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 醒夢駢言   》 第六回 違父命孽由己作 代姊嫁福自天來      守樸翁 Shou Piaoweng

  參差境地盡難憑,貴賤窮通似轉輪。
  此日蓬樞繩戶子,他年金馬玉堂人。
  綈袍戀範猶邀福,一飯哀韓也得名。
  世上更誰持藻鑒,獨將衹眼入風塵。
  人生富貴福澤,雖說是命,卻也在這個人的做人上看得出的。若是這個人福澤厚的,必竟氣量更大;若是沒福的人,必竟小見,但曉得眼面前,不能猜到後來。這就是一個人相,那相面的衹看得臉上氣色,還要斷出那吉兇禍福來,若再把那個人平日性情、動作,逐一看去,命也不必算了。
  有那大富大貴的,偶然間起了個輕薄念頭,他就曉得悔悟;那貧賤骨頭,就苦到了十二分,也還衹是舊時那副見識。
  明朝正統年間,浙江溫州府有個富戶,姓張,號維城,娶妻方氏,生下兩女兒。大的喚做月英,小的喚做月華,都還年幼。
  那張維城的父親叫張士先,和他母親於氏,都已亡過,那年一同落葬,做個墳,在永嘉山中。
  纔打得好壙,夜間睡去,忽然做起個夢來。見一尊金甲神人,到他傢中,喚他出去道:“你傢的墳是王閣老父親的塋地,如何葬起你父母來?”
  對他喝一聲,張維城夢中驚醒,覺道有些詫異,便推醒方氏來,述與他聽。
  方氏道:“這也偶然。如今壙已打成功了,難道為做了一個夢,便行停止,倒另去尋地麽?況且銀子已費了好些,為了尋地,今日請了看風水的落北,明日同了看風水的上南,辛苦也費得不少,為了個夢便丟手,自己想了,也不值得,就是旁人看了,也要好笑。”
  張維城被老婆這一番話,想道確是有理,便定了日期,仍舊把父母的柩,去那壙裏葬了。
  葬了下去,不上一個月,方氏止生有一個兒子,名喚保兒,年已十二歲了,病起來,好像中了什麽毒,跌交打滾,不住口地叫喊。問他什麽病痛,卻又講不出。請醫問卜,也不知道是何癥候,病得三日,竟死了。
  張維城夫妻異常悲慘,猜道不要是墳上的原故。再請兩位風水先生看時,卻都道墳造得絶好,要富貴十多代的。張維城夫妻心上,也便略略定了。
  過不幾日,月英也病起來,就像保兒那般樣子。夫妻兩個十分着急,叫人去起一卦,卻道要祭山神。張維城心中不信,因不捨得女兒,有意無意去祭祭看。祭過了,果然立刻就得痊愈。
  又過了一日,方氏病起來,那病象也是一般的,張維城也不再去起什麽卦,竟分付傢人去祭山神,果然一祭也就好了。
  從此傢中的人,輪流來生病,病就是這模樣,一祭山神,無有不愈。方氏便懊悔保兒病中,不曾祭得。
  張維城道:“那時也去起卦,卻並不道要祭山神,這是你我命中不該有這兒子,倒也罷了。但不省得卻是為什麽山神衹管來作祟?”
