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艳情 生花梦   》 卷二 亨集·第五回 女婿忒多心欲兼才美 丈人偏作色故阻良缘      娥川主人 E Chuanzhuren

  词曰:
  雪艇赓诗,玉笺作配谐鸳侣。痴情如许,自有关心处。煞恁辞推,生恐桃源误。休疑阻,锦屏开处,一见如心素。
  右调《点绛唇》
  话说贡鸣岐袖着康梦庚所作的两首雪诗,径到后边船里。刘氏夫人接着道:“残冬岁迫,河冰不解,为之奈何?”贡鸣岐道:“此属天时,非人力可强。总是残岁不多日子,索性在扬州过了年,新春自然和暖。但今日天气严寒,雪势甚大,女儿从未出门,恐受不得这般辛苦。”小姐道:“重帏叠障,不甚寒冷,爹爹勿虑。”刘氏笑道:“相公却怕女儿寒冷,他不呵冻弄笔墨哩。”贡鸣岐问女儿:“我儿,如此严寒,不吟弄些什么?”小姐道:“孩子闻见外面塑两上雪人,因在窗子里觑着,果然相像,因戏咏一律,正欲求爹爹改正。”说罢,便在案头取出诗笺,双手递与父亲。贡鸣岐接诗到手,展开一看,其诗去:
  丰姿明莹两飞仙,玉骨冰肌望俨然。
  白面缘知难傅粉,素衣何事乱装绵。
  披霜晓出应联屐,带月宵回却并肩。
  对面只愁空皓首,春风流作泪珠圆。
  贡鸣岐看完,大喜道:“我儿诗才直如此俊雅,比前更胜了。”便也在袖中摸出康梦庚两诗,递与女儿道:“这两笺是个浙中少年所作,一首是咏雪,一首也是咏雪人的,故特带来与你看看,不知可也好么?”小姐接来展玩,只觉清新宕逸,因赞道:“此二作空灵婉秀,不假烹炼,而天然工丽,真绝构也!”贡鸣岐道:“此诗与我儿所作优劣何如?”小姐道:“二诗绝大手笔,真英年之龙虎。孩儿顽稚无才,勉为牵扭,何敢与之比并?”贡鸣岐道:“观我儿之诗与此两笺,实不相上下,汝亦不必多逊。今日正有一事,欲与夫人、孩儿说知。”便从首至尾将康梦庚所述之事,如何与娄仲宣报仇,如何杀死屠一门,并如何在京口驿前遇着,与自己如何嘱托邢天民审雪的事,细细述了一遍。夫人、小姐惊叹道:“怎小小孩子家,有此大丈夫的气节!真是世人罕有的了!”贡鸣岐道:“你道那少年端是何人?却就是我同年故友康燮之子,今年才一十三岁。他五岁即善诗文,少具侠气。”遂又将所闻康燮得子之故,与少年游泮的话,又说一通。夫人、小姐道:“这等说来,竟是前生慧性,是个神童了。”贡鸣岐道:“他天聪所发,不学而知,真有国士之风,异日必为大用。故此不忍见遗,特邀他到我舟中,同往山东赴任哩。”夫人道:“如此甚好。可就令他陪伴我儿子读书,也学些好样子。”贡鸣岐道:“就是方才这两首诗,是我命他即席构就的,不道我女儿亦有同心,可称双绝。今日欲与夫人商议:向来为女儿觅婿,无一佳者,今此子才既空群,貌尤出众,且是故人之子,以吾女之才,差可相匹。若舍彼他求,安能有此佳客?意欲招之为婿,不识夫人意下如何?”刘氏道:“门楣才貌既皆可称,可许则许,相公当处为主,勿问于我。”贡鸣岐听了,便忻忻然袖了女儿的诗,竟往前边船上,来见康梦庚了。有诗云:
