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红楼艺术   》 第四章 脱胎·摄神·移生      周汝昌 Zhou Ruchang

  太平闲人提出的,《红楼梦)是“脱胎”于《西游记》,“借径”于《金瓶梅》,“摄神”于《水浒传》的说法,浦安迪教授于欣赏之际,也致慨于治中国小说史的人都置之不理。“闲人”的意见,原是针对作书的整体意度而言的,但毕竟也与艺术方面是大有关联,难分难解。因此,讨论一下“闲人”的见解,于本书主题大有用处。
  
  “借径”之义,上一章内己有了几句说明,因不难理会,此处即不拟多赘。倒是“脱胎”与“摄神”,还须讲求其中意味何在。
  
  “脱胎”一义,浦教授已有很好的注解。那么,“闲人”单单要说《红楼》是脱胎于《西游》者,却又是怎么一个理路呢?依拙见看来,“闲人”的话,有一半是言谈微中,有一半是为人所愚。
  
  他的说法,包含着合理成分,因为雪芹的“得想”与“运思”,确实与《西游》有“子母”关系。试看,《西游》主角孙悟空,是由石而生的异样人物,他本来居山在林,十分快乐,忽一日心生感念,俯视人间。眼中落泪,他乃决意到人世上去阅历一遭。结果惹出许多是非,经过了数十番灾难,最后得成“正果”。而《红楼》的主人公贾宝玉,恰好也是由石而生的异样人物,他也是凡心偶动,要到红尘中去“造劫历世”,所谓“自从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惹是非”,正此之谓也。不消多说,即此已可明白“闲人”脱胎《西游》之言,不为无见了。
  
  但此说的“后半截”的含意,却是不对榫的误解——只因太平闲人并未窥透百廿回程、高本是个真伪杂拼的伪“全璧”,误以此即雪芹原旨了,于是铸成大错。盖程、高等人的思想,全与雪芹违逆,他们将芹书的“悲欢离合,炎凉世态’的大旨篡改成了二位“大仙”将那块“顽石”最终“引登彼岸”了——完成了封建体系“做人”的两大“原则”之后(一是登科中举,耀祖光宗,二是兰桂齐芳,宗祀不绝),他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成佛做祖”去了!这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败子回头金不换”的思想“境界”,也就是程、高一流所膜拜的“正果”。张新之遂由此出发,觉得两书的“正果观念”是一致的——即“遗传基因”,即“投胎再生”的真谛了!
  
  我想在此郑重向读者声辩,这是一个文学史上“最大的骗局”(胡风先生论《红楼梦》语)。雪芹绝对没有这种陈腐庸俗的“人生观”指导他的著作。
  
  所以我说,“闲人”的脱胎论,只对了一半。
  
  试看雪芹在卷端的自白——
  
  无材可与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神传?
  
  一个“无材”,一个“枉入”,全是“自甘下流”,虽有微叹之音,实无可悔之意,——这和“正果思想”真是胡越寒燠,相去万里!
  
  在这儿,我引雪芹自白的七绝中,有两个字与流行本不同:一个是“可与”,一个是“神传”,这种校订,详见拙著(与家兄祜昌合作)《石头记会真》,兹不细述。但“倩谁”一句,在杨继振藏古钞本中。实在写作“倩谁记去作传神”。盖原稿作“作神传”,钞者误倒。俗本又以“作神传”难懂、少见,遂又改为“作奇传”。殊不知,“传神写照”,正是雪芹一心要为他亲见亲闻的“几个异样女子”、“闺友”们作艺术传记的宗旨本怀与艺术境界。另一古钞本,在俗本皆作“为闺阁昭传”句处,却清楚写作“照传”,此“照”非误,正是“传神写照”的同一语义(应校订为“为闺阁传照”)。
  
  这就重要极了!这也就连上了张新之所提出的“摄神”的问题。
  
  当然,“作神传”“为闺阁传照”,也许主要是指对人物角色的传写而言,而“摄神”却指此部书“摄”取了另部书的“神”而言,是个“整体”精神的意思,略有不同。但蜕形而取神,这个艺术领悟,是通于一切,不分整体与个别的原则命题。
  
  “传照”误倒为“照传”,又误改为“昭传”,遂成俗笔俗义——旧时的贞女烈妇,要受皇家的“旌表”,立“节孝牌坊”,地方官员礼敬……,这才叫“昭”传。雪芹是没有那种思想的(那倒是程、高一流的“理想境界”)。那么,一讲到“传神写照”的真义,不能不与中国的丹青绘事发生联系。而雪芹的上世与本人,都是精于画艺的,他写小说人物,其手法意境重“神”而略“形”,便定然是理会《红楼》艺术的一大环节,这环节与上一章标出的“奇书文体”是并驾齐驱的“双绝”,堪称奇迹!
  