  再過兩日,張維城夜來又得一夢,夢見他父親張士先回來,攢着眉頭對他道:“孩兒,你快與我遷葬。我在地下,甚是不安,因那山神日日來趕逐道:‘這穴是該王閣老父母的,不容和你母親住。你可作速另尋地來遷去。’”說罷,望外就走。
  張維城夢中也要跟出去,卻在門檻上絆了一交,即便驚醒,心中大奇。推醒方氏來,與他說知。
  方氏道:“確是奇怪哩。我方朦朧裏也覺得像公公和你在外房說話。”
  張維城越發稱奇,便恍然大悟道:“我前番夢見那金甲神人,想必就是山神。可惜那時依了你的說話,仍舊用這塊地,白白送了十二歲大的一個好兒子。”方氏道:“你說過的,這也是你我的命。同樣人人生這病,他卻起卦不出,要祭山神,你埋怨我做什麽?如今衹作急商量選葬是正經。”
  張維城道:“我何嘗來埋怨你,不過偶然這般說。如今遷葬的事,自然是最要緊的了。”
  次日,張維城起來,便遣人去請看風水的來,同去尋地遷葬。他那些親友知道了,都來問他,為什原故,張維城不好說是兩番得夢,山神不容他父母葬那現在墳上,怕人傢笑他沒福,衹推葬後人口欠平安,因此打算要遷。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衆人多有阻擋他道:“你的主見差了。人口不安,也是偶然。那點小晦氣,不見得是墳上的原故。況這個墳,人人說是有風水的,如何輕易便遷葬。不多時,便移來移去,陰靈也是不安的。”
  張維城衹是不聽。過了幾時,已另尋得一塊地,張維城擇定了遷葬日期,知會親友,即便舉事。有那勸他不要改葬他不聽的,鬥寡氣竟不來送。張維城也不在心上。
  可霎作怪,自從遷葬了,傢中便終年安穩,沒有一個病了,這且按下不表。
  如今說那王閣老祖上的因果,與列位聽。明朝洪武年間,溫州地方,有個醫生,姓王,號叫作先,他的手段,就是盧醫、扁鵲,也不能再好過他。
  但凡人傢有病。請他去,真個手到病除,從不曾醫壞了一個人。衹除非那病是個絶癥,他就决决烈烈回他,再沒半句兒含糊。那病也千百個裏,不曾有一個竟好了的,這卻沒得算做他醫壞。因此他州外府,都來接去看病。
  一年忙到頭,差不多飯也沒工夫吃,卻不曾做了一些人傢。吃的呢,粗茶淡飯;穿的呢,布衣草履,異常清苦。這是為何?難道那有病的,都是自討壽,不送他些酬儀麽?原來他的主意道:“不為良相,必為良醫。不過要用這技藝救人的命,並不是藉此求財。有得錢來,便分散與那些窮人了。因此沒得自己受享。
  王作先死了,他的兒子叫王善承,有二十多歲,在傢中教幾個學徒,收那束脩來,不夠傢裏幾張嘴用度,衹是有一頓沒一頓的挨過去。有人勸他道:“你父親原是個名醫,衹因輕財好施,不留得些與你,教你難過活。你何不也習醫,人傢曉得你是名醫之後,定有傳頭,自然一做就行,不到得這般窮了。”
  王善承道:“我父親是天生成那副手段,所以做得;我自問性情不近,勉強去做,必要傷人,如何使得。”
  從此也沒人再勸他行醫。他教書不論脩金厚薄,務必盡心教誨。爭奈出得起重館金的,都不來從他;從他的衹是些送輕紙包的。他課徒得暇,也自己用用功,要想進學中舉。誰知他文才,原是數一數二,中進士也不愧。卻時運欠亨,到老還衹一個童生,死的時節,一無所有,倒虧那輕紙包學生收得多,念文三十湊攏來,也草草殮過了。
  他生下一子,叫王又新。王善承死時,還衹八九歲。王善承妻高氏,見丈夫讀了一世書,不曾有一日飽暖,心中氣苦,不令兒子去讀書。因見那公門中吃飯的,尋得銀子容易,守他到了十八九歲,苦積兩吊錢來,與他買個名字,在永嘉縣中勾當。
  誰知別個在衙門內專講詐取人傢財物,他在衙門內,卻反勸人息爭免訟。沒了爭訟,那裏尋得動錢財。因此依然像在先那般窮睏。
  一日,官府差他下鄉辦事,走到山裏,突然烏雲四合,下起大雨來。又有那冰雹子,像拳頭般大,夾頭夾腦打下。王又新慌了,見路旁有一個廢壙,便鑽入去躲,不道那雨下個不住,山中水發,平地有一丈多深。那水四面涌將來,把這廢壙沒在水底下,竟把王又新來水葬了。
  官府見他一去不回,便差人到他傢中去問。那時他母親已經亡過,衹有他妻山氏和十歲一個兒子。去問時,卻回說不曾歸來。一面托差人回覆官府,一面母子二人,同了幾個鄉鄰,依他下鄉那路尋去。
  尋到廢壙前,水退盡。見丈夫死在壙中,那時山氏和兒子,名喚興兒,真個哭得死了去又活轉來。便要去弄口棺木來盛殮。
  卻見是水淹了死的,身子脹得塞滿那穴,不好出來。衆人對山氏道:“這是張維城傢的舊壙,他傢已經遷葬,諒來不要的了。你何不去求他,把來布施你,就將來葬卻丈夫,連棺材也倒省下。”
  山氏沒奈何,便領了興兒,來到張傢。張維城問他母子為何而來,山氏是個女流,雖是做公人傢的老婆,卻不慣到人傢說長道短,有些不好意思開口。
  倒是那小孩子,條條款款,對張維城講。原說他父親淹死在那壙內,屍首不好出來,特來募化這塊土葬父。
  張維城聽說有這事情,卻又是姓王,心中暗暗稱奇,便同了他母子,到山中去看。果然不錯,便問山氏:“你傢有幾個兒子?可有些傢事過活得來麽?”