  少小同矜赋雪才,春风应自仗诗媒。
  谁言半幅红笺子,不及温家玉镜台。
  贡鸣岐向康梦庚道:“适才贤侄咏雪之诗,固已出神入化。老夫有女,年才十三,粗知文墨,强效吟哦。老夫即以贤侄之诗命其讽诵,不道他倒先做下一首,虽不能及尊咏之妙,然文理也还明白。老夫特送来请教,幸为之改削。”康梦庚听了道:“原来小姐工于文翰,小侄才浅,安能窥其万一。”说罢,接来看了,不禁喜跃道:“小姐此诗清真婉雅,觉有异香沁人肌骨,真乃旷世仙才。小侄鄙琐庸姿,对之自觉形秽。”贡鸣岐道:“老夫观贤侄佳篇固自无敌,今小女陋作亦不多逊。老夫今日虽非有心,亦岂无意?因商之老荆,特有句不知分量的语言相渎,但不知贤侄肯听与否,故不敢便说。”康梦庚躬身答道:“小侄蒙老年伯何等雅爱,何等深知,感恩知已,莫过今日。况长者之命,卑幼所不敢辞。老年伯倘有吩咐,自然遵从,敢有违逆之理。”贡鸣岐道:“实不相瞒,因小女尚乏佳配,选之有年,无一惬吾意者。今见贤侄英姿豁达,殆非凡品,故不揣寒门,谬希攀附,不知可否?”原来康梦庚平日自骛第一种才子必配第一等佳人。向年在家,因议亲者苦缠不已,拒之又伤情面,故托游成均,一则避其纠缠,二则便于遍访,必实有第一种才貌兼全的女子,方肯作配。至若贡小姐的诗才,已是绝品,但未见其貌,终未必信为第一流人物。只得辞谢道:“令媛小姐乃潭府仙姝,金闺名秀。小侄家既漂零,人非王谢,何敢妄希坦腹,谬附乘龙?幸老年伯另择名门,小侄断不敢当此盛意。”贡鸣岐道:“贤侄何过谦乃尔!此事况出老夫相许,非贤侄自求,幸毋推托。”康梦庚道:“洲女必配君子,选婿尤在得人。今小侄四海为家,一身飘泊,既无用时之才,兼乏蓝玉之聘,且事关终身大礼,若仓卒苟简,似乎于礼未合。望老年伯三思。”贡鸣岐道:“此皆世俗拘泥之见,非慷慨丈夫所期。况老夫所慕者才耳,贤侄于功名事业恢乎有余,且一言可以固盟,片笺重于厚聘,即咏雪两诗,便可为月中一牍。论财之道,非老夫所敢出也。”康梦庚道:“夫妇,人之大伦,过俭则伤于礼,不但潭府之体统攸关,抑且近于亵狎。若蒙老年伯谆谆属意,除非俟小侄秋捷之后,方敢议及婚姻。”贡鸣岐变色道:“老夫若欲仰扳富贵,则小女诺聘久矣,不待今日方自求之。此老夫一片热肠,何必苦苦峻拒?”康梦庚道:“老年伯之美意,向已铭刻五中,复蒙错爱,谬予甥馆,皆老年伯万分抬举,真格外之荣。方感激之不是暇,岂敢固拒?但小侄尚有一种痴念,虽自知迂妄,然情根固结,牢不可破,故敢开罪于老年伯之尊前,深为负疚。”贡鸣岐道:“贤侄执何尊见?幸为老夫告之。”康梦庚因一时被强不过,不期露了一句本相出来,不料贡鸣岐问起来历,却又说不出口,自觉满面羞涩,鞠躬至地,谢而不答。贡鸣岐见这般模样,反笑道:“想必吾侄嫌寒门卑陋,小女无才,欲另觅显要,才成姻缘么?”康梦庚道:“小侄势利之心,久矣等之冰雪,况老年伯泰山北斗,高不可跻?世有淑女,方将寤寐求之,何敢有所嫌弃。”贡鸣岐道:“既不为此,有何别见?老夫忝在至谊,何妨明白赐教。或者可以代为贤侄善成其美,岂不情礼两全,而所期得遂耶!”