每天必登臨幾次的小山,我問蒼鬆,蒼鬆不語;我問翠柏,翠柏不答。我問三十多來親眼目睹我這些悲歡離合的二月蘭,這也沉默不語,兀自萬朵怒放,笑對春風,紫氣直衝霄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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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二月蘭第6節:不可接觸者第7節:寫完聽雨第8節:清塘荷韻
第9節:重返哥廷根第10節:饑餓地獄中第11節:我的老師們第12節:十分剛強的人
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第17節:一場春夢終成空第18節:至今大惑不解第19節:我的大學生活第20節:有勇氣承擔
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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