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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 苕溪漁隱叢話 》
捲四
鬍仔 Hu Zai
五柳先生下
東坡雲:“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於東坡。吾於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吾前後和其詩凡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然吾之於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淵明臨終疏古儼等:‘吾少而窮苦,每以傢弊,東西遊走。性剛纔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僶俛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淵明此語,蓋實錄也。吾真有此病而不蚤自知,半世出仕,以犯大患,此所以深愧淵明,欲以晚節師範其萬一也。”
《詩眼》雲:“東坡《和貧士詩》雲:‘夷齊恥周粟,高歌誦虞軒,祿産彼何人,能緻綺與園?古來避世士,死灰或餘煙。末路益可羞,朱墨手自研。淵明初亦仕,弦歌本誠言,不樂乃徑歸,視世嗟獨賢。’此詩言夷、齊自信其去,雖武王、周、召不能輓之使留;若四皓自信其進,雖祿、産之聘亦為之出;蓋古人無心於功名,信道而進退,舉天下萬世之是非,不能回奪伯夷之非武王,綺、園之從祿、産,自合為世所笑,不當有名。偶然聖賢辨論之於後乃信於天下,非其始望,故其名之傳,如死灰之餘煙也。後世君子,既不能以道進退,又不能忘世俗之毀譽,多作文以自明其出處,如《答客難》、《解嘲》之類皆是也。故曰‘朱墨手自研’。韓退之亦云:‘朱丹自磨研。’若‘淵明初亦仕,弦歌本誠言’,蓋無心於名,雖晉末亦仕,合於綺、園之出;其去也,亦不待以微罪行,‘不樂乃徑歸’,合於夷、齊之去;其事雖小,其不為功名纍其進退蓋相似。使其易地,未必不追蹤二子也。東坡作文,工於命意,必超然獨立於衆人之上,非如昔人稱淵明以退為高耳,故又發明如此。”
王直方《詩話》雲:“紹聖間,山𠔌見東坡《和飲酒詩》,讀至‘前山正可數,後騎且勿驅’,雲:‘此老未死在。’又云:‘東坡在揚州《和飲酒詩》,衹是如己所作,至惠州《和歸田園》六首,乃與淵明無異。’”
《冷齋夜話》雲:“東坡在惠州,盡和淵明詩,魯直在黔南聞之,作詩曰:‘子瞻謫嶺南,時宰欲殺之。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子瞻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後遷儋耳,久之,天下哄傳子瞻已仙去矣。又七年北歸,時章惇丞相方貶雷州,東坡歸至南昌,太守葉祖洽曰:‘世傳端明已遊道山,今尚爾遊戲人間邪?’坡曰:‘途中見子厚,故返回耳。’”
蔡寬夫《詩話》雲:“淵明詩,唐人絶無知其奧者,惟韋蘇州、白樂天嘗有效其體之作,而樂天去之亦自遠甚。大和後,風格頓衰,不特不知淵明而已。然薛能、鄭𠔌乃皆自言師淵明,能詩云:‘李白終無敵,陶公固不刊。’𠔌詩云:‘愛日滿階看古集,衹應陶集是吾師。’”
《冷齋夜話》雲:“東坡嘗雲:‘淵明詩,初視若散緩,熟視有奇趣。’如曰:‘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又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又曰:‘靄靄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大率才高意遠,則所寓得其妙,遂能如此。如大匠運斤無斧鑿痕,不知者疲精力,至死不悟。如曰:‘一千裏色中秋月,十萬軍聲半夜潮。’又曰:‘蝴蝶夢中傢萬裏,子規枝上月三更。’又曰:‘深秋簾幕千傢雨,落日樓臺一笛風。’皆寒乞相,一覽便盡,初如秀整,熟視無神氣,以其字露也。東坡作對則不然,如曰:‘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嚴已不看’之類,更無齟齬之態,細味之,對偶親的而字不露也,此其得淵明之遺意耳。”
《詩眼》雲:“《貧士詩》雲:‘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近一名士作詩云:‘九十行帶索,榮公老無依。’餘謂之曰:‘陶詩本非警策,因有君詩,乃見陶之工。’或譏餘貴耳賤目,後錯舉兩聯,人多不能辨其孰為陶孰為今詩也,則為解曰:榮啓期事,近出《列子》,不言榮公可知,九十則老可知,行帶索則無依可知,五字皆贅也。若淵明意,謂至於九十,猶不免行而帶索,則自少壯至於是老,其饑寒艱苦宜如此,窮士之所以可深悲也。此所謂‘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古人文章,必不虛設耳。”
東坡雲:“‘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嗚。笑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靖節以無事為得此生,則見役於物者,非失此生邪。”