康梦庚再三顿首道:“蒙老年伯如此用情,小侄敢不吐其隐衷,告之长者。只因小侄痴眼过高,妄心太癖,故志薄绮罗,目空脂粉,必得天下第一种才、第一人貌为香奁知己,死而无恨。虽不必得,宁守贞以待终身。若非亲见□□,遽尔好逑,倘非所欲,悔将安及!此便是小侄一生贪妄之念,可不痴死。幸老年伯恕而勿罪。”贡鸣岐听了,沉吟半响,乃道:“原来贤侄大志,竟欲视天下为无物。小女谅非第一等人,转是老夫失言了。幸老夫与尊公同年昆弟,贤侄亦非外人可比。适才老荆闻贤侄之德义,正欲一瞻丰表,并当令小女拜见,以为兄妹之礼。至婚姻之事,老夫不敢再为饶舌。”康梦庚道:“老年伯母,正合拜见,以谢提携之德;至今媛小姐,虽属雁行,恐不敢唐突请见。”贡鸣岐道:“兄妹叙伦,于理甚合,夫复何嫌。”便吩咐院子先去通报与夫人、小姐得知,自己却携了康梦庚的手度到后边船上。
  康梦庚整襟而入,见了刘氏夫人,便欲下拜。倒是贡鸣岐再三扶定上,只奉了四揖,因殷勤致谢其照拂之恩。方坐定了,只见丫鬟献过茶来。茶罢,贡鸣岐便吩咐婢女们请出小姐,来拜见兄长。少顷,只闻兰香披指,玉佩叮咚,袅袅婷婷,仿佛天仙下降。但见那贡小姐:
  修眉吐月,宝髻堆云。唇敷半点朱霞,眼碧一泓秋水。指袖则红尘不染,临妆而白雪无姿。仪容雅雅,何须脂粉留香;态度娟娟,不待绮罗增色。谁云花比貌,花且让春;不信玉为人,玉偏逊洁,问仙姬何处,却来姑射峰火;贮玉女谁家,只在锦屏保处。正是当年为有凡间恨,谪降香奁第一俦。
  康梦庚一见贡小姐,不觉神魂飞越,几不自持,只得鞠躬着身子,珍珍重重、深深的作了两揖。只见贡小姐含情敛态,娇娇滴滴的还了两个福儿,就有三四个秀丽女奴族拥着进内舱去了。康梦庚心里向来想着那第一种才貌的美人,昨见贡小姐咏雪之诗,已惊为阳春白雪,只因未见其貌,故贡鸣岐议及亲事,诚恐貌不胜才,故而坚拒。谁知瞥然一见,俨若天仙,喜不自胜,却转懊悔方才不该在他父亲面前说了这许多推辞的话。低回展转,欲去不忍,然久坐又觉不雅,只得向刘氏夫人又作个揖,告别出舱,同贡鸣岐往前舟去了。
  贡鸣岐一头走,心里想道:“看他光景,依依恋恋,像个目成心许的了。”偏怪他方才抵死推托,”如今我反不提起,看他如何?”康梦庚只道贡鸣岐到了前边舡上,自然依旧谈及此事,便好乘势应承。过了半晌,只见贡鸣岐转说些别的话儿,却绝不说着姻事。康梦庚暗想道:“奇怪。方才他说得何等认真,如今又变起卦来。莫不怪我方才回得忒狠了些,故意来作难我?”只得将些冷话儿挑逗几句,贡鸣岐佯为不知。康梦庚没法,只得实说道:“适间捧阅小姐诗笺,已自叹为无故,不意得瞻玉貌,更自非凡,即求之天仙中,亦不可得。小侄何幸,乃见此第一色人也。”贡鸣岐道:“贤侄目空四海,采之殆遍,尚无一人,何独于小女陋质,谬辱夸扬,且更以第一人目之?诚令人不解。”康梦庚道:“小侄因见锦屏乡额珠辉玉映,而其中粉黛大率无颜,今得见小姐才美,直使数年想慕之心顿为消释,足慰平生志愿,非敢有所矜诩也。”贡鸣岐道:“老夫适间鄙意,窃恐贤侄工于游览,疏于读书,故以此讽贤侄,以观所向何如。