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著名翻譯傢林少華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 遠去的雞      林少華 Lin Shaohua

  雞年,買雞畫挂歷。雄雞昂首四顧,母雞低頭覓食,上端印有幾行字——“古人云:雞有五德,頭戴冠者,文也;足傳距者,武也;敵在前敢鬥者,勇也;風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時者,信也。”默頌之間,心想古人果然厲害,寥寥數語,出自何等境界,何等襟懷,何等情思!而這“雞文化”落到今人手裏,統統淪為超市裏的標簽:香酥雞、麥香雞、鮮香雞、白斬雞、罎子雞、廚王雞、竹筒雞、烤童子雞、巴子熏雞、叫花子雞,還有什麽山德士上校肯德基……較之古人,雅俗分明,高下立見。就說這雞年吧,雞眼巴巴熬過一輪十二載輪到自己了,卻也沒撈到半點好處,除了在電視除夕節目上以剪紙形象一晃露幾次臉,還不照樣在餐桌上任人戳食!至於五德雲雲,更是無人記起。
  而在古代,雞除有“五德”之譽,在文學上也是饒有興味的形象。如《 詩經·王風 》:“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詩經·鄭風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陶淵明:“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梅堯臣:“人傢在何許?雲外一聲雞。”韓元吉:“任雞鳴起舞,鄉關何在,憑高目盡孤鴻去。”對雞的唱曉之德更是不吝筆墨:“不為風雨變,雞德一何貞。在暗常先覺,臨晨即自鳴”( 唐·李頻 ),“深山月黑風雨夜,欲近天曉啼一聲”( 唐·崔道融 )。
  不過相比之下,雞的貢獻其實更為現實。在鄉下,豬、狗、鵝、鴨未必戶戶都養,但雞卻是傢傢都有的。多則一二十衹,少則三五衹,或啄食於門前,或穿梭於田壟,或棲息於樹陰,與人朝夕相伴,點綴尋常風景。在我老傢,過去女人坐月子,無非老三樣:雞蛋、紅糖、小米稀飯,主角是雞蛋。左鄰右捨親朋故友送禮( 名為“下奶” ),往往送二三十個雞蛋。是雞、雞蛋使得窮苦産婦虛弱的身子得到最低限度的滋補,使得嗷嗷待哺的貧傢嬰兒得到賴以活命的乳汁。可以說,雞、雞蛋為我們民族的代代繁衍作出了實實在在的貢獻。
  我是在鄉下長大的。八口之傢,掙四十幾元錢的父親遠在百裏之外,傢境相當貧寒。有時因沒錢買豬崽而養不成豬,幾衹雞成了傢中除人以外的惟一活物。五更睜眼,偶爾聽得大公雞嘹亮的長鳴劃破衹有五戶人傢的小山村那滿天星鬥的清冷冷的夜空;午間打盹,常常被剛下完蛋躥出雞窩的老母雞那報告“我下蛋了”急切切的叫聲吵醒;日暮時分,有時會見到領一群小雞崽的母雞在山坡松樹林裏發現食物時自己不吃而“咕咕咕”叫來雞崽爭食的情景。當然,記憶最深的還是雞蛋。那時,雞蛋是傢中惟一的奢侈品。艱苦歲月,人有時都吃不飽肚子,勻不出多少糧食喂雞,雞自然生蛋不多,五六衹雞,一隻雞一年也就生三四十個蛋。去掉留給來客人時用的和腌鹹蛋的,就所剩無幾了。荷包蛋衹能在感冒發燒或肚子痛的時候吃得,煮雞蛋一般也衹有在過生日那天嘗到。惟其如此,生日早上醒來突然發現枕邊有兩個熱乎乎的煮雞蛋時的驚喜那纔真叫驚喜。至於鹹雞蛋,鼕天實在沒菜下飯了,母親纔會小心翼翼從罎子裏撈出六個煮了。六個鹹雞蛋,六個小孩。沒有第七個蛋,母親自己沒有。漸漸懂事以後,想到母親日夜操勞的瘦弱身體和幾乎持續整個後半夜的咳嗽聲,我就謊說自己不愛吃蛋黃硬夾到母親碗裏。後來上了初中,來回步行十七八裏,母親時不時瞞着弟弟妹妹們炒個雞蛋或煮個鹹雞蛋放進我的飯盒。書包裏有了這樣的飯盒,即使漫天飛雪或颳風下雨,上學時那八九裏路也一顛一顛走得特別來勁——我就曾經是那樣一個鄉間少年
  如今,餐桌上雞有了,雞生的蛋有了,但那種感覺沒有了——真正的雞已經遠去。想到在城裏長大的下一代將來有可能體味不出“雞聲茅店月”的情境,心裏就泛起一絲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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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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