  前章只借浦安迪教授的论文而提出文体、结构的美学概念与命题,我自己的具体申论有待于后文再列。同样,本章首先是要标出“传神写照”这个中华艺术中“传人”的原则性理论问题,举例阐释,也是只能留待后文。为什么要分这个“先”“后”?因为多年流行的讲《红楼》艺术如何写人的文章,绝大多数还是“形象鲜明”、“性格突出”以及如何“塑造”如何“刻划”的理解与措词,——这些,似乎根源总没离开西方艺术理论,而于中华文境,关涉无多。这种情况,恐怕未必即属全然足以取法的唯一途径。因此,“返本”于中国自家的“敝帚”、“青毡”,倒可以增添一些自信自豪自尊之感。
  
  依据古人品第,中华绘事题材甚繁,而“人物”总列首位。如唐人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序》〔1〕,即明白标列:夫画者,以人物居先。禽兽次之。山水次之。楼殿屋木次之。
  
  在他之前,唐人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序》说:及吴、魏、晋、宋,世多奇人,皆心目相授,斯道始兴。其于忠臣孝子,贤愚美恶,莫不图之屋壁,以训将来:或想功烈于千年,聆英威于百代,乃心存懿迹,默匠仪形。
  
  六朝梁、陈时姚最《续画品》自序云:……故九楼之上,备表仙灵;四门之墉,广图贤圣。云阁兴拜伏之感,掖庭致聘远之列(误作“别”)。
  
  在他之后,如宋人刘道醇《五代名画补遗》,《圣朝名画评》,皆开卷即列“人物门第一”类。徐者无烦多举。这就是常言能闻的“画鬼易,画人难”,而画人确是自古以来绘画中最重要的题材与功夫造诣,昭然于中华艺史,不必争议了。
  
  那么,画人的难处与奥秘,究竟何在呢?上引《唐朝名画录序》中有两句极关重要的说明——夫画者,以人物居先。……前朝陆探微,屋木居第一,皆以人物、禽兽,移生动质,变态不穷,凝神定照,固为难也。……故陆探微画人物,极其妙绝!至于山水草木,粗成而已。
  
  在这儿,我们发现了自古以来,画人之奥秘的第一次解说阐释,而这对雪芹的写人(与画人同理),关系至深至切,懂了这条画理,则对《红楼》艺术的魅力何自而生,思过半矣。
  
  这就是,请你认清“生”、“质”、“神”、“照”四个大字。
  
  要解这个古遗“密码”,须明骈文对仗之妙。试看,上句于“生”、“质”用的是“移”、“动”二字,下句于“神”、“照”用的是“凝”、“定”二字,上动下静,对照分明。我的体会是:画人之际,先要将那人的生气与内质“搬”到了自己的心中意中,彻底了解了他,然后得到了他的神采之所聚处,这才“抓住”了他的真容——即“照”是也。而“移”之与“动”,也许又包涵着“第二道工序”,即把这种体察领悟出来的“生”、“质”、“神”、“照”一古脑儿又“迁”到了缣素褚纸之上—那所画之人才不但是“维妙维肖”,而且能“活灵活现”,“呼之欲出”!
  
  这就是说,中华绘画,特别是画一个“活”人,并不是脱离形貌,但尤其特重神气、神采、神韵。没有神的人物画,是无论怎么“像”那个被画之人,也是个“死尸”,也是没有艺术价值的下品,甚至不能算是真正的画艺。
  
  在这个意义上,《红楼梦》的写人,就完全是体现了中华绘事的精义真谛。得其三昧。更由于雪芹作书用不着丹青勾染,只用文字,于是他就更得意于一个秘诀:在外形表相上,极其“惜墨如金”,一概是寥寥数语,“交代”一个笼笼统统、似有若无的“亮相”,便再也看不到他怎么写那人的相貌细节,而专门是在“神”、“照”上用功运笔,摛藻献才了!
  
