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美国诗人五十家   》 埃德加·爱伦·坡 Edgar Allan Poe (1809—1849)      彼得·琼斯 Peter Jones

  坡乘《乌鸦》而来,
  就象巴纳比·拉奇,
  五分之三的天才,
  五分之二的胡言乱语。
  ——詹姆斯·R·洛厄尔
  
  坡的天才不仅表现在他的创作里,也表现在他富于建设性的文学批评中。他能给诗的功能下定义,并且能够鉴别出自己作品中的动机、技巧和主题。他认为朗费罗式的“简单的教诲诗”和长诗中叙事性强的诗句似乎对真正的艺术有害。在他的心目中,爱默生和超验主义者永远也写不出好诗,因为他们囿于积极意义上的逆来顺受思想,认为大自然的核心是多种形式的统一,主张与“超灵”随时沟通。对坡来说,长诗是不存在的,诗歌不是用来培养道德情操或有节奏地讲述故事的工具。艺术作品是独立的,自然、美学、玄学三者的秩序判若鸿沟。
  
  坡的明晰思想是他个人奋斗的结果而不是正常的家庭抚育的结果。他1809年出生在波士顿,父母亲都是演员。他不到三岁就成了孤儿。父亲嗜酒好赌,在他出生后不久就离开了家,从此一去不回。母亲后来搬到了弗吉尼亚州的里奇蒙,不久也去世了。埃德加被一个名叫约翰·爱伦的没有子嗣的苏格兰商人夫妇收为养子——这也就是“爱伦”成为他的中名的由来。1815年至1820年,爱伦一家搬到英国居住,坡在斯托克纽因顿上学。当他们回到弗吉尼亚的时候,爱伦加并不幸福。虽然他在当地学校的功课不坏,但是养父养母却经常争吵不休。
  
  在学校期间,爱德加爱上了一个同学的母亲。照坡的说法,实际上是她激发了他的灵感,写出了《致海伦》:
  海伦,你的美丽对于我
  如同古奈西亚的帆船
  在溢香的海上悠然飘过
  把劳顿和倦游的浪子载来
  回到他故国的岸边……
  
  由于坡继承了父母的表演精神,我们对他自撰的轶事很难相信。不过,《致海伦》表现了他后来诗歌中的中心主题;寻求由这个美丽女性所体现的那种理想。她的死是最崇高的题材。在《写作哲学》一文中他写道:“我问我自己,‘根据我们对于人类的普通认识,在忧伤的题材中,哪一种题材最忧伤呢?’答案显然是死亡。‘那么,’我说‘在什么情况下这种最忧伤的题材最有诗意呢?’……‘当死亡与与美结成最亲密的联盟时。’那么,一个漂亮女人的死,毫无疑问,就是世界上最富有诗意的题材。”
  
  在《致海伦》的最后一节里,海伦几乎成了一尊雕像:“看!在那明亮的窗龛间/我见你多象一尊端立的神像。”她就是后来在《乌鸦》一诗中“静穆的半身雕像”的雏型。纯洁无染成了这个人的心上人,在后来的诗歌中获得了象征性的地位(如在《乌鸦》、《丽诺》、《献给母亲》,尤其是在《尤娜路姆》中)。
  
  坡十七岁的时候又爱上了萨拉·E·罗伊斯特,而且他的爱情也获得了酬答。但是当他进入弗吉尼亚大学后,萨拉的家庭出面干涉了,结果她嫁给了一个名为谢尔顿的先生。坡曾在临死的前一年再度向已是遗蠕的萨拉求婚,但再一次巡到了她的拒绝。
  