却喜贤侄心坚不忒,寂如守贞,不以儿女之情动其感慕,真是可敬。”康梦庚道:“老年伯雅具郄鉴之谊,诚求其坦腹之人,小侄本非逸少之才,敢窃附东床之选,敬欲仗蹇修以为好,不知可否?”贡鸣岐笑道:“老夫偶尔相谑,怎贤侄便信为实。只请用心力学,倘功名得意,即或奉扳,亦无不可。”康梦庚愕然道:“侄闻古人信贯金石,言重九鼎,老年伯践言信诺,捷于风雷。虽儿女私情,实系乎大礼,安可戏谑?况言犹在耳,岂遂忘之耶?请老年伯思之。”贡鸣岐道:“老夫岂敢相忘。但相女配夫,则小女断不能嫁第一流才子,若率然相许,终必自愧。况第一种佳人未知尚在何处,万一邂逅,则将弃而弗顾耶,抑将舍吾女而求之耶?”康梦庚被这一番说话直羞得满脸通红,汗流侠背,便双膝跪下,连连告罪道:“小侄稚性痴愚,幼年失教,以致越礼妄言,得罪尊长。老年伯不加鞭策,过于钟爱。况婚姻大礼,岂得自主?乃敢违逆长者之恩命,真罪人也。”贡鸣岐连忙扶起道:“贤侄情之所钟,至专至切,所谓真好色者,其念自莫能摇动耳。老夫亦岂敢爽约?来秋佳捷,即议联姻,贤侄亦毋多虑。”康梦庚复急求道:“小侄适欲缓其期者,特因未见淑缓耳。今既得见而不即为定情,则此心摇摇,何所依据?他日恩波虽及,得不索我干枯鱼之肆耶!望老年伯怜允,以慰悬悬之念。”贡鸣岐道:“贤侄一片诚心,老夫岂乐于淹滞?只恐日后更有反覆,则小女不几为扊扅妇乎!”康梦庚道:“老年伯何出此言?”因指天朗誓道:“我此心设有伪妄,有如天日!”贡鸣岐道:“贤侄真诚君子,自不以小女为嫌,时不得不慎之于始耳。纳吉之期定于今日何如?”康梦庚大喜道:“如此甚妙!但小侄逆旅倥偬,愧无厚聘,有玷高门之雅,为之奈何?”贡鸣岐道:“俗礼以币帛为婚姻之重,村鄙皆然,不但老夫厌贱其拘泥,且非小女所愿。吾辈倜傥人,当为潇洒事。毋论贤侄客次萧条,纵有,亦所不必。今但以咏雪两诗,一以为媒,一以为聘,即令小女珍藏,岂不贵于珠玉?其小女拙咏,贤侄留之,以为允聘之一帖。较之论财之道不资千万倍耶?”康梦庚大喜道:“老年伯恬淡素风,一空俗见。小侄何幸,乃得沾此渥宠。”
  说罢,贡鸣岐将康梦庚两诗亲自送往后船,与夫人、小姐说知详细,也将小姐诗笺又亲送至前舟,与康梦庚收了,两下已成姻眷,惟儿子贡玉闻,眼见父亲把个如花似玉的好妹子白白将来送与康梦庚,却把什两幅诗笺儿做聘物这段光景,心里好生不然。但是父亲做主,又不好撺掇,只忍着□□气罢了。有诗为证:
  才美元成匹,新诗借作媒。
  缘知君子致,未许俗人猜。
  丝自牵红定,屏从射绿开。
  论财风已绝,稳便到天台。
  贡鸣岐泊船扬州,欲待解冻而行。谁知过了新年,寒冷愈甚,河冰固结,久不能开。想限期己近,不能担阁,只得收拾行李,在府中讨了十数乘骡轿、并夫马车子,从陆路进发,反觉快便。不数日到了济宁,已山东汛地,便有许多兵丁衙役前来迎接,护卫而行。
