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家子儿!"过了很久,爸从牙齿缝里迸出了这一句。
在我印象中,我家的马偶尔被利用做过两次生意:卖碗。爸用马车装着瓷碗去山里卖,一去几天。说是卖,其实是半卖半换。农民没钱,就拿山货来换。回来的时候,马车上的碗都没了,却多了许多口袋。我跟哥哥、姐姐忙不迭地把口袋从车上抬下来,打开一看,全是山货:黑枣、核桃。我们最爱吃的是柿牛儿,柿子晒干了以后,就叫柿牛儿,甜甜的,软软的。
那些山货,能留给我们吃的也是少数,大部分都要再卖掉,给家里添油钱、盐钱。
爸爸走的那些天,我真想他。他一回来,我就往他身上扑。爸也不打我了,抱我,亲我。可是,隔不了几天以后,一切就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一说话,就不高兴了,我又开始挨训了,我又离他远远的。那时候,我心里盼望着,爸啥时候再去卖趟碗呢?
不过,卖碗也有危险的时候。有一次我哥和我姐跟着去山里,下山的时候马突然被惊着了,飞快地开始跑。我哥和我姐都吓坏了,但是我爸绷着脸,紧握着手里的缰绳,在下一个拐弯的地方,他拼命地勒住了狂奔的老马。回到家里,他们讲起这个惊险的遭遇,我像听故事一样,但是我妈吓坏了,从此不让孩子们跟爸出去,我爸也很少去山里了。
我还是跟妈亲。妈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她喜欢跟我说话。直到现在,每次想起我妈,我心里都特别疼--她真的是辛苦了一辈子。她的委屈和坚韧都让我记忆犹新,那时候,我妈经常带我去给姥姥上坟。一上坟,她就对着姥姥的坟说话,半晌午半晌午地说,说到中间,就哭。她哭什么,我也不知道,有时候隐隐约约地听到,她说,她不该嫁给我爸。
香橡皮、新衣裳、糖纸,一个都没有。
在我爷爷这边,我爸是家里的老二。爷爷也是老农民,纯农民。
爷爷有四个儿子。在农村人看来,儿子多,是件喜庆的事儿。
"多子多福啊!"张三大爷说。
"人丁兴旺啊!"李四婶子念叨。
"没有儿子,连门户都撑不起来,您老有福气啊,四个儿子,没人敢欺负。"王五叔叔羡慕着。
"福气?哼!"爷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其实,爷爷有五个儿子。我三叔很小的时候,就被人家用一头牛换走了。
"养活不起啊。"爷爷说。
四叔被拉扯大了,可一直都没娶上媳妇。三十多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个女人,年纪比四叔大,带着个孩子。四叔说,叫四婶儿。 四婶儿不好看,口音是外地口音,四叔说,四婶儿的老家在外省,那里全是山,比我们这里更穷。
爸爸十六岁当兵,爷爷和爸的兄弟们,全松了一口气。当兵好啊,当兵吃粮。古时候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何况复员的时候,或许还能到城里工作,做城里人。谁知道呢?
谁知道爸爸复员回来了,没成为城里人,反而还要分间房子。
我六岁那年,爷爷去世了。
啪!一个瓦盆在我眼前摔破了。
"爹呀!爹呀!"大伯哭了起来,爸爸哭了起来,叔叔哭了起来。
"爹呀!爹呀!"大娘和婶子们哭了起来。
他们都穿着麻布做的袍子,头上也裹着麻布。腰上系着白布腰带,白衣白裤白鞋,胳膊上戴着黑纱。
家里没什么钱,葬礼不算盛大,但儿子媳妇哭得都诚心诚意,哭声传出一里地。我愣头愣脑地跟在棺木后面,跟着大人哭:"爷爷呀,爷爷啊。"
可是我对这个躺在棺木里的人,却没有太多的印象。我只记得,爷爷喜欢给我吃糖。那时候村里供销社有一种叫做轱辘糖的糖卖,一分钱好几个轱辘糖。每次去供销社,我都会眼巴巴地趴在柜台前看着那些糖。家里这些孩子们里,爷爷喜欢我。他常说我长得可爱,比较懂事。我叫"爷爷"叫得甜,爷爷一高兴,就会鼓励我,给我一个轱辘糖吃。
爷爷过世没几年,奶奶也去世了。
"奶奶呀,奶奶啊。"送奶奶走的时候,也许是长大了,我哭得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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