  在大学期间,坡的古典文学和法语成绩突出。然而酗酒和赌博迫使他在1826年中途辍学。他的身世详情尚不清楚,因为坡把他的文学遗稿馈赠给了鲁弗斯·格雷斯沃尔德,而后者故意改写了坡的身世,伪造信件,把诗人描绘成一个“被诅咒的人”。直到今天这个说法还在广为流传。当然,坡与继父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张,所以他在十八岁时跑到了波士顿一事并不假。他在波士顿一面当职员,一面安排出版他的第一本诗集《帖木儿以及其它》(1827)。这本诗集中有三首颇具特色的诗已经表现出了他寂寞的催眠式节奏和对人生之谜的关切。写“我们所见或似见的一切/只不过是梦中之梦”.他把忧伤的主题带到了《一个梦》中,带到了《湖》的紧张中。
  
  1827年末,坡以埃德加。爱伦柏利的名字参了军。两年后爱伦太太去世时,他回到了里奇蒙并出版了他的第二本诗集《艾尔·阿拉夫,贴木儿及小诗》(1829)。在爱伦先生的帮助下,他进了西点军校。在他的新书获得好评之后,他离开了西点,一来是为了集中精力写作,二来是由于经济拮据。他这时陷入了持久的沮丧和压抑中,并用酒来排遣忧郁。
  
  1831年他的第三本诗集《诗:第二版》间世,其中包括一篇批评性前言。他二十二岁写的这篇前言提出了一种明确的审美观,并且一生都忠于这种审美观。他认为:一首诗有三个基本特征:含混、“音乐性”和象征。以我之见,一首诗与一部科学著作的不同之处在于:诗是以快感为直接的目的,而不是求真;与传奇故事的不问之处在于;诗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含混的”而不是“明确的”快感;只有达到了这样的目的才算是诗,传奇故事带着明确的情绪,展示的是具体的形象;诗表达的是含混的情绪。对这样一个目标来说,音乐至关重要,因为我们对悦耳的音乐的理解只是一种最含混的概念。音乐当它与予人以快感的思想结合起来,便是诗;没有思想的音乐只不过是音乐罢了;没有音乐的思想便是散文,因为它的情绪是明确的。
  
  纯洁的理想是《致海伦》这一类诗的中心主题:
  惯于在惊险的海上漫游
  你风信子般的柔发,古典的面庞,
  你仙女般的风姿已招我回乡
  回到昨日希腊的光荣,
  回到往昔罗马的壮观。
  
  在《睡美人》中,催眠式的音律,超自然的气息,首次以成熟的节奏表现出来,主要借助于头韵和重复:
  六月的—个午夜,
  我在神秘的月下伫立。
  一股幽暗泌心的清新之气,
  透自她那金色的光圈,
  一缕,一缕,轻柔地,
  洒落在寂静的山巅,
  飘然悦耳地
  溜进旷川。
  
  坡是一个走极端的诗人。他始终在寻找“最强音”。他的诗刻意追求音律。尽管他没有象朗费罗那样辱没才智,但常常受制于音律,仅仅是在给音律填词。诗中的“神秘”就是这样一个词。然而在《掘墓》这样一首音韵结构极其严密的诗中.内容和音律的恰到好处却是不可否定的。他后来的诗进一步使用了“元音韵”和“头韵”,这在《尤娜路姆》中达到了最好的效果。在后期的诗,如《乌鸦》中,他熟练地使用了重复和叠句,以加强一种总体情绪;又如在《钟》中,用以把音的高度提到了几乎歇斯底里的程度。
  
  在《海中之城》—诗中,坡“含混”的威力引人入胜。海底场面在他的诗中多次出现,在这显格外使人难忘:
  千塔万影交织在一起
  仿佛—切都倒悬在空中,
  而从城中,一座骄傲的塔上
  死神巍然地狞视着下方。
  
  抽象观念与意象的具体世界结合在一起,以便给予各种概念以“事物”的性质,这便是坡艺术的核心。在《钟》一诗中,“欢乐”
  (merrlment)、“幸福”
  (happiness)、“恐怖”(terror)、“庄严”(solemnity)和忧郁(melancholy)各按其“钟”的意象的发展方式而获得它们的音乐感。
  