  山氏指着興兒道:“衹他一個兒子。傢中一嚮貧窮,如今衹好賣這孩子來,與他父親收拾屍骸。”張維城聽見說得可憐,又見興兒生得面方耳大,說話聰明,確不像那落薄的,便對山氏道:“我如今就把這地送與你有,你也不心賣這孩子,我自添些磚頭灰料,替你把這廢壙砌好就是了。”山氏聽說,忙同興兒跪下去拜謝。
  當下張維城回到傢中,與方氏說知這件奇事,便差人去修好了那廢壙,再壅上些泥土,做得好好的。
  衹見山氏領了興兒來謝道:“叼蒙大惠,無可報效,願送這兒子來服役,取個名供給使喚。”
  張維城道:“我這裏那少人伺候,若是這般,倒叫我心中難過。你快領了回去。”便又問道:“他可曾讀書?”山氏道:“他祖上原是讀書的,後來因窮了,他父親就不曾讀得,那裏還有錢令他從先生。”張維城道:“原來如此。那書卻是必須讀的。我出錢與他讀便了。”
  山氏道:“極承美意。但他既不在府上服役,便要教他販些蔥薑韭蒜來養傢。若是讀了書,倒有些靠他不着。”
  張維城道:“不妨。你傢一年吃多少米,我這裏來取;要錢,也來拿就是了。”山氏道:“這個怎好相擾。”張維城道:“我說出了這話,就是這樣的了。”
  便叫傢僮去取了兩吊錢,量了五鬥米,分付送到他傢裏,對山氏道:“且拿米過活。完了時,我再送來。”當下母子二人不住口的稱謝,便辭了張維城回去。
  過了十多天,張維城帶了個傢人,送錢米到王傢,衹山氏一個在屋裏,問興兒時,已附在一個董先生那裏讀書。
  張維城踱到學堂中,見了董先生,問那新來的學生子,可會讀書?董先生道:“我教了一世書,從未看見這般好學生,在這裏讀得幾日,早抵得別人幾個月哩。”
  張維城聽了大喜,便對董先生道:“小弟有個女兒,名喚月英,也是十歲。煩先生作伐,對這學生。”
  董先生應允了,張維城又說些好話,即便回傢。那董先生等到傍晚,放了衆學生,便同興兒到他傢裏。見了山氏,就緻了張維城的意思,山氏聽說,倒吃一驚,開口對董先生道:“我傢寸草無生,一切用度都是他那裏送來,已感激他不盡了。卻如何又要把女兒來許我孩兒?”