  一日早起,行有二十多里,天色黎明,贡鸣岐要下轿出恭,众夫马一齐歇下。贡鸣岐走出轿来,见一望旷野,并无村庄,因转过枯林,出了恭。才欲上轿,忽听得有人哭叫道:“好可怜嗄!”贡鸣岐耳根听见,吃了一惊,想道:“定是过往客人早起行路,遇了响马,打坏在此的。”便叫众人寻看时,却在草丛里有个老汉,倒着叫苦。众人一把扶起,抬到贡鸣岐面前,那人挣扎起身子,哀求救命。贡鸣岐问道:“你那里人,为何倒在此荒野之处?”那人道:“小人姓孙,名可立,是淮安府人,儿子在山东做客。因其地兵弁枭恶,把持垄断,凡客商入境,俱要领本营运所发之银。除扣头、折色及中金使费,每百止得实银七十两,逐月起利加三,周年之内,共盘五百,客商膏血殆尽,稍迟时日,即毒刑吊拷。我儿子万金血本尽填恶窟,不容回籍。因两年信息不能,想必被害,故急欲赶至山东,寻个下落。”贡鸣岐惊问道:“既这般狠债,何苦定要借他?”孙可立道:“岂是愿借?但误至其处,既桠派营本,逼勒借契,身不由主,堕其坑阱。”贡鸣岐道:“清平世界,岂无王法?难道没人告他么?”孙可立道:“那些残横武弁皆养成虎翼,谁敢与之争抗?如今外省客人也大半晓得利害,俱往别省商贩,绝迹不到山东来了。故山东一省货物腾贵,生涯闭歇,民不聊生。将来人情变乱,正不可知。”贡鸣岐道:“你今为何在此叫号?”孙可立道:“只因山东歇店,亦皆投倚势要,索收客银,稍不满欲,便谋命劫财,无所不至。因小人家内并无亲丁,将父祖四幅遗像携带随身,以便早晚供奉。不想昨夜在沈二店中歇了一宵,今早算帐,每宿二钱,连囤轴共算五人,诈银一两。小人不甘,与他争论,未免伤触了几句,他便将小人揪翻踏定,绑缚四肢,用棍毒打,筋断臂折,身无完肤,登时了命,将我尸骸抛在此处。不想小人气还未断,又得醒来,幸遇爷们相救。”贡鸣岐大惊道:“不信有此奇凶,官府何在?实不瞒你,我便是新任按察使。今往省城赴任。你可候我到任之后,速来告状,为你申冤,并根究你儿子消息。”那人挣起,连连嗑头道:“原来是位大老爷,小人几乎错过,敢不匍匐申冤?但身被重伤,生死未决,如何是好?”贡鸣岐道:“我自有处。”便叫一个衙役,与他十两银子,将孙可立医药调治,痊可之后,来到省中告理。衙役敢不从命。贡鸣岐从新上轿,一行人依先进发。
  不多日到了省城,府县各官并耆宾父老远远迎接。贡鸣岐择吉到任,旌旗彩仗极其严整,真个威灵赫赫,神鬼皆惊。各属官员见礼,尽皆温慰,惟武职官员,一概不许相见。
  放告之日,收下数百张呈状。却因下马威严,都告这些土豪巨猾。贡鸣岐只准了二十张,恰好孙可立的状子也在其内。取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具状人孙可立,为叛豪斩劫事。切立籍本江淮,先年,男将血本万金经商山左,祸有贪横武弁,逼借加三虎债,周年五倍,痛男皆膏既竭,身命随倾。立骇奔质,夜宿济宁,遭叛豪店主沈二,多金露目,陡炽杀机,将身绑缚踏地,杵枪交下,肢骨碎分,喷血命绝,遗尸僻野。幸肉未寒,赖某扶灌昨活。锱装被劫,父于冤沉,但恶府县羽布,非天莫剿。匍匐叩宪,恳赐亲提严鞫,究杀劫,禁盘放,除恶追货。告。
  贡鸣岐看完,批准亲鞫,挂牌晓谕,行票关提。