  在《以色拉费》一诗中,坡反对爱默生字宙一体和自然象征主义观点的立场变得十分明确了:
  是的,天国属于你,但是,
  这是一个又甜又酸的世界
  我们的鲜花只是鲜花
  你那理想的幸福的投影,
  是我们明媚的阳光。
  
  天使以色拉费来自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只投影于我们这个世界之上,但没有在我们这个世界之中反映出来。
  
  坡在1832年还没有获得承认。他在巴尔的摩与他的婶婶克莱姆太太住在一起,在贫困中创作。这时他的第一批小说正在发表过程少。1832年他的《瓶中手稿》在《巴尔的摩星期六评论》的征文比赛中获胜。1836年,也就是他与表妹弗吉尼亚结婚的那—年,他担任了《南方文学使者》的编辑。他的几个短篇故事和两首重要的诗《致乐园中的人》、《竞技撤发表在这个刊物上。
  
  也许是由于人家说他的笔“蘸的是硫酸墨水”,他尖刻的批评文章开始引起了注意。他挑剔的大多是二流作品,但对优秀的作品,例如狄更斯的作品总是着力鼓吹。1837年,他搬到费城编辑了一年《伯顿绅士杂志》,发表了他的一些优秀故事,共中包括《厄舍古厦的例塌》。1840年发表了以闹鬼为主题的《十四行诗——寂静》。1841年他曾编辑《格雷厄姆杂志》并发表了他的第一篇侦探小说《莫格街的谋杀案》。
  
  他的声誉日隆,但仍然很穷,妻子生命垂危。1844年他搬到了纽约。次年他的诗《乌鸦》在《晚镜》报上发表。年末他还发表了《尤拉莉亚》和诗集《乌鸦以及其它》。这本书是他的成熟之作,每一首诗都是精心之作。然而他的批评文章破坏了他日益增长的声誉。由于对朗费罗的攻击,他成了大众的笑料。他发表了他的《写作哲学》,谈《乌鸦》的创作过程,然而他已经声名狼藉。他的妻子在1847年死去,他复又沉溺于酒中。
  
  1848年《尤娜路姆》的发表证明他的艺术威信并没有受到损害。对这首诗尽管众说纷纭,仍不失为他的杰作。但他受到了相当大的压力。他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中写道:“我的气质很敏感——神经不寻常地过敏。可怕地清醒一阵后就变得神经失常。在全然丧失了知觉的发作过程小,我就饮酒。天知道我喝了多少次,喝了多少。自然,我的敌人把我的神经错乱归结于酗酒,而不把酗酒归结于神经错乱。”
  
  《我找到了:散文诗》是他生前发表的最后一个作品,这首诗试图解释作为一个统一体的宇宙的实质;不是爱默生持有的那种统一观,而是万物错综中的和谐。自然宇宙越缩越小,以和谐的方式走向毁灭,也就是与上帝合一。他又强调了物质世界和形而上的世界或神灵世界的区别。这种“统一”的实质是“相互适应的关系。”世界的统一靠自身内部的细节和谐关系,不靠它自身以外的细节。
  
  他的美学信仰是这种观点的继续。他认为写作时“我们应当致力于把事件安排得使我们不能辨认出其中的任何一个,不管它是依赖还是支撑着其它事件。”均衡和和谐——这就是他成熟了的美学思想的最重要的内容。他在信中告诉克莱姆太太说,写完了《我找到了》,他随时都准备死掉。一年之后,他真的死了。
  
  1849年他写了《钟》、《阿娜贝尔丽》和第二首《致海伦》,献给了第二个海伦。那篇发展了他的“长诗不能存在”的理论的论文《诗的原理》也在这一年写成。他争辩道:“只有通过灵魂升华使人们振奋的诗才配称之为诗”,过长的诗不能维持这种振奋。他也隐晦地提到了“异端的教悔诗”。这年夏天他成功地演讲了《诗的原理》。就在他打算返回纽约的时候,突然昏倒在巴尔的摩大街上。他被送进了医院并死在那里。
  