  董先生道:“是他今日在學堂裏,看見令郎聰明異常,起這念頭,這是難得的,不可錯過了。”
  山氏道:“我這裏怕不情願。但他女兒是在錦綉堆中生長的,如何到我傢過得日子。恐怕他也衹一時高興的話,不見得不懊悔。先生還是替我去辭他的是。”董先生道:“也說得不錯。”便別了山氏,回到館中。那日天晚了,候至次日,董先生走到張傢,見了張維城,便述王傢辭婚的話。
  原來張維城回傢,把見興兒聰明,托董先生做媒的話,對方氏說。方氏也一心要聯這姻。當下見董先生來這般回覆,張維城道:“煩先生再到他傢去說,小弟和賤內意思都合的,斷然沒有後悔。竟請他傢擇日行聘,應用銀兩,都是我送去就是了。”
  董先生又到王傢,備述張維城的言語。山氏也便依了,纏紅之費,果然都是張傢送去,不曾破費王傢半點。從此,張維城越發照雇他傢,日逐送錢送米,又把銀子與興兒買書,把綢絹與他母子做衣服。
  光陰如箭,興兒早已十六歲了,做的文章真乃:
  言言皆錦綉,字字盡珠璣。
  張維城這個裏頭是外行,聽見那內行的,人人稱贊,便十分快意。那年正要縣考,指望他入泮,不道山氏生起病來,醫不好死了。張維城替興兒料理殯殮了,就與他落了葬。
  興兒丁了內艱,不能赴試。張維城憂他一個在傢,無人照看;要與他完姻,卻又礙着眼中,衹得住了。
  且說那月英已長大,聽得人說,興兒的父親,是縣中衙役,又一貧如洗,靠着他傢周濟,心中抱怨父母,把他錯對了。但見有人說起王傢,他就掩了耳朵不要聽。
  有人對他說:“你父母既把你來許了他傢,你就怨來也不中用。”月英恨恨之聲道:“我是死也不跟這衙役兒子去的。”
  又每日在他爹娘面前使性鬥氣,張維城和方氏也曉得他心中不願,卻衹不作準。
  看看又是三年,興兒服滿了,張維城去尋見了董先生,便說要與女兒畢姻。董先生便對興兒說了,揀個吉日成親。
  張維城夫妻意思,原要興兒到傢,卻怕女兒越發看他不起。便多把些銀子與興兒,叫他娶去。
  到了臨期,興兒打扮得齊齊整整,來張傢親迎。奠雁已畢,一面延新郎去待茶,一面打進彩輿來,請新人上轎。
  那曉這月英在裏頭,衹是對着墻兒,一把淚一把鼻涕的哭,勸他梳頭也不應,催他更衣也不理。停了一回,新郎要起身了,裏面還蓬着頭未曾梳妝。
  張維城叫再請新郎少坐,自己走到裏面,去勸女兒。千言萬語,月英衹當不聽見,對着壁兒的哭。張維城不耐煩了,發起怒來嚇他,他倒越發高聲哭起來。
  張維城正沒奈何,卻又見傢人進來傳話道:“新郎要起身了。”張維城連忙走出廳去,說梳妝未完,請新郎再等片刻。隨即走到裏面來,看女兒時,仍舊對着壁,在那裏哭。衹得又去勸他,卻終不睬。
  少停,外邊又來催,張維城衹得再走出來,叫他們緩住新郎。延挨了一回,外邊越催得緊,看月英時,全沒有一些回心轉意。弄得張維城沒法了,自己怨起命來。
  那月華在旁邊,見父親這般光景,心中十分不忍,走去勸他道:“姊你看父親何等着急,你還不肯回心,虧你過意得去。”
  月英聽了,發惱道:“你這丫頭,也來絮聒!你何不跟了那衙役兒子去!”
  月華道:“父親不曾把妹子許了王傢郎君。倘然把妹子許了他,何必姊來勸。”
  張維城聽了月華的話,便扯方氏過去,悄悄商議道:“不如把月華代了月英去罷。”
  方氏便走來對月華道:“忤逆胚,不聽爹娘說話,如今思量要把你替代,不知你肯麽?”