  如不信此理,那么请你回答:林黛玉到底生得什么形容?史湘云又长得哪般外貌?主人公贾宝玉,有个“清晰”的“相片”可以端出来,昭示于人吗?通通没有。有的全然是些“虚无缥缈”的神采气质,而雪芹的神奇本领却正是“凭”这个让你如见如闻,音容笑貌,活现在他纸上与你心中。
  
  这就是“形”与“神”的一种文化观照,一种中华民族特有的美学感受机能与境界。
  
  因此,讲说《红楼》艺术,特别是传人造境的高超神妙,就很难只用时下流行的那些“形象塑造”、“心理刻划”、“描写逼真”、“分析细密”等等文艺观念来“说明”他,表彰他,因为雪芹写书,是中国人想中国事,不会像现代人时时夹杂上西方的文化理论。现在一般青年人,心中目中除了“塑造”、“刻划”、“描写”这套词语概念之外,几乎不知还有别的道理,拿它们来“套”一番《红楼梦》,有时真是如入五里雾中,莫名其妙之安在,雪芹之伟大何来,甚至以为中国的曹雪芹并不真懂文学艺术。
  
  让我讲一个故事来打比方,再申“形”、“神”之理。
  
  在唐代,大画家辈出,被推为“神品”第一的,名叫吴道子,神品第二名名叫周昉。二氏画人,冠绝古今。画人也兼包画像——肖像画。还有一位叫韩幹的,也以画马画像出名。有一次,富贵造极的郭令公(子仪)的女婿赵纵,请韩幹画了一幅像,很是酷肖。后又另请周昉也画了一幅。等到郭令公的女儿回娘家省视时,老令公就将二画悬起,问她:“所画何人?”她答:“赵郎也。”又问:“谁画得最像?”郭女士答道:“两幅画得都很像,后一幅更好。”令公又问:“何以言之?”又答:前画者空得赵郎状貌。后画者兼移其神气,得赵郎情性、笑言之姿。老令公初不能分其优劣,及闻女儿之言,乃定高下,问是谁笔,乃知周郎,于是厚礼赠馈之。
  
  这个故事,简直好极了!非唐人不能记述如此生动真切!韩幹是谁?就是诗圣杜甫在名篇《丹青引》咏过的将军曹霸的弟子,曹将军专擅画马画人,但老杜批评说:“韩幹画肉不画骨”,索然无复生气,毫无骏马的神采!(画马如此,则画人不言可知矣。)两相对勘,则韩幹确实是个下材,只会“抓”外表,“照搬”状貌——即皮毛而已。
  
  巧极了!曹将军正是雪芹的唐代先世同宗的大画家,老杜为他的暮年晚景之落魄而深深慨叹,而雪芹好友敦诚赋赠雪芹的名句,开头正是承接老杜而言: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篙屯!
  
  叙述到此,真使我感从中来,百端交集!一方面是中国的艺术血脉,触处通联;一方面是雪芹的艺高命蹇,正与曹霸一般无二。他之写人高绝,绝非偶然,这里大约也有一种“遗传基因”在。我这样说,并非戏言之意。(关于雪芹世系,拙著多处皆论及,可参看。)
  
  如今再回到郭令公的女儿赵夫人的话上来。她说,周昉所画,所以超过韩绘,在于他能“移其神气”。请把这话和上文所引“移生动质,凝神定照”二句再来合参互印一下,我想就不难确认,这“移生”、“移神”是画人的至上精义,也就是写人的至上精义。雪芹写人,专在“移其神气”,得其“情性、笑言之姿”。这就是中华文化审美层次的最高境界。所以,雪芹在开卷原来写的是“作神传”,而不是“作奇传”。认“奇”就涉失了《红楼》艺术的本真,走向岔路。
  
  《淮南子》有两段极为精辟的“画论”,他说:寻常之外,画者谨毛而失貌。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说(悦);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
  
  “寻常”是丈尺度量——距离。只知谨细于微琐的毛发,遂至迷失的是整个儿的体貌。这是一层。再一层就更加重要:画个美人,粉艳脂红,柳眉杏眼,可只是个“娃娃脸”,而人看了并无真正动人的妍媚。画个勇士,豹头环眼,狮巤虎睛,然人看了不觉其雄武逼人。这是由于何故?淮南子指出:只因主宰形貌的那个“内质”没有了,只是空壳而已!(“君”,动词。)
  
  什么是主宰形貌的那个内质呢?这就有许多词字都在表达:神、气、韵、生、灵……。就是“移生动质”,“凝神定照”,“移其神气”,“气韵生动”(谢赫首创绘艺“六法”之第一原则),也就是俗言所谓的“灵魂”。就在活人而论,相术上也有“目大无神”之说,何况艺家画人——这所画之人都非寻常猥琐之辈,岂能失掉那“君形”的主宰?
  