韓子蒼雲:“往在京口,為曾公捲題采菊圖:‘九日東籬采落英,白衣遙見眼能明,嚮令自有杯中物,一段風流可得成。’蔡天啓屢哦此詩,以為善。然餘嘗謂古人寄懷於物而無所好,然後為達。況淵明之真,其於黃花直寓意耳,至言飲酒適意,亦非淵明極緻,嚮使無酒,但悠然見南山,其樂多矣,遇酒輒醉,醉醒之後,豈知有江州太守哉?當以此論淵明。”
東坡雲:“陶潛詩:‘但恐多謬誤,君當恕醉人。’此未醉時說也,若已醉,何暇憂誤哉?然世人言醉時是醒時語,此最名言。張安道飲酒,初不言盞,數與劉潛、石曼卿飲,但言當飲幾石而巳。歐公盛年時能飲百盞,然常為安道所睏。聖俞亦能百許盞,然醉輒高叉手而語彌溫謹,此亦知所不足而勉之,非善飲者。善飲者,淡然與平時無少異。若僕者,又何其甚,飲一盞而醉,醉味與數君何異,亦無所羨耳。”
張文潛雲:“陶元亮雖嗜酒,傢貧不能常飲酒,而況必飲美酒乎?其所與飲,多田野樵漁之人,班坐林間,所以奉身而悅口腹者,蓋略矣。白樂天亦嗜酒,其傢釀黃醅者,蓋善酒也。又每飲酒,必有絲竹僮妓之奉。洛陽山水風物甲天下,其所與遊,如裴度、劉禹錫之徒,皆一時名士也。夫欲為元亮,則窘陋而難安;欲為樂天,則備足而難成。吳德仁居二人之間,真率僅似陶,而奉養略如白,其放達則並有之,豈非賢哉。”
《石林詩話》雲:“晉人多言飲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於酒,蓋方時艱難,人各懼禍,惟托於醉,可以粗遠世故。蓋陳平、曹參以來用此策,《漢書》記陳平於劉、呂未判之際,日飲醇酒,戲婦人,是豈真好飲邪?曹參雖與此異,然方欲解秦之煩苛,付之清淨,以酒杜人,是亦一術。不然,如蒯通輩無事而獻說者,且將日走其門矣。流傳至嵇、阮、劉伶之徒,遂全欲用此為保身之計。此意惟顔延年知之,故《五君詠》雲:‘劉伶善閉關,懷情滅聞見,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如是,飲者未必劇飲,醉者未必真醉也。後世不知此,凡溺於酒者,往往以嵇、阮為例,濡首腐脅,亦何恨於死邪。”
《類苑》雲:“石曼卿喜豪飲,與布衣劉潛為友。嘗倅海州,潛訪之,劇飲,中夜,酒欲竭,有醋鬥餘,乃傾入酒中並飲之。明日,酒醋俱盡,每與客痛飲,露發跣足,着械而坐,謂之囚飲。坐木杪,謂之巢飲。以藁束之,引首出飲,復就束,謂之鱉飲。廨後為一庵,常臥其間,名之曰捫虱庵。”苕溪漁隱曰:“東坡詩云:‘試問高吟三十韻,何如低唱兩三杯。’世傳陶𠔌買得黨太尉故妓,取雪水烹團茶,謂妓曰:‘党家應不識此。’妓曰:‘彼粗人安得有此景,但能銷金帳下,淺斟低唱,飲羊羔兒酒耳。’陶愧其言。如曼卿喜豪飲,亦大粗俗,了無風味,是豈知人間有此景哉?”
東坡雲:“俗傳書生入官庫,見錢不識,或怪而問之,生曰:‘固知其為錢,但怪其不在紙裹中耳。’予偶讀淵明《歸去來詞》雲:‘幼稚盈室,瓶無儲粟。’乃知俗傳,信而有證。使瓶有儲粟,亦甚微矣,此翁平生衹於瓶小見粟也邪。馬後見大練,乃以為異物。晉惠帝問饑民何不食肉糜。細思之,皆一理也。永叔常言:‘孟郊詩云: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就使堪織,(“織”原作“識”,元本、徐鈔本作“織”,今據校改。)能得多少,聊為好事者一笑。’”
《遯齋閑覽》雲:“《文遜文通《擬古詩》三十首,如《擬休上人閨情詩》雲:‘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今人遂用為休上人詩故事。又《擬陶淵明歸田園詩》雲:‘種禾在東臯,苗生滿阡陌。’今此詩亦收在《陶淵明集》中,皆誤也。”
韓子蒼雲:“《田園》六首,末篇乃序行役,與前五首不類。今俗本乃取江淹‘種苗在東臯’為末篇,東坡亦因其誤和之,陳述古本止有五首,予以為皆非也。當如張相國本題為《雜詩》六首。江淹《雜擬詩》亦頗似之,但《擬淵明詩》‘開徑望三益’,此一句為不類。故人張子西嚮餘如此說,餘亦以為不然。淹之比淵明情緻,徒效其語,乃榷歸去來》句以充入之,固應不類。予觀古今詩人,惟韋蘇州得其清閑,尚不得其枯淡,柳州獨得之,但恨其少遒爾。柳州詩不多,體亦備衆傢,惟效陶詩是其性所好,獨不可及也。”
《西清詩話》雲:“淵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詩傢視淵明,猶孔門祖伯夷也。其集屢經諸儒手校,然有《問來使篇》,世蓋未見,獨南唐與晁文元傢二本有之,詩云:‘爾從山中來,一作“南山來”。早晚發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幾叢菊。薔薇葉已抽,秋一作“春”。蘭氣當馥。歸去來山中,山中酒應熟。’李太白《潯陽感秋詩》:‘陶令歸去來,田傢酒應熟。’其取諸此雲。”
苕溪漁隱曰:“淵明有雲:‘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三復此語,真餘之實錄也。餘投閑二十載,生事素微,食指既衆,傢日益貧。退之詩云:‘時命雖乖心轉壯,技能虛富傢逾窘。’亦似為餘發,時時哦之,不覺失笑。餘嘗有詩云:‘壯圖鵬翼九萬裏,末路羊腸百八盤。’蓋言老而多艱耳。”
《後山詩話》雲:“鮑照之詩,華而不弱。陶淵明之詩,切於事情,但不文耳。”(哈哈兒錄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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