  月華道:“爹娘要孩兒去,就是乞丐,也沒得推托。況且也怎見得王傢郎君,就再沒富貴日子,要餓死的。”
  方氏大喜,把這話告知張維城,就與月華妝扮起來,出廳升轎而去。
  原來他姊妹兩個,大小得一歲,月英頗有些姿色,那月華卻是個紅眼有瘌瘌,結親後,夫妻進房,伴送的揭去了那兜頭紅絹,興兒見新人這般模樣,心中有些不快。卻因受得他傢恩惠深重,又兼月華性極和順,也便十分親愛。後來曉得原聘的是他姊姊,嫌王傢貧賤,不肯嫁來,是他替代的,便愈加愛敬。
  過不多時,興兒應試,入了學,轉眼就是科場。興兒收拾行李,取路投杭州來。
  行了好些日子,來到錢塘江頭。上得岸,天色已晚,不及入城,暫投江邊一傢飯店歇宿,那店主人問了姓名籍貫,便十分的款待。興兒心中疑惑。
  到了明日,興兒要進城去,店主人道:“考期尚遠,秀纔入城也是下飯店,這裏也是下飯店,何不在小店多住幾時,直到臨考入城。這裏江邊的景緻又好,可不勝似在城中麽。”
  興兒見他說得有理,便就這店裏歇下。那店主人日日大魚大肉,供奉興兒。興兒對他道:“我是個窮秀纔,帶的考費不多,衹夠苦盤纏。你這般接待了,我明日算起帳來,卻叫我如何發付你。今後衹是隨茶粥飯罷。”
  店主人微微的笑,不回答他。興兒好生狐疑,猜不出他是什麽意思。到了明日,仍舊絶盛的請他,倒又添上些山珍海味。
  興兒越發委决不下。便又問店主人道:“你這般管待我,果係什麽意思,對我說了,也叫我吃得下。”店主人道:“秀纔回去之日,小可自說便了,此時卻不好說得。但求秀纔安心,在這裏住下去就是了。”
  興兒見他衹是不肯說,心中想道:我衹是個窮秀纔,難道他把好酒好肉哄住了我,謀我的命不成?不覺倒好笑起來。
  過了幾日,場期已迫,寧波、紹興這些近的,也都紛紛到了。興兒便收拾進城,來和店主人算帳。
  店主人道:“這帳不必算了,秀纔衹管自進城去。”興兒再三招他來算,店主人衹是搖手。興兒便去取臨行時嶽母與他買考果吃的十兩銀子來,交與店主人道:“你即不肯算,先收了這十兩銀子,我出場來找罷。”店主人那裏肯接,興兒道:“你又不肯收這銀子,請對我說是什麽原故。”
  店主人便邀興兒到一間書室內坐了,走去把門關上,卻來雙膝跪在興兒面前,慌得興兒連忙扶住道:“是什麽意思?”
  店主人方說道:“這裏間壁,有個關帝廟,是最靈的。秀纔到的上一夜,小可忽得一夢,夢見關帝對小可道:‘明日來一位溫州秀纔,某姓某名,是今科解元,將來直要做到宰相。你後日有難,全仗他救,不可待慢。’小可因此略略先盡一點意思,怎敢算起飯錢來。”
  興兒道:“雖是如此,夢寐中的說話,何足為憑。你仍收我這銀子的是。”店主人終不肯收,興兒衹得謝了他,說聲:“多擾。”自進城去。
  出了店門,心中想道:他那夢有準便好。卻又暗想:我若做了宰相,我那妻子的瘌瘌豈不要被同寅中做笑話。便又想道:我做了官,衹把他關閉在一處,不令出來見人,卻娶個美妾來哄人傢,說是夫人便了。心下這般想,身子早已到了城中,便去尋了個寓所。
  三場完畢,與考的紛紛回去,他滿擬自己中的,要等榜後,會會老師,竟不歸傢。因腳上生了個小瘡,不便走路,卻也不曾出城去,會那店主人,衹在城中寓所靜坐。
  守到九月初頭揭曉時,腳上那瘡,也已平愈,便自己去看榜,從第一名看至末名,不見有自己名字。一連看了幾遍,卻並沒有,好生掃興。回到寓所,收拾行李,即便出城。不好意思再從前日那店主人門首經過,大寬轉到一個地方,搭了船,回溫州去。
  到了傢中,月華問道:“你怎麽直到今日纔歸,好叫我挂念。”興兒便將店主人夢他中解元,在那裏等榜的事,述一遍。
  月華道:“再是三年,又要進場了,你也不必納悶。我父親日日來這裏,望你歸傢,不知緣何,今日倒不來。你可快些去走一走,到也令兩個老人傢放心。”