  坡并未留下大量诗作,但他的影响巨大,在法国尤其如此。他的诗、短篇小说和批评文章给法国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最重要的理论是:诗就是其本身,它不是一种说教的工具或者任何工具,而只是其本身。诗不能被释义或最终被分析。因为诗中所讲的内容就包含在它如何讲的方式中。诗是自我包含的统—体。不依靠外界的因素而存在,而共鸣,而获得理解。甚至象《尤娜路姆》这样看起来行精确的地理细节的诗,也与实际的风景毫不相干。
  
  坡提倡“独创性”,但不提倡为了实验而实验。“独创性绝不是某些人臆想的一时冲动或直觉。一般说来,要想获得独创性就得孜孜不倦地追求、探索。虽然它是最重要的优点,但它要求获得的发明创造比否定少。”坡关于“独创性”的这种见解被他的贬低者和粗心的读者一直曲解了。他本来想把节奏和头韵的原则扩大运用,而他们却把他解释为一个主张反对这些原则的人。他指的“否定”是扩大这些原则,而不是放弃这些原则的结果。
  
  他对“寓言”的蔑视是他厌恶教诲文学的进一步表现。他在评论霍桑的《重讲一遍的故事》时写道:“要是为‘寓言’辩护的活(无论是什么主题,无论如何运用这个主题),一句好话部说不出口。”这也把他的论点扩展到了反对“外部事物”方面。因为“寓言”本身就以必须使用词语而不是靠它自身进行解释为先决条件。坡的诗歌的主要内在含义,如在《乌鸦》中一定不能同寓言混为一谈。因为“乌鸦”这个象征的意思要根据上下文来理解,正是这个特点吸引了法国诗人,特别是波德菜尔。他们以坡为他们更为程序化的诗歌“象征主义”的典范。在这种象征主义里,感情和观念是通过暗示,而不是通过描写来发达的。象征性的内容在意象的组织结构中得到表现,甚至在诗句的音律中得到表现。
  
  有些读者误解了被追求诗的真理的意图,无论是赞赏或是谴责这种意图的人都为了各自的目的把他斥为“邪恶”。他照亮了经验的黑暗角落,但是他并不邀请我们走进这些角落或者对这些角落加以道德上的肯定。《黑猫》一贯被视为导致毁灭性行为的短篇小说,因为在精神反常的情况下,他挖出了猫的眼球。他在《淘气的反常》中写道:“由于在反常冲动的情况下我们的行为没有—定的目的,我们通过反常冲动去行动正是因为在正常情况下我们不应该这样做。”波德莱尔、玛拉美,尤共是纪德很为此推崇坡。纪德把这种情况称为“无故行动”,但是在阅读坡的作品时,他们似乎忽视了:“负罪感”的明显存在。如果反常行为得不到惩罚,就有一种潜在的神经病,一种固有的惩罚在情节中表现出来,例如在《暴露秘密的心》中那样。
  
  尽管这些曲解——也许是由于这些曲解——坡的影响一向广泛而不同。陀斯妥耶夫斯基(他笔下的一些性格固执的人物与坡的,而不是纪德的人物更相象)、科南道尔、H.G·威尔斯、契可夫、德彪西、拉韦尔、比尔兹利、法国和其它国家的象征主义作家,以及重点从“艺术自主”轻轻转移到了“为艺术而艺术”、新艺术和英国的拉菲尔前派运动中的一些作家,都没有在他们的作品中忽视坡的成就。然而,无论我们怎样判断这种影响,我们只能同意他对他曾经参与为之下定义,并为之奉献了天才的美国文学的评判:“我们终于到达了这样的时代:我们的文学可以而且必须凭自己的本事站立起来,或者由于自己的过失而摔倒。我们已经掐断了我们英国祖母手中的引路绳。”

    汤潮 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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