  不数日,拿到了沈二,当堂勘间,那沈二初不再三抵赖,及审到水落石出,夹打数过,方才招认了谋命劫财之事。贡鸣岐喝将沈二重打六十,拟成死罪,画下供招,吩咐收监,候详发落,追出原赃,给还孙可立收掌。连夜备了申文,通详抚按,并将武弁盘放一事吁请题参。
  不多日,抚按批驳下来道:“武弁贪横,仰候察实具题。沈二谋动虽真,念孙[可]立复活,姑从减等,另拟妥详确报,行下该司。”贡鸣岐将沈二加责四十板,另拟边外充军,定夺报宪。因想店主横索客银,并谋财杀命,山东一省,遍地虎狼,虽沈二已经正法,恐未能通晓,仍出告示一道,刊发各属,严行申饬道:
  山东等处提刑按察使司贡为严禁铺家横索谋劫等害,以靖地方,以通商旅事。本使司莅任以来,一切民间利害,期与各属府州县有司共图兴革,上报圣朝无涯之浩荡,下慰小民仰戴之深思。乃者兵弁未戢,枭横未除,民困未苏,商患未息,以致浇风日甚,市肆乖张,祸蘖乱萌,其流曷极。当此万民涂炭,固本使司所不能辞其责,而亦不可谓非有失职之咎也。兹据淮客孙可立呈告沈二谋劫一案,除兵弁盘放一事另参题处外,查山东等镇商寓奸徒,投倚势豪,开张歇店,歃盟约誓,霸截市头,蚕食商民,恣其横虐。每客入宿,必索至四五钱不等,甚以画轴遗像并充客数,倍收宿钱,稍拂其欲,立即谋害。可怜经商万里,仅博蝇头,乃遇此虎狼,一言撄触,财命俱倾。兴言及此,不胜眦裂,乃使远方商旅视为畏途,闻风绝迹,以致市价沸腾,生涯闭歇,商贾号泣道路,小民贩殖无从,祸乱之由,实基于此。除沈二已经获拟正法外,合行出示严禁。为此示仰司属商寓、及过往军民人等知悉:嗣后务各洗心涤虑,少逭前诛。凡商客入宿,小心承应,俟其量给火值,不得仍前横索,谋劫客资。倘利令智昏,怙终不改,或商民告发,或本司仿闻,定行立拿处死,决不缓待。尔等一旦贯盈,噬脐何及!仍行各府州县,严加缉访,不时申报,以凭提宪,法在必惩,毋谓本司鞭长不及也。慎之戒之。须至示者。
  告示一出,道路欢腾。那些势豪棍恶,自然敛戢,不敢肆其威焰了。自从贡鸣岐到了山东,大有风烈,把积年利弊一时扫清,各属棍蠹,尽行捉尽。未几,商贾渐通,市肆平价,熙熙皞皞,成个太平世界了。于是声名藉甚,威惠并施,小民皆望风向化,抚按无不心折。
  却说山东有个总兵,姓殳,名勇,乃是天津卫人,驻扎登州府,袭祖父之职。粗豪莽烈,擅作威福,交结在京显要,故脚力甚壮,贪婪暴虐,益无顾忌。纵令兵丁在外,劫掠民间,骚扰百姓,出赀数万,遍地盘放。查有客商入境,即恃威挜派,大则一千二千,小则三百五百,加三加四,利上起利,一两年间,无不血枯力竭。少迟时日,锁擒鞭挞,十死七八。商民饮恨切肤,哭声载道,其如泼天威势,无路申冤,山东武官,惟殳勇最为贪横。还有个外甥,叫作方琰,为人奸险,殳勇托他在外兜揽事情,盘剥虎债,助虐害人,如虎添翼。当初,孙可立的儿子孙懋挟万金重赀到山东贩货,被方琰访知,报了殳勇。殳勇立唤孙懋进衙,逼写五千金借契,扣去各种名色,止存七折到手。盘算年余,连巨万血赀尽填虎窟,而五千之本,赤手无偿。忽方琰率领羽恶,将孙懋缚解军辕,活活打死。孙可立那知儿子却死在殳勇手中。是时抚台即批臬司查究盘债殃民实迹,并将贪横武弁职名报院题参。贡鸣岐遵即行文府州县查报。