  興兒又問了幾句去後的事情,便到他丈人傢裏來。衹見挂燈結彩,十分熱鬧,你道為何?原來月英自從妹子代他嫁了去,張維城把他另許了本城開當鋪汪有金的兒子汪自喜,春間出了閣,那日卻是他夫婦回門。看官,你想姊姊回門,那有做妹子的,路又不遠,卻不曉得?衹因春頭月華回傢送嫁,月英嚮他誇張那汪傢,來取笑了興兒,月華氣苦,立誓道:“若不得丈夫發達,永不和他相見。”因此張維城連日在月華那裏,卻不提起這事。因他不知前情,丈夫又未得中,要不快活。
  當下見興兒回了來,來望他老夫妻,俱各大喜。張維城便領他去和汪傢女婿相見。
  從來說的,一雙床上不出兩樣人物。月英那般欺侮窮人,這汪自喜也是刻刻把個富字頂在額角上的。見興兒是窮秀纔,便裝出許多驕傲來。興兒去和他攀談,這裏說了十句,他卻面孔對了別處,大刺刺回答一兩句。
  興兒也是傲氣的,見他這般模樣,心中不平,酒也不吃,便要告歸。張老夫妻那裏留得住,由他自去了。
  興兒到傢,便把月英回門,那連襟怎樣自大,說與月華聽道:“可恨天下有這般恃富欺人的。”
  月華道:“天下這般人多哩,你那裏恨得許多,衹要自己用心攻書,發達得來,他倒要奉承你哩。”興兒點點頭,也便不說起了。
  倏忽間早又一年光景。那年是天順皇帝復闢,有旨開科。興兒便又收拾行李,來杭州鄉試。
  到了錢塘江頭,想起去年,承那店主人十分厚款,卻不曾受我半個飯錢,現在帶有溫州土宜,何不將去謝他。便上了岸,再投那店裏來。
  店主人見了,笑逐顔開道:“秀纔來了麽?”接他入去,敘了些寒溫。興兒送上那土宜。店主人緻了謝,自收進去。
  興兒便開口問道:“你去年說,夢見關帝道我該中解元,不知原何竟不靈驗?”
  店主人道:“小可也正要問秀纔,去年聽小可說了那話,出去之後,可曾心中嫌鄙尊夫人貌醜,發想娶妾麽?”
  興兒見說,呆了半晌,道:“這是我心裏的事,你如何曉得?”
  店主人道:“可見這關帝果然靈哩。小可去年送了秀纔出門,那夜又夢關帝道:‘秀纔解元還未曾中,便憎嫌妻醜,要想納妾,心地不好,已在榜上除名。’又叫小可勸秀纔,作速改悔。小可得了那夢,明日就入城尋秀纔,卻尋不見。回來又生了一場大病,直到今春,纔下得床。秀纔倘能速自改悔,這番定然恭喜的了。”
  當下說得興兒毛骨悚然,便同了店主人,到那關帝廟中去,跪在神前,懺悔道:“弟子偶在愚見,不道便犯神怒,從今以後,誓當改過自新,不敢起這薄幸念頭了。”
  懺悔畢,同了店主人出廟。店主人便仍留去他店中住,興兒畢竟不肯。來到城中,尋了寓所,三場完後,來別店主人,要回去。
  店主人道:“今番定然如意,怎麽倒急歸傢。”便拉住他,在自己店裏住了候榜。興兒因他當時款待得太厚,心中不安,定要回傢。店主人道:“若是秀纔道我供給厚了些,我竟是傢常便飯相待,如何?”
  興兒卻情不過,衹得住下。等到放榜,興兒仍中瞭解元。連那店主人也喜得手舞足蹈。興兒入城,拜了座師,領了鹿鳴宴,便謝別店主人回傢。
  卻說溫州地方文風素來平常,鄉試常脫科的,這回卻得了個解元,府官、縣官面上,也有光彩。得了報,就來他傢道喜。卻聞他在省下未歸,便喚差役出境去偵探。那日路上接着了,一面將本官的名帖來投,一面委伴當飛報入城。
  興兒到得自傢門首,府縣官早已開道而來。牽羊擔酒,與他接風,好不熱鬧。
  興兒送了官府出門,便入內去見月華時,可霎作怪,衹見:
  發覆烏雲,往日紅霞忽爾黑舊凝秋水,嚮時濁浪頓然清。且莫信福無雙至,也須知喜不單行。他那裏秀纔變成舉子,我這裏醜婦化作佳人。