  实际上,这些问题还在今日艺苑普遍存在。醉心于外洋流派的作家画者,只在“谨毛”上用心思(即“描写”、“刻划”……)。戏台上,小旦小生的化妆,面美而不可悦,目大而无点神,比比皆是。面对这些现象,益知雪芹的写人“秘诀”,并不复杂,而不过两条:一,不谨毛而失貌;二,不规形而亡神。这就是“传神写照”的中华一切文学艺术的总原则,大精义。
  
  宋代大诗人陈师道,见过两幅欧阳公(修)的肖像,一藏其家后代,一藏苏东坡,二家务各以为自己的那幅好。陈师道评曰:“盖苏本韵胜而失形,家本形似而失韵。失形而不韵,乃所画“影”尔,非传神也。”这论肖像画警策之至。合而言之,“神韵”不离;分而言之,先须神传而后韵出,盖韵者神之所生,而特有文化素养之表现也。而肖像一类之外的画人,更可知了〔2〕。
  
  读《红楼梦》,大家都有一个“共感”:提起书中某男某女,无不活灵活现,“呼之欲出”,可是若问他(她)的“模样儿”,谁也说不出来——因为根本没有“交代”过。男的不必说了,就连黛、钗、湘三大女主角,前两个还有几句“亮相”式的交代,而湘云则连那也一字皆无!然而湘云也如“活”的“欲出”。这是什么道理?有些只会讲“形象塑造”的,就没了办法来解说——因为她根本没有“形象”!
  
  这才是本章要讲这些中国绘画之事的用意所在。不然的话,就必然会使读者疑问:讲这个,又与《红楼梦》有什么关系呢?
  
  说到此处,方知雪芹写人,绝不谨毛,亦不规貌,满纸悉是神采气韵——这方是中国所说的“写真”的“真”,亦即“写照”的“照”。
  
  脂砚斋批语说雪芹只一二句间,即“追魂摄魄之笔!”正是此义。
  
  【附记】
  
  杜甫诗所云“画肉不画骨”,骨不可作“骨头”“骸骨”理解,“骨”是中华艺术上的一个术语,意谓“风骨”、“神骨”、“骨气”,即神采气质。这点十分重要,却易误会原旨。
  
  〔1〕《唐朝名画录》,又名《唐朝画断》、《唐画断》,是仿张怀瓘《书断》的命名,故其序云:“以张怀瓘书品断神、妙、能三品,定其等格,上、中、下又分为三。”(按即先分上中下三等,然后每等之中,再分上中下,如“上上”、“上中”……共计为九等。)这就是以“九品”定级的中华传统,直接影响到雪芹的“钗品”等级法。参看第二十九章《结构的新义》。
  
  〔2〕本章借画论文之写人,重在遗貌取神这一要义,唯其是文而非画,理更可思。若在画艺而言,则亦不过强调形之与神,总须兼备,必不得兼。宁可取神,而决不可徒形而无神,而非谓绘画可以完全不顾形貌。故凡涉艺理,须善会其旨,而勿以辞害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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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红楼一春梦
自序解题第一章 《红楼》文化有“三纲”
第二章 “奇书文体”与《红楼》“三要”第三章 一架高性能的摄像机第四章 脱胎·摄神·移生
第五章 一喉两声 一手二牍第六章 巨大的象征第七章 伏脉千里 击尾首应
第八章 勾勒·描写·积墨第九章 “奇书”之“秘法”第十章 “补遗”与“横云断岭”
第十一章 怡红院的境界第十二章 “诗化”的要义第十三章 热中写冷 细处观大
第十四章 冬闺夜景第十五章 明修暗度第十六章 众生皆具于我
第十七章 两次饯花盛会第十八章 鼓音笛韵(上)第十九章 鼓音笛韵(下)
第二十章 奇特的“即事”诗第二十一章 海棠·菊花·柳絮第二十二章 精巧的“构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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