  一日,方琰在私寓正盘算帐目,忽见四个青衣人走到,说奉本县大爷差来,请方爷哩。方琰初还认是县官好意请他,只见那差人一头说,一头取出条索子,要借重他的尊颈。方琰见了,大怒道:“县官何物,敢放肆拿我?他偏太岁头上动土哩!”差人道:“不是我本官的事,这是抚院那边行下来的。”方琰道:“抚院虽尊,难道县官不要性命?定是你这班奴才作耍我!”叫小厮们拿他解到殳爷那里去。众人蜂拥来捉,差人忙道:“方爷也不要着恼。小人奉官府使令,罪不在我,方爷也怪我不得。若方爷不信,现有牌票在此,请看自知。”便在腰间摸出牌包解开,检票递与方琰。方琰看时,只见牌面上写道:
  蓬莱县为武弁贪横等事。奉本府信牌,转奉按察使司,该蒙抚院宪牌前事,开据本司,详称淮商孙可立呈告一案,切照山东武弁,贪横成风,虐商渔利,以致命尽穷途,行市歇闭,国赋不充,民情思乱,怨声骇闻等情,叩请题参前来。据此仰同照牌事理,遵即严查盘放经手、并武弁职名,作速开报,以凭据题等情到司。为此仰府官吏,遵照宪行事理,严查速报,以便转详,等因到府,备行到县,据此合饬行查。为此仰役,速查兵弁盘放重债,系何利息,扣折若干,并经手何人,主将何职、及所借客商姓名,逐一开据缘由申报,以便据详。此系奉宪行查,至严至切,毋得迟违。
  方琰看完,惊得面皆失色,因向差人道:“上司不过行查,又不坐名要人,打什么紧?列位请回,我明日面会你家本官,商量出回文便了。”差人道:“方爷说混话,这是告发事情,上司立等申报,如何回得?”方琰得:“原告不曾指名讼我,如何拿得我去?”差人道:“山东一省盘放重债的,尽行提解,岂但方爷一个?”方琰道:“放债有何凭据,擅敢拿人?”差人谅拿他不动,反假意做好做歹,溜了两个出门,一霎时,唤了二三十健壮,执棍带索,不由分说,将方琰并家人尽行锁住,井箱笼帐目,连人解到县中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卷一 元集·第一回 贡副使宽恩御变 康公子大义诛凶
卷一 元集·第二回 老书生临江符异梦 小秀才旅店得奇闻
卷一 元集·第三回 安排巧计淫尼借巧遇以兴灾 硬扭奸情烈妇为奸夫而殉节
卷二 亨集·第四回 太守为怜才公堂鞫鬼 臬台因选婿雪舫惊诗
卷二 亨集·第五回 女婿忒多心欲兼才美 丈人偏作色故阻良缘
卷二 亨集·第六回 真淑女赚杀假春容 假小姐吓走真才子
卷三 利集·第七回 神君里怒斩白蛇精 王屋山大破黄衣寨
卷三 利集·第八回 东园赓雅调自许同心 南国有佳人再谐连理
卷三 利集·第九回 白公堤青天遭霹雳 昆陵道黑夜走佳人
卷四 贞集·第十回 虎头寨一女子屈服众英雄 豹尾关两袿裳权成双伉俪
卷四 贞集·第十一回 非奸细计赚白衣军 是夫妻误认绿林妇
卷四 贞集·第十二回 解重围偷儿报恩兼成伟绩 脱貔貅佳人换相并受荣封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