  興兒當下倒吃一驚,忙問他時,說自丈夫去後,忽一日,發起寒熱來。朦朧睡去,見一個赤面長發,像個關夫子模樣,後面一個黑臉的,拿着大刀,像周將軍,遞過一丸藥與他吃。醒來便覺得眼目清涼,那頭上不住作癢。白膚膚的皮,一片片脫下,生出這頭黑發來。衹三四日,便長得有幾尺來長。
  興兒見說,不勝嘆異,便同了月華,去拜丈人、丈母。
  卻見汪自喜夫妻,也在那裏。原來他新近遭了大火,把那當鋪燒做白地,屋都沒得住了,因此張維城接回來的。
  當下,他夫妻和興兒、月華相見,都是垂頭喪氣,放不出前番那些勢炎了。興兒和月華,倒也不做出那新貴的模樣來。
  卻當不起這些底下人,都在背地裏議論。有的說:“我傢大姐姐沒福,把個解元夫人,讓了別人也罷,卻又被大火燒窮了,在這裏衍命。”有的道:“王解元真是雙喜,中了舉人回來,又見二姐姐變得比大姐姐倒齊整了幾倍。”
  衆人這般講動,月英夫妻聽見了,又羞又惱。羞起來,恨不得地上有一孔,鑽了下去;惱起來,恨不得在壁上撞死了。幸喜興兒夫婦還不是常在張傢的,等他去了,衆人也不甚講起。兩個就覺得面孔有擱處了。這且住表。
  且說興兒,各處送完了捲子,已是歲底,便收拾行李,去上京會試。到明年春榜發,他又中了進士;殿試做了金殿傳臚,欽授翰林院官下,便差人回南接取傢眷。
  月華去別了父母,擇日登程。那些親戚,也有一嚮不來往的,到了這日,都來送行。府縣官又差人護送出境,好不榮耀。不表月華進京去了。
  卻說張維城。自從死了那保兒,喜得下一年就又得了一個兒子,取名叫做壽兒,已有十六七歲了。
  這汪自喜原是個賭錢敗子,起先還有些傢計,不到得一賭就窮,如今人傢已被無情火燒光了,他的舊性卻還未改。丈人與他幾兩銀子用用,不是六塊頭上去,就在紙牌兒上出豁,卻又去引誘那壽兒同賭。
  張維城曉得了,一頓嚷駡,也不過要他成人,誰知他還是大老官心性,鬥口氣倔了出去,絶足不上門來,張維城因是女兒面上,丟他不下,差人去探聽他時,不是在東首賭場中,就是在西邊賭坊內,起先原帶得些銀子在手頭,銀子賭完了,便脫下衣服來賭;衣服沒得脫了,便在場子中借錢賭。藉來輸了,沒得還,便常被人扭住了打,有時在賭場內替人傢看色子,穿銅錢,做賭奴,拾得兩文頭,便又賭一回。
  早前還有別傢親友留他過夜,後來因他到一傢,便要引誘一傢的子弟賭,也再沒人敢收留他。他夜裏不是在那些枯廟中供桌下存身,就是在人傢房檐下歇宿,和乞丐沒二樣,若是這夜那裏有局,他連供桌下房檐邊也不睡了。
  張維城聞這光景,不好招接回來,衹得由他自去,譬如死了。從此月英越發沒趣。
  過幾時,張維城與兒子娶了本城顧行可傢女兒,小名叫阿琴。那阿琴性格,不是和順的,見月英終年在母傢,心中嫌憎;這些丫鬟、使女們,自然又是幫小主母的,那個倒幫月英。便去阿琴面前,說述他怎樣不肯嫁到王傢,把個翰林夫人與別人做;又怎樣在月華面前誇張汪傢,如今丈夫弄得叫化子一般。
  阿琴聽了,越看月英不上眼,和那班衆人,冷言冷語取笑他。月英氣苦,在父母面前啼哭。張維城也曉得阿琴不好,卻因壽兒被汪自喜誘壞了,倒虧媳婦會得管束,不好去把他埋怨,衹是把好言來安慰女兒罷了。
  過了幾時,方氏生起病來死了,還未曾終七,張維城也病起來,夢見父親叫他料理後事。自知是好不成的了,想道:我死之後,月英越難在這裏住。女婿又是不成器的,卻叫他怎樣過活呢。便瞞了兒子、媳婦,把一嚮留下五百兩銀子,付與月英,叫他拿去,慢慢地用。倘得丈夫敗子回頭,也就可以把做生意本錢。
  張維城病了幾日,果然也死,阿琴愈無忌憚,竟當着月英面,厲聲痛駡。
  月英見不是頭,想道:這裏是一日也住不得的了,卻叫我一個女人,撞到那裏去。左思右想,沒有妙策,衹得央人仍去請那叫化子般的丈夫來商議。正是: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汪自喜到來,月英把自己苦楚,哭訴了一番。又對他道:“你若從今戒得住賭,我還有着棋子,可心免得你我今日的狼狽。”汪自喜便罰個咒道:“我如今若再去賭,便在火裏燒死的,你且說與我知,卻有什麽好棋子。”
  月英終是女流之見,見他罰了咒,道是真的了,便把父親與他五百兩頭,對丈夫說知。
  汪自喜聽了大喜,對月英道:“既如此,拿銀子來,我便先去尋一所房子,領了你去再處。”
  月英道:“尋房子須多少銀子?”汪自喜道:“把這五百銀子都拿去。倘有人傢莊屋連着田産賣的,便住也有得住了,收那花息來,吃也有得吃了。”月英道:“也說得是。你可去尋好頭腦,就來取銀子便了。”
  汪自喜道:“我這般衣衫藍縷,方纔進來,這些奴才們,幾個白眼對我看,我那裏還來受這瘟氣!你交付我銀子,有了房子,我衹打發轎來擡你好了。”
  月英也叫破財星坐命,信了那話,便把五百銀子,盡行交付丈夫。
  汪自喜去後,月英日日望他來接,誰知去了十多日,並沒一些信息,衹得又央人去尋他,卻回來說,他在賭場裏賭輸了,欠了錢,沒得還,正被人扭住在那裏打,不能夠脫身來。
  月英聽說,號啕大哭,衆人卻都冷笑。
  月英對兄弟說,要去出傢,壽兒想:那做尼姑,是沒體面的事。要擋住他,阿琴就把丈夫駡道:“他是別人傢人,父母也做不得他主,要你兄弟管。”便順勢叫人尋個女庵,推月英去削了發。
  那汪自喜卻是這日被人打壞了,生起病來,竟死在一個枯廟內供桌下,是幾個賭上叨惠他的,良心不昧,買口薄皮棺材來,殮了不表。
  如今說王翰林,在京聖眷日隆,三十六歲,就直做到了宰相。一日,偶想宦海風波可怕,便上本去辭官,天子不允,一連又上幾本,方纔得準。那日陛辭出京,一路威風,不消說得。
  到了江南境上,正和夫人在船中話鄉試時的事,衹見傢人稟稱:“有個杭州人,求見王閣老。”叫放進來,自走到前艙去見他,卻不認得。問他時,原來就是那錢塘江頭店主人的兒子,因他父親被人陷害,問成死罪,各衙門去申訴,都衹不準,特進京求王閣老拯救,恰好在此相遇。
  當下王閣老不住稱奇,便修書一封,付他道:“我路上行得遲些,你可先趕回去,把這書到巡按衙門投遞。”批發去了。
  不衹一日,王閣老到杭州,大小官員都出城接,衹見那店主人也來叩謝,原來巡按接到書子,早已報他開豁。王閣老安慰了他一番,自換船過江,到了溫州。先去上父母的墳,隨即同壽兒到丈人、丈母墓上去。
  月英聞知閣老衣錦榮歸,打發女徒弟,送些吃食東西,來打抽豐。月華便取十疋鬆綾,每疋裏頭裹着十兩銀子,付那女徒弟帶回去答月英。
  月英一見,就惱道:“我在這裏落難,指望他送些銀子我用,卻把這物事來,難道叫我做綾子客人麽?”便叫女徒弟去送還。
  女徒弟也不曉得綾子裏頭,另有東西,拿了再到王閣老傢,道:“我師父說,極承厚賜,並沒用處,特地奉還。”
  閣老夫妻知他逗氣,卻都不解,便當女徒弟面,打開那綾子看時,見每疋裏頭銀子,原封不動,方始省悟。閣老笑道:“你師父一百兩銀子尚不能消受,那有福氣做一品夫人。”
  便取出了一半,把五十兩付女徒弟道:“拿回去與你師父,多了怕他承當不起哩。”
  女徒弟回庵,把那話對月英說,月英呆了半晌,嘆口氣道:“我好命薄,卻怎這般顛倒。”
  後來王老爺竟不再出去做官,和月華百年偕老。子孫都是做大官的,後人有詩單誚月英道:
  富貴榮華也解爭,誰知到口未諳吞。
  讓人不見人稱頌,落得千秋醜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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